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芒
“連起訴狀都寫成這樣,你大學(xué)怎么讀的,這點小事都做不好?”江瀅冷冷地往辦公椅上一靠,順手將那個整理得亂七八糟的起訴材料文件夾扔在桌上。對面那個新來的實習(xí)律師梁萱低著頭一言不發(fā),發(fā)絲蓋住了半邊臉,肩膀一抖一抖的,一副我見猶憐的樣子。江瀅當(dāng)著她的面翻了個白眼。她從小要強,心里最瞧不起這樣的女人,辦事能力一塌糊涂,事后裝可憐的本事倒是挺強的。眼不見心不煩,江瀅煩躁地揮了揮手,打發(fā)她出去。
梁萱走后,她嘆了一口氣,拿過那份起訴文件親自修改了起來,連帶自己手頭上的工作,晚飯都沒顧上吃,一個人在事務(wù)所里一直忙到八九點才回家。剛進門,就看見劉永坐在餐廳的背影,他今晚看起來有些心事重重,過了好幾秒才反應(yīng)過來妻子回到家了。劉永朝江瀅一笑,起身說道:“我給你熱飯去?!边@兩個月的工作格外繁冗,加上兩人作息時間不同,江瀅已經(jīng)有幾天沒有見到丈夫了。
這是他們結(jié)婚的第三年,縱使是律師界呼風(fēng)喚雨的女強人,久久未見心愛之人時,也免不了變得柔情似水。
看著在廚房忙碌的丈夫,又心疼他上了一天的課太辛苦,江瀅按捺著內(nèi)心的歡愉和小激動,本想夸夸丈夫“賢惠”,但卻因為素來在外剛硬的性子,話到了嘴邊竟意外變成了一句抱怨:“你別忙了,你做飯也不好吃。我們還不如出去吃呢?!闭f完,江瀅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這說的是什么話啊,明明想夸獎,怎么話一出口就變了味兒。她小心翼翼往廚房瞥了一眼,里面正在忙碌的丈夫手上的動作果然停頓了一秒。她慌不擇路,趕忙救場:“我不是嫌你做飯不好吃啊……我是覺得,你一個月也掙不了多少錢,出去吃頓飯也不便宜,還是在家吃吧?!苯瓰]內(nèi)心萬馬奔騰,欲哭無淚,自己說的這是什么話,越描越黑了啊。
此時廚房里傳來“啪”的一聲,是一塊沾了水的抹布被人甩在了池子里。劉永背對著她,她也不知道對方臉上是什么表情,心想著要不要道個歉???不過為這點小事,有必要道歉嗎……還沒等她糾結(jié)完,劉永突然轉(zhuǎn)身走了出來。江瀅以為他要發(fā)火,視線正好對上他的臉,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好好看過丈夫了。
他最近似乎睡得不太好,黑眼圈襯得眼窩更加深陷,胡子蠻橫而隨意地長著,看上去滿臉疲憊:“你去吧,我有點累,先休息了?!彼P(guān)門的動作很輕,沒有徹底合上,屋中人的行跡在門縫中若隱若現(xiàn)。江瀅想上前一步,最終卻停在了門口,兩人明明近在咫尺,丈夫諱莫如深的態(tài)度卻讓她感覺遙隔千里。
直到第二天婆婆來電話,江瀅才得知劉永又一次沒評選上班主任的消息。掛了電話,她本想像往常一樣直接問劉永——為什么作為他妻子的自己對此事一無所知。奈何劉永的電話一直處于忙音當(dāng)中,江瀅只好作罷。
辦公桌上的訴訟材料堆積如山,桌前的人卻心思渙散,江瀅低頭看著自己腳上的靴子,這是她心血來潮買的一雙鞋,它堅硬、光亮,看上去有種不為俗事彎折的強硬與氣勢,只是穿這雙鞋的腳也常被磨得血肉模糊。
她想起了和劉永談戀愛的時候。大學(xué)時代,江瀅就是法學(xué)院出了名的“女魔頭”,剛?cè)雽W(xué)大家還在對師兄師姐畢恭畢敬、唯恐得罪的時候,江瀅就在校辯論賽上一戰(zhàn)成名,懟得那幫法學(xué)院的文人志士啞口無言。一個女人長得漂亮不可怕,可怕的是她還具備了與顏值旗鼓相當(dāng)?shù)哪芰Γ瓰]兩者兼具。
大學(xué)四年中她一路過關(guān)斬將,等級證書和情書一起堆滿了宿舍的抽屜,那時的她,是閃亮且驕傲的。誰也沒想到畢業(yè)后她會嫁給一個相親時遇見的高中語文老師。
那時候劉永已經(jīng)是一個開始有些發(fā)福的中年男人了,挺著個啤酒肚,笑的時候臉上的肉都擠在一塊,像個維尼熊。她選擇劉永,是因為吃定了他的包容心。
他們這個家,仿佛早在一開始就定下了女強男弱的局面。江瀅顯然是出類拔萃的,她繼承了軍人父親基因里的強勢和果斷,全盤把持著家中的大事小事,劉永性情憨厚,向來也包容著這個脾氣火爆、追求完美的妻子。他們的婚姻也許無法滿足外人對傳統(tǒng)婚姻的定義,但也達成了一種表面的平衡——她是強勢的,丈夫是包容的。只是,一味的包容就意味著理解嗎?
江瀅從未思考過這個問題,但答案顯然是否定的。他們甚少有過深入的溝通、交流,有的只是其中一方的沉默退讓與另一方的一錘定音,丈夫什么也不愿與她分享,也許就是對無法相互理解最好的佐證。
理想的婚姻就像一幅太極圖,雙方勢均力敵,雜糅合一,形成真正微妙的平衡。但在現(xiàn)實中何來如此完滿的婚姻?若一方過于強勢,只能逼得另一方退避三舍,到了退無可退的境地,只能走向最終的失衡、崩壞。意識到這個問題,江瀅覺得她的婚姻出了問題,已經(jīng)偏離了正常軌道,再這樣下去,難保不會出現(xiàn)問題,是時候做個改變了。
“有沒興趣出去旅個游???”江瀅半坐在書桌上,對旁邊正在低頭寫作的丈夫問道?!奥糜??怎么突然想旅游了?!眲⒂酪荒樏悦5靥痤^:“我倒不是不可以,學(xué)校差不多放寒假了。只是你工作這么忙,哪里有時間???”“我說有時間就有時間?!苯瓰]心直口快,拍了拍手,從書桌上一躍而下:“時間地點你來定,攻略嘛,也有勞你多費心啦!”“我太笨了,不太會做這些,怕做不好?!币妱⒂烂媛兑缮?,她只好支支吾吾地補充,露出一種意外的嬌憨。這與她平時的狀態(tài)反差太大,劉永笑了笑,答應(yīng)了。
去芬蘭的前一晚,江瀅回事務(wù)所拿一個杯子。本以為員工都下班了,卻不想里面還亮著燈,她拿完杯子出來,發(fā)現(xiàn)之前那個被她訓(xùn)斥得淚眼汪汪的實習(xí)生梁萱還在角落里忙活,對方顯然也看見了她,趕緊起來問了聲好?!斑@么晚了還在所里忙呢?”看見梁萱桌上散落的幾份起訴書紙稿,江瀅有些歉意:“本來以為你那么……溫柔的女孩兒很難承擔(dān)這么大的工作量,看來是我眼拙了?!薄敖蓭煟^獎了?!绷狠媛冻隽诵氯藨T有的羞怯,卻不讓人覺得她有半點卑微,“溫柔不是軟弱,強勢也不一定要咄咄逼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個性,不妨礙別人就好了,不是嗎?”江瀅一怔,匆匆點了點頭便與她道了別。
這次旅游是劉永第一次全盤接手家里的事,從他與江瀅結(jié)婚起,從買房、裝修,到什么時候生第一胎,都由江瀅牢牢地握在手里,在她強勢的把控下,他在這個家往往扮演一個旁觀者的角色。
劉永大部分時候覺得自己真不是個男人。妻子帶來的挫敗感與壓迫感使他難以喘息,所以每當(dāng)需要溝通交流的時候,他總是選擇回避。反正她只會說,這個事兒交給你你也做不好,你一個月就掙幾個錢還操這閑心……
有人說,出去旅游一次會讓大多數(shù)事情開始好轉(zhuǎn),而那一年劉永夫婦去往芬蘭的旅行,則真正成為了他們這場即將失衡的婚姻的轉(zhuǎn)折點。
劉永飽讀詩書,以為自己深刻領(lǐng)悟了物極必反的道理,那次旅行不過是妻子突發(fā)奇想帶來的偶然轉(zhuǎn)機。但他沒有想過,天底下每一段產(chǎn)生了問題的感情,哪里會無端端地突然變好?只不過當(dāng)有人聽之任之、放任問題發(fā)展的時候,有人則有心抓住了失控的船舵,選擇積極地去修正它的方向罷了。
兩人都是名校畢業(yè),英語說得極其流利,到芬蘭后也沒有特意請當(dāng)?shù)貙?dǎo)游,大部分景點都是靠著大眾交通的指引和向路人問路的方式抵達。只是到了某些比較特殊的地方,劉永就需要依賴導(dǎo)航的指引。但似乎搞文學(xué)的人方向感都不太好,他一會兒左拐,一會兒右拐,只聽見手機導(dǎo)航反復(fù)地重復(fù)著一句——“您已偏離規(guī)劃路線?!彼诖笱┘婏w的天里拽著兩個行李箱急得滿頭大汗,江瀅則是手插口袋,在邊上悠悠地看著,偶爾拿出兩塊蘇打餅干吃吃。當(dāng)丈夫轉(zhuǎn)過頭來的時候,又趕緊換成了一副“我也不懂”的無辜表情。 劉永本以為追求完美的妻子會像往日一樣大聲斥責(zé)——這樣他就能什么也不用干,只需要等她接過手機就大功告成了。就像他們婚姻過程中碰到的大多數(shù)事情一樣,看似是她大包大攬了一切的做法過于強勢,其實他也在享受她帶來的便利。
世界上也許并不存在無緣無故的包容,一段看似不合理的關(guān)系能夠長久持續(xù),大概是因為雙方都能夠從彼此身上獲利。但是此生漫長,江瀅不愿意自己的婚姻永遠局限在利益的關(guān)系當(dāng)中,她需要的是彼此相知、相互理解,若無法達成這個目的是因為她的強勢,那么她就改。
劉永就是在旅行中體會到江瀅的好的——她近期驟然改變,變得退讓,變得收斂。一方面讓他重新拾回昔日的成就感和自信,一方面則使他從家庭里的一個旁觀者變成了參與者,那份本不該落在她身上的責(zé)任重新回到了他身上。而那個她本不該承擔(dān)的強勢罪名,也隨著理解的加深變得不再尖銳、突兀了。理解就像某種溶解夫妻雙方隔閡的化學(xué)藥劑,它隱藏在每一次溝通的機會中,在不同的性情相互磨合的時候藥效最為顯著。劉永和江瀅兩股強弱相異的勢力,在彼此理解后開始膠化、綿柔。也許婚姻的平衡并非依賴了天生相嵌的個性,而是兩個人在溝通與交流之間達成的統(tǒng)一。
他們在離開芬蘭的前一晚看到了極光,那一夜飄雪落在他們相擁的肩上,睫毛上都結(jié)了冰霜。
責(zé)編/高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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