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湘西：十八洞村的脫貧樣本

◎ 文 《法人》全媒體記者 謝昱航

十八洞村云霧繚繞 謝昱航/攝

汽車在209國道上一路前行，但見群峰隱約，云騰霧繞，有如幻景?！扒懊姹闶鞘硕创辶恕！笔煜さ匦蔚乃緳C告訴記者。

十八洞村位于湖南省湘西武陵山脈中段的花垣縣境內，地處湘黔渝三省份交界處 。12月4日，幾經周折，記者終于接近了此行的目的地。

209國道通往十八洞村的幾公里路，雖然已是高等級的瀝青路，但一路穿山越嶺，百轉千回。有的路段完全是破石而過，有的路段則像掛在峭壁上，當年村民出村的艱難，可見一斑。

“他們那個村啊，以前像與世隔絕一樣。2003年以前，只有一條羊腸小道與外界連接。村里人出來，要穿山谷，爬山嶺，走好幾個小時。后來修了一條公路，但又窄又陡，坑坑洼洼，很不好走。村里只有兩部農用車，逢上趕集，車上橫七豎八擠滿了人。趕集的人還得早起占位，來晚就趕不上了?！甭愤吘频甑睦习逑颉斗ㄈ恕酚浾咧v述著十八洞村的往事。

貧困往往與地處偏遠伴行，十八洞村藏于湘西武陵山深處，山外隔山，地理上的封閉，讓這個苗族小村被長期遺落在大山中，靜寂而孤獨。

談起十八洞村的貧窮，酒店老板突然冒出一句苗語。記者聽不懂，問什么意思。她解釋說，以前的十八洞村，上個廁所，都要抓牢身邊的東西，否則會擔心滾落到山下或掉進廁所。

貧窮“引來”總書記

十八洞村被廣為人知，是因為習近平總書記的一次考察。2013年11月，總書記在這里首次提出“精準扶貧”，作出了“實事求是、因地制宜、分類指導、精準扶貧”的重要指示。

“以前村民趕集要準備兩雙鞋，走出羊腸小道，鞋已經濕透了，沾滿了泥，需要換上另一雙。村民養(yǎng)豬養(yǎng)羊，擔心豬羊不肥，但真養(yǎng)肥了，又擔心難以送到集市上賣，因為去集市要雇好幾個強壯勞力，走幾個小時的山路?！被ㄔh委駐十八洞村工作組成員龍振章向記者介紹十八洞村的過往。

龍振章稱，由于交通過于困難，不但造成貧窮，還導致當?shù)亟逃?、醫(yī)療等條件非常落后。曾經有一戶人家，因為誤食了毒蘑菇，在送醫(yī)院搶救時路上花的時間太長，延誤了治療，家里兩個小孩都沒能搶救過來。

除了出村艱難以外，村里還人多地少，人均耕地面積只有0.83畝，且土地貧瘠，對于靠天吃飯的村民來說，情況可想而知。村民的房子，墻壁是泥巴、木板糊起來的，家里算得上電器的只有電燈。有一首苗歌這樣描述當?shù)兀骸吧綔蟽刹砀F疙瘩，每天紅薯苞谷粑。要想吃頓大米飯，除非生病有娃娃?！庇捎谔F，村外的女人不愿嫁進來，本村的女人都往外跑，村里的“光棍”非常多。

直到2004年，村支“兩委”才下定決心，打通村內外的連接。雖然政府給予了一定的物資支持，但是人力等方面還存在很大困難。最后發(fā)動村民，通過每戶承包一段路的方式，才勉強修好一條簡易公路。

“正是這條路，讓習近平總書記來到了我們村。如果沒有這條路，習近平總書記想來都來不了?！饼堈裾抡f。

飛地經濟“借雞生蛋”

習近平總書記考察過后，2014年1月，十八洞村迎來了第一支精準扶貧工作組，組長是龍秀林。如何才能“精準脫貧”是擺在工作組面前的難題。

從傳統(tǒng)農業(yè)視角來看，十八洞村資源貧瘠。但農業(yè)又是農村的根本，如何在土地資源匱乏的前提下找到農業(yè)的出路，扶貧工作組一時也沒有思路。

扶貧工作組帶著村支“兩委”到經濟發(fā)達地區(qū)農村考察，學習經驗，尋找資源。當他們來到花垣縣道二鄉(xiāng)時，發(fā)現(xiàn)那里土地平整，良田多，而且外出務工人員多，一些田地成片撂荒。工作組有人冒出一個想法：能不能來個“借雞生蛋”，租用人家的土地發(fā)展種植業(yè)？想法一提出，獲得普遍認可。

于是，發(fā)展獼猴桃產業(yè)基地的規(guī)劃產生了。通過牽線搭橋，當?shù)剞r業(yè)龍頭企業(yè)苗漢子公司加入，持股49%，和十八洞村共同發(fā)展4000畝的獼猴桃產業(yè)基地。這樣一來，種植技術有了，銷路也不用愁了。

既然是為了扶貧，就必須讓村里貧困戶參與進來。按照扶貧政策，建檔立卡貧困戶每人有3000元的產業(yè)發(fā)展基金。以前村里都是用這筆錢買些豬羊給村民，或者直接把錢分給村民，讓他們自己決定如何花。但這種扶貧效果不好，村民拿到錢后，很快就花掉了，未必用在生產上；豬羊分到戶后，有些也未必認真養(yǎng)，甚至有人干脆直接賣掉換錢花。

解決這個問題的新辦法是，村里將每人3000元的扶貧費作為農戶入股資金，集中投入到獼猴桃種植園。這一舉動，曾遭到不少農戶反對?！笆遣幌氚逊鲐毧畎l(fā)給我們，才找出這樣的借口吧？種植園離村這么遠，到底賺了還是虧了，誰搞得清？3年才能產果見到收益，就算是真種植，以后的結果誰知道？”各種議論的聲音此起彼伏，有人甚至威脅村干部，不給錢就要報復。

當時，十八洞村村主任是施進蘭，他對記者說自己曾經壓力很大。

“發(fā)展種植園基地，不但可以讓村民收入增加，還有了一條致富之路。還有，這些錢集中起來，抗風險能力也會增強。畢竟，一條小船易翻，連成船隊后就能對抗大風大浪了，但村民往往想不到這些。為了讓村民參與產業(yè)基地建設，明知是一步險棋，還要堅定走下去。我們除了把扶貧基金集中起來，還要求村民交納入股保證金，每人100元，家里有幾口人交幾百元。這下，村民更不愿意了?！笔┻M蘭無奈地說。

為了消除阻力，村里作出決定：黨員干部不但自己家?guī)ь^入股，還要動員其他村民入股，每人還有數(shù)量要求。既是黨員又是村干部的，要發(fā)動10戶村民；單是黨員或是村干部一個身份的，要發(fā)動5戶。這些工作做下來，村里還有一半的人沒有入股。

于是，村干部又想出辦法。在全村挑選了石香鳳等6個堅定反對入股的婦女（當?shù)囟嗍桥援敿遥?，帶她們參加都江堰國際獼猴桃節(jié)?！爱斔齻冇H眼看到當?shù)剞r戶的種植成果，比如單戶種植面積達50畝，一些村民家里甚至買了奧迪車，她們開始動心了?！笔┻M蘭說。

回村后，石香鳳當即決定入股，還四處對同村人說“一定不要錯過機會”。村民更愿意相信村民，在她們的影響下，入股村民一下增加了很多。

很快，村民就見到了收益。2018年，獼猴桃產業(yè)基地開始分紅了。建檔立卡貧困戶，每戶分得1200元，非建檔立卡戶分得600元；2019年，建檔立卡戶分得1600元，非建檔立卡戶分得800元。而且，一些村民還去基地務工，增加了不少收入。

“動員入股時，一位村民對我說，看你的面子，我就入股吧。當分紅拿到錢時，這位村民樂得合不上嘴?！笔┻M蘭說。

“我們的這種模式，后來被專家總結為‘飛地經濟’，認為對全國具有借鑒意義。”龍振章說這話時，帶有幾分自豪。

掘開當?shù)亍敖鸬V”

隨著扶貧思路不斷打開，扶貧工作組和村干部都發(fā)現(xiàn)，十八洞村的資源貧瘠，是過去的陳舊認識，走出傳統(tǒng)農業(yè)思維，其實這個村有不少優(yōu)質資源。比如十八洞村山泉水廠的開辦，就是一個最好的例證。

“開辦山泉水廠的創(chuàng)意，其實來自習近平總書記的啟發(fā)?！饼堈裾抡f，總書記考察時，走到一戶人家的水龍頭前問：“這水怎么來的？是不是飲用水？干不干凈？”施進蘭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就打開水龍頭，捧著兩口水直接喝下去，并且告訴總書記，這是接到家里的山泉水?？倳浺徽Z道破：“這是真正的農夫山泉啊?！焙髞?，回顧習近平總書記的考察過程，扶貧工作組發(fā)現(xiàn)了這句話的分量，一致認為這是一條脫貧路。

隨后，村里將水取樣送專業(yè)機構化驗，結論是水質好，礦物質含量高。有了這個科學依據，村里開始尋找專業(yè)礦泉水廠合作。

一次，時任湖南省委書記杜家毫帶領企業(yè)家到十八洞村考察，扶貧工作組詳細介紹了山泉水，同行的步步高商業(yè)連鎖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王填對此產生了濃厚興趣。為了證明山泉水的商業(yè)價值，他找人取水化驗了一次，結果證明水質就是不一樣。

于是合作順利達成，步步高投入了3000萬元建設水廠。2018年10月，十八洞村山泉水廠建成了，十八洞村以品牌入股，每年獲得50萬元保底分紅。同時每生產一瓶水，村里獲得1分錢的扶貧基金。2019年，十八洞村獲得了64萬元收益，村集體有了一份穩(wěn)定的經濟收入。

山泉水廠的成功，堅定了十八洞村領頭人的決心——村里還有很多未被開發(fā)的“金礦”。于是，旅游資源項目開始上馬。

旅游公司的創(chuàng)意，同樣來自習近平總書記的啟發(fā)。習近平總書記在十八洞村還說了另一句話：“這是一個小張家界?！敝匦聦徱暿硕创逯車淖匀画h(huán)境，發(fā)現(xiàn)這里的美之前被忽略了。青山疊翠，碧野飛藍，林木幽幽，再配以鱗次櫛比的苗寨吊腳樓，天生的旅游好去處。

逐漸地，十八洞村自然資源和傳統(tǒng)文化資源被充分發(fā)掘出來，開設了紅色路線，開發(fā)了“攔門酒”“長桌宴”“苗歌苗戲”等項目（十八洞相連的大溶洞項目，正在開發(fā)中）。2019年，十八洞村游客達到60萬人次，火熱的旅游經濟帶動了村里臘肉、酸魚、酸肉、野菜、苗繡等特色產品的銷售?！澳壳?，全村有62人在旅游公司上班，務工收入加上村民自營的旅游盈利，旅游收入占村民收入的60%以上?！笔┻M蘭說。

施進蘭家的農家樂 謝昱航/攝

后來，村領導又發(fā)現(xiàn)當?shù)仉m然耕種面積少，但山地適合發(fā)展特色種植，于是無患子、白及、迷迭香等多類型種植普及開來。

村集體經濟繁榮后，一些村民受到啟發(fā)，開始發(fā)展個體經濟。蜜蜂養(yǎng)殖、農家樂、旅游產品銷售、臘肉加工、編織苗繡等逐漸多了起來。目前，村里農家樂已達到15家，民宿達到8家。

村民幸福感爆棚

“我是扶貧工程的最大受益者。”十八洞村“脫貧明星”龍先蘭逢人便說。龍先蘭現(xiàn)在的身份是花垣金蘭十八洞蜜蜂養(yǎng)殖有限責任公司董事長，蜂蜜都賣到了黑龍江，個人年收入40多萬元，入選“全國向上向善好青年”候選人。

像龍先蘭這樣富起來的村民，十八洞村還有很多。村民施六金原先也是貧困戶，如今令人刮目相看，已是第六村民小組長和產業(yè)發(fā)展帶頭人；村民龍興望，以前因母親身體不好，還有殘疾兒子，家庭貧困，現(xiàn)在通過辦農家樂，也漸漸富裕起來。

“2013年，我們村人均年收入1668元；2019年達到14668元，有的農戶年收入甚至超過40萬元?！饼堈裾卤硎荆岸掖迕襁€能獲得村集體的多種普惠，比如村民新農合、新農保，都由村里‘埋單’。村集體收入從2019年的126.4萬元到今年有望突破200萬元，今后還會給村民提供更多實惠。”

據龍振章介紹，事實上到2016年，十八洞村已經脫貧。2016年到2018年，進入提質發(fā)展階段。2018年后，全面走上鄉(xiāng)村振興之路。

當年的村主任施進蘭，現(xiàn)在是十八洞村旅游公司副總經理，其家庭屬于典型的幸福之家。施進蘭在旅游公司上班，家里開了農家樂，由妻子經營。女兒大學畢業(yè)后，直接進入村旅游公司工作。兒子大學畢業(yè)后，原來在外地上班，后來看到村里經濟發(fā)展起來，也辭職回村從事電商。村里的獼猴桃、臘肉、蜂蜜、黃豆等特產，都能通過電商平臺銷售出去。除了本村，周圍好幾個鄉(xiāng)的產品銷售，也都能輻射到。

12月4日，記者走進施進蘭家，他正在腌制臘肉。桶里、盆里裝滿了臘肉，火炕上方也掛了好幾串正在熏制的臘肉。家里的農家樂生意，正有顧客在用餐，完全是一派紅紅火火的景象。

可以說，在精準扶貧的春風下，十八洞村已經舊貌換新顏，告別了過去的泥濘山路、茅棚危房和隨處可見的牛糞羊糞。如今的十八洞村道路平整干凈，老人們安居樂業(yè)，年輕人干勁十足，這些都成為脫貧致富道路上正在舒展開來的新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