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里走來的哥哥

在我的記憶里，哥哥就是父母親的一道傷疤，要他們用生命不時地去舔，去縫合，而我仿佛只是一位旁觀者，日益麻木不仁，面對這一切，我無計可施。

哥哥比我大了整整十二歲，我倆一個屬。哥哥結(jié)婚的時候，我還在上初中，新嫂子娶進門后和我還有父母親一起住。當時我家是兩室一廳，父親經(jīng)常出差去外地做技術(shù)指導，每次回來在家也住不了幾天，家里通常就只有我、母親、哥哥、嫂子四個人。

每天早晨我晨讀的時候，都會看見母親做好了飯菜，去敲哥哥嫂子房間的門，叫他們起床吃飯，每次都是輕輕的，通常都要叫上好幾遍。到了晚上，吃過晚飯兩個人就回他們自己的房間，關(guān)上門基本不再出來。母親洗完碗筷，還要擦地，然后經(jīng)常會在客廳的過道上洗一大盆的衣服，里面經(jīng)常是哥哥家的床單被罩，甚至還有內(nèi)衣內(nèi)褲。

“媽，以后我的衣服我自己洗?！币淮挝胰滩蛔‘斨绺绲拿嬲f。

“快學習去，用不著你?！蹦赣H說。

“我都多大了，你這樣要洗到什么時候??？等我結(jié)婚了，你還要到我家去給我洗嗎？”我故意抬高聲音說。

哥哥站在一旁一聲不吭，在他瘦瘦高高的影子里，我聞到尷尬的味道。

那是一個春天，我們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飯。窗子開著，晚風吹進窗子格外舒服。

“媽，學校通知假期要組織各年級的優(yōu)秀學生參加外地夏令營活動，但活動費很高要自費，我去嗎？”我對母親說。

母親夾菜的手停了一下，顯然有些猶豫。

“沒事，去吧，這錢哥瞟了哥哥一眼，一點兒都不領(lǐng)情，我知道哥哥自從工作后，從來沒有交給過母親一分錢生活費。以前是一個人白吃，結(jié)了婚就成了兩個人白吃，當時我們的家境并不富裕。我毫不猶豫地收下了哥哥的錢，又報復性地交給了母親，用他的錢我寧可不去。

后來哥哥生了個男孩，哥哥給兒子取名叫辰子。再后來哥哥單位分了新房子，哥哥搬了出去，可辰子卻留給了母親。哥哥嫂子也只有休息日才會偶爾回來看看辰子。

那些年我放了學就得去接辰子。

有一次我去陪辰子開聯(lián)歡會。

“你的爸爸媽媽做什么工作??？很忙嗎？怎么總是你帶著小弟弟??？”老師問我。

“老師，她是我小姑，不是我姐姐?！背阶友銎鹉槍蠋熣f。

當場氣得我要吐血。

那些日子里，每天晚上辰子都會嚷著要我給他講各種故事，直到哄他睡著。第二天課堂上的我，經(jīng)常因為睡著了被老師點名，日子久了我的學習成績也因此一降再降，后來高考因一分之差沒有考上自己心儀的大學。所有的后果都是拜我哥哥所賜，不想養(yǎng)孩子就別生，生了又不負責任，好像這孩子是給別人生的似的，我增添了對哥哥的怨恨。

后來辰子上小學了，因為母親家這個區(qū)沒有好的小學校，哥哥這才把辰子接了回去。可是好日子不長，在辰子上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家里發(fā)生了一件大事。

那是一個初冬的夜晚，大約11點左右，我接到母親的電話。

“華啊，你嫂子來電話了，說你哥欠了好多錢，鬧著要和你嫂子離婚，然后要一走了之，你快回來一趟吧?！?電話里的母親聲音很急。

父親出差了，家里只有母親一個人，我打了出租車直奔母親家。黑夜中遠遠地就看見母親站在路口，瘦弱的身體在冷風里瑟瑟發(fā)抖。我陪著母親去了哥哥家，是嫂子開的門，哥哥整個人縮成一團，蜷縮在客廳的沙發(fā)里。隨著嫂子一把把的眼淚和嘴唇的一張一合，母親往嘴里塞進了幾粒救心丸。

如果說我有過殺人的心，就是那一次了。

當時拍撲克機作為一種新型賭博方式傳遍了城市的大街小巷，我哥哥也參與其中，并自以為會因此暴富的一個。他輸進去了七萬塊錢。七萬對于當時我們這樣的工薪家庭來說，是個天文數(shù)字。

母親的頭發(fā)一夜之間全白了。

我和母親借遍了所有的親戚、朋友、同事、鄰居。

接下來母親找了兩份工，白天去私人幼兒園上班，早晚就去市場擺攤賣雜貨。

一次在出早市的路上，母親突發(fā)眩暈頭部撞到了馬路牙子上，鄰居大媽喊來了我哥哥，卻沒敢扶起母親，哥哥趕到的時候母親還躺在地上，旁邊一大攤血。哥哥抱起母親就往醫(yī)院跑，好在醫(yī)院離得不遠，哥哥的衣服染紅了好大一片。到了醫(yī)院處理了傷口，縫了八針，打了破傷風針。我趕到醫(yī)院的時候，看到母親頭上厚厚的紗布，終于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沖過去狠狠地抓住哥哥的手臂喊著：“你還是不是人??！你知道咱媽為啥暈倒嗎？爸不在家她自己一個人每頓就只喝小米面粥，連一個青菜葉也不舍得買，還不都是為了給你還債嗎！我恨你！”

哥哥并沒有還手，只呆呆地站著，直到嫂子把我拉開。

后來聽嫂子說第二天哥哥就找了份夜班開出租車的活，每天天亮才回家，睡兩三個小時再去上班。哥哥在事業(yè)單位上班，還是個小干部，嫂子說，這回你哥哥也不怕丟人了。

三年之后，我們一家人終于把錢還清了。也是從那以后我拒絕和哥哥說話了，除了當著母親和父親的面。

“別怪你哥了，誰還沒有犯糊涂的時候呢，你哥不也是每天下了班就去開出租車嗎？他也知道錯了，也在努力改啊。”母親說。

“他闖的禍，活該。”我不依不饒地說。

一個炎熱的夏天，懷孕七個多月的我，因為一些生活瑣事和先生吵架，撕扯間被先生揚起的手臂碰倒，任性的我便哭哭啼啼地跑回了娘家。哥哥看到我時，我正伏在沙發(fā)上大哭。

哥哥問了一句誰弄的，沒再聽母親接下來說什么，就轉(zhuǎn)身出去了，這對于我來說并不奇怪，哥哥在我心里一直很自私很冷血，而且膽小怕事。

直到第二天，婆婆公公帶著先生一起來母親家解釋道歉，從他們嘴里我才知道，哥哥去了先生的家，還帶著把菜刀，如果先生在家的話，非出人命不可。

天啊，沒長腦子嗎？殺人不坐牢嗎？不償命嗎？一想到這些嚴重的后果，我的后背便冒起了涼風，心里卻涌起一絲暖意。

“你哥從小膽子就小，連只螞蟻都不敢踩，也不知道哪來的虎勁兒。”母親每每回憶起那件事情都會這樣說。

母親六十三歲那年，說想和父親去北京走走，趁著他們腿腳還利索，我和哥哥請了假一起陪著。天安門廣場升旗、毛主席紀念館、 天壇、頤和園、鳥巢水立方、八達嶺長城都去了。一路上哥哥總會時不時蹲在地上歇會兒，記得當時我一邊催促一邊心里想，一個大男人怎么比女人還嬌氣啊，真是讓母親給慣的。

沒想到回來的第二天，哥哥的腰就疼得不能動，到醫(yī)院經(jīng)過檢查，才知道他的腰間盤嚴重突出，必須馬上手術(shù)。醫(yī)生說就這樣還四處亂走，可真行，弄不好會癱瘓的。

腰間盤手術(shù)，術(shù)中三個多小時，術(shù)后的哥哥在家整整躺了一個月才下地。直到后來我也得了腰間盤突出的毛病，才知道犯病的時候有多疼，那是常人難以忍受的鉆心的痛。

父親在一個春天永遠地離開了我們。父親的離開，觸碰了我靈魂里最深的痛。我本以為自己可以一直這樣理性地對待，可是在殯儀館里，當父親的遺體馬上要推進爐里火化的那一刻我崩潰了，整個人撲向爐子，腦子里什么都不存在了，就一個念頭，我要和父親在一起。就在那一瞬間我的身體被哥哥死死地抱住，猶如一個鋼鐵的籠子把我死死困住，不能動彈。

我毫無理性地掙扎著，撕扯中手指劃傷了緊緊地抱住我的哥哥的臉，血水混著淚水宛若兩條小河在他臉上流淌著。

哥哥強大的臂彎里，我感受了生與死的較量。在絕望的邊緣，這世上還有一個人，至少還有一個人，愿意用生命呼喚我，挽留我。

父親走后，母親一直堅持住在自己家里，誰家也不肯去。哥哥二話沒說一個人搬進了母親家，這是我沒有想到的事。這一住就是九年。

“我啊，就是寡婦啊?！边@是這些年嫂子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嫂子也因此鬧過幾次離婚，母親也無數(shù)次讓哥哥回去住。

“她愿意來住就來住，不能過就離婚。”哥哥倔強地說。

我偶爾回去住幾天，就一句話：“你回家吧，今天我在這住。”每次哥哥都故意多和我說幾句，可是我再不肯多和他說半個字。

被生活推著，我和哥哥便這樣相安無事地往前走著。

一天，哥哥突然給我打來電話。

“華啊，我最近有事情要處理，你回來照顧母親一段時間好不好？”哥哥在電話里用商量的口吻說。

“嗯?！蔽抑换亓艘粋€字，就把電話掛斷了。

母親說哥哥陪辰子去廈門了，辰子在那找了份新工作。

北京、上海、成都，我看著哥哥發(fā)的朋友圈，這分明就是在四處游玩，我也懶得和他計較。

就這樣我和母親在一起住了三個多月。

這期間正趕上女兒要中考，我想多陪陪孩子，于是便嘗試著給母親請來一位保姆，這可好，母親每天看賊一樣看著人家，沒兩天就鬧著家里東西都丟了，恨不得不吃飯不睡覺地看著這個家。每天二十多個電話打給我，沒辦法，我只能辭退保姆。

“不好意思啊，阿姨，我多給您付一個星期的錢行嗎？”我不知道怎么和保姆說。

“孩子啊，我看你人挺好的，實話和你說吧，你不要再找保姆啦，你媽就是想讓你陪在她身邊，誰來都是不行的?！北Ｄ纷叩臅r候和我說。

我知道哥哥為什么沒有請保姆而是自己來陪母親住了，也許人老了剩一個人的時候最想要的是陪伴吧。還是哥哥最懂母親。

我不得不再次搬回母親家住。

看著女兒糟糕的中考成績，我的心情低落到極點，所有的憤怒和不滿全部落到了哥哥的頭上，我想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他的。一點兒責任心都沒有，偏偏趕上我女兒中考這段時間出去玩，女兒沒考上省重點高中，以后再考不上好大學，還能找到好工作嗎？孩子這一輩子都被耽誤了。我怎么攤上這么一個自私的哥哥？從那一刻開始，我又重啟了對哥哥的怨恨。

一天夜里，我突然接到哥哥打來的電話，他的聲音很平靜，這種平靜里透出一種冰冷的信息。

“華??？”哥哥說。

“嗯，哥，啥事說吧。”我說。

“你現(xiàn)在有時間嗎？如果有時間，來一趟醫(yī)院吧，我把地址圖發(fā)給你。”哥哥說。

“咋了？誰住院了嗎？”一聽醫(yī)院這兩個字我蒙了。

“辰子可能不行了……”哥哥的聲音有些沙啞，我以為自己聽錯了。

醫(yī)院的搶救室門口，當醫(yī)生告知家屬進去看最后一眼時，我混混沌沌地跟著哥哥和嫂子走進了搶救室。

“肺癌晚期，從發(fā)現(xiàn)到治療三個多月，能看的地方都看了，你哥不讓告訴你啊，說你還要照顧孩子和咱媽?！鄙┳舆o我的手號啕大哭。

“死者男性，肺癌，我是死者的父親......” 哥哥給兒子穿完最后一件衣服，拿起手機撥了出去，是在聯(lián)系殯儀館的車。

剛撂下這個電話，另一個電話緊接著打了進來。

“媽啊，沒什么事兒，我們都挺好的，你放心吧，這回你孫子掙的可多了，過幾天我就回去了，媽你放心吧，早點睡啊?！?我聽見哥哥的聲音柔和得能滲出水來。

如果此刻拿著電話的人是我，我會拒接所有人的電話，包括母親的。

在送辰子骨灰的路上，哥哥堅持要自己開車。

“我得送我兒子最后一程，路不好走，不能讓我兒子顛著?！备绺缏曇羯硢〉卣f。他脖子上的喉結(jié)一動一動的，他在努力吞咽哽咽的聲音。

這還是我哥哥嗎？我已經(jīng)多少年沒有這樣近距離地認真地看過他，從前我以為這是一張我一生都會厭棄的臉。那張曾經(jīng)年輕的擁有光澤的臉去哪了？塌陷的額頭，浮腫的大大的眼袋，高高的棱角分明的顴骨，仿佛有人在用力地擰扯著松弛毫無光澤的皮膚，在他臉上錯落成一道道密密麻麻的皺紋。

此刻只有哥哥汪著淚水的眼睛是明亮的，我的心被莫名而至的酸楚淹沒了，我慢慢地把手伸出去，握住了哥哥冰涼的手。

作者簡介：王麗華，哈爾濱市人，黑龍江省蕭紅文學院第十八屆中青年作家班學員。詩歌、散文、小說散見紙媒和網(wǎng)絡(luò)平臺。2018年度散文《父親有淚也輕彈》獲得由中國散文網(wǎng)主辦的第五屆中外詩歌散文賽二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