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蘭飛雪

雪，不是從空而非空變幻莫測的天空而來。

深藏在浙江青山綠水腹地的婺城鄉(xiāng)野，七月已露頭的穹昊，還下著詩意的梅雨。這雨，一忽兒如激情澎湃活力四射的男兒，仿佛要把豐盈的青春盡情揮灑在這一方秀山麗水之上；一忽兒又是細(xì)絲飄灑悠悠揚揚，似乎是九天仙女浣發(fā)的余濕裹著瑤池碧水的芳香，情意綿綿飄落在“中國茶花之鄉(xiāng)”“中國桂花之鄉(xiāng)”的七彩人間。

在多情而厚重的江南梅雨季節(jié)，期望雪花飛舞，那是近乎癡人的夢幻。只有在萬籟俱寂的某個深冬，白雪會如一位清秀麗質(zhì)的女子，羞羞答答悄無聲息來到你家門前。當(dāng)你打開門窗，不期而遇美麗的白雪女子，你不得不為之驚訝、為之欣喜、為之欲擁抱入懷。

人們喜愛那雪紛紛揚揚的浪漫，喜愛那雪纖塵不染的潔白無瑕，喜愛那雪從水升華為雪，而又從雪回歸到水的不變的情懷。

可是，來自大自然饋贈的雪，仿佛把江南這一方大地給遺忘了，隔三五年才光臨一次。于是，那潔白柔媚的雪，稀罕得使人們常常在夢境里思念。

是否思念之深出現(xiàn)的幻境？在這楊梅紅艷的七月，我竟看到了噴涌的飛雪，這雪，不是來自長天，而是從深深的水底下飛出。

這能飛出白雪的碧水，源自錢塘江上游婺江支流的山陬，那一條一百多里長蜿蜒曲折的白沙溪，在悠久的歲月里承載著兩千多年前筑造三十六堰的治水傳說。筑堰用于灌溉水利的傳說，包裹著淳樸百姓那一份濃濃感恩之心。

“白沙三十有六堰，春水平分夜?jié)q流。每歲田禾無旱日，此鄉(xiāng)農(nóng)事有余秋?！睆慕鹑A白沙走出去的南宋宰相王淮，傾情書寫的這些詩句，表達了百姓對筑堰惠民之舉的衷心贊美。

古人在白沙溪上筑堰，今人在白沙溪上建造水庫。當(dāng)我站在四十多米高、七百多米長的金蘭水庫大壩上，望著九千多立方米的溪水被攔蓄在大壩之內(nèi)，高峽出平湖的景觀，給人以氣勢磅礡的震撼。

細(xì)雨蒙蒙，青山蔥蘢，湖水碧綠，鳥聲幽遠(yuǎn)。我想，若是南宋宰相王淮站在宏偉的金蘭水庫大壩上，在此情此景面前，又不知他怎樣勾勒新的贊美詩句？

昔日，筑堰引水的用途，僅在于灌溉；而今，筑壩蓄水，不但保障千頃良田的旱澇保收，而且還用于白沙流域和金華市區(qū)七十多萬人口的生活用水、工業(yè)生產(chǎn)用水，還利用余水發(fā)電，把水庫攔洪蓄水和調(diào)節(jié)水流的功能發(fā)揮至極致。

亙古流淌的白沙溪，數(shù)千年來異曲同工的治水壯舉，折射出的是金華世代百姓矢志不渝的治水精神，折射出的是時代的變遷、科技的進步、集眾的力量。

想東漢時的退隱名將盧文臺，以一己之力及個人的威望，組織百姓治理白沙溪，造福沿溪百姓，到二千多年后的新中國成立初期，金華以政府的力量，建造了浙江省第一座小型水電站，即金華湖海塘水電站，這不但可以向金華供電，還解決了三萬畝農(nóng)田的灌溉用水。在百廢待興的新中國成立之初，金華人率先著眼于以蓄水之利惠澤民生的舉措，不能不使人想到幾千年傳承的治水精神在金華發(fā)展的血脈里不息地流淌。

在金華湖海塘水電站建成七年后的一九五八年春，白沙溪上又響起水庫大壩建設(shè)的打夯號子。在那個工業(yè)化還沒有崛起的年代，來自金華地區(qū)十八縣的民工，硬是用肩挑，用獨輪車推的原始生產(chǎn)方式，像燕子筑窩一般，用了兩年的時間堆壘成一座如山的水庫大壩，建成了金華地區(qū)第一座大中型水庫，惠及三縣二十一個鄉(xiāng)鎮(zhèn)二十多萬畝農(nóng)田的灌溉。水庫建成后，得到了百姓高度贊譽：共產(chǎn)黨好，社會主義社會力量大！

無窮的治水力量，匯聚成宏大的水庫蓄水優(yōu)勢。我看著深不見底的綠瑩瑩的水庫之水，不禁想起孔子有關(guān)水的五德之說，因水常流不息，能普及一切生物，好像有德；流必向下，不逆成形，或方或長，必循理，好像有義；浩大無盡，好像有道；流幾百丈山間而不懼，好像有勇；安放沒有高低不平，好像守法……

孔圣人從審美的角度贊美其水，固然精辟，然而從“浩大無盡”水的勇往直前的破壞力來審視，洪水是人類的大災(zāi)難之一。那暴雨洪災(zāi)、潰壩洪災(zāi)、海嘯災(zāi)害、風(fēng)暴潮災(zāi)害、冰凌融雪洪災(zāi)、泥石流災(zāi)害等等，是人類無法抗拒的天災(zāi)。

大禹治水不能不說是中華文明史上一道明亮的曙光，他照亮了中華民族治水變害為利的進程，這不滅的光照也給予像金華這一方山水百姓治水的智慧和勇氣。

水庫，水枯即蓄，水盈即泄，這是大禹治水之道的傳承和發(fā)展。江南梅雨季節(jié)，所有山塘水庫無不是塘滿庫盈，現(xiàn)屬于金華婺城區(qū)的金蘭水庫也不例外，不斷上漲的庫水，促使水庫開閘泄洪。

然而，我看到位于水庫大壩左端的五所泄洪閘，不是大開大啟，而只是上拉一條小小的縫隙，水便從五條水閘底部的縫隙中噴涌而出。

白云似雪蓋青天，梨花似雪綴枝頭，而金蘭水庫飛瀑似雪，真乃是一大奇觀！

從水閘下奮飛而出的水，在高壓作用下，已不是水庫里碧綠的水，而是潔白如雪。這雪，不是一朵兩朵，而是千朵萬朵簇?fù)碇谛购榈郎巷w舞而下；這雪，雖然不能說如李白筆下的“燕山雪花大如席”，但它如棉絮般的纏繞飛涌，讓人感覺那已不是雪花，而是一朵朵罕見的雪絮降臨人間，不禁使人瑞氣升騰，心花盛開，愉悅滿懷；這雪，不急不徐，保持了雪們應(yīng)有的優(yōu)雅和浪漫，讓人既感受到絲管弦音里茶香茗韻那份高貴的從容與雅致，也讓人感受到天地日月下對酒當(dāng)歌那份不俗的豪邁與灑脫。我想，人生之旅，如雪飄灑，徐急有度，那便是得天道之精妙，讓人生受益匪淺。

這些沖進水潭的飛雪，立時抱團形成雪浪，皛溔可觀。這些翻滾的雪浪不斷往泄洪道上攀爬，雖然這吶喊著的雪浪總是在攀爬中跌落，又在跌落中攀爬，尤如西西弗斯推石般做著無望的努力。然而，它們不放棄追求的頑強，它們享受努力奮進過程的歡樂和幸福，著實令人感動，使人為之深思。人生不就是一個過程么？百姓們有言：“金銀財寶，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痹谌松倪^程中，人亡財散，只有利他的名聲能成永恒，比如散財筑堰的盧文臺，二千多年來，一代代百姓沒有忘記他，尊稱他為“白沙老爺”，為他建廟祭祀，千秋頌揚。

此時，我聞到了一絲淡淡的幽香，這是來自飛雪中的甘甜水香？這是來自山野的綠葉清香？這是來自空谷幽蘭的淡雅之香？雖然，我無法分辨這是源自于哪一種香氣，但享受著這一種清心潤肺的幽香，便有神清氣爽飄飄欲仙的舒暢。

這必是蘭花的清香?！坝奶m香風(fēng)遠(yuǎn)，蕙草流芳根”，那集蓄千山萬嶺之水的金蘭水庫，一定融進了無數(shù)的蘭香芳根，那水庫名曰“金蘭”，不是給人一種如此的聯(lián)想么？

雖然，我得知這一水庫取名“金蘭”，是緣于取其金華縣和蘭溪縣的頭一個字，故名為“金蘭水庫”，但從旅游審美角度來看，難道“金蘭”就沒有給人以詩情畫意的詮釋？當(dāng)初無意中所取的“金蘭”之名，留給后人的是濃濃的審美情趣。正如這水庫，除了灌溉、發(fā)電和供給飲用水的實用價值之外，還有濃重的治水精神價值和旅游審美價值。

我想，若是給金蘭水庫的景點取一個名稱，那應(yīng)該是“金蘭飛雪”。天下奇景心生成，金蘭之水噴飛雪。蘭如君子，君子樂水，君子亦喜雪，雪之高潔，天真無邪。

“氣如蘭兮長不改，心若蘭兮終不移。”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為官者若能堅守初心，如白居易離任杭州時能聊以自慰“唯留一湖水，與汝救兇年”，為民者能以善為本，聲名如雪無污，潤草木以蓁蓁，此等便不辱人間美好。

作者簡介：

陸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xué)學(xu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理事、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報告文學(xué)委員會副主任。已出版中短篇小說集《蒼鷹在天》、散文集《心靈的風(fēng)景》、長篇報告文學(xué)《誰為翹楚》《萬里長歌》等；有小說、散文、詩歌、報告文學(xué)等作品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藝報》《中國作家》《青年文學(xué)》《中華散文》《散文》《星星》《江南》等報刊上發(fā)表；有作品獲冰心散文獎，并有多種作品入選中國散文年選、中專語文教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