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南戲中的負心戲

師陽

【摘 要】南戲對負心婚變悲劇的集中表現(xiàn)以及它的巨大成就，對后世文學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它使家庭倫常問題成為戲曲表現(xiàn)的最主要的題材。

【關鍵詞】南戲;負心戲;研究

中圖分類號：I23 文獻標志碼：A ? ? ? ? ? ? ?文章編號：1007-0125（2020）08-0018-02

“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幸福美滿的婚姻是每一個人都渴望的。然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天荒地老式的愛情并不是那么容易得到，反而負心的情變和婚變，卻往往容易發(fā)生。時至今日，婚變問題在中國現(xiàn)代社會依然是特別敏感的問題，它不單是一個關于婚姻道德的社會問題，還是一個歷史性的概念。

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男女地位是極其不平等的，自由戀愛和婚姻情感為禮教綱常所阻隔和排斥，正如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所說的，“在中世紀以前，是談不上個人的性愛的……在整個古代，婚姻的締結都是由父母包辦，當事人則安心順從。古代所僅有的那一點夫婦之愛，并不是主觀的愛好，而是客觀的義務，不是婚姻的基礎，而是婚姻的附加物?！盵1]由于女性在婚姻中處于依附地位，同時還承受著沉重的貞節(jié)負擔，所以她們一旦被休，不僅名譽掃地，還會令其家族蒙羞受辱。正因為這樣，喜新厭舊的男子理所當然地受到社會的譴責。也因此，“負心婚變”的命題就成立了。

然而，這種負心的實際涵義在不同時代的人們心中并不相同，文學表現(xiàn)上也錯綜復雜，其中體現(xiàn)的道德觀念，也有著顯著的變化。依據(jù)各個時期文學體裁所體現(xiàn)的道德意蘊和審美特征，可把負心婚變的文學表現(xiàn)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詩經》到南北朝的棄婦時代;第二階段，唐宋清末的婚變悲劇時代;第三階段，從“五四”以來的婚變悲劇的蛻變時期。[2]

早在中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中，這一哀怨的樂聲就已奏響，但它的旋律與以后的歲月又有著不同的特點。女子被棄固然不幸，但當時女性的手腳尚未被沉重的禮教鐐銬所束縛，她們對愛既熱烈又執(zhí)著，既豁達又大方，所以棄婦的哀怨更多的是為愛情的失去而哀傷。因為即使被休還有再嫁的自由，加上貞節(jié)觀念的淡薄等因素，多少減輕了她們被棄的不幸程度，也多少減弱了她們對于負心漢的怨恨。

從棄婦走向悲劇的關鍵，是科舉制度的實施?！皞鹘y(tǒng)意義上的‘負心婚變，并不完全與婚姻情感相關，而是一種婚報觀念的結果?？梢哉f它的表層意蘊是一種婚姻道德的責難，而其深層結構卻是一種恩報關系?！盵3]唐宋之后，科舉制度的實施，使得寒微之士驟然發(fā)跡而躋身仕途成為可能。同時，也就使得一部分為男子的前程、家庭做出巨大貢獻的女子獲得了索取回報的權利?？蛇@種道德規(guī)范中的恩報關系往往在現(xiàn)實中不能實現(xiàn)，因為這些寒素之士一旦發(fā)跡變泰后，貧賤夫妻的那種門戶不當?shù)幕橐鼍捅簧鐣暈楫愇?，為了鞏固來之不易的榮華富貴，締結社會視為合理的“門當戶對”的婚姻，促使他們總是拋妻背親而攀結權貴，這也就導致了負心婚變悲劇的頻頻上演！總之，唐宋以后，負心婚變故事具有了真正意義上的悲劇性質，達到了索魂、天殛凄厲激烈的地步，而不再只是以往那種棄婦們的自怨自艾。

宋代戲曲中就創(chuàng)作過一系列婚變悲劇，因而說婚變悲劇系列乃是南戲的起家戲。宋代的婚變悲劇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是書生和煙花女子的故事，如《王魁負桂英》《陳叔文三負心》等;一類是書生與糟糠之妻的故事，如南戲《趙貞女蔡二郎》《張協(xié)狀元》《李勉負心》《崔君瑞江天暮雪》《王宗道休妻》等。

書生與妓女相戀，發(fā)跡變泰后卻忘恩負義、負誓渝盟，此類故事以《王魁負桂英》為代表。王魁下第失意時，與妓女敫桂英相愛并得其資助，故二人結為夫妻。王魁再度上京赴試時，與桂英在海神廟焚香盟誓，永不相負。后王魁狀元及第，卻另娶崔相國之女。桂英遣仆送信，王魁卻當廳將寄信人逐出。桂英憤而自殺，誓將索命報仇。后其魂偕鬼卒追捉王魁至海神廟，以海神為證人，當面對質，最終忘恩負義的王魁被索取性命。王魁的負心，不僅僅是感情上的背負，更是道義上的背負，因為沒有敫桂英的全力資助，就沒有王魁今日的得志顯達。這是一筆感情債，更是一筆恩情債。所以，忘恩負義就成為負心婚變悲劇的主要內涵。

而宋代寫書生發(fā)跡后遺棄糟糠之妻的故事當以《趙貞女蔡二郎》為代表。此劇原作不傳，據(jù)徐渭《南詞序錄·宋元舊篇》曰：“即舊蔡伯喈棄婦背親，為暴雷震死，里俗妄作也。實為戲文之首。”秦腔和京劇中有《小上墳》劇中蕭素珍上文時唱到了古人蔡伯喈的故事[4]：

（蔡伯喈）上京去趕考，趕考一去不回來。一雙爹娘都餓死，五娘抱土筑墳臺。墳臺壘起三尺土，從空降下一面琵琶來。身背琵琶描容像，一心上京找夫回。找到京城不相認，哭壞了賢妻女裙釵。賢惠的五娘遭馬踹，到后來五雷轟頂是那蔡伯喈。（秦腔義興堂石印本、京劇《戲考》第四冊）

如果說書生與妓女的故事，雖然往往得不到社會的承認，但王魁負心背盟依然應受懲治的話，那么蔡伯喈與趙五娘的婚姻則是受法律和道德雙重保護的，所以蔡伯喈的背親棄妻非雷劈不足以平民憤。同類劇目還有《李勉負心》，其劇情已無法推知。但明代沈璟《南九宮十三調曲譜》卷四錄有《書生負心》散套軼曲【刷子序】云：“書生負心：書文玩月，謀害蘭英;張協(xié)身榮，將貧女頓忘初恩;無情，李勉把韓妻鞭死，王魁負倡女亡身。嘆古今，歡喜冤家，繼著鶯燕爭春。”[5]

中國人十分看重施恩求報，因其最懂得恩重如山，同時也最懂得忘恩負義。所以，宋代負心戲中的故事才會表現(xiàn)得如此悲愴激烈。我們都知道，中國的婦女向來地位低下?？婆e的實施也并沒有使婦女的地位得到多大改善，甚至說是更加可憐了。只是由于科舉制度使貧寒書生有了驟然發(fā)跡的機會，也就使得柔弱的女性藉此得到了機會。因為，在當時書生的窮困潦倒，甚至較妓女、貧女更凄慘，借助這些女性的幫助，他們重振旗鼓，能夠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一舉成名天下知。女性從而也就獲得了索報的機會，男子的飛黃騰達之日，便是自己的身榮之時。敫桂英資助王魁，貧女嫁與張協(xié)，幾乎都直截了當?shù)靥岢隽诉@樣的要求。更重要的是，宋代以后，對女性貞節(jié)的要求滲入到社會的每一個角落，影響到了人們的日常生活。此時的女性不像棄婦時代的女性，被棄后還有再嫁的自由，她們不僅毫無選擇，還要恪守殘酷的婦儀婦道，“在家從父，適人從夫，夫死從子”。特別是到宋明以后隨著禮教對女性的束縛和壓迫日益嚴重，“餓死事極小，失節(jié)事極大”，為了爭取生存的權利，她們才會死后也要魂追負心漢。所以，負心婚變才充滿了道德因素。

從男性角度來說，宋代以前，男子為高攀，可以隨意以無子之由而出妻。但到了宋代之后，男子已不能隨意玩弄“七出”（“七出”是：無子、淫佚、不事舅姑、多嘴多舌、盜竊、妒忌、患惡疾）[6]的特權了，因為即使最常用的無子出妻的借口，也可以通過娶妾來彌補，而女性為了感謝男子給予的依附地位，往往主動為丈夫娶妾。又因為當時對女性貞節(jié)的要求是如此苛酷，被棄意味著永絕生路，遂使社會視岀妻為丑行。正是由于這個原因，男子停妻再娶已經為社會的法律和道德所不容了。所以，這些寒賤之士憑借考試而不是依仗權勢的力量進入仕途后，在高攀以求騰達的欲火的炙烤之下，隱瞞了家有妻室的事實，以圖攀折高枝。周密《武林舊事》卷二《唱名》中寫新科狀元綠袍絲鞭駿馬游街時：“至東華門至期集所，豪家貴邸，競列彩幕縱觀。其有少年未有家世者，亦往往于此擇婿焉?！盵7]他們?yōu)榱讼胍M一步富貴顯達，就必須尋找靠山，而最佳的途徑便是通過聯(lián)姻加入權貴把持的勢力集團。而那些漸已失去往日的貴族顯赫地位的權貴們，也需要通過聯(lián)姻從新貴中選擇人物以擴大鞏固自己的勢力。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說過：“對于騎士或男爵，以及對于王公本身，結婚是一種政治的行為，是一種借新的聯(lián)姻來擴大自己勢力的機會;起作用的是家世的利益，而絕不是個人的意愿?！盵8]恩格斯對歐洲古代婚姻制度所作的分析，也適用于我國封建制度。因此上，書生發(fā)跡負心棄妻的問題也就變成了一個道德范疇的問題，他們的薄幸行為也將會遭到更重一層的道德指責。

一定的文學，總是一定的時代的產物。從宋代的負心婚變故事中可看出，主要表達的是下層民眾共同的感受和道德傾向，而不是出于文人或上層統(tǒng)治者的好惡情感。

宋代，都市的興起和商品經濟的繁盛，不僅使人們從生活到娛樂的需求大大增加，為各種民間技藝提供了生存發(fā)展的空間，而且也為市民階層作為一支獨立的力量的出現(xiàn)提供了條件。宋代的戲曲、說話、小說、諸宮調等，就是在市民階層的土壤上成長壯大起來的。所以這些技藝主要是為世俗大眾服務的，不是為了迎合上層階級的口味。而宋代的婚變悲劇盯住書生發(fā)跡負心不放，并不是說現(xiàn)實中沒有其他的婚變類型，主要也是來自下層民間的要求和思想道德觀念。因為一方面是與對書生的社會期待和社會角色有關，另一方面也與創(chuàng)作者階層本身的非文人性有關。雖然他們中也有不得志的書會才人，但他們畢竟脫離了志得意滿的階層而市民化了。抑郁不得志的情狀，使得他們對書生發(fā)跡之后的薄幸行為也發(fā)出激憤之聲。正是因為市民階層的審美趣味和思想意識以及創(chuàng)作者的主體意識，宋代負心婚變的母題表現(xiàn)，沒有沿著《詩經》的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的傳統(tǒng)進行，吟唱得那么溫柔敦厚，而是變得悲愴激烈了。

宋代戲文中負心婚變的主題，也表現(xiàn)出社會輿論的一致性?！案毁F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貧賤之交不能移，糟糠之妻不下堂”，在戲曲藝術形成之前，早已是全社會承認的道德法則。這在官方輿論和群眾輿論中是統(tǒng)一的。在道學盛行的宋代，婚變戲自然而然地染上了宋代獨有的色彩。我們都知道，宋代道學盛行后，女性的貞節(jié)更是被推向了極端，女子一旦被休，便是莫大的恥辱。所以趙五娘才會歷盡千難萬險、不辭辛勞地進京尋找蔡二郎，以求維持婚姻關系;王貧女也同樣奔赴京城，準備“下死功夫”把張協(xié)找到。道學不僅束縛了女性，也同樣束縛了男性，起碼在輿論上是非難“岀妻”的。因此，蔡二郎、張協(xié)、王魁等人的不義行為，當然會受到社會輿論的譴責，不僅被平民百姓所不容，就是上層階級也不會給予原諒。

參考文獻：

[1]俞為民.宋元南戲史[M].鳳凰出版社，2009.

[2]徐朔方，孫秋克 編.南戲與傳奇研究[M].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

[3]孫崇濤.南戲論叢[M].中華書局，2001.

[4]郭齊家.中國古代考試制度[M].商務印書館，1997.

[5]幺書儀.戲曲[M].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

[6]劉念茲.南戲新證[M].中華書局，1986.

[7]錢南揚.戲文概論[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8]中國戲曲研究院 編.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M].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