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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故鄉(xiāng)

      2020-04-14 04:55:20
      影劇新作 2020年1期
      關鍵詞:于右任夫子

      馬 蹄

      人物:

      于右任 原名伯循 陜西靖國軍總司令

      高仲林 于右任發(fā)妻

      升 允 陜甘總督

      邵力子 于右任同窗

      馬相伯 復旦公學校長

      王陸一 于右任秘書

      胡景翼 陜西靖國軍總指揮 號中山

      于芝秀 于右任愛女

      于望德 于右任長子

      錢商人 經商者

      劉古愚 味經書院山長

      太夫子 私塾先生

      第一幕 出 逃

      [黑暗中,偶聞鳥鳴。一束光漸亮,照著低垂的紅色大幕,從里面?zhèn)鞒錾倌甑睦世蕰暋?/p>

      [讀書聲戛然而止,傳來私塾太夫子蒼老的詢問聲。

      太夫子 伯循,這首詩可是你寫?

      于右任 是,太夫子。

      太夫子 噢?

      于右任 學生實在不愿意寫那些八股文章。

      太夫子 如此,何以前去應鄉(xiāng)試?

      于右任 這——

      太夫子 伯夷、叔齊寧可餓死,也不食周粟,死于首陽山,氣節(jié)也!

      于右任 不,伯夷叔齊兩餓鬼,名理認不真……

      太夫子 哦——

      于右任 心中有商紂,目中無百姓。

      太夫子 以你之見?

      于右任 伯夷、叔齊阻撓周武王伐紂,非孝亦非仁。

      太夫子 ……伯循,你奇才妙筆,自成一家,就此離了此地。

      于右任 太夫子,你不要學生了?

      太夫子 我如今,已教不了你。

      于右任 太夫子!

      太夫子 伯循,你應當去外面的世界看看,走出這鄉(xiāng)下,去三原縣城,去實現(xiàn)你今生的遠大抱負。

      于右任 太夫子……

      太夫子 那里有味經、崇實、宏道三大書院。去吧。

      于右任 太夫子。

      太夫子 去吧。

      [幕啟。

      [烏云低垂,蒼黃的關中平原橫亙于舞臺之上,遠處可見味經書院古樸的建筑。

      [陜甘總督升允耀武揚威地走上。

      升 允 百日維新,逆賊豎反,肆憚變法,亂我大清朝政,西太后示諭,北京菜市口斬譚嗣同等六人,凡有同黨效法作亂者,亦當同斬?。ㄏ拢?/p>

      [少年于右任疾步而上。

      [閃電劃過天際,雷聲滾滾,暴雨即將來臨。

      [于右任正欲離去,妻子高仲林遠遠追趕而來。

      高仲林 伯循!伯循!

      于右任 夫人。

      高仲林 你這是去哪里?

      于右任 我去書院看看山長

      高仲林 山長?

      于右任 對。

      高仲林 可是——

      于右任 怎么?

      高仲林 你不能去。

      于右任 不能去?

      高仲林 對,不能去。

      于右任 為什么?

      高仲林 伯循,來,你過來。

      [于右任帶著疑惑走近妻子。高仲林一把拉住他的手。

      于右任 夫人,這是——

      高仲林 (把丈夫的手捂在自己身上)你聽。

      [于右任不覺嚇了一跳。

      [高仲林認真地點點頭。

      于右任 房伯母知道了嗎?

      高仲林 我剛剛告訴了她老人家。她說,讓你早些起個名字。

      于右任 名字?

      高仲林 對。你仔細想想。

      于右任 可是,現(xiàn)在——(著急要走)

      高仲林 咦——你給我站住。

      于右任 你讓我想想嘛。

      高仲林 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看把你這個秀才給難的。

      于右任 哎呀,叫什么都行,再說了,這還不知道是男是女呢。

      高仲林 什么都行?我看你這會兒愣愣的樣子,難道就叫愣女不行!

      于右任 我看,干脆就叫愣女。

      高仲林 這叫什么名字?你怎么知道一定就是個女娃?

      于右任 你生的,當然是個女娃。

      高仲林 這叫什么糊涂話。

      于右任 如果是男娃,那就叫愣男。

      高仲林 我看就叫愣女。

      于右任 你也喜歡女娃?

      高仲林 老人都說女娃隨爹,長得愣頭愣腦,像你,就叫愣女。

      于右任 好好,愣女隨我。(欲下)

      高仲林 愣女她大——

      [于右任頓時站住,回首。

      高仲林 你真的就這樣走了?

      [于右任不語。

      高仲林 外面風聲多緊,你去探望山長劉古愚,就不怕……

      于右任 戊戌六君子追隨康梁變法,血濺菜市口,今日山長在書院設奠遙祭,實乃一片感憤之心,我前去拜謁,懼怕什么?

      高仲林 不是我不要你去,我是怕這肚子里的娃娃,不,這愣女生下來后,從此便沒有了大大……

      于右任 夫人……

      [于右任掙脫妻子的手,急急上路,離去。

      高仲林 愣女他大——

      [高仲林幾乎暈倒在地,光暗。

      [味經書院正堂。供案上擺放著香爐、水果,柱子上貼著白色的對聯(lián):

      遙祭六君子千秋忠烈,

      痛哭大清國百日維新。

      [一身縞素的劉古愚頭發(fā)蓬亂,神情哀傷地立于案前。

      于右任 山長。

      劉古愚 你,你怎么來了?

      于右任 我來看望山長。

      劉古愚 (突然動怒)如今謠言朋興,清廷側目,我劉古愚一介山長,何足你專程拜訪?你,走吧,我不認識你。

      于右任 不,山長。

      劉古愚 你還是走吧,我真的不認識你!

      于右任 山長,我認識你。

      [劉古愚激動,復閉目傾聽。

      于右任 山長乃關中一代經學大家,精通“四典”,兼長歷算,世人皆稱南有康有為,北有劉古愚。山長——

      劉古愚 你這個時候來看我,真的就不怕被連累?

      于右任 正因為是這個時候,我才來拜訪山長,愿意聆聽受教。

      劉古愚 外面的謠言你不會沒有所聞。

      于右任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山長主張革故鼎新,祭奠六君子,此乃堂堂正正之事,何罪之有?

      劉古愚 革故鼎新,革故鼎新,(激動地起身)后生可畏!可畏也!中國,當寄希望于爾等有志之青年。慈禧,你這茍延殘喘的蠻夷女人,你就死去吧,死去吧!戊戌六君子英魂在上,請受劉古愚一拜!

      于右任 也請受伯循一拜!

      [二人朝著供案深深祭拜。

      [霹雷滾過天際,大雨傾盆。

      [師生二人相對,突然不約而同大笑。

      [光暗。

      [一個新生嬰兒的啼哭突然響起,仿佛要沖破黑暗,在天地間清晰回蕩。

      [秋雨稀疏,天氣漸晴。

      [于家簡陋的房屋前,屋檐下擺放著幾只盛水的瓦盆、木桶。于右任坐在火盆前,一張一張地燒書,妻子高仲林走過來。

      高仲林 呀,你怎么把書給燒了?(一把奪過書)這不是你喜歡的《曾文正公集》嗎?

      [于右任點點頭。

      高仲林 那為什么還要燒掉?

      于右任 閱事漸多,每讀史書,多求理道,如今,我更喜歡文山先生的文章。

      高仲林 (回想著)就是你常說“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那個文天祥?

      于右任 (起身)曠代詩人,家國興亡為重,絕少兒女私情,每每讀來聲調激越,意氣高昂,不由令人振奮。(將其余書籍扔入火盆)

      高仲林 你——

      于右任 曾國藩文章雖好,然主題內容皆差,且殺戮太平軍無數(shù),今燒之,何足惜哉!就讓它們,在這烈火中化為灰燼吧。

      [火盆中烈火熊熊。

      高仲林 伯循。

      于右任 夫人。

      高仲林 你變了。

      于右任 我變了?

      高仲林 變得我好像都快認不出來了。

      于右任 可我,還是伯循,還是咱家愣女的大大呀。

      高仲林 不,你人雖然還是伯循,還是愣女的大,可是心,卻早已不是了。

      于右任 夫人。

      高仲林 俗話說,兒的身子娘的奶。

      于右任 這和我有什么關系?

      高仲林 夫婿的心思逃不過我的眼。

      于右任 嗨。

      高仲林 我知道,你自打離開書院,進了陜西中學堂,學識漸長,那心思,便從此離開了三原,離開了家,也離開了愣女和我……

      于右任 我這不是,在你們娘兒倆身邊嗎?

      高仲林 可心,早就不在了。

      [于右任默然。

      高仲林 自從庚子事變以來,你的心思便像那風箏一樣,飛向了遠方。

      于右任 (神思地)飛向了遠方。

      [夫妻二人默視。

      [幕內,男聲的朗誦聲:柳下愛祖國,仲連恥帝秦。

      子房抱國難,椎秦氣無倫。

      報仇俠兒志,報國烈士身。

      逝者如斯夫,哀此亡國民。

      [偶爾一兩滴雨水順屋檐滴入瓦盆,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高仲林 愣女她大。

      于右任 (接念)誤國誰哀窈窕身,唐懲禍首豈無因?

      高仲林 這不是楊貴妃娘娘嗎?

      于右任 (接念)女權濫用千秋戒,香粉不應再誤人。

      高仲林 這還不是楊貴妃娘娘嗎?

      于右任 不,還有當今的西太后!

      高仲林 伯循?。〒渖先ィ孀≌煞虻淖欤?/p>

      于右任 心中無百姓,一割不知痛。

      高仲林 伯循!

      于右任 沖開血路飛,仗義討民賊!

      高仲林 你瘋了!

      于右任 不。

      [高仲林發(fā)呆地望著丈夫。

      于右任 辛丑條約既簽,門戶開放,割地賠銀,四億五千萬兩白銀,像渭河的水一樣嘩嘩流去,誰人不心痛?誰人不捶胸頓足?可恨我的大清國呀。

      [升允威武走上,發(fā)布號令。

      升 允 庚子事變,八國聯(lián)軍燒殺搶掠,京城蒙羞,西太后偕光緒帝暫赴西安,鑾駕即日可到。特令陜西中學堂辟為行宮,教學活動暫停。另,凡鑾駕所經之處,須黃土鋪路,凈水潑街,著專人持旗幟燈籠斧鉞寶扇等開路助威,其余人等,跪立路旁接駕,不得有誤。違者,斬。(下)

      于右任 誤國誤民,當今不除此韃虜女人,更待何時?

      高仲林 伯循!

      [幕內太監(jiān)聲:西太后、皇帝駕到,眾人跪拜!

      [一片鑼鼓聲、轔轔車馬聲而至。

      [高仲林急忙跪地迎拜,于右任仍然孤傲佇立。

      [幕內太監(jiān)聲:眾人跪拜——

      [高仲林急忙拉丈夫跪下。于右任不情愿地跪地。

      [車馬聲漸漸遠去。

      [光漸暗。

      [寒風呼嘯,大雪而至。

      [一襲寒光之中,于右任披肩散發(fā),咬破手指,揮手疾書。

      高仲林 (舉著一只燈盞上)伯循。

      于右任 滿清不亡,斷無天理。

      高仲林 即若這般,你一個讀書人,又能怎么樣?是翻得起江,還是倒得起海?

      于右任 縱然不能蛟龍一般翻江倒海,也要手刃西太后!

      [燈盞從高仲林手中脫落。

      于右任 我要上書巡撫大人,趁此機會,鏟除西太后,擁護皇帝,重新實行新政。

      高仲林 上書巡撫大人?

      于右任 對。

      高仲林 (無力地)我早就知道,你會這樣。

      于右任 夫人。

      高仲林 可是,我問你,這巡撫大人,你可曾了解?

      于右任 巡撫大人不比混賬總督升允,曾經力主康梁變法。

      高仲林 事到如今,戊戌六君子被斬,康梁二人逃亡國外,西太后一手遮天,皇帝勢單力薄,未見得巡撫大人會冒此風險。

      于右任 這……

      高仲林 倘若他再與西太后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你豈不是自投羅網(wǎng)?再者,人心隔肚皮,真假最難辨,別看他以往口口聲聲維新變法,擁護皇上,為了升官發(fā)財,也會變身投靠。

      [高仲林手持燈盞,復明。于右任手持血書,慢慢湊近。

      [血書被點燃,火光漸大。

      [幕內遠遠的太監(jiān)聲:“太后有令,陜西巡撫護駕有功,官升一品,賜賞!”

      [夫妻二人頓時驚呆住。

      [光暗。

      [升允手持圣旨走上。

      升 允 庚子之變,聯(lián)軍猖獗,焚燒貢院試場,誤我大清春闈會試。奉西太后旨意,試場南遷開封,凡為我朝效命之舉人者,皆可前往備考,大展宏圖。欽此。(下)

      [高仲林聽罷,興奮不已。

      高仲林 十年寒窗苦讀,終于有了出頭之日。伯循,伯循!

      [披頭散發(fā)的于右任突然走上。

      高仲林 你——

      于右任 夫人。

      高仲林 你到底是人還是鬼?

      于右任 夫人,是我,伯循。

      高仲林 哎呀,你怎么會這個樣子。(趕緊上前替丈夫結辮)

      于右任 慌什么,不就是沒有結辮子嘛。

      高仲林 再不慌,連這腦袋恐怕都沒了。

      于右任 就算是長毛又如何?

      高仲林 我不要你成為太平軍。

      于右任 我想成為,卻成為不了。

      高仲林 (替丈夫結好辮子)你又胡說了。對了,剛才聽消息說,太后把會試的考場移到了開封,總督大人說,舉人們可以前往趕考,效力朝廷,大展宏圖。

      于右任 大展宏圖,大展宏圖,簡直一群混賬!

      高仲林 伯循。怎么,你不想去開封會試?

      于右任 什么會試,我看就是賄賂。

      [高仲林默然。

      于右任 夫人。

      高仲林 那你這些年的書不全白讀了?

      于右任 不。

      高仲林 你好歹前去會試,一旦中了進士,日后殿試,不就見著了當今皇上,實現(xiàn)你的抱負了嗎?

      于右任 (苦笑)我等文人,十年寒窗苦讀,皓首窮經,到頭來,卻要去紫禁城,嗅那個臭婆娘的裹腳布。

      高仲林 我要你見的是皇上,又不是西太后她。

      于右任 可西太后垂簾聽政,皇上早就不是皇上,她才是皇上的皇上。

      高仲林 那是,皇上的奶媽嘛。

      于右任 思來想去,我等只有自造前程。依賴朝廷,難。

      高仲林 伯循。

      [于右任默然。

      高仲林 你難道,真的忘了愣女他爺爺?shù)脑挘?/p>

      于右任 沒有,一直記在心上。

      高仲林 那就好。(背)發(fā)憤求師習賈余,東關始賃一椽居。嚴冬漏盡經難熟,父子高聲替背書。

      于右任 夫人。

      高仲林 這是你寫的。

      于右任 你怎么知道?

      高仲林 大大去四川前留給我的。說你喜讀詩書,是個讀書人,我嫁給你,不會挨餓受罪。

      [于右任沉默不語。

      高仲林 大大的意思,是希望你能做世上一個讀書人!

      于右任 對,是希望,希望我做一個讀書人。

      高仲林 只可惜大大遠在四川,不在家里。

      于右任 你要干什么?

      高仲林 我要告狀。

      于右任 告狀?

      高仲林 說你胡思亂想,不想做一個讀書人。

      于右任 嗨。

      高仲林 先母去世早,房伯母含辛茹苦將你拉扯大,供你讀書。大大常年在外勞作,手頭無論如何緊張,也從不吝嗇給你買書。如今,你卻不去會試,早知如此,何必苦讀?那年舉人索性也不要去中了??贾羞M士,不說光宗耀祖,也是對咱大咱房伯母最大的一片孝心。

      于右任 庚子之變,連北京的貢院也被八國聯(lián)軍一把火燒了,如今要挪到開封去,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可悲可憐可嘆!

      高仲林 好,你先可悲可憐可嘆著,我去請示房伯母。

      于右任 你。

      高仲林 我請示房伯母,不要你去開封會試了。

      于右任 夫人!我的好夫人,你這一去,還不如殺了我。

      高仲林 那你答應去開封會試了?

      于右任 答應,我答應。

      高仲林 我總算看出來了。

      于右任 什么?

      高仲林 房伯母就是咱家當今的西太后。

      [夫妻倆相視而笑。

      [幕內一支短笛輕輕吹響。

      [于右任背著行李上路,高仲林依依不舍相送。

      [于右任遠去。

      [升允走上。高仲林愕然,避之不及。

      升 允 陜西三原于伯循,散發(fā)披肩,手持利刃,造像四處散布,眼中蔑視朝廷綱紀,實有逆反之舉。

      高仲林 總督大人。

      升 允 你是什么人?

      高仲林 賤民便是于伯循的發(fā)妻。

      升 允 哦?

      高仲林 試問大人,賤夫造像四處散布,藐視朝廷,可有證據(jù)?

      升 允 哼。(隨身摸出一張照片)于伯循散披頭發(fā),袒胸露乳,赤臂造像,旁側題詩曰:“換太平以頸血,愛自由如發(fā)妻?!保▽⒄掌佑诟咧倭智埃?/p>

      [高仲林拿起照片端視,驚詫不能語。

      升 允 令傳各地,緝捕于伯循!

      [高仲林聞之,驚倒于地。

      [升允欲下。

      [舞臺旋轉,風塵仆仆趕路的于右任目視前方,遠遠看見升允。

      [二人遙相對視。

      升 允 你——

      于右任 我,于伯循。

      升 允 你可知罪?

      于右任 何罪之有?

      升 允 目無朝廷,造像惑眾。

      于右任 權當個人喜好,聊以自慰。

      升 允 個人喜好,何以以頸血換太平,愛自由如發(fā)妻?

      于右任 只因天下并非太平,自由非若發(fā)妻。

      升 允 大膽!

      于右任 總督大人,就此告辭。

      升 允 慢。

      [于右任駐足。

      升 允 (從懷中掏出一本詩集)這本《半哭半笑樓詩草》,你可認識?

      于右任 正是伯循所作。

      升 允 緣何半哭半笑?

      于右任 伯循欲大哭不能,欲大笑又不得,只能半哭半笑,如此而已。

      升 允 緣何要哭,緣何要笑?

      于右任 哭我大清,笑我大清。

      升 允 哦?

      于右任 俄羅斯野蠻國也,大彼得野蠻王也,然辟荊棘、廣教化、與學術、勵實業(yè),使俄臻于文明。泱泱我大清國,何故不能學習外國之文明,復興中華之國威?惜百日維新,毀于一旦,辛丑條約,奇恥大辱,偌大京城,竟安不下一張會試的書桌?故而哭我大清,笑我大清。

      升 允 你!

      于右任 我,于伯循。

      升 允 你——(翻開詩集,念)吾人當自造前程,依賴朝廷時難俟。

      于右任 是。

      升 允 (迅速翻著詩集,接念)一割不知痛。

      于右任 乃兄已喪失廉恥,故亦不知痛。

      [升允將詩集狠狠擲于地。

      于右任 仗義討民賊,沖開血路飛!

      升 允 逆豎倡言革命,大逆不道。斬!

      [于右任朝前走來,怒視升允。

      升 允 大膽逆賊,還不下跪!

      于右任 為何下跪?

      升 允 倡言革命。

      [于右任突然仰天大笑。

      升 允 為何狂笑?

      于右任 我笑大人身為陜甘總督,卻目無朝紀,藐視國法。

      升 允 哦?

      于右任 秀才犯法,見縣官不跪。

      升 允 這……

      于右任 舉人犯罪,要皇上御批。

      升 允 你……

      于右任 你明知故犯,眼中可有當今皇上?

      [升允氣極,無語。

      于右任 總督大人眼中,可更有西太后——她老人家?

      [升允頹然,汗如雨下。

      于右任 在下三原舉人于伯循,就此告辭!(下)

      [光暗。

      [春雷滾滾。

      [高仲林身披蓑衣上,急切地四處呼喊著。

      高仲林 伯循!伯循!

      [沒有應答,只有隱隱的雷聲。

      高仲林 (竭力呼喊著)哭笑樓,將上墻,雖未詳,禍已藏。伯循,禍已藏?。ㄅ芟拢?/p>

      [升允疾步走上。

      升 允 朝廷密旨已到,西太后特意傳令,革去于伯循舉人,今無論行抵何處,拿獲即行正法!

      [光驟暗。

      [一道閃電,照亮升允陰鷙的臉。

      [舞臺漸明,幕內輕唱:中華之魂死不死,中華之危竟至此!同胞為奴為國殤,碧血斑斑照青史。列強帝國相逼來,風潮洶涌廿世紀。大呼四萬萬同胞,伐鼓鳴金齊奮起!

      [舞臺忽然大明,遠處長江橫亙,帆影如織,群鷗翔飛。

      [一身布衣的于右任身背包袱,昂首船頭。

      [唱聲繼續(xù):虎口余生亦自矜,天留鐵漢卜將興。

      短衣散發(fā)三千里,亡命南來哭孝陵。

      [江水浩渺,纖夫的號子聲此起彼伏,沉郁悲壯。

      于右任 長江,你這浩渺無邊的長江,波涌浪卷,氣勢磅礴;如今,我來了,我要投入你的懷抱。屈子,不,三閭大夫,我仿佛看見你,峨冠博帶,憂患悲憤不能已,行吟徘徊于汨羅江畔,其魂化作這浩浩湯湯的長江之水,奔流東來!舉世皆濁你獨清,眾人皆醉你獨醒。請接受我,一個晚生的祭拜?。ㄉ钌钭饕荆?/p>

      [江聲浩蕩。

      [一束追光下,高仲林翹首遠望。

      于右任 (驀然回首)夫人,夫人!

      [二人默視。

      于右任 (解下包袱)夫人,就讓你親手做的這雙鞋襪,陪伴夫君我吧。

      [纖夫的號子聲雄壯響起,漸大。

      [追光消失。

      于右任 (回身,望著遠方)內憂外患,東海愁云。余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ê肋~地)下長江,向上海!

      [幕落。

      第二幕 流 亡

      [1906年,上海復旦公學校長馬相伯家。室內詩書溢香,年近古稀的馬相伯銀須飄飄,手持報紙端坐書桌旁。除去辮子的于右任垂手恭敬侍立一旁。

      馬相伯 伯循,《新民叢報》上這篇署名于右任的文章,可是你所寫?

      于右任 正是弟子所寫。

      馬相伯 (念)于君右任寄本社書——以為吾人日日喚同胞,不料同胞刻刻謀處置我,視我如異種,而賤我若奴隸也。(停頓不語)

      于右任 (不安地)夫子。

      馬相伯 《四書》曰,夫子循循善誘人?!坝胰巍倍?,當“誘人”之諧音,實則暗含反抗清廷之意——

      于右任 夫子。

      馬相伯 你從此,便叫于右任是也。

      于右任 是,夫子。

      馬相伯 自古以來,“左衽”便成了受異族統(tǒng)治的標志。你這個從西北而來的奇才,韜光養(yǎng)晦,時至今日,矢志念念不忘?!坝谟胰巍?,好,這個名字好!

      于右任 多謝夫子兩年來的教誨。

      馬相伯 (起身)今外患頻仍,內禍連年,你執(zhí)筆駁斥報上挑撥南北方人民感情謬論的長文,論理確鑿,語言犀利,字字逎勁。

      于右任 夫子過獎,弟子承受不起。

      馬相伯 無論長江流域民族,抑或黃河流域民族,皆為我華夏后裔,理應團結奮進,何枉節(jié)外生枝,前者處置后者,兄弟一家,同室操戈?

      于右任 報上此文,實乃在種族之爭以外,又添以省份之爭,省份之爭以外,又生以南北之爭。弟子故而駁之。

      馬相伯 近日你的法文學得如何?可有長進?

      于右任 這個……

      馬相伯 我知你志存高遠,來上海在于結交反清志士,做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yè),而并非埋首書桌。

      于右任 夫子——

      馬相伯 我已聽人說起,你常常跑出課堂,乘車去上海市區(qū)。復旦公學雖地處吳淞一隅,信息蔽塞,然實則潛心研習學業(yè)的安靜去處。你但趁著此年歲,多多讀書,精益求精,不要到處亂跑。

      于右任 可是……

      馬相伯 咦——

      于右任 是。夫子。

      [馬相伯復落座,閉目假寐,似睡去。于右任將一件衣服輕輕披于其身。

      [于右任同窗邵力子手持一本書走上。

      邵力子 夫子!夫子!

      [于右任示意馬相伯在休息。邵力子放輕腳步過來。

      邵力子 夫子什么時候睡著的?

      于右任 剛才。

      邵力子 到底是上了歲數(shù)的人。對了,你在這里干什么?

      于右任 (看一眼桌上的報紙,不好意思啟齒)我,我在看夫子。

      邵力子 看夫子?

      于右任 對,看夫子。(忽而)哦,看夫子的胡子。

      邵力子 看夫子的胡子?

      [于右任點點頭。

      邵力子 (繞著圈子打量馬相伯的胡子,頑皮地)是啊,夫子的胡子,銀須飄飄,猛一看,真宛若仙中人。

      于右任 我以后,要是也有夫子這樣的胡子就好了。

      邵力子 那現(xiàn)在還不留起來?趁早長著。

      于右任 現(xiàn)在?

      邵力子 對啊。

      于右任 不妥,不妥,還不讓夫子笑話死我。再說了,哪里有弟子跟老師一塊兒留胡子的?

      邵力子 怕什么,反正你年紀也不輕了,比起咱們法文班里的那些小同學。

      于右任 是不輕了,整整大10歲。

      邵力子 對了,我還聽說,你老家里的女子都好幾歲了。叫什么名字?

      于右任 乳名叫愣女。

      邵力子 官名呢?

      于右任 官名?嗨。自打我從開封逃到上海,就再也沒有見過她。

      邵力子 (故意地)想嫂夫人了吧?

      于右任 (搖頭)不想。

      邵力子 (壞壞地)我不信。

      于右任 我倒是常想起愣女。

      邵力子 什么愣女,我看沒準兒就是一個俊秀大姑娘。這樣吧,官名我?guī)湍愣▕Z了,就叫芝秀。

      于右任 芝秀。

      [邵力子點點頭,忽然發(fā)現(xiàn)了桌上的報紙,走過去,拿起。

      邵力子 伯循,你看過這張報紙了嗎?

      于右任 看過了。

      邵力子 于右任這個人你認識嗎?

      于右任 認識。

      邵力子 (驚喜地)他現(xiàn)在哪里?

      于右任 我就是。

      邵力子 果然沒有猜錯,原來就是你。

      于右任 拙文不當之處,還望不吝指正。

      邵力子 《新民叢報》如今雖說掌控在保皇派手里,但對你這種不涉及革命的文章,還尚能網(wǎng)開一面??墒牵渌膱蠹?,凡是牽扯革命言論的文章,一律禁止刊登。非但如此,還辱罵革命者為叛逆,實則為清廷張目。不瞞你說,前些日子我曾寫過一篇革命時政評論,投往幾家報社,皆若石沉大海,音信杳無。如今之革命,我看倘若自己不能掌控報紙,則輿論喉舌全無,甚者,則任意傳遞歪曲之主張,以蠱惑人民視聽。

      于右任 我們,何不自己辦一份報紙?

      邵力子 (驚喜)你也這么想?

      于右任 我早就這么想。

      [馬相伯輕輕咳嗽一聲。兩人頓時噤聲。發(fā)覺夫子未醒,接著低聲商議。

      邵力子 那叫什么名字好?

      于右任 叫什么名字?(思忖)我看就叫《神州日報》。

      邵力子 以期再造神州?

      于右任 以祖宗締造之艱難和歷史遺產之豐富,喚起中華民族之祖國思想。

      邵力子 激發(fā)潛伏的民族意識!

      [二人興奮起來。

      于右任 你來當社長。

      邵力子 你來當社長。

      于右任 你當!

      邵力子 你當!

      [二人推讓不止。

      于右任 還是你來當社長。

      邵力子 不,還是你當社長。

      [馬相伯睜開眼睛,醒了。

      馬相伯 誰要當社長?。?/p>

      [二人嚇了一跳,頓時不語。

      馬相伯 這八字還沒一撇的事呢。

      [二人面面相覷。

      邵力子 夫子,您沒有睡著?

      馬相伯 誰說我睡著了?

      [二人哭笑不得。

      馬相伯 (起身)你們要在上海辦一份報紙,談何容易?

      于右任 弟子們讓夫子操心了。

      馬相伯 資金、地方、設備,這些都是問題。單是辦報的人就很難找到。

      邵力子 可是——夫子,聽說那些去日本國留學的弟子,就辦了好些報紙,他們也并不富有。

      [馬相伯手撫胡須,不語。

      于右任 (大著膽子)日本自從明治維新后,國內報紙如雨后春筍。

      邵力子 這是事實。

      于右任 我們何不到日本去一趟?

      邵力子 東瀛取經?

      于右任 對,我們去觀摩,去學習。興許還能募集到辦報的資金!

      [馬相伯依然不語。

      于右任 夫子。

      馬相伯 十二年前甲午一戰(zhàn),北洋艦隊全軍覆沒,《馬關條約》至今歷歷在目,縱死茍不能相忘。

      邵力子 明白了,夫子是不想讓弟子們,再到那個傷心的地方去。

      [馬相伯聞之,不語。

      于右任 夫子之弟馬建忠,以參贊身份,陪同李鴻章赴馬關簽訂此條約,知之甚詳,故夫子時時不忘向弟子們講述這個喪權辱國的條約。

      [馬相伯一聲喟然長嘆。

      邵力子 夫子12歲從鎮(zhèn)江只身來到上海,前后19年學習拉丁文、法文、希臘文、數(shù)學、天文學、哲學、神學、中國文學,取得耶穌會大學神學博士學位,傳教于徐州一帶,后退出教會。也曾到過日本、朝鮮、美、英、法、意大利……

      于右任 (低聲)你到底想說些什么?

      邵力子 (低聲)哦,我是想說說夫子的胡子。

      馬相伯 當年我是曾游歷歐洲,但主要目的,在于參觀考察他們的一些大學。自強之道,育人為本,求才之道,學堂為先。如今,你們卻非要去辦什么報紙,還要去日本考察。

      于右任 夫子息怒。

      馬相伯 我是哀其不爭。

      邵力子 (嘀咕)倒是越老越保守。

      馬相伯 唔——我老了嗎?

      于右任 夫子不老,不老。

      邵力子 哼!

      于右任 力子兄。

      [邵力子呈上帶來的書。

      馬相伯 干什么?又要氣我?

      邵力子 請夫子簽個名。

      馬相伯 不簽。

      邵力子 這可是夫子兄弟,馬建忠著的《馬氏文通》。

      馬相伯 哦?

      邵力子 夫子簽了名,就等同于書的作者簽了名,我要好好揣摩研讀。

      [于右任在側,忍俊不禁。

      馬相伯 不簽。

      邵力子 不簽?

      馬相伯 你讓寫書的本人去簽。

      邵力子 可夫子是作者的兄長啊。

      馬相伯 什么簽名不簽名,你這分明是來氣我,知道為弟馬建忠陪同李鴻章,簽訂了《馬關條約》。

      [邵力子竊喜。

      于右任 力子兄。

      邵力子 夫子要是一天不答應弟子們去日本考察辦報,我就每天來等待夫子簽名。(頑皮地)只要我每來一次,夫子您的胡須就要氣掉一根,不出幾日,恐怕就剩不了多少了。

      [馬相伯急忙低頭看看自己的胡須。

      邵力子 夫子的胡子,可是復旦公學的標志。一旦沒了,復旦也就不再是復旦了。

      馬相伯 哦?

      [邵力子認真地點頭。

      于右任 既然如此,夫子,我看還是您的胡子最為重要。

      馬相伯 這……

      [于右任、邵力子二人相視默笑。三人對視,皆樂。

      [光漸暗。

      [東海之上,舟楫云集,海鷗齊飛。船上于右任、邵力子憑欄遠眺,心潮澎湃。

      [幕內歌聲:雨中山好青如黛,浪里開花白似錦。

      活潑游魚吞曉日,回翔饑鳥逐漁船。

      舟人指點談遺事,豎子聲驕唱凱旋。

      一水茫茫判天壤,神州再造更何年?

      [歌聲漸隱,海浪聲陣陣。

      [一束追光下,馬相伯隔海遠遠相望。

      [另一束追光下,于右任、邵力子二人回首遙望恩師。

      馬相伯 右任、力子,不是為師不要你們去,實在是不愿意,失去你們兩個得力的助手。震旦學院去歲遭教會破壞,爾等義憤,紛紛退學,后異地重新建校,取名復旦,不忘震旦之舊,更含恢復中華之意。爾等東西奔走,傾力籌建,功不可沒,如今……

      于右任 夫子!

      邵力子 夫子!

      馬相伯 你們去吧,去找我的好友蔡元培,去找中山先生吧。

      于、邵 (齊聲)夫子——夫子——

      [海浪聲復至,淹沒了喊聲。

      于右任 (走向前)陜西三原于右任,自愿加入中國同盟會,愿畢生追隨孫中山先生。(舉起右拳,莊嚴宣誓)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創(chuàng)立民國,平均地權。

      [于右任走出原追光區(qū),長髯垂胸,已是知天命之年,向前遠望恩師馬相伯。

      于右任 夫子。

      [遠處的馬相伯不語。

      于右任 夫子,監(jiān)察院公務繁忙之至,恕弟子今日不能親臨給您祝壽。

      馬相伯 好弟子,為師不怪你。

      于右任 (愧疚地)夫子。

      [馬相伯微微頷首。

      于右任 吾師馬相伯先生,生于清道光二十年,至今年民國二十八年,蓋已大壽一百歲矣。今撰寫楹聯(lián),聊表心意。(念)當全民族抗戰(zhàn)之時,遙祝百齡,與將士同呼萬歲;自新教育發(fā)萌而后,宏開復旦,論精神獨有千秋。

      [追光漸暗,馬相伯巋然不動,漸凝固成雕塑造型。

      于右任 夫子!夫子!(伏地稽首泣拜)夫子——

      [光漸暗。

      [一片大火突然躥起,熊熊火焰照亮了夜空。

      [《神州日報》的匾牌陷入火海之中。

      于右任 (跑上)救火!救火!

      [一束追光下,升允出現(xiàn),突然仰天浪笑。

      于右任 你——

      升 允 我,陜甘總督升允。

      于右任 我不認識你。

      升 允 于伯循,不,于右任,縱然你化為灰燼,我也能認出你。

      于右任 你走。

      升 允 走?

      于右任 (頹喪地)我的報館沒了,我沒有心思和你磨牙。

      升 允 報館沒了?哈哈,頃刻間化為灰燼,灰飛煙滅了。

      于右任 你這是在往我傷口上撒鹽。

      升 允 撒鹽?比之當年你的那些造反詩書,還有披肩散發(fā)的照片,試問,哪個更為過之?

      于右任 你遲早也會灰飛煙滅,化為這灰燼。

      升 允 我?你睜大眼睛看清了,眼前究竟是誰先為灰燼?明明是你還開辦不到一年的《神州日報》。

      于右任 你!

      升 允 大清律例之下,日報紀元不用當今皇上年號,公然改用干支紀年,分明有意與朝廷作對。滿篇文章倡言革命,旁側敲擊,抨擊朝政,天理亦應難容,故降天火,誅滅之!

      于右任 鄰居店鋪失火,殃及報館,何為天火?一派胡言!

      升 允 哼!

      [于右任望著斷壁殘垣的報館,仰天長嘆。

      升 允 于右任,縱然我不緝捕你,網(wǎng)開一面,上天也不會饒恕你這個大清的逆子!

      于右任 你想怎樣?

      升 允 (忽而服軟下來)過往之事,我概不咎之。聞你辦報,經營有道,大有蓋過《申報》等大報之勢。

      于右任 《神州日報》,一不無的放矢,黑白不分;二不傳播謠言,不尚實際;三不鋪張瑣言,虛占篇幅;四不黨同伐異,私而忘公。再者開辟學校動態(tài)、體育新聞,服務青年學子,見解獨到,視野開闊,自然風行滬上!

      升 允 只是,可惜……

      于右任 怎么?

      升 允 (惺惺地)眼看著就要取代《申報》,執(zhí)中國報界之牛耳了。

      于右任 嚇!

      升 允 所以說,你于右任是個辦報的人才。

      [于右任不予理睬。

      升 允 不瞞你說,我的好友,上海道臺蔡乃煌大人,有意請你出面,為其所辦的《輿論日報》擔當總主筆,倘若答應,你我以往恩怨不但一筆勾銷,而且還每月給你重金,權當潤筆。

      于右任 一言為定?

      升 允 一言為定。

      [于右任突然哈哈大笑。

      升 允 你,答應了?

      [于右任撿起地上一根燒毀的木頭,朝著升允奮力擲去。

      [追光消失。

      于右任 (沮喪地望著報館)夫子,報館沒了,沒了……孫先生,臨行前你命我為長江大都督,要我在上海相機行事,推動革命,可是,我們的大本營卻……

      [邵力子上。

      邵力子 右任兄。

      于右任 唉。

      [兩人相視無語。

      邵力子 都怪值班的楊先生,手腳慢了一步,隔壁店鋪的火苗才躥至報館。

      于右任 楊先生忙了一整天,晚上還要寫稿子,難免精力不濟。

      邵力子 嗨。

      于右任 哎,楊先生人呢?

      邵力子 (嘆氣)走了。

      于右任 走了?

      邵力子 這是留給你的信箋。(遞上信箋)

      于右任 (展箋誦讀)右任吾兄,為將來新中國計,我輩學問,欠缺處頗多。今隨眾遠赴英國留學,日后當再相見于滬上。

      [黃浦江濤聲陣陣。

      [于右任撲向前遠望,意殷切切。

      [幕內歌聲:

      絕好河山,

      連霄風雨,

      神州霸業(yè)憑誰主?

      共憐憔悴,盡中年,

      那堪飄泊成孤旅。

      故國茫茫,

      夕陽如許,

      杜鵑聲里人西去。

      殘山剩水,幾回頭,

      淚痕休灑分離處。

      邵力子 右任兄——

      于右任 力子兄。

      邵力子 楊先生既已去,機器俱毀,明天的報紙怎么辦?訂戶們可都是交了訂金的。

      于右任 一切,以訂戶的利益為上。

      邵力子 這,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

      于右任 報社的信譽更為重要,哪怕手寫石刻,也要印制出報!

      邵力子 好。我這就去準備。(下)

      [一束追光下,升允復現(xiàn)。

      升 允 哈哈!

      于右任 你又來幸災樂禍。

      升 允 不,我是來勸你。

      于右任 神州日報報館雖焚,但精神猶在,右任寧可死,不可同流合污。

      升 允 有那么嚴重嗎?我看你是放著眼前的清福不享,偏要受罪而已。

      于右任 總督可曾聽說道不同不相為謀?

      升 允 差矣。何為道?何為道不同?我看天下的道都是相同的,不僅相同,而且相通,無論通衢大道還是羊腸小道,所謂阡陌縱橫,皆通往發(fā)財致富之道。

      于右任 堂堂陜甘總督,心中無百姓疾苦,卻一味牟取錢財,大清國有爾等在,豈能不腐朽衰落?

      升 允 哎,俗話說,千里做官,為了吃穿。我升允雖為總督,可也和百姓一樣,最關心吃穿。

      于右任 滾!

      升 允 好,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罰酒,咱們走著瞧!(下)

      [黃浦江濤聲復起。

      [舞臺旋轉,于右任踟躕而行,徘徊仰望星空,忽而信心倍增。

      于右任 鄙人去歲創(chuàng)辦《神州日報》,因火后不支退出,未竟初志,今愿以為民請命宗旨,大聲疾呼,故曰《民呼》,卷《神州》之志,東山再起!

      [黃浦江濤聲驟大。

      [邵力子手持新創(chuàng)刊的《民呼日報》興奮跑上。

      邵力子 (獨白)是年三月,革命黨人黃興在廣東發(fā)動欽州二次革命;四月,革命黨人在云南發(fā)動河口起義!

      [春雷隱隱,滾過天際。

      于右任 (獨白)誓以劫后之身,雪此前無功之恥。(高呼)民呼!民呼!壯哉美哉!

      [春雷突然炸響,大雪從天而降。

      [于、邵二人不約而同愣住,仰首望天。

      [幕內太監(jiān)的喊聲:皇上駕崩——

      [于、邵二人凝固于雪中。

      [幕內太監(jiān)的喊聲:西太后駕崩——

      [北風烈,大雪似萬簇利箭直撲大地。

      [光漸暗。

      [一束追光下,升允望著遠處的于右任,洋洋自得。

      [于右任鐐銬在身,蓬頭垢面。

      升 允 怎么,于舉人,牢獄的滋味如何?

      于右任 上海道臺蔡乃煌,與爾一丘之貉。

      升 允 不錯,是他接到我的電報,才把你請到了這里。

      于右任 侵吞賑款,你!

      升 允 哎——你在《民呼日報》上誣蔑我揮霍無度,紙醉金迷。(拿出報紙)什么我身為陜甘總督,對饑民死活漠然置之,肆意隱瞞縮小災荒程度,欺騙朝廷和社會輿論……

      于右任 陜甘大旱,饑饉蔓延,恨災民不能將你解之剖之,食汝肉,喝汝血!

      升 允 哈哈。難為《民呼日報》四處籌集募捐資金,可惜枉費了一片孝心。

      于右任 你反誣我侵吞賑款。升允老賊——(朝前撲去,被鐐銬羈絆于地)

      升 允 我說過,咱們走著瞧。這不——我走著,你——瞧著。(下)

      [于右任掙扎起身,朝前走去。

      于右任 《民呼日報》者,炎黃子孫之人權宣言書也。有世界而后有人民,有人民而后有政府;政府有保護人民之責,人民亦有監(jiān)督政府之權。政府而不能保護其人民則資格失,人民而不能監(jiān)督政府則權利亡。如今官肥民瘦,可憐我陜甘之災民。痛哉!痛哉!

      [邵力子上。

      邵力子 右任兄——

      于右任 《民呼日報》還好著?

      [邵力子忍悲點頭。

      于右任 縱然我永遠出不了這牢獄,報紙還要堅持辦下去,初衷不改,為民疾呼!

      邵力子 右任兄,我是來接你出獄的。

      于右任 接我出獄?

      [邵力子點頭。

      于右任 這么說,我的案子撤了?

      邵力子 (違心地)撤了。

      于右任 好好。(激動地)升允老賊,你聽聽,聽聽,到底誰是侵吞賑款者?如今,于某重獲自由,當重操筆墨,聲討爾等民賊!(做持筆疾書狀)《再論升允漠視災荒之罪》、《陜甘總督升允開缺感言之二》……(疲憊不支)

      [邵力子急忙上前,攙扶于右任,替他打開鐐銬。

      [二人欲離去。

      于右任 去報社!

      邵力子 這……

      于右任 去看報社的同仁們。

      邵力子 ……

      于右任 怎么……

      邵力子 報社??恕?/p>

      于右任 ……

      [邵力子掏出一張報紙,于右任接過。

      于右任 (念)《民呼日報》一日不停,訟案一日不了。加以酷暑如焚,經理于右任被系于獄中,備受苦楚,同仁委曲求全,不得不重違于君之意,自行???/p>

      [于右任幾欲暈倒,邵力子趕緊攙扶住。

      于右任 送我回獄中。

      邵力子 ……

      于右任 《民呼日報》不得停刊。

      邵力子 右任兄!

      [于右任返身回走,邵力子上前攔住去路。

      [于右任默然無語。

      邵力子 報社一天不關,你一天就不得出來。眼看著你已經在這里關了一個月了,我們實在不忍心……

      [于右任聽著,突然將手中的報紙撕碎,拋向天空。

      [光漸暗。

      [幕內兵卒高喊:“上海道臺蔡乃煌令,即日起于右任驅逐出英國租界!”

      [光暗。

      [鞭炮聲中,彩綢滑落,《民吁日報》報館牌匾高掛。

      [于右任手持報紙走上,斗志不減。

      于右任 《民呼日報》自行???,業(yè)經多日,今將機器財物一并過于《民吁日報》社承接,以提倡國民精神,痛陳民生利病,保存國粹,即日出版!

      [一束追光下,升允復現(xiàn)。

      升 允 逆賊反心不死,偷梁換柱,何為民吁?

      于右任 “呼”字雙目被挖,且民不能言,則唯有“吁”耳!

      升 允 哈哈!

      于右任 (高舉報紙)十月二十六日,朝鮮志士于哈爾濱,刺殺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死有余辜。

      升 允 你還說他是土匪流氓頭子。

      于右任 大混蛋。

      升 允 還有可憐兒。

      于右任 伊藤博文雖死,而滿洲之風云更急。

      升 允 哦?

      于右任 無數(shù)伊藤博文盾其后,無緩和中國之亡。

      升 允 此言差矣。

      于右任 何為差矣?

      升 允 《民吁日報》肇始,連篇累牘《論中國之危機》《錦齊鐵路與遠東和平》《買日貨者看看》等文章,蓄意攻擊東瀛友邦,有傷中日兩國感情。

      于右任 日本帝國主義欲壑難填,特權種種,今刊登之,何錯之有?

      升 允 總督我鞭長莫及,上海道臺大人蔡乃煌自有說法!

      [于右任仰天大笑。

      [幕內兵卒喊聲:《民吁日報》肆意怒罵日人,實屬有意造謠,奉道臺大人蔡乃煌令,即刻查禁封存,永不準出版,機器永不準作印刷報紙之用!另,敦促英國上海租界當局,搜捕于右任,緝拿歸案!

      [于右任聞之,瞬間呆住。

      [光漸暗。

      [黃浦江濤聲隱隱。

      升 允 于右任,你還要逃往何處?

      于右任 為何要逃?

      升 允 如此,速回三原故里!

      于右任 哦?

      升 允 你大大快要歿了。

      于右任 我大?

      升 允 恐怕只剩下最后一口氣了。

      于右任 你想怎樣?

      升 允 我想趁此緝捕你,這個孝子。

      于右任 你!

      升 允 哈哈!

      于右任 大——(悲痛地伏于地上)

      升 允 身為人子,不能送終,何為孝子?。ㄏ拢?/p>

      [于右任起身,悲痛不已,面朝故土。

      于右任 大,大大!

      [無人應答,唯有黃浦江濤聲依舊。

      于右任 大,孩兒曾答應你,做世上一個讀書人。那年從開封逃至上海,幸得震旦學院馬相伯校長不吝提攜,才有了繼續(xù)讀書的機會。一年后,震旦既無,隨馬相伯恩師創(chuàng)辦復旦,半工半讀??墒牵喝缃駞s因辦報,屢造禍害,被當?shù)浪奶幫ň儯瓦B見您最后一面,也不能如愿了……

      [光漸暗。

      [汽笛聲激越。

      [舞臺旋轉,忽而大明。

      [革命軍的鐵蹄聲由遠而近,震撼著,整齊邁過。

      [邵力子手舉木匾走上,于右任舉筆迎上,淋漓書寫。

      [木匾上遒勁有力的大字:“民立報”。

      于右任 (擲筆于地)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

      邵力子 愿《民立報》植立于風霜之表,經秋而彌茂,凌寒自開。

      于右任 使吾國民之義聲,馳于列國!

      邵力子 (神往地迎上前)中國革命黨首領孫逸仙抵達滬上。

      于右任 戮力同心!

      邵力子 團結是我們的口號!

      [二人意氣豪邁。

      于右任 3月29日,廣州黃花崗起義。

      邵力子 6月19日,刺殺廣東水師提督李準。

      于右任 7月15日,四川鐵路風潮大罷工。

      邵、于 (齊聲)10月10日,武昌起義爆發(fā)!

      [火車聲隆隆馳近。

      [二人執(zhí)手并肩向前,雄心壯志。

      [幕內群眾歡呼聲:“共和國萬歲!”

      [一束追光下,升允垂頭走上。

      升 允 孫中山通電各省,廢除陰歷,改用陽歷,以五色旗為國旗……并以臨時大總統(tǒng)就職之日,1912年1月1日,作為民國紀元開始。(緩緩匍匐于地)我的大清國呀!

      [追光消失。

      [幕內聲:“孫中山辭去臨時大總統(tǒng)職務。”

      [于右任、邵力子聞之,愕然愣住。

      [炮聲隱隱。

      [幕內聲:“袁世凱大總統(tǒng)下令,通緝孫中山及同黨分子!”

      [光驟暗。

      [黃浦江濤聲陣陣,汽笛聲催。

      [一夜間瘋長了胡子的于右任挺立船頭。

      [恩師馬相伯遠遠相送。

      于右任 夫子。

      馬相伯 去吧。

      [于右任深深作揖,轉身欲去。

      [一束追光下,高仲林出現(xiàn)在遠方。

      [夫妻二人深情注視。

      于右任 夫人,夫人!

      [追光消失。

      [海浪聲陡然大,巨浪滔天。

      [光漸暗。

      [風平浪靜,一輪圓月掛于海上。

      于右任 (凝望著明月)青青子衿,幽幽我心。明月啊,就將我這顆心捎回故鄉(xiāng),捎回祖國,捎回吧。

      [幕徐徐落。

      第三幕 敗 北

      [黑夜如磐,萬馬齊喑。

      [炮聲隆隆,鐵蹄疾馳而過。

      [幕內報童聲:“看報,看報,蔡鍔起兵云南,袁世凱一命嗚呼,83天短命皇帝,壽終正寢!”

      [鑼鼓聲頓時歡快奏響。

      [陜西三原,陜西靖國軍司令部前空地。木桌上擺著紅棗、花生、核桃等干果。舞獅子、高蹺等一一走過,人群歡欣。

      [扮演成船夫的于右任以篙撐船,與民同樂。秘書王陸一身著軍裝,侍立其后。

      [眾人唱:正月里來正月正,吉利的話兒說幾聲,中華民國是民主,民權有了就太平。地方自治辦得好,尋點兒快活玩花燈。二月里來春雨多,家家的學生上了學。男要學來女要學,爹娘的心兒莫偏過。手心手背都是肉,男女成才多快活,多快活!

      [歌聲飛舞,一片歡騰。

      [于右任走到一個虎頭虎腦的男娃娃楊振華跟前。鑼鼓點中,兩人一問一答。

      于右任 我問你,叫什么?

      男娃娃 楊振華。

      于右任 好好好,振華振華,振興中華!

      [眾人興奮鼓掌。

      于右任 (神秘地)我問你,你知道你今年屬什么?

      男娃娃 屬鼠。

      于右任 那你明年又屬什么?

      男娃娃 (歪著腦袋想想)還屬鼠!

      [眾人皆樂。

      男娃娃 (鼓起勇氣)先生,人的屬相為什么不會變?

      于右任 對對對,你的腦袋真聰明,長大了是個好少年。

      男娃娃 先生先生,我還有話要問您。

      于右任 哦?

      [男娃娃點點頭。

      于右任 要問我什么話?

      男娃娃 先生,您的胡子。

      [鑼鼓點止。

      于右任 我的胡子。

      男娃娃 為什么長得這么長?而且,還這么白?

      [眾人大笑。

      王陸一 (上前)你想不想知道,先生的胡子有多長?

      男娃娃 想。

      [眾人大樂。

      王陸一 那,你就去量一量么。

      [男娃娃遲疑著。

      王陸一 怎么?

      男娃娃 我不敢。

      [眾人大樂。

      于右任 你呀你,就這么個折騰你家總司令。

      王陸一 總司令您的胡子,就是咱們這陜西靖國軍的旗子,馳譽中外,誰不知道?哦,總司令,您自己恐怕也不知道,自己的胡子到底有多長?

      于右任 這——(搖頭)

      王陸一 看看,我就知道您也不清楚。

      [出落成大姑娘的于芝秀從辮梢上解下半截紅頭繩,上前。

      于右任 愣女,你這是要干什么?

      于芝秀 大,別說眼前這個小娃娃,王秘書,您自己,還有我,恐怕大家誰都不知道,您的胡子到底有多長。只要拿我手里的這根紅頭繩,量一下,不就全明白了?

      [眾人大樂。

      [鑼鼓點復起。

      王陸一 (起哄)大家說,量不量?

      眾 人 (齊聲)量,量,量!

      [于右任躲避著,于芝秀調皮地追逐著父親,終于量好了胡子的尺寸。

      [鑼鼓點止。

      于芝秀 (拿手認真量了量紅頭繩)呀!

      王陸一 多少?

      于芝秀 整整九寸。

      [眾人皆驚。

      [于右任接過愣女手中的紅頭繩,左比比右比比,很是自豪。

      男娃娃 先生,您的胡子,比我家花貓的尾巴還要長。

      [眾人哄堂大笑。

      [男娃娃的父親走過來,照著兒子頭上一巴掌。男娃娃哭起來。

      于右任 (上前摟過男娃娃)振華,不哭。我的胡子,是比你家花貓的尾巴還要長,總司令的胡子,焉有不長的道理,你說,啊?

      [眾人大樂。

      [男娃娃還是很委屈。

      于右任 你不哭,爺爺就給你講個胡子的故事。

      [男娃娃果然不哭了。

      于右任 (收起紅頭繩)話說劉關張?zhí)覉@三結義后。一天,關公坐著看書,兒子關興帶著笑從外面進來。關公問:你這小子為什么這么高興?關興說:我同劉禪、張苞兩位哥哥談天。關公問:你們瞎聊些什么?關興說:我們都說各人大大的長處。關公問:他們怎么說?關興說:劉哥哥說大伯父仁義愛民,張哥哥說三叔父長矛神勇。關公問:你呢?關興說:我說你老人家的胡子好看。關公一聽,勃然大怒:老子有許多長處你都不說,偏偏要說老子的胡子!

      [眾人哄堂大笑。

      男娃娃 先生先生,我還想問,您的胡子,晚上睡覺的時候,是放在被窩里面,還是放在被窩外面?

      于右任 這——是放在被窩里面?還是外面?(左思又想,不解)

      [眾人皆樂。

      于右任 這下你可真把我給問住了。

      [社火的歡騰聲復起,眾人相擁著四下散去,唯余于右任和王陸一。

      [身穿貂皮大衣、戴皮帽的錢商人走上。

      錢商人 總司令,別來無恙?

      王陸一 哦,錢老板。

      錢商人 錢某特意從西安趕來,恭賀總司令春節(jié)愉快。

      于右任 同樂,同樂。

      錢商人 錢某有一事相求。

      于右任 不妨。

      錢商人 還望總司令賜幅墨寶。

      于右任 就這么個小事情,還麻煩你親自跑一趟??磥砟氵@個商人不只愛惜錢財,更愛惜書法。

      錢商人 啊?哈哈,不敢不敢??偹玖畹臅?,西北馳名,錢某人素來仰慕。

      王陸一 總司令今天耍社火有些累了,我看下次吧。

      于右任 不妨不妨。

      錢商人 多謝總司令。

      于右任 哎,我得上次,好像給你寫過一幅條幅?

      錢商人 總司令記性真好,那次是您就任靖國軍總司令的儀式上,前來的賓客,每人都寫了一幅。

      王陸一 總司令好像——給你寫了兩幅吧?

      錢商人 兩幅?

      王陸一 對啊,一幅是“鏟除軍閥”,另一幅是“恢復民國”。

      錢商人 王陸一秘書不愧是咱們西北有名的才子,不說文筆犀利,就憑這過人的記憶力,總司令的秘書也非你莫屬。

      王陸一 過獎。

      錢商人 我想讓總司令給我寫幅內容比較溫和些的條幅,不要總是什么軍閥、革命的過火字詞。

      [王陸一面露不悅。

      錢商人 (懇切地)總司令……

      于右任 既然如此,你說該寫些什么?

      錢商人 只要不革命,不過火,什么都行。

      王陸一 豈有……

      于右任 (打斷王陸一的話)取墨來!

      王陸一 (不情愿地)是。

      [王陸一進屋,端著筆墨紙張返回。

      [于右任提筆懸腕,一揮而就。

      [錢商人大喜,上前觀看。

      王陸一 (念)不可隨處小便。

      錢商人 這……

      [王陸一忍俊不禁。

      于右任 (擱筆)一不革命,二不過火,了你夙愿。

      [錢商人窘迫不已。

      王陸一 總司令,我看您是累了,進屋休息一會兒吧。

      于右任 不知滿意否?

      [錢商人哭笑不得,連連點頭。

      [王陸一忽然計上心來,對著錢商人一番耳語。

      錢商人 哎呀,不愧是西北第一才子,妙!妙!

      [于右任嚇了一跳。

      錢商人 總司令,在下告辭。(轉身下)

      于右任 你們這,搞的什么名堂?

      [王陸一偷著樂。

      于右任 哎,還不快些說來。

      王陸一 總司令,剛才您那幅書法,真可謂書壇一番佳話。

      于右任 貪得無厭,我只能如此應付。

      王陸一 但是,仍不失為一幅好書法。

      于右任 哦?

      王陸一 我剛才給他出了個好主意,讓他把這幅字裁開了裝裱。

      于右任 為何?

      王陸一 幾個字裁開后,重新組合在一起,不就是“小處不可隨便”?

      [兩人相視,突然哈哈大笑。

      于右任 小處不可隨便,小處不可隨便!你這個機靈鬼。

      [王陸一收拾筆墨,進了屋子。

      [一身軍裝的胡景翼走上。

      于右任 胡司令。

      [二人落座。

      胡景翼 總司令,剛才來的路上,我見著你家愣女了。

      于右任 這女子,調皮的很,現(xiàn)在整天跟著耍社火。

      胡景翼 我看倒是越來越俊秀了。

      于右任 就是玩性不改。

      胡景翼 總司令,愣女不知尋下婆家了沒有?

      [于右任搖搖頭。

      胡景翼 我倒是有個人選。

      于右任 哦?你這個武夫,看來粗中有細。

      胡景翼 一定是總司令太挑剔,對將來女婿的才學要求甚高,才一時找不到中意的人。

      王陸一 (出屋)還真是讓胡司令說對了,總司令就是這個意思。

      胡景翼 咱們渭南有個學生,叫屈武,現(xiàn)在北京大學就學,才思敏捷,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于右任 屈武?我好像在哪里聽說過。

      王陸一 就是前年五四運動,在北京血濺總統(tǒng)府,帶頭請愿的那個學生代表。

      于右任 好,好,我想起來了。屈武,奇士!真乃一代奇士也!

      [胡景翼、王陸一二人相視而笑。

      胡景翼 二人倘若結為伉儷,真可謂是珠聯(lián)璧合,天生的一對。

      于右任 你這個胡司令,今天算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胡景翼 總司令,今天來,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商議。

      于右任 商議?

      [胡景翼看一眼王陸一。

      王陸一 總司令、胡司令,你們慢慢談,我先回去了。(下)

      胡景翼 (詭秘地)總司令,陜西督軍馮玉祥讓我捎話給你。

      [于右任目視胡景翼。

      胡景翼 總司令。

      于右任 你見著他了。

      [胡景翼點頭。

      于右任 馮玉祥部自入陜以來,拉攏瓦解靖國軍,與我勢不兩立。

      胡景翼 總司令……

      于右任 你我二人身為靖國軍高級領導,不可不防。

      胡景翼 (起身)總司令,去年固原大地震,陜西震害亦重,你也曾募集賑款,無奈杯水車薪。如今戰(zhàn)亂連年,三秦百姓流離失所,人心思安,不能再這樣打下去了。

      于右任 這么說,靖國軍就要接受收編?

      胡景翼 為了三秦的百姓們,還是和為貴。

      于右任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胡景翼 倒不如委曲求全,保存力量。

      于右任 拔旗易幟,無異于投降!

      胡景翼 待機發(fā)難,以表我心。

      于右任 氣節(jié)至重。

      胡景翼 馮玉祥以議和安民為號,我們若反之,則民眾必不諒我,戰(zhàn)與和應取決于渭北八縣的人民。

      [于右任不語。

      胡景翼 (懇切地)總司令!

      于右任 (起身)胡司令既然執(zhí)意如此,就召集各界代表,商議后再定。(欲回屋)

      胡景翼 總司令。

      [于右任駐足。

      胡景翼 (從懷中掏出一枚勛章和一張聘書)總司令,馮玉祥讓我當面轉交于你。北京總統(tǒng)府,擬定每月以千元聘請你為高級顧問,以及特別頒發(fā)一等文虎勛章。

      于右任 錢,我見過。

      [胡景翼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

      于右任 (拿過文虎勛章)至于這個,他妻侄小舅子都給,狗也給,貓也給,我看不值半文錢。(丟于地上)

      [光漸暗。

      [胡景翼悻悻轉身,匆匆而下。

      [一束追光下,于右任默然獨自前行。

      [幕內一聲槍響,士兵高呼:“捉拿于右任!”

      [一隊人馬涌上,包圍了司令部。

      [遠處的于右任駐足回頭,憤慨不已!

      [士兵們卸下“陜西靖國軍司令部”的木牌,抱著一些文件,迅速離去。

      [雪花從天而降,裹挾了憤懣的于右任。

      [另一束追光下,換了軍服的胡景翼走上。

      胡景翼 總司令。

      [于右任回身迎著胡景翼的目光。

      胡景翼 總司令!

      [于右任不語。

      胡景翼 總司令,我走了。

      [于右任仍然不語。

      胡景翼 總司令,我去你家拜見你,嫂夫人說你不在家。我知道,你故意躲著不見我??墒俏摇偹玖睿魈煲淮笤缥揖碗x開三原,率部隨馮玉祥出陜西,奔赴河南,去參加直奉戰(zhàn)爭了。

      [于右任一聲長嘆。

      胡景翼 總司令,我讓嫂夫人轉達我的話。(悲痛地)一切實出于不得已,景翼誓死不忘右公!

      [追光消失,胡景翼下。

      [北風漸烈,雪花撲地。

      [于右任久久佇立風雪中,渾身皆白。

      [一束追光下,身著一襲白袍的胡景翼重新出現(xiàn)。

      胡景翼 右公。

      于右任 中山?

      胡景翼 我來看你。

      于右任 (打量胡景翼的裝束)你怎么——

      胡景翼 我走了。

      于右任 走了?

      [胡景翼點頭。

      于右任 中山,你是走了。那年撇下我,離開靖國軍,去了河南。

      胡景翼 至今你還耿耿于懷。

      于右任 不。

      胡景翼 你不恨我了?

      于右任 民國十三年,你和馮玉祥發(fā)動北京政變,電邀孫中山先生北上。

      胡景翼 隨后我調任河南督軍。

      于右任 到底還是堅持了革命。

      胡景翼 不足掛齒。

      于右任 事實如此。

      胡景翼 比起右公當年組建靖國軍,慚愧弗如。

      于右任 你我曾經并肩,以一隅之地,抗北洋軍閥八省之眾。

      胡景翼 歷時四年,苦戰(zhàn)連連。

      于右任 最終我獨撐危局。

      胡景翼 那時缺糧少彈。

      于右任 官兵疲憊不堪。

      胡景翼 我只得接受改編。

      于右任 你實不得已。

      胡景翼 右公!

      于右任 如今,先總理溘然長逝……

      胡景翼 右公,我去陪伴先總理了,后會有期。(下)

      于右任 中山!中山?。ū吹兀┖玖睢?/p>

      [無人應答。

      [于右任彎身,從地上抓起一支粗大的毛筆,在空中沉重而書。

      [一副挽聯(lián)從空中緩緩垂下:

      蓋世功名,不為王翦;

      彌天風雨,又哭中山。

      [光暗。

      [于右任家院子,一棵槐樹枝繁葉茂,槐花已經開過。于右任正和愣女往門上插柳條。于右任突然喟然長嘆。

      于芝秀 大,你這是怎么了?好好的端午節(jié),又有什么傷心事?

      于右任 田文生日,屈原死日。

      于芝秀 孟嘗君田文生于五月初五,屈原死于五月初五,碰巧都是一天,但是,有生必有死,誰都躲不掉。

      于右任 如今靖國軍除楊虎城外,其余皆為敵人所誘。

      于芝秀 大,王秘書不是去找楊虎城,商議下一步的打算嗎?或許,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會好起來的。

      于右任 惟愿如此。

      于芝秀 來,大,我給你把這只荷包戴上。(將一只荷包戴于父親胸前)

      于右任 你繡的?

      于芝秀 我娘繡的。

      [于右任撫摸著荷包。

      于芝秀 我娘說,端午節(jié)戴荷包,辟邪。

      于右任 (心不在焉地)好,辟邪,辟邪。

      于芝秀 對了,大,為什么辟邪?

      于右任 荷包里裝有香草。

      于芝秀 所以老虎蛇蟲一聞見,都給香跑了。

      于右任 香跑了?(突然起了興致)有道理,有道理。

      于芝秀 大,說起香草,我就想起了雄黃酒,白娘子就是在端午節(jié)這天,喝下了雄黃酒,結果,被法海壓到了雷峰塔下面。

      于右任 看來,人不能太貪杯。

      于芝秀 關鍵是法海太壞。

      于右任 對,老奸巨猾。

      于芝秀 愣女我——就是白娘子身邊的小青妹妹。

      于右任 哦?

      于芝秀 揮劍,擋了那法海!

      于右任 愣女,你——(笑)

      于芝秀 大。

      于右任 哎。

      于芝秀 剛才你笑的樣子,真好看。

      于右任 好看?

      于芝秀 對。好長時間都沒有見你這么笑過了。

      于右任 哦?

      于芝秀 自從胡景翼副司令離了三原,你就整天憂國憂民,常常一個人獨自行吟徘徊,比起今天咱們紀念的屈原,我看差不多了。

      于右任 好你個愣女,原來是變著戲法兒笑話你大。

      于芝秀 我要是不變戲法,這端午節(jié),我看大家誰都高興不起來。

      于右任 好好,我高興,大家都高興。

      于芝秀 那我唱段社火給你聽。

      于右任 好。

      [高仲林端著花饃饃上,愣住。

      于芝秀 (唱)

      五月里來是端陽,

      家家過節(jié)祭國殤。

      屈原端午沉江死,

      愛國心兒永不忘!

      六月里來莊稼黃,

      家家戶戶開鐮忙。

      ……

      [于右任舉手示意妻子快來聽,愣女察覺,止聲。

      高仲林 都快出嫁的女子了,還這么頑皮。

      于芝秀 娘?。ㄞD身下)

      高仲林 女大不中留,我看,咱們得想想她的婚事了。

      于右任 是該想想了,可是現(xiàn)在。

      高仲林 我知道你心里煩。

      于右任 要不等過些日子,房伯母66歲的大壽一過,就給愣女辦喜事。

      [高仲林不吭聲。

      于右任 怎么?

      高仲林 房伯母說,壽辰不辦了。

      于右任 不辦了?

      高仲林 房伯母說,你現(xiàn)在身為總司令,忙不說,世事離亂,天災人禍的,沒有一天安寧日子,說趁著空閑,還是先把愣女趕緊出嫁了,省得日后操心。

      [于右任默然。

      [王陸一匆匆走上。

      王陸一 總司令。

      于右任 (焦急地)前方如何?

      王陸一 陜西新任督軍劉鎮(zhèn)華包圍楊虎城部,力量懸殊,形勢嚴峻。

      于右任 楊虎城如何?

      王陸一 等待總司令命令。

      [于右任轉身朝北遙望,思忖良久。

      王陸一 總司令——

      于右任 (痛心地)撤吧。為了保存一點西北的革命種子。

      王陸一 是?。ㄓ?,隨身掏出一張電報)總司令,剛剛從司令部接到的電報。

      于右任 念。

      王陸一 右任吾兄,手書獲悉,陜西危迫,知兄日在痛苦之中,誰則能為分憂者?北京政府既不舍,廣州軍政府亦不能救,不得已唯有借力于和議。此誠下策,然舍此更無良策。孫文。

      于右任 (默然良久)靖國軍自創(chuàng)義以來,力荷艱難,毅力苦心。不日右任離陜赴滬,請轉告諸位,切盼志存高遠,勿懈斗志,相信革命他日定能成功!

      王陸一 總司令。

      于右任 快去吧。

      [王陸一行禮,轉身離去。

      于右任 (凝望著王陸一的背影)三秦子弟多冤鬼,百戰(zhàn)河山倒義旗。(幾乎暈倒)

      高仲林 愣女她大。(趕緊扶丈夫坐下)

      于右任 快叫愣女。

      [高仲林一時怔住。

      于右任 (催促)夫人!

      高仲林 哎。(急下,旋即帶著女兒上)

      于芝秀 大。

      于右任 愣女。

      于芝秀 大。

      于右任 明天你就出嫁吧。

      [母女倆甚感意外。

      于右任 大軍務繁忙,抽不開身,就由你娘送你去北京,與屈武完婚。

      [高仲林拭淚不語。

      于右任 去吧,快去準備吧。

      于芝秀 大——(俯身于父親膝前,輕泣)

      [光漸暗。

      [舞臺旋轉,于右任與妻女揮手相別。

      [幕內于芝秀的唱:

      六月里黃河冰不化,

      扭著我成親是我大。

      五谷里說不過豌豆圓,

      人里頭數(shù)不過女兒可憐,

      女兒可憐,女兒喲……

      [母女兩人離去。

      [零星的槍聲響起,由遠及近。

      [幕內高喊:捉拿于右任!

      王陸一 (持槍跑上)總司令,東去退路全無,只有借道甘肅南下四川,

      方可順江東下上海。

      [于右任紋絲不動。

      [幾聲槍響。

      王陸一 總司令,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于右任 手杖。

      王陸一 手杖?(四下尋找,遞給于右任)

      [于右任握手杖,回身凝望。

      [光漸暗。

      [槍聲零落。

      [舞臺緩緩旋轉。

      [江水激蕩,蜀地漸入眼。

      [幕內唱:

      白水江頭未了僧,

      孤舟一夜入嘉陵。

      云封蜀道無今古,

      鬼哭周原有廢興。

      野渡招搖村市酒,

      荒城出沒戍樓燈。

      陽平關下多雷雨,

      凈洗西南恐未能?

      [幕徐徐落。

      第四幕 赴 臺

      [幕內雄壯的朗誦聲:

      四萬萬同胞齊起來,效忠祖國,前進,怒號!

      粉碎明治遺策,勝利之路非遙。

      那里彌漫著全人類的歡呼,

      響徹云霄;

      那里放出了歷史的光芒,

      永久在照耀!

      [1937年底,重慶于公館庭院。

      [已是花甲之年的于右任剛伏案寫完一幅書法,端詳。

      王陸一 (走上)院長,中央日報社請您發(fā)表元旦抗戰(zhàn)感言。

      于右任 還是那番話:抗戰(zhàn)到底者,就是能打要打,不能打也要打。只有打,才能勝利,也必能勝利。

      王陸一 (記錄完畢)是。(轉身欲下)

      于右任 等等。

      [王陸一駐足。

      于右任 帶上這幅字,一并發(fā)表。

      王陸一 是。(接過字,念)合則兩益,離則兩損。

      于右任 怎么?

      王陸一 院長,民國十三年,您曾經給東方雜志說過這樣的話。

      于右任 哦?

      王陸一 我記得清清楚楚。

      于右任 無妨,民族生死存亡之際,國共兩黨的關系更應如此。

      王陸一 只怕有些人不這么認為。

      于右任 所以必須強調,再強調!

      王陸一 我馬上去辦。

      [一陣飛機的轟鳴聲漸近。

      王陸一 院長,快進地下室!

      于右任 慌什么?炸彈還沒有扔下來。

      王陸一 等扔下來,一切就晚了。

      于右任 拿我的手杖。

      王陸一 哦。(急忙幫于右任拿過手杖)

      [二人欲進屋躲避。

      [飛機的轟鳴聲消失了。

      王陸一 奇怪。

      于右任 今天日人的飛機不下蛋了?

      王陸一 可能錯派了只公雞。

      于右任 防空警報也沒有拉響?

      王陸一 剛才是沒有響。

      于右任 (感嘆)如此防空,恐怕又得找個陪都了。

      王陸一 院長。

      于右任 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

      王陸一 南京還不是照樣失守!

      [于右任搖頭,不愿多想。

      [高仲林提著兩條魚走上。

      王陸一 于夫人,您自己去買魚?

      高仲林 待會兒院長的客人要來,所以我親自去街上挑魚。

      于右任 農家人,做活兒做慣了。

      王陸一 以后讓下面人去就行,剛才敵機來了,多危險。

      于右任 農家人聽烏鴉叫多了,習慣了,也就不害怕了。

      高仲林 (放下魚)烏鴉不烏鴉,剛才那就不是日本人的飛機。你們沒有抬頭看?

      于右任 鉆在霧里,誰看得見。

      高仲林 連山城里的小娃娃都知道,這飛機,是專門運送大閘蟹、荔枝、香蕉的專機。

      于右任 誰的專機?不坐人,坐著些五顏六色的蝦兵蟹將?

      高仲林 還有誰的?不就是孔家兄弟、還有宋子文他們的。

      于右任 腐??!腐敗!

      王陸一 院長。

      于右任 前方吃緊,后方緊吃!

      高仲林 他們吃,我們也吃。山珍海味奇珍異果養(yǎng)人,沒聽說過野菜小米能餓死人。

      王陸一 山珍海味有什么好吃的。

      高仲林 就是,一點兒不稀罕。

      于右任 當然好吃。

      [高仲林、王陸一一愣。

      于右任 我比他們,吃的還要好。

      高仲林 你?

      于右任 那當然。他們吃的這些蝦兵蟹將爛果子算什么?我當年,在東京品嘗過日本料理,在蘇聯(lián)吃過正宗的俄式西餐,在上海靜安寺,還親炙過法國大菜,還有什么成吉思汗羊肉、高加索羊肉,都是名廚親傳,自己烹飪。他們現(xiàn)在擺闊,海外華僑都在捐款買飛機打日人,他們的飛機倒是不打日人,打起了吃的主意。

      王陸一 院長,您別生氣。

      高仲林 人各有志,就讓他們去吃吧。

      于右任 我生氣?我不生氣,我是在談論烹飪的事情。

      王陸一 好,院長還是說說對烹飪的高見。

      于右任 說起烹飪,我們的烹飪遠勝過西方。

      高仲林 好像你真吃膩了外國的飯菜。

      (到旁邊去拾掇魚)

      于右任 是西餐,夫人。

      高仲林 我聽著像西藥。

      [王陸一、于右任笑。

      于右任 我們的烹飪,有熏、蒸、炒、燉、燜、拌、炸、熘、熗若干種,而西方卻只有煎、烤、煮三種。

      王陸一 是有點兒少。

      [邵力子走上。

      邵力子 豈止,簡直小巫見大巫。嫂夫人。

      高仲林 快請坐。

      于右任 力子兄。

      邵力子 (落座)我看你倒不如,把監(jiān)察院院長這個頭銜辭掉,改任烹飪院院長。

      王陸一 嗯,有意思。

      于右任 也好,反正手中沒有實權。管著全國大小胖瘦的廚子,四處走,隨便吃,教大家炒菜做飯,也不受窩囊氣。

      邵力子 (故意)誰不知道院長在咱們黨內的地位,敢給你氣受?

      王陸一 院長說過,他只信孫中山這座佛。

      邵力子 據(jù)說此話,蔣委員長都聽過好幾遍了。

      于右任 沒錯,我就是要他聽見。

      王陸一 院長、邵先生,我先走了。

      于右任 快去,回來了一起吃午飯。

      王陸一 院長,我在外面隨便吃點。

      于右任 哎,小處不可隨便。

      [三人相視,大笑。

      邵力子 書壇上的一則佳話,人人皆知了。

      高仲林 還說呢,簡直罵人的話,多虧王秘書機靈,才給了對方臺階下。

      于右任 要是不機靈,我要他這個西北才子,干什么?

      王陸一 稱不上什么才子。

      邵力子 哈哈。

      于右任 于公館雖然不起眼,地方又小,但凡事還得隨我這個主人的便。

      王陸一 那就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

      于右任 對了,你把我寫給中央日報社的字拿出來,讓邵先生指正指正。

      邵力子 不敢,佳文互賞析嘛。

      [王陸一打開書法。

      邵力子 (念)合則兩益,離則兩損。

      于右任 怎么樣?

      邵力子 好!

      于右任 我自己也覺得很好。

      邵力子 這話如今也只有院長才能說,才敢明目張膽地說出來。

      [王陸一收起書法,轉身欲下。

      高仲林 記著回來吃飯。

      王陸一 唉。(下)

      于右任 怕什么,我還在廣播上,兩次譴責過汪精衛(wèi)。

      邵力子 右任兄是說過——以勝利擊破汪偽陰謀,以民族正氣撲滅汪偽逆流。

      于右任 民族與國家,至上復至上。

      邵力子 現(xiàn)在更應該如此。

      于右任 但有些人卻偏偏要發(fā)國難財。

      邵力子 嗨,我也聽說了。

      于右任 一會兒派飛機到沿??者\新鮮水果,大快朵頤,一會兒用汽車從緬甸走私大批民用物資,高價倒賣,牟取暴利。

      邵力子 不是說,汽車上有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的封條嗎?

      于右任 假借抗日之名,偷稅漏稅,瞞天過海。

      邵力子 此事監(jiān)察院應該立案調查。

      于右任 案子是立了,我力主彈劾孔祥熙。

      邵力子 哦?

      于右任 只可惜呀。

      邵力子 怎么?

      于右任 委員長借口孔祥熙是政府公務人員,堅持交給“公務人員懲戒委員會”去辦。

      邵力子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于右任 你說我這個監(jiān)察院長……

      高仲林 邵先生來了,你就不能說些高興的話。

      邵力子 嫂夫人,今天我來,就是聽院長的牢騷的。

      于右任 (提起手杖)慨當以慷,何以解憂?

      邵力子 唯有李子(力子)。

      于右任 知我者,還是老同窗。

      [二人爽快大笑。

      高仲林 魚我收拾好了,一會兒你這個烹飪院長就親自下廚。

      [二人相視,再次大笑。

      邵力子 右任兄果真要改當烹飪院長?

      于右任 果真。

      邵力子 那我倒要好好嘗嘗你的手藝。

      于右任 稍等片刻,我請的客人也許馬上就要到了。

      邵力子 我認識嗎?

      于右任 也許吧。

      邵力子 這么神秘?

      于右任 一點兒不神秘。

      邵力子 是不是濂溪先生?

      [于右任搖搖頭。

      邵力子 我聽說,他讓屈武照顧好你這個老岳丈。

      于右任 濂溪先生那邊日理萬機,難得時時還想著我,真是個心細的人。

      邵力子 那是,當年雙十二事變,多虧他親赴西安,從中周旋調停,才有了今天共同抗日的局面。

      高仲林 你們先說,我去廚房收拾羊肉去。(進屋)

      邵力子 右任兄,你這又是魚,又是羊肉的——看來今天的客人不普通。

      于右任 我新近發(fā)明了一種吃法,保證你們從來沒有吃過。

      邵力子 什么好吃法?

      于右任 世上最好的吃法。

      邵力子 果真?

      于右任 果真。

      邵力子 可否先聽為快?

      于右任 羊大為“美”。

      邵力子 望文生義,《說文解字》上可不是這么解釋的。

      于右任 權當這么認為。

      邵力子 好好,暫且算個字面上的游戲。

      于右任 魚、羊為“鮮”。

      邵力子 不行不行,簡直是曲解。

      于右任 哎,字面上的游戲嘛。

      邵力子 你呀你,真是越來越強詞奪理。

      于右任 要是能在軍事會議上,也這么強詞奪理,就好了。

      邵力子 可惜你是個文人。

      于右任 我是文人?

      邵力子 既寫詩又寫書法,早年還曾經當過記者。

      于右任 (不服氣地)我?guī)н^兵,打過仗,我是個文人?

      邵力子 那是在三原,當靖國軍總司令時期。

      于右任 唉。

      邵力子 過去都說先生一支筆,勝過十萬毛瑟槍。現(xiàn)在你我都老了,即便再給你軍隊,你也指揮不動了。

      于右任 是老了。

      邵力子 所以,還是當你的文人吧。

      于右任 如今,文人也不好當了。

      邵力子 哦?

      于右任 前幾日在軍事會議上,還有人公然說沈鈞儒、沙千里、鄒韜奮要準備暴動。

      邵力子 暴動?

      于右任 幸虧馮玉祥將軍秉持公道,(提起手杖,比劃著)像沈鈞儒他們那些文人,除了筆管以外,什么也沒有,拿什么暴動?

      邵力子 一定是有人造謠陷害他們。

      于右任 有了這種造謠,我們可以自己殺自己,自己打自己,不要日人亡我們,我們自己就先亡了我們。

      [二人相視無語。

      于右任 不說了,我得下廚,當烹飪院長去了。對了,告訴你,我要把魚肉和羊肉燉在一起。

      邵力子 (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你新近發(fā)明的吃法?

      于右任 怎么,不想品嘗?

      邵力子 既來之,則安之,豈有不嘗的道理?

      于右任 等抗戰(zhàn)勝利了,我就隱退,我們合伙開個飯館。

      邵力子 你我二人少年辦報館,老來開飯館。有意思,有意思。

      [兩人大笑。

      [院子外傳來汽車的喇叭聲。

      高仲林 (從屋內走出)來了,客人來了。

      [三人迎上前。

      [王陸一只身快步走上。

      王陸一 院長……(欲言又止)

      于右任 怎么了?

      王陸一 剛才聽報社里記者講,陳軍長今天凌晨自殺成仁,殉職了。

      于右任 為何!

      王陸一 聽說因為部隊給養(yǎng)的事。

      高仲林 我們還等著他來一起吃飯,沒想到會是這樣……

      于右任 抗戰(zhàn)艱難,國力衰竭,大發(fā)國難財者肆無忌憚!如此這般,大小官員層層揩油克扣糧餉,士兵的給養(yǎng)少之又少,拿什么去打日人?日人攻打到了貴州,形勢緊迫,我們這位素不相識的陳軍長,奉命率隊開赴重慶南部休整,準備上前線。但是,他卻面對著慰問團的代表們說,我?guī)е@些人從甘肅天水,經陜西寶雞來到這里,穿的就是身上這一套衣服,濕了沒什么換,臟了也沒法洗。吃的是鹽水泡的帶沙子的粗米飯,有時有咸菜,有時什么也沒有。你們看看,你們重慶的豬,是不是也比我們官兵都吃的好?

      于右任 夫人,拿酒來。

      高仲林 唉。(進屋,旋即端酒出)

      于右任 (接過酒)……身死功成,乃民族之光榮與軍人之圭皋。但竟非戰(zhàn)死于沙場,卻是屈辱憂憤而死。痛哉!痛哉!(將酒祭灑于地)

      [幕內廣播聲:中央日報通訊社消息,現(xiàn)發(fā)表委員長新年賀詞……

      于右任 王秘書。

      王陸一 在。

      于右任 備車!

      王陸一 是。

      于右任 隨我去前線慰問民眾。

      邵力子 右任兄——

      于右任 我要親自監(jiān)察貪官污吏!

      [眾人愣住。

      [舞臺旋轉。冬去春來,夏盡秋至。

      [月夜之中,于右任拄手杖,禹禹獨行。

      [幕內唱:

      明月闌,吾骨酸;

      明月殘,吾骨寒。

      民族生命爭一線,

      吾身幸參神圣戰(zhàn)。

      今宵明月圓又圓,

      定是吾軍破胡天。

      破胡天,破胡天,

      吾軀甘愿為國捐!

      王陸一 (快步走上)當?shù)剀娬埬叭ジ把纭?/p>

      于右任 赴宴?

      王陸一 是。

      于右任 赴宴赴宴!我一路眼見難民流離顛沛,請他們以招待于某的經費,招待難民,以歡迎于某的心情,歡迎難民,則我對他們,感激不盡了?。嫦蜻h方深深地作揖)

      [王陸一嘆息不語。

      于右任 走。

      王陸一 院長,又要去哪里?

      于右任 去西北,去慰問后方抗日的將士!

      [光漸暗。

      [風沙漫天。

      [甘肅,興隆山畔。

      [于右任拄手杖,和王陸一拜謁成吉思汗陵。

      于右任 泱泱中國,竟然安息不下一代天驕的陵墓,何如顛沛流離,一路西遷至此?日人猖獗,可汗之陵何時原址奉安?(停頓片刻)取墨來!

      [王陸一急忙遞上毛筆。

      于右任 (舉筆沉思良久,念)

      興隆山畔高歌,

      曾瞻無敵金戈。

      遺詔焚香讀過,

      大王問我:

      幾時收復山河?

      幾時收復山河!

      [光暗。

      [一條長案上,放著筆墨紙硯,以及寫好的一些書法。椅子上,疲勞不堪的于右任睡著了。

      [王陸一走上,將一件衣服給于右任輕輕披上。提筆寫字。

      于右任 (醒來)王秘書。

      王陸一 院長。

      于右任 (起身)還是我自己來寫吧。

      王陸一 院長,就讓我代勞。

      于右任 你代勞,我當然高興,可是對于這些求字的青年軍官們來說,就是院長我在欺騙他們,也是不尊重人家。

      王陸一 院長。

      于右任 他們在后方為國辛勞,求我一幅書法,幾個字,我當竭盡滿足。

      王陸一 可是近來,您連日奔波。

      于右任 應該寫,應該寫!即使現(xiàn)在一時寫不完,等我回到重慶,寫好了,再托人帶給他們。

      王陸一 院長。

      [于右任拿過毛筆。

      [一副華僑裝束的錢商人走上。

      錢商人 錢某冒昧打擾總司令。

      于右任 總司令?

      錢商人 對。

      王陸一 你是——

      錢商人 在下錢某是也。

      王陸一 哦,(終于想起)原來是“不可隨處小便”?

      于右任 不可隨處小便?

      錢商人 王秘書,是“小處不可隨便”??偹玖睢?/p>

      于右任 (也想起來了)是你。

      王陸一 錢老板快請坐。

      錢商人 什么老板,現(xiàn)在早就不是了。

      于右任 (故意地)現(xiàn)在不愛錢財了?

      錢商人 (風趣地)只愛總司令的書法。

      [三人歡欣。

      于右任 (糾正)總司令,那還是在陜西靖國軍的時候。

      王陸一 總司令現(xiàn)在是監(jiān)察院的院長。

      錢商人 我在海外聽說了。

      于右任 (看看錢商人的裝束)怪不得你這身打扮。

      錢商人 不過,我覺得還是叫總司令習慣,再說了,總司令當年贈送的書法,錢某一直奉若至寶。從那時起,也改變了我對人生的看法: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人活著,不能只盯在錢上。

      王陸一 言之有理。

      錢商人 此次我從南洋回國,親自將海外華僑捐贈的一批抗戰(zhàn)物資送到西安,聽說總司令從重慶趕赴西北慰問后方,故而有幸相見。

      于右任 好,好!海外華僑心系祖國,抗戰(zhàn)勝利有望,有望。也感謝你的一片愛國之心。(抱拳致謝)

      錢商人 (急忙還禮)錢某人承受不起。

      于右任 一定替我感謝在南洋的愛國同胞們。

      錢商人 總司令,明日我將返回南洋,還想請總司令——

      王陸一 寫幅字?

      錢商人 對對對。

      于右任 小處不可隨便?

      [三人開懷大笑。

      錢商人 僑胞們遠離祖國,時時思念故土,前些日子剛剛建成關帝廟一座,只是還差副對聯(lián)……

      于右任 取墨來!

      [王陸一趕緊鋪排筆墨紙硯。

      [于右任提筆凝神,遂一氣呵成。

      王陸一 (念)忠義二字團結了中華兒女,春秋一書代表著民族精神。

      錢商人 謝總司令!

      [光暗。

      [遠處槍炮聲隱隱。

      [幕內廣播聲:“中央日報通訊,共軍突破長江防線,南京失守……”

      [長江蜿蜒,遠處山城重慶籠罩霧中。

      [于右任拄手杖茫然走上,四處尋找著什么。

      于右任 夫人,夫人,你在哪里?

      [無人應答。

      于右任 楊將軍!楊將軍!

      [無人應答。

      [長江奔騰東流,浪聲滔滔。

      于右任 虎城將軍,我來晚了,來晚了。我沒有能夠保護住你,沒有……夫人,夫人,你到底在哪里?

      [兩名配槍軍官迅速走上,緊隨于右任。

      [于右任拄手杖大步前行,旁若無人!

      [江濤聲愈大。

      [于右任徑直向前,似乎要朝著長江之水一直走進去。

      [軍官們上前,擋住去路。

      [于右任舉起手杖,輕輕將二人撥開。

      于右任 (深情地望著江水)長江,你這不舍晝夜,奔騰東流去的長江,我第一次見到你時,你是那么的浩渺無際,波瀾雄偉。如今,濤聲依舊,浩蕩千里,只是不知何年何月我才能再見到你?

      [幕徐徐落。

      第五幕 思 鄉(xiāng)

      [海浪聲聲,一次又一次沖擊著巖石。

      [幕內唱:大浪淘頑石,千年復萬年。太平洋上望,今古幾漁船。太平洋上望,今古幾漁船。

      [長髯飄飄的于右任拄手杖,面對大海,眺望點點漁船。

      [遠處,秘書王陸一輕輕走上。

      于右任 王秘書?陸一,陸一!

      [王陸一不語,輕輕一笑。

      于右任 (走上前)陸一,真的是你?

      [王陸一隨身掏出一支短笛,坐在巖石上,旁若無人吹起來。

      [笛聲哀愁,海浪輕拍相和。

      于右任 你,來看我來了?

      [王陸一輕輕點頭。

      于右任 明天就是端午節(jié)了,又是一個端午節(jié)。

      [王陸一看著于右任。

      于右任 這是我離開大陸的第九個端午節(jié)了。

      [王陸一復吹短笛。

      于右任 卻每次都是倍加的思念親人,思念故鄉(xiāng)。

      [笛聲消失,王陸一看著于右任。

      于右任 陸一,你跟隨我多年,可看著還是那么年輕,還跟十五年前,離開我時一樣,一點兒都沒有變。你病逝那年,1943年,抗日正當艱難,關中又遇大旱,饑民載道。有人說,給王秘書立個碑吧。可我,卻沒有。我說,國家危難,百姓苦楚,還是省下錢來,讓百姓多喝幾碗粥吧……

      [王陸一心領神會。

      于右任 陸一,你不會怪我吧?

      [王陸一搖搖頭。

      于右任 陸一——

      [王陸一拿著短笛,輕輕離去。

      于右任 ……(滿目惆悵地)書簽漬滿辛酸淚!亡命記當年:盧溝橋外,瞿塘峽口,五丈原前。么湖平潮漲,人歌人哭,此恨綿綿。鐘山云時,貝湖冰雪,剩有名篇。

      [唯有海浪聲!

      [邵力子輕輕走上。

      于右任 力子兄——

      邵力子 右任兄——

      [兩人似近在咫尺,卻不能近前。

      [海浪卷起,兩人被分開。

      于右任 力子兄。

      邵力子 右任兄。

      于右任 明天又是一個詩人節(jié)了。

      邵力子 十七年前,為了發(fā)揚民族正氣,將抗戰(zhàn)進行到底,在重慶,文化界人士同仇敵愾,共同定端午節(jié)為詩人節(jié),紀念屈原。

      于右任 紀念他,衣被萬世的創(chuàng)作精神。

      邵力子 紀念他,與日月爭光的高尚人格。

      于右任 哀民生之多艱。

      邵力子 恐美人之遲暮。

      于右任 何處招魂,香草還生三戶地。

      邵力子 當年呵壁,清湘應識九歌心。

      于、邵 (齊聲)乃知崇紀念,用以懔危亡!

      [海浪聲驟大。

      [邵力子離去。

      于右任 力子兄!

      [惟余海浪聲。

      于右任 (仿佛在對著邵力子的背影訴說)那年談判,你選擇留在了北平后,濂溪先生囑咐,要盡快將邵夫人送往北平。我想方設法,擺脫特務跟蹤,送邵夫人上了飛機。你們團聚了,可是,我們,卻從此天各一方,再也未能晤面……

      [于右任眺望大海彼岸,似乎要直跨過海峽去。

      [海浪撲來,于右任惆然若失。

      于右任 (悲切地,念)

      福州雞鳴,基隆可聽。

      伊人隔岸,如何不應?

      滄海月明風雨過,

      子欲歌之我當和。

      遮莫千重興萬重,

      一葉漁艇沖煙波。

      [海浪聲不斷……

      [幕內輕唱:

      南山云接北山云,

      變化無端昔自今。

      為待雨來頻悵望,

      欲尋詩去一沉吟。

      百年歲月羞看劍,

      一代風雷蕩此心。

      莫把彩毫輕擲去,

      飛花和淚滿衣襟。

      [于右任長子于望德上。

      于望德 大。

      [于右任似未聽見。

      于望德 大,你又在想念我娘她們。

      于右任 今年,是我和你娘金婚紀念日。大后年,就是她的八十壽辰,可惜我不在大陸,她的生日一定會很冷落,不會有人理睬她的。想起這些,我就十分傷心。

      于望德 大,香港的吳季玉先生傳話過來,說濂溪先生,已經讓人安排好了,到時去三原老家給我娘過壽。

      于右任 濂溪先生?

      于望德 是,是濂溪先生。

      于右任 (面北,久久地)濂溪先生,我謝謝你了。(拱手作拜)

      于望德 吳季玉先生還說,濂溪先生也很想念你。

      于右任 濂溪先生,我,我對不住你……

      于望德 大。

      [洞簫聲嗚咽。

      [一束追光下,滿頭銀發(fā)的高仲林手拄拐杖,隔海默然相望。

      高仲林 愣女她大。

      于右任 夫人,夫人。

      [于望德納悶地看著父親。

      [海浪聲漸起。

      [高仲林離去。

      于右任 夫人!夫人!

      [海浪聲漸大。

      于右任 (悲憤地)取墨來!

      于望德 大……

      于右任 (舉起手杖,在空中書寫)

      獨立精神未有傷,

      天風吹動太平洋。

      更來太武山頭望,

      雨濕神州見故鄉(xiāng)。

      [光漸暗。

      [海浪聲不斷。

      [春秋更替,月缺月圓。

      [海依然是當年的海,浪卻不再是當年的浪。

      [于右任面對大海,松瘦鶴孤。

      [于望德慌張上。

      于望德 大大,不好了,不好了!

      [于右任望著慌亂的長子。

      于望德 給我娘傳話的吳季玉先生,在香港被人……暗殺了。

      [于右任頓時愣住。他扔掉手杖,朝前急急走去,摔倒在巖石旁。

      于望德 大——

      [一支洞簫,仿佛從遠處輕輕吹響。

      [幕內唱:

      兩戒河山一支簫,

      凄風吹斷咸陽橋。

      白頭夫婦白頭淚,

      留待金婚第一宵。

      白頭夫婦白頭淚,

      留待金婚第一宵。

      [海浪聲漸大。

      [光暗。

      [臺北,榮民醫(yī)院病房。一只小鐵皮箱子放在床頭柜上,上面放著一幅卷起的立軸。于右任躺于病榻之上,于望德及護士等人守候一旁。

      [于右任示意拿過手杖。

      于望德 (將手杖遞到父親手中)大。

      于右任 這是我的老部下,楊虎城將軍,早年送給我的,我一直帶在身邊。濂溪先生,希望我能保護好楊將軍,可是,那年在重慶,我卻沒有能夠,保護住他……

      于望德 知道了,大。

      于右任 蔣經國先生,來了沒有?

      于望德 經國先生馬上就到。

      于右任 我答應給他寫一幅字,你拿過來。

      [于望德拿過鐵皮箱子上的立軸。

      于右任 打開。

      [于望德輕輕打開立軸。

      于右任 掛上。

      于望德 掛上?

      [于右任點點頭。

      [于望德將立軸掛起:計利當計天下利,求名應求萬世名。

      于望德 大——

      于右任 爾等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于望德忍悲點頭。

      于右任 我百年后,愿葬于玉山,或阿里山樹木多的高處,可以時時望大陸……山要最高者,樹要大者。(停頓片刻)我之故鄉(xiāng),是中國大陸。

      于望德 是,大。

      于右任 我之故鄉(xiāng)……是中國大陸……

      于望德 大……

      [于右任掙扎著抬起胳膊,伸出一個指頭,接著又是兩個指頭。

      [眾人不解。

      [于右任的胳膊無力地垂下。

      于望德 大——

      [光漸暗。

      [洞簫聲嗚咽。

      [幕內唱:

      開國于今歲幾更,

      艱難日月作長征。

      元戎元老騎龍去,

      我是攀髯一老兵。

      [于望德解下父親腰間的鑰匙,將小鐵皮箱子打開,輕輕拿出一雙高仲林所做的老式鞋襪、一只荷包、半截紅頭繩。

      [眾人目睹,默然。

      [于望德泣不成聲,跪地。

      [一束追光下,長髯飄飄,宛若仙中人的于右任拄手杖而來。

      于望德 大,大大。

      [于右任不語,獨自前行,遠望。

      [海浪聲從遠處傳來,一陣又一陣。

      于右任 (悲切地,念)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陸。

      大陸不可見兮,只有痛哭。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不可見兮,永不能忘。

      天蒼蒼,野茫茫;

      山之上,國有殤。

      天蒼蒼,野茫茫;

      山之上,國有殤!

      [光暗。

      [追光下,于右任眺望遠方,漸凝固成雕塑造型。

      [海浪聲漸大,一次次猛烈沖撞著巖石,卷起千堆雪;俄頃,復又平靜。

      [幕后童聲整齊的朗誦:

      太華高聳,

      大河混茫。

      郁為神州之浩氣,

      民族之靈光。

      凝想兮企望!

      瞻靈旗之奕奕,

      仰筆陣之堂堂。

      掃盡天狼!

      公必將掀美髯兮含笑。

      山之上,

      不再國有殤!

      [幕徐徐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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