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終沒有走掉

我始終沒有走掉。我的童年混跡在村里的老人中間，我找遍整個村莊的角落，沒有找到那個童年的孩子，他從草灘上跑過，遇到一場浩浩湯湯的大風(fēng)，什么都不見了。

那年秋天，弟弟從板栗樹下回來。他身上穿著一件淺藍(lán)色的短袖，是撿半個月板栗的錢換回來的。這件新衣裳，弟弟只穿了半天。他穿著有點(diǎn)兒大，我很合身。那是我第一次出遠(yuǎn)門。弟弟把衣服從身上脫下來，給我穿上。然后光著膀子，在秋風(fēng)里穿梭。那天，是母親和家里的黃狗送我走出的村莊，黃狗跑在前頭，搖擺著尾巴，不時朝我回望?！澳狙溃谕膺^細(xì)?！蔽一仡^時，看見我家的半邊老屋掛在峭壁上，猛然間我淚流滿面。

我出生得無比艱難，本來是見不著陽光的?？晌疫€是感知了萬物，我的身體在村子里行走。不想走別人走過的路，也不想重復(fù)別人說過的話。我警惕著世界，警惕著所有的人。我在警惕中漸漸有了意識。我看見了村莊零亂的房子，看見了朝著天空的煙囪，朝著南方連綿不斷的群山。

母親是這個世界上第一個對著我笑的人。

我出生后，每天母親把我放在廳房的屋檐下曬太陽，我扭著脖子，望著東西方向一條朝深山處延伸的茅草路。母親走時肩上扛著鋤頭，手上拎著扁擔(dān)，回來時扁擔(dān)會發(fā)出咯吱的聲響，鋤頭并列著扛在肩上。我坐的搖窩被曬得滾燙，頭上冒著蒸騰的氣。母親把我從搖窩里取出來，來不及扯下熱騰騰的尿布，就解開懷喂我。我趴在母親的懷里，吸著乳汁又睡著了。

村莊四季分明。我知道的事情越來越多，開始熟悉一些人，一些事。我發(fā)現(xiàn)，村莊里的每一件事，都在不停地重復(fù)。這種重復(fù)，讓我內(nèi)心彷徨。

懂事的時候，我無所事事地在村子里打轉(zhuǎn)。村莊被薄薄的陽光蓋著，閃閃的光亮從天空傾斜下來，穿過樹木照在地上的落葉上。潮濕的落葉見著陽光就奔騰起來，像是在表演一場大戲。墻院外的山丘上涌動著金黃的麥穗。人們在等待豐收的一季。

我熟悉我家的每一寸土地，小時候母親背著我在地里干農(nóng)活兒。她的腳深深地印在泥土上，我開始對土地有了強(qiáng)烈的情感。很多時候，我以為，除了我的母親，還有我的先輩們，也都是這樣把腳印一次次地深印在土地上。

那天早晨，我從深邃的夢境里醒來。母親微笑地看著我，想和我說些什么，嘴唇稍微顫抖幾下，便將手輕輕地放在我的額頭上。我開始在心里圈畫著自己的理想，畫家，音樂家，老師，醫(yī)生。

我隱約地感覺到，這只是我做的白日夢。我長大后可能去背柴，可能去種地，可能喂羊。奇怪的是，對這些我有著天生的恐懼。

我六歲那年的一個早晨，雞剛剛啼叫過一遍，背后還是一片墨黑的夜空，我跟著母親去山上采摘山茶籽。到了搶收時節(jié)。那天黃昏，村長站在半山腰上仰著脖子喊，明天采摘山茶籽啰！他的話音剛落，村莊頓時騷動起來。母親頭天晚上做好飯，飯里拌上幾塊臘豬頭肉。母親說，這頓飯吃了不容易餓。

到了地界，母親就像只兔子縱身消失在叢林中。我怯怯地站在地界的中線，不敢挪動半步。借著黎明前的一絲曙光，我看見有人在向我走近。那時，有很多山外的人來搶摘山茶籽。也有趁機(jī)過界搶摘的村民。母親說，只要地界上有人，哪怕是個孩子，他們就不敢侵犯。我感覺有人走近我，又悄悄地離開了。他大概是發(fā)現(xiàn)了地界微小的我，我挺起了腰桿，連咳了幾聲，知道母親必定在哪個地方看著我。

母親從陡峭的叢林中爬出來的時候，頭發(fā)上沾滿了茅草。手背被刺藤劃得皮開肉綻，還有流血的痕跡。稍做停歇，便從草叢中揪出幾大袋茶籽來，每袋足有百余斤。母親露出了會心的笑容，顯然是滿意今天的收成。她喘著粗氣指著山的那邊說，接下來還得起幾個早床。那邊林子的山茶籽比這邊的還大，母親比畫著說，得多帶幾個蛇皮袋來哩。母親砍了根雜木做扁擔(dān)，挑著沉甸甸的茶籽走在我的身后。我看見她拖著沉重的步子吃力地像蝸牛般前行，汗流浹背，臉變得像樹梢凹凸般堅(jiān)硬?！皠e挑得太重了，不要蠻干?！庇袀€聲音從高處的樹叢中灌下來。我以為是父親，卻不是。這個人丟下一句話就不見了。我父親是名鄉(xiāng)村老師，那段時間，父親在山外的學(xué)校里教書。就算是家里再忙，他都抽不出時間回來。

在我幼小的童年里裝滿了母親的汗水。母親帶著我和弟妹守著一個家，一片山林，幾畝土地。我們只有在寒暑假期，才見著父親從遠(yuǎn)處回來。我做夢的時候，也是母親一個人低低地彎著腰，貼著土地慢慢地朝前爬行。

我能下地挪動的時候，我母親白天很少在家。屋里就鎖著我一個人，房門從外面鎖著，然后隔著木門縫朝里喊，好好待著，要乖，我很快就會回來的。這個時候我就會撕心裂肺地哭，拼命地朝著門口爬，想在母親離開前爬到門口。我越用力越爬不動，越用勁哭聲越小。我發(fā)現(xiàn)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的，門縫里的黑影消失后我就不再哭。許多年后，我才知道我哭泣的時候母親還守在門外，聽不到哭聲后才慢慢地離開。

中午母親輕輕地打開房門，小聲地把我叫醒。那時，我靠著墻根已經(jīng)睡著了。在夢里捕捉蝴蝶哩，拼命地追趕著，五彩斑斕的蝴蝶就在頭頂上。只要手一伸就可以捉住時，我聽見了母親的聲音。我知道自己醒了，還是裝著熟睡的樣子，可淚水卻在眼眶里轉(zhuǎn)。家里出過很多事情：隔壁的鄰居在灶臺上烤辣椒，辣椒烤著烤著就著火了，辛辣的煙味從墻縫里鉆過來，我被嗆得像只老鼠趴在地上。有個盜賊敲掉我家的木窗，用鐵鉤朝內(nèi)取火爐炕上的臘肉，取下來翻墻消失在墻根下。母親很是擔(dān)心，可她終究是照顧不過來。

我稍微大點(diǎn)的時候，特別地頑皮。母親再也關(guān)不住我，也找不著我，我比黃狗跑得還快。我會一個人四處玩，從中午玩到傍晚，玩到母親把飯做好，黃昏星掛在草垛上才回去。母親最擔(dān)心的事是怕我下河，河是小河，水浪不大，但有漩渦，看得見水底，卻深不可測。所以母親總是有意無意地喊我，問我在哪，她從我的聲音里能夠準(zhǔn)確捕捉到我的位置。

夜晚，天空上繁星閃爍。村子里的人們習(xí)慣坐在院落里聊天。有的談牲口，有的談女人，還有的談買賣，但更多的還是談地里的事情，什么樣的種子會有好收成。誰家的地是沙地，沙地適宜種什么菜。誰家的地是黃泥地，黃泥地只適合種紅薯。沙地要挑牛糞去施肥，黃泥地就得挑火爐灰。山里的茶籽可以榨多少油，一斤油可以換多少豬肉。我靜靜地聽著，看著他們的神情，他們的話像風(fēng)灌進(jìn)了我的耳朵。

我母親熟悉泥土的氣息。在貧瘠的村子里，我家沒有斷過糧食。這得益于母親的勤勞，母親把自己的時光一半給了土地，一半給了我們。白天在地里勞作，晚上借著月光繡鞋。

麥子熟了。村子里一片黃燦燦的。

父親回來了。他蹲在門口，按著鐮刀在磨刀石上來回地磨。磨刀發(fā)出的尖銳的聲響，把豬圈里的豬嚇得大叫。刀不鋒利，麥子是割不動的。收割有固定的時間，得搶在那幾日割完，人收割完頭遍后，牛羊還會收割第二遍。

麥子可以做面條，可以做小籠包，還可以做麥餅。真是太有口福了。我?guī)诺卦诖遄永锱?，鷹是村子里?qiáng)大的獵手。尤其是白鷹，白鷹是在其他地方見不著的。它的身體除了眼睛是黑色的，其他部分都是白色的。

我看見一只白鷹飛進(jìn)了村子，它是從天空的白云里飛來的。它飛來的時候，地上緩緩地移動著影子，像是一只蹦跳的兔子，看見影子狗撲上去窮追不舍。不停地朝著影子咬，像是發(fā)現(xiàn)了獵物。

狗累了，不追了，趴在地上注視著影子。等到狗沒工夫注視時，白鷹朝地上扇動著翅膀撲下來。地上的樹葉一片片飛起，鷹的爪已經(jīng)落到了羊的身上。羊發(fā)出一聲慘叫，狗還沒回過神來，鷹飛進(jìn)白云無影無蹤。狗在地上嗅著，連一點(diǎn)羊屎都沒有找到。人們仰著脖子，望著白云朵朵的天空，似乎自己也隨著鷹飛入了云端。

鷹夢想著村莊，夢想著村莊里的羊。人們開始留意地上的影子，影子出現(xiàn)后，狗不再注視影子，而是注視天空，不停地朝天空發(fā)出聲音。

我發(fā)現(xiàn)狗特別地睿智。它在特定的環(huán)境里有特別的能量，仰望時眼睛里折射出堅(jiān)定的光芒。它悠閑自得地立在那兒，腳掌里卯足了力氣。它想與鷹有一次較量，在影子落地時撲上去。

人們依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鷹一直在高處盤旋，狗依舊注視著天空。

后來白鷹飛走了。飛過落葉和塵土的高度，飛走時有一兩粒塵土落下來。狗孤獨(dú)地睜著眼睛，看著白鷹遠(yuǎn)去的方向。那時，我依舊是個孩子，站在村頭看著那些遠(yuǎn)行的腿，仿佛也看見了自己的遠(yuǎn)行。

我經(jīng)常一個人走在荒野上，感覺自己身后有著無數(shù)的影子。

天黑了。很多時候，我一個人被晾在門前的木橋上，沒有人理會。我的身邊盡是牛蹄的聲音和牛糞的味道。

我聽見母親喊我的聲音?！澳狙?，快回來吃飯啰?！?/p>

以后的日子特別的漫長，一年一年的光景從眼前過去。一年年走掉的那些歲月，最后丟失在了西邊的荒野。在我的眼里村莊被塵土一層層地掩埋，房屋漸漸地變矮，就連樹梢的鳥兒也漸漸地少了起來。

父親喜歡嘮叨，喜歡嘆氣。他說，好男兒志在四方。說只有不停地朝前走，才能尋找到通往山外的路。我細(xì)細(xì)地琢磨著父親話里的意思，他在山外的時間長，我不得不承認(rèn)有他的見識。他的話，我一直以為只是說給他的學(xué)生聽的，跟我毫不相干。我也慢慢習(xí)慣了他的嘮叨，他張口時，我會用棉絮偷偷地塞著耳朵。他說的話，一直藏在棉絮里。唯獨(dú)這句話，透過棉絮傳到了我的耳內(nèi)。

我離開了村莊，半數(shù)也是給自己尋找出路。我每往前行走一步，內(nèi)心都小心翼翼。我深感人生的不易，更懂得生活的艱難。

我離開村子以后，就再也搞不懂村子里的事情。每次回去的時候，我都會站在門前靜靜地和屋檐下的樹說話，我靜靜地仰望著樹的姿勢，想著一次次的重逢和一次次的告別。我的情感和思緒特別的復(fù)雜，我想過把樹砍下來搬進(jìn)城里，可以用做家具，讓樹陪伴左右?？墒俏以趺匆埠莶幌滦膩?，我是多么希望它能夠永遠(yuǎn)伴隨著村莊，伴隨著爺爺和奶奶，無論過了多少年還是枝繁葉茂。

移民就像是一陣風(fēng)，把村莊吹散了。吹得七零八落。

唯獨(dú)讓我慶幸的是，風(fēng)把果實(shí)搖落在地上，把葉片搖落在地上，土地就這樣靠自己身上的植物養(yǎng)活著自己。我不知道先人的日子過得怎么樣？人和樹的根一樣，埋在地下幾十年，必定知道地下的事情。

許多年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還停留在村莊的童年里，哪也沒去，我的心還停留在村莊的上空。我還會去麥地里幫母親收割麥子，不用鐮刀，只要喊一聲，招招手，麥子就會排著長長的隊(duì)伍回家來。

現(xiàn)在這片土地好像沒有什么用處了，為我一個人生長糧食。村莊里沒有了鄰居，沒有了狗，白鷹也不會再來了。我爺爺和奶奶去世后，埋葬在村子的山坡高處，他們一直眺望著村莊的路口。

（徐春林，魯迅文學(xué)院自然作家班學(xué)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三十六屆高研班學(xué)員。作品見于《人民文學(xué)》《詩刊》《當(dāng)代》《中國作家》《清明》《散文》《作品與爭鳴》《文藝報(bào)》等報(bào)刊。著有長篇小說《白虎郢都》《活火》，小說集《該死的見面》，散文集《山居羊跡》《芳亭記》等十余部。）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