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迪
【摘 要】曹禺《雷雨》中的周樸園形象不僅有資本性的心狠手辣還有人性的情感溫存,在人性的一面可以窺見他對侍萍的濃濃深情與苦苦追憶。此外通過重塑他與侍萍的愛情和分離,分析了同被封建制度壓迫的周樸園無意識中對封建大家庭的反抗與憎惡。
【關鍵詞】曹禺;雷雨;周樸園;封建大家庭
中圖分類號:I207.3 文獻標志碼:A ? ? ? ? ? ? ?文章編號:1007-0125(2020)08-0203-02
在我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浩瀚海洋中曹禺的《雷雨》無疑是閃耀著的一顆明珠?!独子辍分兄荇攦蓚€階層、兩個家庭、兩代人的糾葛,牽扯出了周樸園和侍萍兩人跨時空的愛與恨、周萍與后母繁漪“鬧鬼”般的不倫之戀、周萍與四鳳不知彼此真實身份的兄妹亂倫、魯大海與周萍兩兄弟錯位的階層矛盾……作品背后投射出的封建大家庭制度的壓迫和錯綜復雜的情感關系,牽動著每一個讀者的心弦,激蕩著每一個讀者的靈魂。
周公館少爺周樸園與家中下人梅媽的女兒侍萍同居并生下兩子,但周樸園為了“要趕緊娶那位有錢有門第的小姐”[1]逼著侍萍帶著僅生三天的二兒子離開周公館,娶了比自己小二十歲的繁漪。有周樸園在的家中總是籠罩著壓抑和專制,他逼迫繁漪喝藥、看病,兒子周萍也在潛意識中懼怕父親,認為“他的意見就是法律”[2],這個“家”已然是“牢籠”“藩籬”的代名詞。研究者也大都給周樸園貼上“專制”“心狠手辣”“偽善”的標簽,有的研究者甚至將周樸園全盤否定,認為周樸園沒有含情的“人性”只有貪婪的“獸性”。
誠然,在利益追求方面,周樸園是心狠手辣的、虛偽的,但我們不能因他資本性的惡毒而忽略掉了他人性的情感溫存,在這溫存之中飽含了他對侍萍的脈脈真情。錢谷融先生曾這樣分析,“從他一貫的為人處世的態(tài)度里,以及從他作為一個資產階級的階級本性里,我們都可以毫無疑問地做出肯定的回答,說他是假的,虛偽的。但是,我們卻不能因此就認為周樸園對侍萍真的一點感情也沒有,認為他對侍萍的種種懷念的表示都是裝出來的,都是有意識地做給別人看的?!盵3]雖然狠毒的資本追求之欲看似掩蓋了他埋藏在潛意識中愛著侍萍的溫情之心,但是細解文本,我們會發(fā)現(xiàn)周樸園意識層面與無意識層面共同構建的形象不僅僅是一個封建大家庭的壓迫者,他自身同樣也是一個受封建大家庭制迫害的受害者。在此基礎上,飽含了他對侍萍的濃濃初情與苦苦追憶。
三十年后物是人非,三十年前卻是情真意切。我們不能因為魯侍萍最終被拋棄的結果就認為周樸園對魯侍萍僅僅只是少爺對下人的玩弄,也不能因兩人在周公館重逢后的痛與恨就認為他們當年沒有攝人心魄的愛情體驗,周樸園和魯侍萍的濃濃初情同樣在《雷雨》中充滿力量。在文本中我們不能直接找到周魯兩人當年具體詳盡的愛情描摹,但是我們可以通過周萍與四鳳的愛情來“重譜”三十年前周樸園將回味一生的與侍萍美好而痛苦的愛情旋律。
時間的車輪回轉到1923年,那時的社會已經受過“五四”新文化運動浪潮的洗禮,新文化運動的浪花也激起了一個新的社會潮向。但即使是在這樣的背景之下,我們也不難發(fā)現(xiàn)青年人追求自由的內在精神力量難以沖破傳統(tǒng)社會意識的桎梏,更難以打破封建大家庭制度構造的精神牢籠。相愛的周萍與四鳳對待他們感情的態(tài)度都趨向于遮掩,周萍想見四鳳時要首先確定無人,“周萍一個人由飯廳走上來,望望花園,冷清清的,沒有一個人。偷偷走到書房門口,書房里是空的,也沒有人。忽然想起父親在別的地方會客,他放下心?!痹佟暗偷偷卮党鲆环N奇怪的哨聲”,用暗號來相約,但即便這般小心謹慎,四鳳也是“我怕萬一老爺知道了,我怕?!盵4]即使是在經歷過“五四”運動洗禮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下,兩人也難以完全掙脫傳統(tǒng)封建制度的強力掌控,他們的力量不能更不敢打破兩個階層無形的藩籬,傳統(tǒng)封建制度鑄成的精神圍墻無情地橫亙在兩顆相愛的心之間。
我們再將時鐘撥回三十年前,也就是周樸園和魯侍萍相愛的1893年。那時沒有“新文化”運動覺醒力量的支撐,傳統(tǒng)封建專制和封建禮教還如鐐銬一般緊緊鎖住人們精神世界。但也正是在那樣的社會背景之下身居兩個階層的周樸園與侍萍開出了一朵相愛、同居、生子的愛情之花。
對比周萍和四鳳的小心謹慎來說,周樸園和侍萍是果敢而大膽的。兩人沒有“口哨約見”而是如同夫妻一般同居生活,還生下了孩子。我們不可忽略的是,這些都發(fā)生在有著高壓封建制度的大家庭環(huán)境之下,如果沒有周樸園反封建階級制度的思想與對大家庭的反抗,周樸園和侍萍兩人是不能也不敢如此的。同居幾年的細水長流以及同生孩子的特殊感情證明了他不是一時的感情沖動,更不是對侍女的蹂躪,而是神圣而純潔的。周樸園心中對封建制度的反抗和蔑視的態(tài)度牢植根于對侍萍的真情之上,正是因為兩人真摯不渝的愛情力量,周樸園才有反抗家庭意志的勇氣,才會一直遵守侍萍“總要關窗”的生活習慣,才會有擺放家中的照片。最重要的是——兩個人的兒子才會以“萍”命名。周樸園對侍萍的愛還熔鑄在有侍萍氣息的物品上,兩人當年的感情也因這些寄托了兩人故事的物品而得到了重塑:
魯侍萍 老爺那種綢襯衣不是一共有五件?您要哪一件?
周樸園 要哪一件?
魯侍萍 不是有一件,在右袖襟上有個燒破的窟窿,后來用絲線繡成一朵梅花補上的?還有一件……
周樸園 (驚愕)梅花?
魯侍萍 還有一件綢襯衣,左袖襟也繡著一朵梅花,旁邊還繡著一個萍字。還有一件……[5]
三十年后的侍萍還記得當年周樸園“五件舊襯衣”,其中每一件都經過自己“加工”的樣式,可見當年侍萍是懷著濃烈而甜蜜的愛來一針一線地繡上自己愛情的佐證。兩人這樣親密的生活無異于一個妻子對丈夫的照顧關懷,雖然兩人不是名義上的夫妻,但是他們的愛與默契早已將兩人帶入了那樣的情感圣地,針針線線都訴說著兩人的款款深情。
但情深意濃的愛情力量終究敵不過封建大家庭制度的戕害,侍萍生下二兒子僅三天就被趕出了周家館。大多研究者都將矛頭指向了周樸園,認為正是因為他對侍萍的拋棄才導致了悲劇的發(fā)生,但是其實此事非他所愿,造成最后侍萍被趕出的客觀的責任,應由以周樸園母親為代表的封建家庭制度的執(zhí)行者承擔。面對封建制度的強大力量,受迫的周樸園作為一個留過學接受過西方思想的資產階級紳士,也只能低頭妥協(xié)。正是在那時,同樣受迫的周樸園于無意識層面中埋下了對封建大家庭制度的厭惡和反抗,曹禺曾經分析說:“周樸園的家教很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能違抗,他沒有辦法。”[6]在愛與分離之間,在個人與家庭之間,周樸園在無奈之中選擇了妥協(xié)。因封建大家庭制度的迫害而失去自己心愛的人的周樸園無疑也是一個受害者,他“在意識層面服從了他大家庭的意志,樹立起了階級意識和繼承、創(chuàng)造家業(yè)意識,而他與侍萍的純真愛情則被階級意識壓抑在了潛意識之中,造成了周樸園自己也難以意識到的‘侍萍情結?!盵7]
首先,他將自己的“侍萍情結”投射在自己的生活環(huán)境之中。從南到北搬遷,他仍保留著侍萍喜歡的家具,保留侍萍總是關窗的習慣,擺放著侍萍的相片,牢記侍萍的生日,他喜歡穿舊襯衣,這些是他對侍萍懷戀、懺悔、追憶等復雜情緒融為一體的佐證,是周樸園對美好愛情的祭奠和想要沖破階級藩籬的無意識表現(xiàn),可以說他始終沉浸在當年溫暖的愛情體驗之中。
其次,周樸園長期離家工作,即使從礦上回來幾天也是對繁漪態(tài)度冷淡,可他卻會拿著侍萍的照片淺淺懷想,可見侍萍總是在無意識中占據(jù)了他情感溫存的一隅。他很難對繁漪產生情感的愛戀,并且周樸園對繁漪冷淡之余還會逼迫她喝藥、看病,將繁漪的身體和心靈折磨成了一個“活死人”。他對待繁漪的態(tài)度可以說是病態(tài)的。但是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這種病態(tài)的根源之一是他無意識中對家庭“包辦婚姻”的反抗。同樣作為封建制度殘害的受害者,周樸園對原有家庭封建禮教制度的憎惡和反抗的意識投射到了繁漪身上。但是可悲的是,這種反壓迫的外化行為投射在繁漪身上卻是另外一種壓制和迫害。周樸園反抗“封建家庭”的方法就是建立另外一個自己的“封建家庭”,他反抗自己家庭必須“門當戶對”的制度的方法就是建立另外一種壓制自己妻兒的制度,他解構壓迫自己的桎梏的方法就是建構壓迫他人的藩籬。他“破壞”的同時也是一種“建立”,這難道不令人悲哀嗎?
此外,正如周安華所說:“曹禺劇作中的無意識(潛意識)心理,多表現(xiàn)沖突中一種難以壓抑的情感,或意識與潛意識的陰錯陽差?!盵8]如果對侍萍深深的愛是周樸園的“本我”欲望的話,那么家庭封建禮教制度就是周樸園的“超我”道德。周樸園的“超我”中包含階級意識和封建制度的牢籠,這種“道德”不允許跨階級的愛情出現(xiàn)。而當無意識的“本我”欲望出現(xiàn)時,超我與本我的矛盾必將撕扯著周樸園的內心,帶來三十年前痛苦的記憶,所以周樸園也不得不將“侍萍情結”深藏在潛意識中,而規(guī)避超我和本我之間矛盾的痛苦。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當周樸園“打聽”侍萍時說侍萍是“梅家的一個年輕小姐,很賢惠,也很規(guī)矩?!盵9]在他眼中,侍萍不是一個下人,而是一位有身份地位的“小姐”,這也表明了他的無意識中他和侍萍兩人門當戶對,終成眷屬的愿望。但是周樸園只能接受想象中的侍萍,而不能接受現(xiàn)實的侍萍。在周樸園的無意識層面上,潛意識中的侍萍是美麗而有身份的,他們之間沒有不可逾越的階級鴻溝,無意識愿望中的美好與客觀現(xiàn)實形成了痛苦的矛盾。我們可以看到當周樸園認出侍萍時兩人的對話:
周樸園 ?(忽然嚴厲地)你來干什么?
魯侍萍 ? 不是我要來的。
周樸園 ? 誰指使你來的了
魯侍萍 ?(悲憤)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來的!
周樸園 ?(冷冷地)三十年的工夫你還是找到這兒來了。[10]
周樸園突然從之前對侍萍的溫情追憶跳轉到了嚴厲的質問,此處情感轉換不僅是周樸園害怕侍萍動搖自己地位的“人性”到“資本性”的轉換,還是周樸園無意識層面與意識層面之間的沖突和撕扯。當真正的魯侍萍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時,魯侍萍作為周樸園內心的一個埋藏了三十年的痛點,將周樸園從無意識層面的“愛”拉扯回了意識層面的“懼”之中。這個“懼”包含了對魯侍萍的懺悔,還包含了自己被家庭封建制度壓迫而不得不與心上人分離的痛苦記憶,更包含了自己對封建禮教的痛恨。
三十年光陰流轉抹不去濃濃的真情,三十年歲月匆匆也撫不平分離的傷痕,乘著那重逢卻又帶來無盡悲痛的結局,周樸園對侍萍的真情只有——苦苦追憶。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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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楊樸. 愛情情結和階級意識的糾葛與沖突——《雷雨》周樸園與侍萍重逢一場戲的精神分析[J].文學評論,2010年第3期.
[8]周安華.論心理分析場中的曹禺戲劇本色[J].藝術百家,1987,(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