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光燦 馮詩雁
自古以來,園林作為人們生活、游憩,乃至抒發(fā)情感、表現其精神世界的詩意場所,似乎同愛情的發(fā)生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本文界定愛情相關的園林空間為男女產生情愫的場所,包括一男一女相處、其中一方單獨相思、一群人中男女相互傾心等情況。在周維權、彭一剛、汪菊淵等學者所著歷史書籍中可以看出,前人在園林的造園手法、空間結構等研究領域頗有成果,但對于古人真實的生活場景卻較少關注,而古人的情感同園林空間聯系的研究就更少。我們可能難以找到古人真實生活的歷史依據,但從古典戲曲、散文筆記中,能通過文學家或者筆記者的視角發(fā)現園林與愛情之間存在的聯系。
發(fā)生于園林中的愛情故事,常見于中國古典文學當中,特別是戲曲小說如《牡丹亭》《紅樓夢》《西廂記》《墻頭馬上》等,而以《浮生六記》為代表的古代筆記典籍中,大量描述承載古代夫妻恩愛生活的園林卻很少。著名學者陳寅恪在《元白詩箋證稿》中說:“吾國文學,自來以禮法顧忌之故,不敢多言男女間關系,而于正式男女關系如夫婦者,尤少涉及。蓋閨房燕昵之情景,家庭米鹽之瑣屑,大抵不列載于篇章,惟以籠統(tǒng)之詞,概括言之而已。此后來沈三白《浮生六記》之閨房記樂,所以為例外創(chuàng)作,然其時代已距今較近矣?!盵1]這是實際的愛情生活筆記流傳下來較少的原因。有學者認為:“后花園連同園中之情是作者按照理想主義而非理性主義的原則塑造,所謂‘理之所必無,情之所必有’;盡管后花園的布局與現實生活中的私家園林不乏相似之處,但青年女子可以隨時徜徉其間的設計卻表明這仍是羅曼蒂克意義而非寫實意義的環(huán)境?!盵2]在“后花園模式”[3]下,才子佳人們擺脫了社會規(guī)則和宅內的禮法約束,在避人視線的園林空間中相遇相愛,情感得以釋放。
本研究試圖從愛情與園林的最佳虛構代表作《牡丹亭》和較為詳細記載的愛情筆記《浮生六記》這兩個一虛一實的典籍,從環(huán)境行為和環(huán)境心理的角度,來嘗試討論傳統(tǒng)生活中愛情與園林空間的關系,心理發(fā)生和行為發(fā)生空間之間的關系,以及相關特點對現代園林設計的啟示。
園林與其他的社會空間相比,因為圍墻等一些園林要素的存在,使之成為一個獨特的、有別于其他社會空間的場所,具有強大的私密性、隱蔽性和神秘性,在外界看來,是私人消遣的隱秘之處,不容輕易靠近和探究?!叭藢λ矫芸臻g的選擇可以表現為一個人獨處,希望按照自己的愿望支配自己的環(huán)境,或幾個人親密相處不愿受他人干擾,或者反映個人在人群中不求聞達、隱姓埋名的傾向?!盵4]中國園林追求“曲徑通幽”的空間格局,喜歡設計復雜地形,采取各種手法來組織安排豐富多彩的空間,內向型空間和貼近自然的環(huán)境符合人們“隱”與“藏”的心理,可能容易激發(fā)人們的私密情感,諸如對愛情的向往或者愛情本身的發(fā)生。如柳永《正宮·玉女搖仙佩》一詞中“須信畫堂繡閣,皓月清風,忍把光陰輕棄。自古至今,佳人才子,少得當年雙美,且恁相偎依?!盵5]這里描寫的“皓月清風”“畫堂繡閣”的園林生活場景,正是園林中的景致與人的情感的和諧共融。
愛情是個體與個體之間強烈的依戀、親近、向往,以及無私、無所不盡其心的情感。著名精神分析家弗洛伊德認為,在人的一切行為中起決定作用的是人的本能,人的心理驅動力都是從本能中獲取的。性本能作為人類最原始的生命沖動,常常受到意識、社會倫理、道德準則的制約和壓抑[6]。由此,對于愛情心理發(fā)生場所相較于愛情行為發(fā)生場所來看,后者更有著私密場所的規(guī)定,這是討論傳統(tǒng)園林與愛情關系的前提。
本文通過《牡丹亭》與《浮生六記》兩個典籍,對園林與愛情之間的關系進行解讀,分析園林中愛情心理發(fā)生和行為發(fā)生的特殊空間模式,以獲取空間的具體特點,甚至要素的一些選擇表達。
明萬歷四十五年,劇作家湯顯祖創(chuàng)作了《牡丹亭》[7]。該劇描寫了官家千金杜麗娘春游牡丹亭,發(fā)起春情,夢柳夢梅,而傾心相愛的故事[8]。牡丹亭有學者討論是在江西大余南安府的遺跡[9-10]。但由于還沒有充分實現論證,故此仍以牡丹亭的描寫為湯顯祖所為,不去討論牡丹亭園林的真實情況。
2.1.1 園林要素描述(見表1)
根據表1的戲文抽取,提取其中的園林要素主要有:牡丹亭(編號8、17)、芍藥欄(編號7、8、10、16)、水閣(編號13)、榭(編號14)、畫廊(編號8)、畫船(編號5、13)、秋千(編號2、10、13)、太湖石山(編號2、7、8、10)、杜鵑(編號6)、荼蘼(編號6)、牡丹(編號6)、芍藥(編號8)、垂楊(編號8)、榆樹(編號8)、梅樹(編號11)、竹(編號14)。根據編號6、7、10,可以得知其中牡丹亭、芍藥欄、太湖石山、秋千的位置關系是相距較近的。其中芍藥欄是與牡丹亭相配的賞花場所,為長廊式建筑,“回”字形結構,欄中有假山,放置有太湖石,欄內栽種芍藥,“回”字形廊門掛有楹聯、字畫,備有坐椅,人既可漫步欄內,又可歇息[11]。綜上可作圖1所示:1~6是杜麗娘游園思春之處,花園空間變換較多,動線為湖邊,荼蘼架、看花等滿園春色。7是杜麗娘和柳生愛情發(fā)生之地,僅是一個固定的較為隱蔽的場所,即芍藥欄旁、牡丹亭旁、湖山石邊。而8~11為杜麗娘相思尋夢的空間,同整個花園的空間進行回應,同時集中到7、12~15為柳夢梅游園拾畫,花園空間盡顯凄涼衰敗之氣。16是柳郎居住梅花館屋外描寫,17描述的是凄涼的花園,請回杜麗娘之身。
表1 《牡丹亭》有關園林描述戲文部分抽取[12]
1.牡丹亭園林示意圖(注:根據書中提及繪制,其他未提及部分不作布點)
2.1.2 園林空間描述
從“閨塾”游園,到“驚夢”“尋夢”,再到后來“拾畫”的柳夢梅游梅花觀,《牡丹亭》這一愛情劇的主要情節(jié)都發(fā)生在湯顯祖描寫的南安太守府的后花園,也即后來的梅花觀里,園林中的亭臺樓閣、花草樹木是為主人公杜麗娘的愛情夢想鋪就的空間背景:“畫廊金粉半零星,池館蒼苔一片青”“繞得流觴曲水,面著太湖大石”的園林美景,“朝飛暮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的美妙意境。
南安府后花園是杜麗娘思春、和柳生相遇以及杜麗娘打發(fā)相思的三個場景之處。其中和柳生相遇的定情之所比較固定在范圍較小的空間,為愛情行為發(fā)生的空間,為麗娘的思念高潮之處,而思春游園和相思游園皆是較大的園林空間。杜麗娘死后,后花園變成梅花觀,為柳生春病閑游、游園拾畫,為衰頹傷景、狼藉蕭條、荒草荊藤,從滿園春色變成滿園蕭殺。
2.1.3 園林植物描述
在牡丹亭中,牡丹、芍藥、垂柳、青梅等富含春意的自然意象也帶有愛情的隱喻,它們在杜柳的愛情發(fā)生過程中被作者反復提到。牡丹開在春盛之時,是花中之王,劇中象征著杜麗娘的青春和美貌?!对娊洝む嶏L》中有一首《溱洧》中寫“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13],描述的是春暖花開、雪融河漲之時,年輕男女到河邊嬉戲交游,彼此打情罵俏,相互贈送勺(芍)藥花作為定情信物的畫面,芍藥自古就被人們用來象征愛情;柳樹常用來贊美女子的柔美;青梅常常用來代指女子,比喻青春韶光,表現女子對愛情的渴求。這些自然要素與麗娘的青春韶華互為映襯,既烘托出夢境的美好,也表達出情感的熾熱,承載著關于青春、生命與愛情等多重至情意蘊。
對美好事物的向往、追求是人的天性,相比于閨房、廳堂的刻板、沉悶,春天的花園充滿了勃勃生機,散發(fā)著鮮活的生命氣息,是相對自由的空間,人與自然在園林中相互感應,情感同自然景物也相互對應,因為管理的不同,后花園以及梅花觀為牡丹亭人物活動時帶上貼合的園林狀態(tài)。
“中國園林不僅僅是一個自然的境域空間,它隨著春夏秋冬的四季更替,隨著四季中陰晴風雨霜雪云等天時景象的變換而不斷發(fā)生變化,這種自然天象的動態(tài)變化使一個靜態(tài)的自然景象空間變得更加鮮活生動起來”[14]?!赌档ねぁ分校诙帕鴥扇藧矍榘l(fā)展的不同階段,湯顯祖描寫的園林的要素與景色也不盡相同,對于園林歲月的變遷和更替不乏恰當描繪。而其中對春日花卉的描述,是重要而顯著的,花是杜麗娘產生春情的關鍵要素。到了梅花觀,曾經春情蕩漾的牡丹、芍藥、榆錢、荼蘼架等,成為閑花(野花荒草)而亭榭荒蕪,而柳生看到的梅花觀更是梅花樹下一堆,即為麗娘之墳。不變的只有太湖石、倒塌的飛來石等,以及斷墻頹垣、半亭瓦礫、冷秋千、竹林等,從一個被管理的南安太守后花園到一個疏于打理的墳冢的梅花觀,成為兩個不同性質的園林。同出一個地方不同的配置,顯然帶給人的情緒與反應也是不同的。
《浮生六記》是清代文人沈復的作品,是以抒情散文的形式描述他與妻子布衣素食的日常生活,不同于《牡丹亭》,這是一部生活實錄。
2.2.1 園林要素描述
從作品中抽取有關園林的描述(見表2):
客居會稽時(編號1),周圍景致幽美,使作者更加思念家鄉(xiāng)、思念妻子,竹影、月色、風聲、蕉窗,自然景物形成的靈動意象交融在一起,形成了情景交融的藝術境界,構成園林最感人至深的意境,體現了纏綿悱惻的情致。沈復與妻子在滄浪亭畔(約1800年)“我取軒”度過了最美好的一段時光,有老樹、綠蔭、水窗(編號2),在如此僻靜幽美、充滿生機的環(huán)境中談論古史、品月評花,人生何其自在瀟灑。
表2 《浮生六記》園林景色段落抽取[15]
根據表2的文字抽取,筆者嘗試繪出“我取軒”的平面示意圖,其園林要素主要有:水軒(編號2)、板橋(編號2、5)、水窗(編號3、5)、老樹(編號2)、柳樹(編號4)、水蓼(編號4)??梢缘弥渲械奈恢藐P系:“我取軒”臨水,檐前一棵老樹,周圍植物豐富,旁邊一座板橋,隔岸樹林有柳樹、水蓼(如圖2)。
2.2.2 園林空間描述
2.滄浪亭畔“我取軒”示意圖(注:根據書中提及繪制,其他未提及部分不作布點)
沈復夫妻同游滄浪亭時,同“我取軒”一樣,景色也十分優(yōu)美(編號6、7),有疊石、林木、亭子,還有云霞、風聲、月色。他們登高眺望、品茗作詩,拋去了俗世雜念,怡然自得。借住老仆婦家避暑時,雖位于鄉(xiāng)野,但綠蔭濃重、池風蟬鳴,于綠蔭深處垂釣、登土山而觀晚霞夕照、月光下對飲,幾樣簡單的自然景物作為背景,便使世人覺得沈復夫妻的愛情令人羨慕。據表2不難發(fā)現,沈復格外注重和妻子的賞月情景,也比較留心于身邊的風花木樹,并將其作為情之所寄,浪漫時刻不乏對月、水、風、云等自然要素的描寫。
沈復與妻子的溫馨愛情生活多表現為平淡的賞月、賞花(油菜花)、納涼、品茗等情景,同《牡丹亭》比較,沒有濃重的情感氛圍,注重的是日常生活和溫馨踏實的情感世界;沒有旺盛的周遭空間環(huán)境的感知力,而是淡泊清雅和穩(wěn)定的愛情心理發(fā)生行為。作為成熟的夫妻,二人并不對園林保佑愛情行為發(fā)生的渴望,而是在園林中得以更加升華情感的篤定與溫馨,是為《浮生六記》常見的愛情心理發(fā)生的空間描述。
園林不僅僅是一個物理空間的存在,它與人的情感和生命有著緊密的聯系?!赌档ねぁ穲@中詩意浪漫的氛圍促進愛情發(fā)生,園林的自然屬性和自由氛圍往往激發(fā)人追求自由愛情、自由生命的意識,以及傷感生命和愛情的孤獨,有戲劇性的高潮的特點。而《浮生六記》則是用穩(wěn)定安詳的景物對應了沈復夫妻篤定親密無間的情感。由此推測花前月下,白天到夜晚,是愛情從初始到發(fā)展的一個邏輯過程。在古典文學中,如《牡丹亭》,涉及到愛情發(fā)生的空間時,會有多數相關“花”的描述,似乎人們賞花多是在愛情初次發(fā)生、進行的場所中才有的活動,花本身也是植物的愛情時期、繁殖時期。對愛情空間進行細致描述的《浮生六記》,多為賞月(賞月即可臨風)。
園林為人們營造一個閑適的場所,可以暫時避開外界干擾,釋放內心的親密內向的精神和情感的需求,園林成為愛情發(fā)生的典型場所;從相識的花前的浪漫喧鬧生機勃勃的試探,到相覓相思的凄涼場景,再到相知的月下的穩(wěn)定安詳,是可以邏輯推測的愛情過程,《牡丹亭》和《浮生六記》為此提供了很好的范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