立身“熔華鑄金:朱金樓紀念畫展”前,感慨萬千!我熟悉的是那些1978年以后的畫作、手稿和照片,我陌生的是朱先生從未向我提及的早年創(chuàng)辦中國漫畫的那些可貴業(yè)績。陌生與熟知兩個部分銜接起來,讓我對先生的過往有了更深的理解。有時,我會相信世間冥冥中存在著一種緣分,有如我與朱金樓先生的師生緣。就在我困惑的時候,是朱先生為我開啟了一扇探究色彩奧秘之窗。這一晃就過了近四十年。我感謝策展人楊樺林教授,他邀我來說朱先生的繪畫色彩藝術,我因而得機會靜心回憶與朱金樓先生因色彩而結下的緣。
一
1978年我考進浙江美術學院的工藝系。照理我這位懵懂學生與學識廣博的朱金樓先生不太會有學緣上的交集。然而,幸運的是真有這么一天,朱先生成了我課外的恩師。大概是1980年,我學至大三,色彩的問題使我深陷迷茫,我分不清繪畫色彩與設計色彩內在的關聯(lián),我也一直沒找到能夠把這個現(xiàn)象的成因講清楚的教師。這成了我很嚴重的心結,以至于我發(fā)愿要厘清其中的奧秘。此時學校進口了一批國際品質的書籍。在什么都匱乏的年代,進教師閱覽室看這批藏書成為每個學生在單元課程中的期盼。每每此時,我總是要求任課老師為我借來色彩學方面的書刊。那會兒我學日文,日語色彩書不少。我的水平僅夠連猜帶蒙地看懂標題與圖注,讀正文就難了。好在這方面的書籍圖例圖注系統(tǒng)清晰,為了最大限度的理解內容,我總埋頭臨摹和抄寫圖注,以便課后回去查字典。在那間為學生專設的臨時閱覽室里,我總覺得時間不夠用,到了下班還書的時間,我總要賴到最后一刻。大概是因為我這怪異的行為,引起時任圖書館館長的朱金樓先生的注意。
一日下班,我被管理員轟出閱覽室。走廊里,朱先生叫住我,問我為什么老守著這么幾本書不放。先生態(tài)度非常和藹,使我有勇氣說出我的困惑和想法??赡苁且驗槲夷菚耗贻p氣盛,話語間透著某種張狂,大概的意思是:“我的問題,沒有人能給出令人信服的答案,所以我想搞搞清楚。”朱先生與我一路去食堂,一邊微笑著聽我說,像慈父,很好地呵護著我幼稚的沖動,讓我盡情發(fā)泄。他語氣輕聲平緩,說:“很好,只要能夠堅持,一定會有成績的。我支持你?!狈謩e時,先生微微點頭,若有所思片刻,讓我晚上到他家里去一趟。并詳細告訴我他家的住址:222號大院里的右側有一棟叫“炮樓”,底樓西南角的那一間。然后,平靜地轉身走了。我很驚訝地望著先生消失在喧鬧的學生中的背影,心里說不出是激動還是感動。
晚上,我按照地址找到了“炮樓”。那是一座與校園僅一墻之隔的“筒子樓”。在面對陰濕的小天井朝西的一個小門口,我叩開了朱先生的家門。先生非常熱情地把我迎進他的寓所。這是一間29平米的兩居室小套間(記得這么具體是因為十年之后,我也搬進這棟“炮樓”,就在這間的七層頂樓)。
那夜我穿過房間狹窄的過道,來到朱先生的書房。房間只有十多平方,房中的燈光暖暖的。墻上掛著此次展廳里那幅“雪景”水粉寫生畫。靠墻立著一個插滿各種書籍的書櫥,書桌上厚厚地摞著各種畫冊、書刊以及先生的手稿。書桌旁還搭著一張床,上面疊著一刀刀宣紙。練書法是先生的日課。先生練書法很奇特,用毛筆蘸清水在宣紙上書寫,寫畢將濕透的宣紙搭在靠墻立著的自行車的橫梁上晾干,晾干之后繼續(xù)再練。后來我每次去,總見那里晾著厚厚一沓將干未干的宣紙,可見先生之用功。先生的生活非常簡樸,不寬敞的書房卻洋溢著獨有的書香。
先生讓我坐下,繼續(xù)聽我說。而后,不緊不慢地向我講述了一些他對繪畫色彩表現(xiàn)的看法,讓我覺得很新鮮。他說:“色彩的理論研究很重要,是要有人立志去把它的問題理清楚?!毕壬钢鴷郎弦恢挥脠蠹埌梅浅9ふ募埌f:“這是為你借的。要好好保護。用完盡快還回。”我疑惑地打開紙包,看到正是白天沒有抄完的那本日文版《色彩》。我?guī)缀醪幌嘈抛约旱难劬?!心里發(fā)顫,我使勁地點著頭回應先生的囑咐。一個學校圖書館的館長,資深的學者,用自己借書的份額為一個素昧平生的學生兌現(xiàn)著他的承諾。一份忘年的情誼,從此就在我們師生的心間生根。
記得那夜深了,我告別了先生,懷揣著“寶貝”飛快地跑回已經熄燈的宿舍,躲進蚊帳。擰開自制的用大號電池與小電珠拼合而成的小臺燈下,如饑似渴地翻閱……在這樣背景下借的書,倍加珍愛,勤于細讀。那時沒有復印機,我利用的都是課外的時間,看書、抄寫和臨摹,用畢便完璧歸趙。短則一個星期,長則兩、三個星期歸還。每次還書,總會從先生手上換來另一本書。一年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先生把那時候美院圖書館所有與色彩學相關的藏書借畢,大概有十幾本,從1926年出版的《色彩學》,一直到當時出版的《色度學》專著都通讀了一遍。
每周我總會有一二個夜晚在先生的書房度過。那會兒,我總有許多思考中的迷惑要發(fā)問,先生總像慈父般微笑著傾聽我無拘無束的表達。他是位思想者,話不多,但每當我迷茫的時候,先生總能夠用睿智的話語讓我看到希望。慢慢地我從外界流傳的只言片語中得知先生前半生非常坎坷的命運,比如是美術界反右時期著名的“三金”之一。我父親也遭迫害于這個時期,我深知這意味著什么!可我卻從未見他回憶不悅的往事,也從未聽過先生絲毫的怨言。他總是用積極的人生觀來感染我。在朱先生那間昏暗的書房里,我憂郁的內心感覺到了敞亮。先生教會我如何做學問,更無言地示范著如何為人。
在朱先生的指引下,我發(fā)現(xiàn)了設計色彩與繪畫色彩表現(xiàn)存在著內在通道,從而可以比較自由地穿梭在兩者之間。先生很為我高興。有了點心得,年輕的心總要膨脹,于是我就告訴先生我要寫一本大部頭的《色彩學》。先生聽了微微一笑,答非所問地說:“這固然好,但最好從小文章寫起。能夠把小文章寫好,其實不是很容易的事?!碑敃r聽了先生的話,內心并不以為然。此中的深意,直到如今,才深切地感悟到。
1982年夏天,當學校宣布我畢業(yè)留校任教時,我第一時間告訴了先生。先生依然慈愛的笑眼,微微顫抖的手和嘴角表明了他和我一樣高興:“你可以有所作為了?!蔽伊粜V饕侵v授色彩設計方面的課程,備課進展的每一個階段都會向先生匯報。先生總那么饒有興趣地聽我試講,遇關鍵的問題或者概念的解釋,先生總會幫助我清晰化。先生教導我:“色彩研究是需要有更多藝術載體來支撐的。你要開拓視野,不妨可以研究一些建筑。建筑是一門很高深的藝術。”于是,他從書櫥找出早為我準備的建筑學入門方面的書籍。我記得最初一本叫做《建筑的故事》。他讓我開始閱讀,讀后就讓我談感受。見我有興趣,就逐步引導我學習中國建筑史、中國園林史、西洋建筑史和現(xiàn)代建筑史。先生讓我看到了另一個非常寬廣的新領域。此后,引見我拜會著名的建筑大師唐葆亨先生。唐先生得知我在研究色彩,便鼓勵我把色彩的視野轉向建筑與城市方向。
正是有了跟隨唐先生學習建筑的經歷,學校選我參與環(huán)藝系前身“室內設計”專業(yè)的籌建工作。我如今從業(yè)的城市色彩規(guī)劃和建筑色彩設計研究正緣于此。1984年,學校決定派我赴法國進修建筑內部設計。我把消息告訴了先生,他很為我高興。那夜,在先生的書房里,與先生交談至深夜。先生非常博學,話題圍繞著西方藝術史的源流,從建筑、雕塑、繪畫到西方哲學、美學乃至西方社會……最后,先生告訴我要好好學習法語,這是開啟西方文明的鑰匙。若不是我擔心先生的身體而不得不起身告辭,先生似乎沒有要終止談話的意思。
1985年深秋,我來向先生告別。先生握著我的手說:“早去早回。學業(yè)在國外,事業(yè)在國內。”那年月,國家相當貧窮,學成滯留是社會常態(tài),許多人都勸我盡量留在國外。唯有先生的態(tài)度從容而堅定。我向先生保證:我學畢一定立即返校!
在巴黎,我盡覽那里的博物館與各類圖書館,內心受到的震動是很大的。我不斷地反芻著先生先前的教誨,覺得有必要做西方藝術史追索游,從拉斯科洞窟壁畫行蹤起,追索古埃及、古希臘、古羅馬、中世紀與歐洲文藝復興的蹤跡……直至當代藝術發(fā)生地全程考察,來認知地域與西方文明發(fā)展脈絡的成因。先生總鼓勵我說:“你好好地替我去看看。”在巴黎的兩年間,我與先生通信不斷,時時向先生匯報我的所見所學所想。先生每次都及時給我回信,每次都是信紙滿滿。劉海粟先生應密特朗總統(tǒng)邀請出訪巴黎,先生特別交代讓我替他去問候,并且看看有什么需要協(xié)助的。其實,先生是讓我領略大師風范。在盧浮宮酒店,我拜望了老前輩。與老前輩交談,他回顧了一生經歷和抱負,令我感動。臨別時,老前輩拉著我的手,稱與我是忘年交,并留下地址,讓我回國去找他。
在巴黎兩年的進修生活很快就結束了。當我再敲響先生家門時,先生高興地迎接我進書房。我滔滔不絕地匯報所感所獲。先生依然那么微笑著慈祥地看著我,聽我說。
二
在“熔華鑄金:朱金樓紀念畫展”中展出的這批水粉畫,朱先生都讓我看過。當年我曾嘗試著用自己的心得來解讀。先生覺得我這種帶有理性的分析很有新意,鼓勵我繼續(xù)深入研究。我記得我是從色調構成的兩個維度展開解讀的,一是調性,二是調式。我理解的“調性”是指畫面色調藝術性相關問題的表達,比如風格與時代性等感性層面的議題;而與之相輔相成的是調式,這個“調式”是指畫面色調構成內部的結構性的問題,比如構成對比關系的顏色在色立體空間的距離,其色相、明度及艷度與視感受性的關系,那些與理性分析關聯(lián)的議題。這在朱先生看來,是對當時流行的繪畫色彩解析的補充。他說:“是的,繪畫色彩分析僅強調感覺是不夠的,是需要有工具性的方法論的分析?!?/p>
今天,重溫這些畫面,讓我倍感親切。時隔這么多年,對先生作品透露出的藝術思想也有了更深一層的認知與理解。因而,我大致可以從以下三條線索來梳理朱金樓先生的繪畫色彩藝術:
1. 朱金樓先生的學術理想:深入研究西方藝術,東西并包,創(chuàng)造時代藝術;
2. 色彩學學理分析,借助調性與調式理論;
3. 思考朱金樓色彩藝術:東方式色彩敘事。
首先,在朱先生系列畫作的色彩中,很清晰地顯現(xiàn)出東西藝術交織后的魅力。我記得先生曾為我非常系統(tǒng)的講解過印象主義、后印象主義和集印象主義之大成的波納爾的色彩表現(xiàn),以及野獸派時期的德蘭、凡東根和德國表現(xiàn)主義等等西方近現(xiàn)代繪畫流派里程碑式的色彩實驗的成就;他還為我講解過潘天壽、黃賓虹,以及劉海粟等先輩的藝術思想與追求,特別強調了中國畫大師們用筆墨造型及造境的意義,并讓我讀了先生撰寫的論文,此外,還有先生書法的日課。如今,我將記憶中的這些意象集中投射到朱先生的畫作時,一下豁然開朗,我仿佛真切地看到了先生對自己藝術的思考與實驗。他深入研究中、西藝術,東西并包地去“創(chuàng)造時代藝術”(林風眠語)的追求,便清晰顯現(xiàn)。
其次,朱先生清醒意識到色彩如果僅僅憑感覺,而不了解色彩效果后面的理性系統(tǒng)與結構,所謂色彩表現(xiàn)的奧秘是無法揭開的。我用“調性”與“調式”理論來品讀先生的畫作時,感覺朱先生其實是理解色立體的結構與應用意義的,而且開始了類似的實驗。比如1978—1979年間,他畫的水粉低明度調式的《雁蕩夜色》《雁蕩小龍湫》,以及高明度調式的《春雪》《山舞銀蛇》和《梨花》等作品,以及高彩色度調式的《秋陽》《玉皇山山道》系列,甚至包括赴福建各地的寫生,比如《鼓浪嶼》《漁港》《廈門鼓浪嶼》等作品,均顯示出先生駕馭色調的能力。他不懼色調之艷麗,縱容顏色之間自如沖撞,且很好地按照調式的原理控制畫面的色調。在流行“高級灰”的時代,先生沒有在“主流”的板塊里沉浮,而是靜靜地在探索屬于他自己的藝術。這顯然是有色彩學理論支撐的實驗,顯示出他對色彩表現(xiàn)的獨醒。因為他比同代的藝術家更加清晰地認識到藝術基礎理論與實踐研究的重要性。
最后,我們聚焦朱金樓的繪畫色彩藝術——東方式色彩敘事。之所以這么定義,是因為基于我對先生文心深處的窺探。其表現(xiàn)可歸納為兩個方面:其一,先生東方藝術家的心胸與眼光;其二,先生帶有當代中國彩繪藝術的色彩表現(xiàn)。二者融合,便可構成朱金樓繪畫色彩藝術。
縱觀朱金樓先生留給我們的藝術,主要是面對自然景物的寫生?!坝^物取象”是朱先生的造型觀,所不同的是朱先生的東西藝術觀融合的方法。其“觀物”,是對自然物象作詩性的關照,而“取象”則可從他的素描里看出一種濃郁的中國式的線面結合的造型,再引書法之筆入畫的表現(xiàn)方式。通過如《花卉與彩石》《花和蘋果》《秋艷》《菊花》《芬芳》《花》和《金絲蓮》等作品,以及《紅丘》《陽普之秋》《江南晚秋》《庭院》等色調,我們不難感受到先生對近現(xiàn)代藝術家色彩成就深入的研究,他特別推崇波納爾等人對色調的探索:將艷麗的色調和等明度灰色調進行交織,能夠產生具有透明感的特殊的色調。而從《大百草園》《童話世界》《山村氣象》《西湖棲霞嶺之秋》等系列作品中,能夠感受到有黃賓虹式的觀察與塑造。所不同的是先生的造型、用色用筆,已經融會貫通。比較先生后期在福州和杭州的寫生作品,如《閩江大橋》《福州舊河》,以及《西湖小瀛洲》《三潭印月》《里西湖》和《西泠橋》等作品,我們還可以看出用色彩畫大寫意的態(tài)勢,有潘天壽的氣勢,黃賓虹的墨韻,還有草書的筆意。先生的一句話:“畫面的質感反映了畫家的藝術學養(yǎng)”,讓我受益匪淺。
我嘗試著用色彩大數(shù)據分析的方式,把手邊先生的作品視為樣本做風景、景物的分類,并且制成圖譜,這樣總覽朱金樓先生的作品,把這些畫作并置起來賞讀,就比較清晰地看出朱先生色調調式形態(tài)與繪畫色彩敘事的方式與方法?!巴鈳熢旎⒅械眯脑础钡木辰绺‖F(xiàn)眼前。他以東方人對自然的感受來觀物造型,博采近現(xiàn)代西方色彩藝術實驗的精神,似“熔華鑄金”的東方意境的敘事,為人們留下了這一份高品格的朱金樓的繪畫藝術。
后 記
我最后一次與朱先生告別是1992年春,那是我再次應邀赴巴黎做研究的期間。寒假我回國收集資料,回程時間到,師友們設宴為我送行。我特別邀請深居簡出的朱先生一同在湖畔相聚,先生欣然答應。席間,先生興致很高,紅光滿面,對我說了許多鼓勵的話,囑咐我繼續(xù)深化研究工作,為民族的學術多作貢獻。次日臨行前,先生專門到校門口來送行。
先生是想去巴黎看看的。想看看盧浮宮,特別是奧賽博物館和蓬皮杜現(xiàn)代藝術中心,想印證他隔空研究西方畫家色彩表現(xiàn)的成就。盡管當時的我人微言輕,力量微薄,但為實現(xiàn)先生的愿望,我還是暗自做了努力。我與呂霞光先生及我的導師們商談邀請手續(xù)等相關事宜。那年月,辦出國可不是一件易事。事情還是有了眉目,盡管有曲折,先生聽了很高興,也很期待。
可剛過幾個月的一個中午,在巴黎大學城的學生宿舍里,我打開信箱,收到許江寄來的信。我興沖沖地一邊走向食堂,一邊撕開信封。展信閱讀,這是留學生活中最開心的時刻??墒悄翘欤易x到的卻是朱先生病逝的噩耗!天哪,恩師走了,讓我難以接受!想到先生旅歐的愿望未實現(xiàn),令我心痛和莫名的自責。我失魂般孤獨地在大學城那一片樹林里一遍又一遍繞行,任痛心的淚水盡流。我不記得那天這樣走了多久,只記得后來我默默地遙望暮色中的東方天際,久久發(fā)呆……
色彩與我今生結緣。而緣起的日子,恩師的音容笑貌依舊,教誨長存。時常,我會因緣而獨自緬懷;偶爾,會與我的學生分享那些可以緣說的故事。
2019年7月3日星期三初稿于中國美術學院色彩研究所
2019年9月7日星期六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