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璨
一
瞎仙(盲藝人)從沒想過這輩子還能娶到老婆。根本不可能,哪個姑娘愿意嫁給他!要說彈三弦唱賢孝那一套,他的確算得上方圓百里最出名的。可一旦成了盲眼人,就是再大的名氣也得打五折。
也因此,當初他遠親舅舅要給他介紹對象,說姑娘除了神經(jīng)稍稍有些問題,照顧他綽綽有余。他不假思索便滿口答應了。
有什么資格去挑剔呢?好歹找上個明眼女人,能照顧他的日常起居。而他靠彈三弦唱賢孝把這個女人養(yǎng)活住,兩人各取所需就行了。至于模樣什么的,反正自己看不見,沒啥區(qū)別。唯獨他遠親舅舅說的那姑娘腦子上的所謂“稍稍”,因為實在無法判斷它的程度,心里難免七上八下。被他爹一路牽著去相親的時候,手心里一層一層的汗。
姑娘家就在鄰村,五里路,不算遠,走一趟就記住了。其實也是他腳底下特別留意了些,要是相親成了,以后這條路就得時常走。
坐在姑娘家的堂屋里,他一動不動,也不說話;最主要是想專心聽聽那姑娘說話。他希望那姑娘說話的聲音會好聽些。但凡聲音好聽的人,心都是比較善的,只要她愿意,是能一輩子踏踏實實過日子的。
滿屋子四五個人,大聲壓小聲,擠擠挨挨的。柔和的老女人的聲音是姑娘她媽的,意外地帶著些討好的意味。低沉的老男人的聲音,是姑娘她爹的。再就是他遠親舅舅和他爹的,不過比平常略略熱情了些。只不知何故沒聽到年輕姑娘的聲音,而憑他直覺,那姑娘顯然就在屋子里。
也許是那姑娘不愛說話,太害羞了吧!——他在心里替自己鼓了鼓勁。
返程快進家門了,他爹才淡淡的語氣說:行呢,長得也行,個子也高,圓白白的,胖著呢;找上吧,反正你也看不著,將來有了娃我們給你抓養(yǎng)。
爹都想到以后有娃的事上了,可見那姑娘應該不錯。他長舒了一口氣,即刻跟了娘去附近鎮(zhèn)子置辦訂婚用的東西。說好的十六樣子東西,布料、肉、點心、80元現(xiàn)金,等等。他還自作主張給那姑娘多買了條紗巾,囑他媽選了條鮮紅色的。
然后訂了婚,行了儀式,吃了飯。卻仍未聽到那姑娘說話的聲音。
究竟怎么回事?按說爹娘都看了也都滿意了,為何自己總覺得哪里不對?要是能親耳聽聽那姑娘說話的聲音,對她有個初步的判斷,也許心里就踏實了,就可以安心等結(jié)婚那一天了。
不行,得再去看看,感覺感覺。之前人多,心思太慌亂了。細想起來,那姑娘幾次都不說話,肯定有什么原因。
便一個人去了,盲棍都沒帶。心里有些急,還無端地有些怕,腳磨著地,手摸著空氣摸著墻摸著樹。很快就到了那姑娘家,只一步便跨上了她家的門檻。姑娘一個人在家,他扶著她家的門檻,大聲地問:“呔,你媽媽呢?”
姑娘的聲音終于傳到了他耳朵里:“我……媽……媽……ququ(出去)了?!?/p>
只聽得腦子里“轟”的一聲,他整個的人像是跌到了冰窟窿里。姑娘原來連話都說不清,豈止是腦子稍稍的不行,直接就是別人說的那種腦癱嘛!
“這下完了,”他攤軟在門框那兒,覺得天都塌下來了。“將來成了家,究竟誰照顧誰,這老天爺不是在誠心捉弄我嗎?”
一路上跌跌撞撞的回到自己家坐在大炕上,心里亂成了一團,不知如何是好。怪自己性急,沒摸清底細就稀里糊涂訂了婚。怪他那個爹,明明這姑娘不行偏偏說是行,還說將來生娃的事。怪自己瞎眼,找個媳婦這樣難腸,連家里人都恨不能早點甩掉他這個包袱。怪來怪去,心里像燒起一團火,只想找個人狠狠打一架,或者撕碎這屋子,或者干脆一把火點了。連親爹親娘都合起伙來哄騙他,索性大家一起完蛋!
之后,就哭了。他想起了過世的奶奶。
二
奶奶是瞎仙三歲眼盲之后唯一能記得模樣的人。
三歲那年他生了場大病,眼睛被蒙上了一層厚霧,只能模糊看到一片模糊的影子。彼時他不知道怎么回事,手在眼前劃來劃去想撕開那層霧,卻怎么也撕不開。就只能哭,每天不停地哭,好像眼淚因著不需要他爹花錢來買,想來就來了。
倘眼淚真要花錢,他爹肯定讓他連一小滴都要憋回去的。那時候掙錢多不容易啊,爹娘拼了命也才勉強夠一家子不餓肚子,哪有錢來買眼淚這多余的東西。
甚至,到了大概懂事的時候,他總覺得自己在爹娘面前都是多余的。因為除了奶奶怕他哭壞,只能成日里背著他忙來忙去以外,他幾乎很少看到;不,那時候只能聽了——聽到他爹娘在家,他們得出外忙活家里那幾張嘴。也從沒聽到過爹娘在他耳邊說一句“我的娃就心疼著”之類的話。其時他已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爹娘的心思幾乎全在那幾個身體健全的弟妹身上。
為了方便干活,奶奶每天用一個草筐背著他。家里窮,衣服單薄,奶奶的肩膀被草繩勒出了深深的血印,到她后來都已經(jīng)躺棺材里了,那血印子也還在。
一得閑,奶奶便哄著他玩,嘴里嘀咕著:“我的娃就心疼著,可憐著!”眼淚也跟著撲簌簌往下淌。他看不到,但聽奶奶這樣子說話,心里像有一股暖氣包著,眼淚反而少了。
話卻多起來。
“奶奶,收音機是什么樣子?。俊?/p>
“奶奶,自行車是什么樣子?。俊?/p>
“奶奶,王嬸嬸家的蘭蘭長什么樣子?。克穆曇艉寐犇?!”
“奶奶,學校是什么樣子?。俊?/p>
“奶奶,我想上學!”
當然不可能去上學,他在家鬧來鬧去也不可能。摸到學校后墻根聽老師講課聽村里的孩子們背課文,哭死了也不可能。倒是后來他還當真死過,不是為著上不了學而死。當奶奶抹著淚告訴他不能上學的原因后,他便不再吵著上學了。就是不上學去,村里幾個小孩子還常欺負他。有一次騙他從一個土坡上用力沖下來,撞在對面一棵樹上。幾顆牙都碰沒了,害得他嘴漏風,直到后來唱賢孝掙了點錢才把牙鑲?cè)恕?/p>
他那一次的死是為著家里一只雞。
那是他又長大了些,不用奶奶背也可以熟練地在屋里屋外摸索著走動了。他開始承擔起為全家人做飯的任務,家里實在養(yǎng)不起閑人,即便他是個盲眼人。
可是,就他三歲前那點記憶,他連切菜刀具體是個啥樣子都不知道啊。做飯前,得事先摸清刀的大小,搞清楚刀的空間位置;得確保切面時刀背朝上刀鋒朝下;得壓著面的那只手蜷起來用骨節(jié)頂著刀面,以防刀把手指頭切斷。然而仍是被刀鋒很多次地劃破手,血順著手指簌簌地往案板上流。對于血的顏色血的樣子,他是早已忘記了;對疼痛的感覺卻越來越敏銳。甚至,因為忘了血的顏色血的樣子,那疼就顯得更為疼些,幾乎疼到了心里骨頭里。
然而不管如何,他終于能順順當當把一頓飯做出來了,并在爹娘忙完農(nóng)活回到家時,很像那么一回事地親自端到了他們手里。他已不完全是家里的拖累了。
關(guān)鍵就是那只雞,它簡直是誠心來害他的。灶房地上有一袋敞著口的糧食,那雞不知怎么找到這兒,進來,攆出去;又進來,又攆出去。等再進來時,他一腳狠踢過去,只聽那雞“嘎嘎”慘叫幾聲就再無聲息了。
他開始害怕起來。一只雞每天可以下一個雞蛋,一個雞蛋一毛錢、十個雞蛋一塊錢、一百個雞蛋……等他還沒算清楚那只雞最終能下多少個蛋能賣多少錢時,他娘從地里干完活回來了??吹降厣系乃离u,累成一攤泥的他娘二話不說,拿起燒火棒就劈頭蓋臉打過來,他想躲都躲不了。打完了,他娘咬牙切齒地扔了一句:“你死了我都不可惜,可惜我那只雞!”
“可惜我那只雞!”——那一刻,他是直接就想死了算了。頂大一個人,連一只雞都不如,活著還有啥意思?從小到大,想干什么干不成,想看什么看不見,七災八難的;好不容易熬到現(xiàn)在,竟連一只雞都比不上,倒不如死了干凈。死了,日子就沒那么長那么苦了;死了,也就沒人嫌沒人欺負沒人拿自己當拖累了。
從廚房里出來,他直接上炕上躺著,不吃不喝,一句話不說,橫下心要求得一死。爹娘忙,顧不上想太多。他奶奶急了,跪在炕頭又是哭又是哄又是求:“我的娃啊,你要是不活了,我也就不活了……”一直到第七天,他奶奶哭得撕心裂肺幾乎要暈過去時,他實在忍不住了,滿腦子都是奶奶抱著他哄他時的暖心話,心一軟,弱弱地喊出一聲:“奶奶……”繼而放聲哭起來。
那一場哭啊,連村頭那條沒人管的老狗都聽到了,跟著他嚎了很久。
三
也幸虧沒死成,否則瞎仙真的連老婆都沒機會娶了。何況,他后來娶的那老婆實在是未曾想到的好。
姑娘是另一個村的。他去唱賢孝,是生產(chǎn)隊專派一個村民牽著馬馱他去的;他的賢孝已經(jīng)唱出了大名堂。他唱的都是當?shù)氐姆窖郧?、自古以來的老故事,《汗巾記》《門栓記》《閆小娃拉柳笆》《十勸人心》,到后來還將《薛剛反唐》《薛仁貴征西》等評書也編成了賢孝。加上他彈唱時表情會跟著聲音走,一會兒痛哭流涕聲調(diào)苦嗆嗆的引人哀,一會兒喜形于色調(diào)子嘩啦啦的讓人樂;惹得那些聽曲兒的人跟著又是哭又是笑的,過足了癮。他又嘴上功夫深,常在表演間隙夾個葷素段子——當?shù)厝私凶鳌傲锼啊?,調(diào)動得現(xiàn)場氣氛如漲潮的河水,一波高過一波的浪,人心兒都跟著不停地晃。
他還長得神氣,雖生在農(nóng)村,卻有一股子白面書生的清秀俊雅。又總把自己捯飭得干干凈凈,倘不是眼睛有疾,當個電影里的男一號都沒問題。這一切,可把那姑娘的心晃得白天黑夜都按捺不住地“噗噗”跳。
那姑娘自小沒上過學,除過干家務,還擔著家里放馬的活。這活兒很適合她的大浪子性格,家里那匹倔脾氣的馬被她訓練得服服帖帖。也因此她放馬從來就沒放丟過。
這一次,她是想好了要跟著他聽賢孝,那姿態(tài)那唱聲簡直把她的魂給勾住了。他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他唱多久她就聽多久;仿佛這世上只有他唱的那些曲兒最好聽。她是著了魔了。甚至對村里一些人的閑話都懶怠搭理。
他也有點著魔了。當閑事人告訴他有個姑娘、且是個長得不錯一切都很健全的姑娘成日里跟著他聽曲兒的時候,他心里頭那個激動??!誰說一個瞎子就沒有姑娘喜歡,誰說他這輩子就只能找個殘疾老婆或者干脆就找不到老婆?這個姑娘啊,她究竟長什么模樣呢,她是真的喜歡他嗎?她為啥要喜歡他啊,他不過是一個瞎子!她……
他心里再一次被攪得亂七八糟。當知道原來訂婚那姑娘根本就是個生活不能自理的人之后,他曾有過退婚的念頭。然而一想到訂婚時送過去的東西和80元現(xiàn)金拿不回來,腦子里那念頭立刻就被卡住了;他爹要知道他這個心思肯定會打斷他的腿,那可是一家人半年的積蓄。
可是,現(xiàn)在碰到了這個姑娘。起初,他尚不能感覺出那姑娘的氣息,每次唱曲兒圍在他旁邊的人太多了。等那姑娘跟的次數(shù)多了,他又是專心尋她,便人群里一下子就辨別出了她的聲音她的位置。唱曲兒時也就臉朝著她,好像每一首曲子都是專為她唱的。倒叫那姑娘在人面前常常感到臉燒心跳,想躲又不舍得躲。
兩顆心啊,雖然一顆為著自己的殘疾那么自卑,但另一顆的熱情很快把那自卑燒得無影無蹤。它們彼此你纏我繞地越靠越近,只差那姑娘向她爹娘攤牌了。
然而,姑娘的爹卻死活不同意,覺得把自己這么好的姑娘給一個瞎子,簡直就是往火坑里送。他把姑娘鎖在屋子里,只按頓送進飯去。他把姑娘的娘壓在炕上狠狠地打過好幾次,罵她比狼還狠心。他還找了姑娘一起的玩伴去做那姑娘的思想工作,就是不讓姑娘找這個瞎子。
無奈,那姑娘哭、吵、絕食、跳窗,甚而尋死,十頭牛都沒能拉回來。
“沒辦法,這都是命!”她爹只能自個兒嘆氣。
訂婚那一家竟也認這個命。自家姑娘問題大,心虛著呢,退婚便答應得很爽快。訂婚的東西,除了那80元錢花了,其他的大都退了回來。
總算是解脫了!那些日子,他那心里喲,漾漾的,不知怎么才好,曲兒也不去唱了,就跟著他娘和妹妹忙活結(jié)婚的事。其實也幫不上什么忙,只買東西時跟著去,摸摸將要給新媳婦做衣服用的布料,腦子里想像一下新媳婦穿上新衣服的樣子;心里軟綿綿的,整張臉都在替那雙盲眼發(fā)光。
長這么大,他還是第一次感到這樣的幸福。仿佛整個人化在了糖水里,整個身體陷進了棉花堆里,整個精氣神飄到了高天上。
想一想,如果當初不是狠下心來學這個賢孝,沒把賢孝唱得十里八鄉(xiāng)都有了名氣,他怎么能遇上這么個好姑娘,又怎會有這樣的幸福呢?
四
瞎仙是十五歲那年開始學賢孝的。
那時候他還算不得盲,眼前各種模糊的影子也都在。到十五歲那年,趕上“四清”運動,工作組入駐他們鄉(xiāng),帶來了衛(wèi)生隊,說國家免費給他們這些人治療病疾。
當然要去治的。何況衛(wèi)生隊的女大夫看他既清秀又聰明,喜歡得不得了。同去的其他孩子都是大通屋住,只有他被那女大夫領回宿舍單獨住。那女大夫?qū)λf,孩子啊,但凡有一點辦法,我都會讓你重見光明,到時候眼睛治好了,我就是你的干媽了,就得一輩子相親了。那當口,他頭點得跟雞啄米似的,即便女大夫治不好他的眼睛,也恨不能趕緊叫她一聲干媽。自打奶奶去世后,再也沒人這樣溫柔地對他說過話了。
上了手術(shù)臺前,大夫?qū)⑺幸贿?,要簽醫(yī)囑。說根據(jù)孩子眼睛的情況,要不就治好了,要不就全瞎了。幾率各占一半,看他爹能不能承擔這個結(jié)果。這本是手術(shù)前的常規(guī),一般人都會默認,他爹一聽卻推手不干了:“我?guī)迊?,就是為了治好他的病,如果要治成個全瞎,還不如不做這個手術(shù)?!?/p>
大夫只得將他扶下了手術(shù)臺,他滿心期待地問女大夫:“阿姨,我的眼睛治好了沒?”女大夫抹了抹淚,說,治好了治好了,等紗布一取線一拆,你就什么都可以看見了。
幾天后,紗布取了,線也拆了,他卻什么都看不見了。
什么都看不見了,是怎樣一種感覺?曾經(jīng)熟悉的大院子大屋子,那些至少還有點顏色的影子全都連成了黑黑的一片,人像沉入了深淵里。雙腳每往前邁一步都心驚膽戰(zhàn),怕碰壞自己更怕碰壞家里的東西,胳膊、腿時常被撞得青一塊紫一塊。耳邊但凡有一點奇怪的聲音,都會嚇得頭發(fā)直立,身體繃得比一塊鐵還要硬。再若有人拿棒子甚至拿刀子捅過來,就只能等死了……
然而,這次他竟沒想到死,也沒想一把火把房子燒了,也沒想一刀把那個從來就不能有正主意的爹砍了。他是心死了,就像碎了一地的枯樹葉子,連一點生的影子都沒有了。一個人,當他心死了的時候,活與不活也就沒有什么區(qū)別了。
他甚至滋生了一種想要報復世界的快感,——你們不是都嫌我多余嗎?我就要活著讓你們擺脫不了麻煩。
為將來不至于去討飯,他爹給他找來了賢孝師父。整整三年時間,他什么都不去想,獨獨把自己關(guān)在地窖里,狠心要把賢孝學到最好。他心里明白,這世上人人都可以欺騙他背叛他,只有他手里的三弦琴不會。即便他學賢孝待的那地窖冬天把他的手凍得起了爛瘡,夏天讓他渾身起濕疹奇癢難耐,他都能承受得了。即便他師父看他學得太快怕?lián)屃俗约猴埻耄塘怂话刖团芰?。他不得不強打著精神到別處的賢孝場子,躲在人家的門背后偷偷地學,以至于讓人家知道后幾乎將他打得半死,他也能承受得了。即便他初次在外面免費給別人試唱,被一個淘氣孩子把他好不容易攢錢買到的三弦琴的琴弦剪斷,他也承受了。
甚至,等他后來能夠走街串巷去往鄰近的村子唱賢孝掙口糧,有一次黃風天迷了路不得不大冷天靠著荒灘上一個羊圈的圍墻睡一夜,第二天整個身體都凍硬了人都快要凍死了,他也能承受。但有一次出外倒是遇了件好事情,他是當天夜半才摸索著到另一個村子的。不敢驚動村里人,稀里糊涂摸進了一間房子,竟然在房子正中的掉架上摸到了一件厚厚的羊皮襖。
那晚睡得可真香啊,就像小時候奶奶摟著他睡覺時那樣的暖和和安穩(wěn),以至于后來他每次同那姑娘說起,那姑娘都哭得稀里嘩啦,發(fā)誓一定會好好照顧他。
五
結(jié)婚的喜房很快便收拾好了,是院子東頭的一間屋;一扇門、一扇窗戶、一個立柜、一盤大炕、一張四方桌帶幾個小凳子,還有一個火爐。
聽妹妹說,新房里貼了很多大紅的喜字,紅彤彤一片。
瞎仙不知道喜字是個啥樣子,妹妹就牽著他的手在窗戶上摸、在門扇上摸、在柜子上摸,甚至在暖水瓶上摸。在他的觸摸里,喜字就是橫橫豎豎很多條紙連起來的,感覺上很復雜。然而這復雜的眾多條紙,摸起來竟熱乎乎暖融融的,讓他一直以來冰涼的心突然間像被爐火燒暖了;暖得他仿佛看見那新媳婦長什么樣子,他今后的日子是什么樣子。他將來還會有好幾個孩子,在院子里跑來跑去,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有的在鬧……所有這一切,都讓他覺得他的世界簡直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最重要的是,從此他再也不是一個人了。
是的,不是一個人了。新婚之夜,他一遍一遍摸著身邊女人的身體,很長時間了還覺得跟做夢一樣。他聞著女人身上特有的帶著濕草氣的香味,恨不能那一刻就沉醉過去再也別醒來。他再也不會感到害怕了,那些在他身體里囤積了二十多年的恐懼被那女人輕輕一抱就擠沒了。那曾有過的死的念頭如今想起竟那樣的可笑和滑稽,活著是多么的好??!
是的,再也不是一個人了。雖然夜是黑的、他眼睛里也是黑的,但身邊有個人并排躺著或者緊抱在一起,那黑也就不是黑了,而是白色的、亮的;像他記憶里三歲前看到的那種青天白日的白,那種好幾盞煤油燈同時點燃時的煌煌的亮。
他突然特別想起身唱幾句賢孝。
他已經(jīng)起身將三弦拿到手里了:
正月里呀是新年
打罷了春風過罷了年
一勸勸了你們做官人聽
做官人聽罷了個也有從心
豐成春夏歸各倉
風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
二勸勸了你們莊稼人聽
莊稼人聽罷了也有從心
清水里洗臉臉不凈
白水地里上糞要用功
三勸啊勸了你們買賣人聽
……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