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滿詩詞的淮河

蔣玉良

隋朝大業(yè)九年秋天的一個傍晚，淮陽郡淮河邊的河灘上，立著一位三十多歲的男子，男子衣冠勝雪，玉面如畫，卻又難掩一臉風(fēng)塵。他負手而立，面對著緩緩流過淮河水，良久，吟出兩句詩來：“金風(fēng)蕩初節(jié)，玉露凋晚林?！痹娋溆行﹤?，男子仿佛心有不如意之事。但聽男子繼續(xù)吟下去，詩句卻漸漸激昂起來，特別是最后兩句：“寄言世上雄，虛生真可愧?！闭娼腥藷嵫序v，豪情滿懷。

能作如此豪邁之詩，這男子是誰？他不是一個普通人，而是在中國歷史上也曾放過一縷光芒、領(lǐng)導(dǎo)了隋末農(nóng)民起義的李密。隋朝大業(yè)九年（613年），李密反對隋朝的起義失敗被捕，用計逃脫后在淮陽隱姓埋名，郁郁不得志。這首詩就是他感于當(dāng)時處境而作的《淮陽感懷》。

后來，李密繼續(xù)忙于他的起義事業(yè)去了，這首一時的感慨之作被他隨意地丟進了淮河，任憑滔滔的浪流帶到了遠方。幾年后，也許這個叱咤風(fēng)云的歷史人物早已忘記自己曾在淮河邊吟過詩句，但他更想不到的是，他似乎開了一個先河，像他這樣對著淮河隨意吟詩頌句的行為，被很多的文人騷客學(xué)了樣。

作為四瀆之一的淮河，位處中華腹地，它貫通南北，銜接?xùn)|西，是當(dāng)時的黃金水道和交通樞紐。東往西來，南上北下，商家，官吏，游俠，旅者，大多要通過淮河轉(zhuǎn)程，這其中不乏文人騷客?；春铀赖姆睒s景象，淮河兩岸的秀美風(fēng)光，惹得他們詩興大發(fā)，忍不住吟誦幾句，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說起中國詩歌，一段繞不開的歷史便是唐朝。那是中國詩歌發(fā)展史上最耀眼的階段，在這一時期中，產(chǎn)生了大量的詩人，在他們的筆下，縱情山水，情寄花草，評議人物，慨嘆世事，歌頌愛情，感傷別離，以最大的容量去充實詩歌的內(nèi)容，讓唐詩開出最璀璨的花朵。在這些花朵中，自然少不了淮河這一枝。唐人中較早吟誦淮河的有虞世南、駱賓王、李嶠、孫逖、宋之問等。這時正是初唐時期，國家穩(wěn)定，政治清明，他們的作品，也多描寫的是淮河自然風(fēng)光和抒發(fā)旅途感懷，如虞世南的《奉和出潁至淮應(yīng)令》：“良晨喜利涉，解纜入淮潯?！彼沃畣柕摹堵盟藁搓幫た谔枴罚骸叭漳猴L(fēng)亭上，悠悠旅思多。”再如孫逖的《淮陰夜宿二首》：“鄉(xiāng)情淮上失，歸夢郢中疑。”

到盛唐，唐詩進一步地發(fā)展，不僅寫詩的人多起來，詩歌表現(xiàn)的主題也上升到了一個新高度。這一時期中，祖詠、李頎、常建、孟浩然、李白、杜甫、皇甫冉、岑參、李嘉佑等更多的詩人寫到了淮河。這是一個人才倍出的時代，詩人們可以盡情地揮毫?xí)鴮?。但越是盛世，人才競爭也越是激烈，空有熱血而懷才不遇的情況也就不可避免。因此，用自己的詩句來叩問前程也成了詩人們常見的做法。比較典型的有孟浩然的《問舟子》：“向夕問舟子，前程復(fù)幾多?！卑亚俺痰氖б鈿w咎于淮河：“灣頭正堪泊，淮里足風(fēng)波。”當(dāng)然，也有像李嘉佑在《游徐城河忽見清淮，因寄趙八》中那樣，仍然只為離別而傷感的：“長恨相逢即分首，含情掩淚獨回頭?！?/p>

中唐和晚唐時期，大唐盛世一去不返，社會開始變得動蕩不安，唐王朝開始走向沒落。從不缺乏熱血和情懷的大唐詩人們，每天要做的最重要的事，便是為唐王朝擔(dān)憂?？伤麄兛沼袌髧?，空有許國情懷，無論有多少的憂慮、傷心、失望、憤懣，都無法阻擋腐朽王朝的快速沒落。無可奈何之下，他們也只能讓內(nèi)心寄托于蘸滿濃墨的筆，寄托于讓自己無限絕望而又滿懷希望的詩歌。這一階段，更多的詩人把自己的情感融入了淮水之波。白居易、項斯、朱放、許輝、鄭谷、溫庭筠等都是這一時期的代表人物，比較典型的是白居易的《問淮水》：“自嗟名利客，擾擾在人間。何事長淮水，東流亦不閑?！眳侨诘摹锻敬位纯凇罚骸耙褞翰。绾胃愢l(xiāng)?！敝豁毶陨阅X補一下畫面，你便不能不感受到，空有熱血而報國無門，詩人們該是多么的無奈。這是一種怎樣的情懷，怎不令人動容、哀嘆！

唐人寫得痛快，宋人豈甘寂寞？在中國的詩詞史中，宋人從來就不肯讓唐人獨領(lǐng)風(fēng)騷，面對唐人大加吟誦的淮河，宋人們也以更大的熱情向淮河進行了表白。除了詩歌，他們還有拿手的獨門秘技——宋詞，左手寫詩，右手寫詞，把對淮河的吟誦做到了極致。在他們的筆下，或欣賞美景，或享受閑情，或寄托相思，或抒發(fā)別恨，淮河繼續(xù)展示著她的旖旎風(fēng)光和璀璨人文，和詩家詞人們惺惺相惜。大文豪蘇軾就多次將淮河入詩入詞，如《浣溪沙·細雨斜風(fēng)作曉寒》：“細雨斜風(fēng)作曉寒，淡煙疏柳媚晴灘”，這是多么富有氣息的美景呀，讓人仿佛覺得“入淮清洛漸漫漫”。大好的美景，心闊境遠，正是享受人生的時刻，因此，“人間有味是清歡”。蘇軾以淮河入題的詩詞，能查到的就不低于五首，可見這位大文豪的心中，對淮河自有一番偏愛之意。這段時期是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歷史階段，是中國歷史上經(jīng)濟文化最繁榮的時代，因此，在詩家詞人的筆下，大多是這類的題材。除了蘇軾，蘇舜欽、晁補之、賀鑄、秦觀等北宋詞人們都有在詩詞中寫過淮河，所抒發(fā)的情感，也大都如此。

但是，時代總是在變化的，這是歷史的鐵律。北宋的偏安和北方金遼的崛起形成鮮明的對比，這種對比直接改變了歷史發(fā)展的風(fēng)向。北宋的一時繁榮，不僅沒有換來長治久安，反而遭受到滅頂之災(zāi)和無窮后患。終于，金人的鐵騎滾滾南下，大好的山河破碎了，大好的國土淪陷了，人民流離失所，家園洗劫一空，百姓苦不堪言。作為中國南北分界線的淮河流域，繁華不輸蘇杭的歷史名城揚州，不可避免地遭受到戰(zhàn)火的摧殘?？吹竭@滿目瘡痍，詩家詞人們的心都碎了，所有的文字化成了滿腔悲憤。以南渡詞人葉夢得、洛中八俊的朱敦儒、婉約派詞人史達祖、詞中之龍的豪放派詞人辛棄疾等為代表，面對悠悠淮河，表達了最強烈的去國憂思和收復(fù)河山的愿望。以后，張孝祥、吳文英、吳淵、吳潛、汪元量、家鉉翁等更多的詩家詞人們加入了進來。除了詞，還有詩歌，大詩人楊萬里一來到淮河邊，觸景生情，忍不住激情爆發(fā)，一口氣就寫了四首。

需要特別提一下的是，有一位生活在淮河邊上無名無姓的女子，我們把她叫作淮上女，她也作了一首《減字木蘭花·淮山隱》?！盎瓷诫[隱。千里云峰千里恨?；此朴?。萬頃煙波萬頃愁。山長水遠。遮住行人東望眼。恨舊愁新。有淚無言對晚春。”家園被毀，曾經(jīng)養(yǎng)育自己的淮水，已不再是山美水美，萬頃煙波，只不過載著萬頃愁情，山長水遠，只不過平添太多的舊恨新愁。這樣的一位本土詞人，自己就是這場浩劫的受害者，深感切膚之痛，誰還能比她有更深切的感受？

這段時間以淮河入題的詞作，較重要的還有南宋姜夔，他在詞里寫道，昔日的“淮左名都，竹西佳處”，曾經(jīng)“春風(fēng)十里”，如今卻“廢馳喬木”；昔日燈影槳聲中美麗的淮河，如今卻是“波心蕩，冷月無聲”，讓人不禁扼腕長嘆！這首《揚州慢·淮左名都》，應(yīng)該算是姜夔的成名作吧，幾乎奠定了姜夔在宋詞中的地位，后人但有記得姜夔者，無不會想起他的這首以淮入題的名作。

青山遮不住，淮水仍悠悠。歷史總是一去不回頭，豪放也罷，婉約也罷，再美的詩詞都遮挽不住時光的流逝和淮河的浪波。這以后，朝代經(jīng)歷了數(shù)次更替，一代代風(fēng)流人物，已隨不盡悠悠淮水而去，書寫淮河之美，卻不乏后有來者。明朝的楊士奇、袁凱、黎民表、黎遂球、歸有光，清朝的厲鶚、李鴻章等，都曾將淮河寫進自己的詩歌，其中，黎民表最多，約有八九首。但總的說來，宋以后將淮河入詩入詞，遠不如唐詩宋詞那樣大放異彩。也許，淮河承載了太多的創(chuàng)傷和苦難，也漸覺累了，需要好好地休息，所以沉寂著，以便恢復(fù)容顏，把更美好的姿態(tài)展現(xiàn)在詩人們的面前。

如今，她確實已經(jīng)恢復(fù)了元氣。千里淮河，從源頭到出口，已徹底不見歷史的創(chuàng)傷，煥發(fā)出了新時代的光彩。清波映照著明媚的山水，兩岸，則點綴著精美的城市，淮河展現(xiàn)的，是高度的發(fā)達，是無比的興旺，是無限的生機。沉寂的淮河已經(jīng)醒來了，沉寂的詩人啊，你準備好了嗎？

其實，作為華夏文明的一部分，淮河的文明可以上溯到很遠很遠。上古時，帝堯在這里出生開啟堯天舜地之門，大禹在這里娶了涂山氏，留下了“三過家門而不入”的佳話。秦漢時，楚霸王在這里向心愛的妻子唱出了“虞兮虞兮奈若何”的悲歌。

因此，為美麗的淮河寫詩的詩人也當(dāng)然于唐宋之前就有不少，如西漢時期的王褒、三國時期的曹植、南北朝時期的何遜，都曾經(jīng)寫過。但，如果你重讀《詩經(jīng)》，你一定會讀到這首《小雅·鼓鐘》：“鼓鐘將將，淮水湯湯，憂心且傷。淑人君子，懷允不忘?！边@應(yīng)該才是最早描寫淮河的詩歌吧。詩人在淮水之畔聽到了美妙的音樂，由鏘鏘作響的奏樂聲想到奔騰浩蕩的淮河水，并由此想到了那些古代的淑人君子。

所以，淮河，你總是讓人想到美好。美好的淮河水，美好的淮河景，美好的淮河人。我不知道，你千里悠悠的清波，到底流淌過多少詩詞，但我相信，未來，詩人們一定會繼續(xù)書寫出你更多、更美的詩篇！

——選自《西部散文選刊》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