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桑與梓

郭喬

已經(jīng)有九十三天了。梓涵默默念叨。九十三天里，梓涵沒有睡過一個好覺。

上到三樓的時候，梓涵的眼睛才有點(diǎn)適應(yīng)。樓道剛被打掃過，像一節(jié)灌洗干凈的盲腸。有風(fēng)從過道的窗戶刮進(jìn)來，那扇玻璃窗便“哐當(dāng)哐當(dāng)”地響;每一聲都像敲在梓涵的腦仁子上，生生地疼。

還有一層就到家了，梓涵開始找鑰匙。兜里沒有，雙肩書包從背上卸下來，沉甸甸地?fù)г趹牙铮謴囊槐颈緯目p隙里游走。沒有摸到，夾層里也沒有……鑰匙到哪去了，難不成沒帶？邊走邊找，不覺間就到了四樓的家門口。梓涵只顧低著頭摸鑰匙，不曾想一抬腳，踢到一個軟乎乎的東西。梓涵嚇了一跳，以為是一只狗趴在樓道里，仔細(xì)一看，原來是對門的男孩。男孩也怔怔地望著梓涵，大眼睛里寫滿了疑惑。

你怎么趴在這里？嚇我一跳。梓涵一邊說一邊繞過男孩，一躍而上。我媽媽不在家，我忘帶鑰匙了，所以只能先在樓道寫作業(yè)了。男孩囁嚅道。因?yàn)槭琼樧靻柕?，所以梓涵并不在乎男孩答什么，繼續(xù)在書包里不停地搜尋。終于，梓涵泄氣了，狠狠地，一腳踢在家門上。這一踢，震得腳尖發(fā)麻，也喚醒了梓涵的記憶。對了，想起來了，下午出門，因?yàn)樯鷼馀艿眉?，壓根兒就忘了放在玄關(guān)鞋柜上的鑰匙。

姐姐，你也忘帶鑰匙了嗎？男孩問道。梓涵這才想起，樓道里還有一個人，對門那個鼻涕老是擦不干凈的小屁孩。梓涵轉(zhuǎn)過身，惡狠狠地盯著男孩。男孩嚇得縮了縮身子，將一直停留在梓涵身上的目光迅速收回，可一時又找不到合適的放置地點(diǎn)，只好緊張地盯著樓道的地面?？吹侥泻⒕狡鹊臉幼樱骱滩蛔⌒α?。剛才找不到鑰匙的急火攻心，因?yàn)檫@一笑，頓時消散了好些。自己也覺得遷怒于這個無辜的小孩，似乎有些過分。

你怎么在這？梓涵問道。邊問邊打量男孩。說實(shí)話，雖然做鄰居四五年了，梓涵還從來沒有正眼看過這小男孩。只記得，男孩剛住進(jìn)對門的時候，還是一個走路都不穩(wěn)、剛剛換掉開襠褲的小不點(diǎn)。沒幾年工夫，小不點(diǎn)已經(jīng)背上書包上學(xué)校了。男孩倒是長得眉清目秀，只是小臉蒼白，顯得有些營養(yǎng)不良。衣袖褲管里露出來的胳膊腿細(xì)麻稈似的;唯獨(dú)那雙眼睛，大而清澈，像一對亮晶晶的水晶球。此時，這雙眼睛正好奇地看著自己。不知為何，看到這雙眼睛，梓涵心里突然有一道熱流滑過。并沒意識到，相同的問題，她已問了第二遍。

男孩權(quán)衡著，要不要回答梓涵的問題。搞不好，她又要生氣。在男孩的印象中，對門的這個姐姐老是板著臉，從來都不會笑;有時候甚至是怒氣沖沖，走起路來飛一樣快，從來都不和人打招呼。還沒等男孩想好，對門的姐姐卻突然抄起他的一本練習(xí)冊，往對面的樓梯上一扔，便一屁股坐在了上面。嗨！你叫什么名字，幾歲了？梓涵問道。

男孩猶豫了一下，便老老實(shí)實(shí)地回答，我叫李梓軒;我媽媽叫我虎子，我今年八歲了。李梓軒嗎，怎么你的名字里也有一個梓，是一個木一個辛的梓嗎？梓涵有點(diǎn)不相信似的問道。嗯！男孩肯定地點(diǎn)了一下頭;并且補(bǔ)充道，他們班名字里有“梓”的，就有七八個同學(xué)。姐姐，你叫什么？看到梓涵的態(tài)度沒有之前那么兇了，男孩小聲問了一句。我？你是在問我嗎？梓涵的臉色瞬間變了，又是一副生氣的表情，男孩嚇得趕緊低下了頭。

我叫梓涵，楊梓涵，記住了嗎，小不點(diǎn)？或許正是因?yàn)楦杏X到了男孩害怕自己，梓涵心里有一絲內(nèi)疚也有一絲得意;跟這個小屁孩聊聊天也沒什么損失，而且還可以打發(fā)時間。聽到梓涵的回答，男孩顯得有些興奮。姐姐，我們班有兩個楊梓涵，一個男楊梓涵，一個女楊梓涵。小鬼頭，就你話多。梓涵邊說邊伸手在男孩的頭上敲了一記栗子，嚇得男孩使勁把頭縮回了脖子里。梓涵順手拉著男孩的衣服，讓他不要趴在地上了，過來坐在自己身邊。

有關(guān)自己的名字，梓涵想起來就有些悻悻，更加埋怨她那當(dāng)小學(xué)語文老師的父母，說什么《詩經(jīng)》里有一句“維桑與梓，必恭敬止，靡瞻匪父，靡依匪母”;還說“桑梓”是家鄉(xiāng)的代稱，給梓涵取這個名字，一是為了排解自己的思鄉(xiāng)之情，一是為了讓梓涵記住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梓涵的父母或許不知道自己有多功利，給女兒取名字竟然全部都是給自己做打算！他們更加想不到的是，“梓”和“涵”，本以為是兩個比較生僻的字;可做為名字的出現(xiàn)，卻越來越多，最近幾年甚至是鋪天蓋地爛大街了。越長大，梓涵對自己的名字越排斥。她不想讓自己的名字被父母利用，也不想自己的名字遍地都是。設(shè)想二三十年之后，“梓涵”會不會和幾十年前的翠花呀、秀琴呀一樣，又土又俗？

男孩梓軒并沒有坐在梓涵身邊，但也不雙膝并攏跪地了。他撿起地上的書本放進(jìn)書包里，老老實(shí)實(shí)坐在另一邊的樓梯上。對于這個住了好幾年對門、卻才知道名字的楊梓涵姐姐，梓軒打心眼里感到害怕;卻又有一絲絲想要親近的感覺，莫名覺得她有點(diǎn)像自己的爸爸;爸爸的脾氣就讓梓軒琢磨不透。

爸爸高興的時候，對他和媽媽特別好，嘴上寶貝長寶貝短地叫著，有時候還從衣兜里摸出幾張紙幣給他。每次梓軒攥著這些錢，都會激動得心跳加速，感覺自己發(fā)大財了。之后，他總是把這些錢如數(shù)交給媽媽。并且鄭重其事地告訴媽媽，有了這筆錢，媽媽就再也不用出去打工掙錢了，就可以整天陪著他了。媽媽聽了梓軒的話，先是一陣大笑，笑著笑著，眼淚便滾滾而出。接著便一把把梓軒摟進(jìn)懷里，緊緊抱著他，直到他喘不上氣為止。上學(xué)后，梓軒終于認(rèn)識了這些紙幣的面額，都是些一元兩元的小錢。但梓軒依然很開心，他并不真喜歡錢。爸爸給不給他錢都無所謂，重要的是，爸爸今天在家，而且還對他和媽媽好。當(dāng)然，更多的時候，爸爸在家都心情不好，總是沒事找事和媽媽吵架，有時候甚至動手打梓軒和媽媽。打得最兇的一次是，媽媽瘸腿走了一個月的路，而梓軒的兩顆門牙當(dāng)場就帶血而飛。不過，那次正逢梓軒的換牙期，沒有多久，那兩顆門牙就又長上了，雖然長得有點(diǎn)歪。隨著收錢和挨打次數(shù)的增多，梓軒逐漸摸索出了一點(diǎn)規(guī)律：爸爸情緒的好壞多數(shù)和喝酒有關(guān)。也就是酒前和酒后;酒前暴躁如雷大打出手，酒后醒來就像換了另外一個人。問題的關(guān)鍵是，爸爸太愛喝酒了，幾乎三天一小次，五天一大次。

梓涵見梓軒不想和自己一起坐，她張了張嘴，想罵一句，終究沒罵出口，而是緩緩地將頭靠在樓梯的扶手欄桿上。她太累了，想要稍稍休息一下。幾個月了，梓涵怎么都睡不好，老是失眠，要么就是做噩夢。昨天晚上，她幾乎徹夜未眠。此刻，她感覺自己像是穿著一身濕衣服經(jīng)歷了一場長途跋涉，又冷又累。

突然，一陣激烈的狗叫聲從樓道下進(jìn)來，顯得格外刺耳。男孩梓軒支愣著耳朵聽了聽，便抱著書包飛奔下樓。梓涵被驚得心里發(fā)慌，只好也抱著書包跟了下來。

外面陽光炫目，仲夏四五點(diǎn)鐘的太陽，雪浪一樣將光芒從高空灑下，院子里一片晶瑩透亮。這個點(diǎn)兒，上班的上班，上學(xué)的上學(xué)。平時乘涼的那幾個老頭老太太也不見了蹤影，大概也是嫌陽光毒辣。

在甬道邊那棵巨傘似的槐樹下，一只白狗和一只黑狗瘋狂地咬在一起，邊咬邊吠，仿佛積攢了幾十年的仇恨。梓軒半蹲在兩只狗跟前，著急地給兩只狗說和;他一邊勸白狗不要沖動，一邊又對黑狗說消消氣?？赡莾芍还穼﹁鬈幍膭裾f，不但毫不理會，反而咬得更歡了。梓軒連連甩手，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伸手向書包里掏摸了起來。與此同時，兩只狗狗也停止了吠咬，搖著尾巴圍著梓軒轉(zhuǎn)起了圈圈;眼神里的期盼，讓站在梓軒身后的梓涵都覺得，要是梓軒不從書包里掏出點(diǎn)吃的東西出來，就是犯錯誤，應(yīng)該罰抄課文一百遍。

終于，除了一只裝了點(diǎn)面包屑的空塑料袋，梓軒一無所獲。兩只狗狗失望了，梓涵也有點(diǎn)失望。她頓了頓，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五元錢，遞給梓軒說，拿去，給它買幾根腸。

梓軒飛奔出小區(qū)的院子，只一溜煙的工夫就又回來了。兩只狗狗跟在他身后，搖頭擺尾，極盡討好。梓軒顯得很興奮，分了一半的香腸給梓涵，邀請梓涵和他一起喂狗狗，梓涵沒有拒絕。

奇怪的是，看著狗狗吃東西，梓涵心里感到很舒服。因?yàn)樾睦锸娣耍眢w也一點(diǎn)點(diǎn)放松舒展了，之前突突跳著疼的腦殼也好受了許多。梓軒告訴梓涵，這兩只狗狗都是他的好朋友，他只要有吃的東西，就喂它們。有時候，他會節(jié)省一半的早點(diǎn)錢來給它們買香腸吃。不過，這件事不能讓他的媽媽知道，否則，她會吼他的。小區(qū)里還有幾只流浪狗，都是他的好朋友。

梓涵笑笑說，你的好朋友還真多。說著笑著，心里越來越放松，今天一天的晦氣似乎也消散了許多。梓涵發(fā)現(xiàn)，她似乎不怎么討厭這個小男孩了。其實(shí)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她看誰都不順眼，對什么都不感興趣。她自己也覺得奇怪，但就是由不住自己。梓軒天生長著一副笑模樣，說話的時候，尤其笑意盈盈;梓涵發(fā)現(xiàn)，她甚至有點(diǎn)喜歡這個小男孩了。

姐姐，你喜歡狗狗嗎？梓軒問到。不喜歡，梓涵想了想說。梓軒有點(diǎn)失望，狗狗那么可愛，你怎么會不喜歡呢？我就喜歡狗狗，不過，我最喜歡我媽媽。梓軒低著頭兀自呢喃。

你胡說，你撒謊！毫無預(yù)兆地，梓涵突然之間又變得橫眉怒目。你說你喜歡你媽媽，你就是個騙子。喜歡一個人，是因?yàn)檫@個人對你好你才喜歡。而據(jù)我所知，你媽媽根本就不愛你;不但不給你飯吃，還和你爸爸一樣，動不動就打你。不要問是誰告訴我的，整個小區(qū)的人都知道，你在撒謊。你們家每天都有哭喊吵鬧的聲音，整個樓都被你們家的噪音吵得七零八落了。你知道嗎，我最恨騙子。梓涵一口氣說完了這些，臉上的憤怒和猙獰仍然一覽無余。梓軒被嚇壞了，他感覺梓涵像是被魔鬼附體了一樣，突然之間就變得兇惡至極。起先他沒有搞清楚梓涵在說誰，等最后一個字從梓涵嘴里迸出來時，梓軒才恍若明白了，原來梓涵是在罵他。

梓軒的小臉一下子變得青紫了，眼淚像霧氣一樣漫上來，緊接著便是“哇”地一聲。這一哭，仿佛是閘門被打開了，水流泥沙滾滾而下，水勢逐漸洶涌，眼看就要決堤了。因?yàn)樘^用力，梓涵的臉色比之前更加蒼白;她站在梓軒旁邊，喘著粗氣，顯得疲累至極。而兩只狗狗卻緊張壞了，它們著急地圍著梓軒轉(zhuǎn)圈圈，邊轉(zhuǎn)邊吠，好像勸梓軒。梓涵的臉色由憤怒轉(zhuǎn)為得意。須臾，又換成了一種略帶詭異的狡黠。

就在梓軒剛剛開始哭的時候，梓涵還哈哈大笑了幾聲，有一種揭穿了真相的快意。然而沒過多久，她就覺得無聊至極。隨著梓軒哭得越來越厲害，她的快意不但沒有綿延下去，心情反而越來越沉重。她本來還想說，小不點(diǎn)，你就是個可憐蟲，你和我一樣可憐，媽媽不疼爸爸不愛。你甚至比我還可憐，比我可憐多了，至少我不挨打。然而不知怎的，一股悲涼卻涌上心頭。說到底，她和對門的男孩都是可憐的孩子，為什么要互相比較呢。細(xì)想想，其實(shí)她比他還要可憐，至少他的媽媽沒有離開他。

梓軒的哭泣終于從高潮處滑落，漸漸只剩下一個快要斷絕的尾音。本來他就是個樂天的孩子，很少哭鬧;即就是平時挨了打，也只是默默地走開，找一個角落躲一會兒，不一會兒就又變得活蹦亂跳了。今天他之所以這么忘情的哭，一則是因?yàn)殍骱脑捵屗润@恐又無所適從;二則，他哭了一會兒，覺得很沒意思。這個姐姐怪兮兮的，就算他哭得再傷心，也改變不了她的想法。好吧，只要他自己知道，媽媽是愛他的就好。梓軒邊啜泣邊想。

梓涵看到的只是表面現(xiàn)象，媽媽是愛他的，梓軒在心里又對自己說了一遍。媽媽不給他做飯吃，是因?yàn)閶寢屘α?。雖然梓軒也想每天一放學(xué)回家就吃到熱乎乎的飯菜，而不是啃干餅子，或者吃他已經(jīng)不愛吃的外賣。但是媽媽抽不出時間來做;媽媽除了正常上班外，還做微商賺錢養(yǎng)家。所以每天在家里，媽媽都是一刻不停地在看手機(jī)，根本顧不上跟他說一句話。的確媽媽有時也打他，但那并不代表媽媽不愛他。只是媽媽太累太煩了;每次打了他，媽媽總是流著淚把他摟在懷里，不停地向他道歉向他保證。那個時候，梓軒感覺很幸福，被媽媽抱在懷里的感覺太好了。挨點(diǎn)打又算什么呢，只要能讓媽媽多抱抱他親親他，就算是多挨幾次，他也愿意。

上學(xué)后，梓軒有了一個愿望，這個愿望也是媽媽的愿望;那就是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考一個好大學(xué)，畢業(yè)后找一份好工作。為此，梓軒十分努力，才上小學(xué)二年級，就已經(jīng)考了好幾次雙百了。

媽媽是愛我的！梓軒在心里對自己堅定地說了一遍。在這之前，他從未質(zhì)疑過媽媽對他的愛。但是被梓涵這么一說，他難過得要命，心底深處泛起了一種微妙的變化。

梓軒終于不再哭泣，用衣袖胡亂抹了幾下臉。他打算再也不理梓涵了，這個姐姐一會兒高興一會兒生氣，和她在一起不到半個小時的時間，真是緊張得要命。梓軒不再猶豫，想趕快走開。他猛地一起身，不料把抱著胳膊蹲在地下的梓涵撞倒在地。原來，梓軒蹲在地下抱頭痛哭的時候，梓涵也在梓軒的身旁慢慢蹲下來。好幾次，她都想把梓軒攬進(jìn)懷里，但伸出的手最終還是縮了回來。

此刻，梓涵仰坐在地上，半閉著雙眼，眼角是閃閃的淚花，臉上凄楚的神色令梓軒大吃一驚。姐姐，你怎么了？梓軒忍不住問道，似乎早已把剛才的不快拋到了九霄云外。梓涵只是閉著眼睛使勁搖頭，強(qiáng)壓著嗓子眼里的哽咽，痛苦的神情令梓軒吃驚又難受。

對不起！梓涵說道。我不該故意說那樣的話。梓軒大睜著亮晶晶的雙眼，以為自己聽錯了，隨即快樂的紅暈便飛上了面頰。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也很愛我的媽媽，但是她不愛我，她和爸爸離婚了，她不要我了……梓涵聲音哽咽低沉，大顆大顆的眼淚從眼睛里不間斷地掉下來，落在地上，不一會兒，腳下便洇濕了一片。

回憶摻雜著淚水，潮水一樣漫漶。梓涵想起自己四五歲的時候扎著蝴蝶結(jié)，穿著最喜歡的小紅皮鞋;左手被爸爸牽著，右手被媽媽牽著，一起高高興興地去公園玩或者去郊游。那時，爸爸媽媽同在一所小學(xué)教書，每個周末休息的時候，都要帶梓涵出去玩。那時候，天那么藍(lán)云那么白，梓涵每天都過得很開心，她小小的心里盛放著像蜜一樣甜的安穩(wěn)快樂。

后來有一天，梓涵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屋子里空無一人。她非常害怕，大聲喊叫，可就是不見爸爸媽媽的蹤影。她想出門去找，發(fā)現(xiàn)門被反鎖了。她一下子慌神了，那種恐懼無助的感覺使她即使長大后每每想起都頭冒冷汗。她啞著嗓子哭了一整天;夜色漸深的時候，爸爸回來了。爸爸的表情那樣空洞茫然，仿佛靈魂被人拿走了。過了許久，爸爸才緩緩將一直哭泣的梓涵摟進(jìn)懷里。爸爸的動作那樣虛弱無力，就像是一個得了絕癥的病人。爸爸摟著梓涵，開始哭泣;起先是壓著聲音低低地啜泣，沒過一會兒，爸爸就放聲大哭了。梓涵從未見過爸爸哭泣，而且哭得那樣傷心絕望。她嚇得瑟瑟發(fā)抖，只好將自己還在體內(nèi)洶涌的淚水，硬生生地壓了下去。

媽媽走了，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里。媽媽帶走了家里所有的積蓄，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梓涵怎么都沒想到，原本那個擁擠狹小的家，會因?yàn)樽叩粢粋€人而顯得那樣空蕩蕩。那種空，自一開始就悄無聲息地潛入到梓涵的心底深處去，以至于她每天都處在一種沒著沒落的慌張中。她哭著向爸爸要媽媽，爸爸除了抱著她暗自垂淚外，一點(diǎn)辦法都沒有。有時候，爸爸也帶著她出去找媽媽，走遍了小城的大街小巷，可哪里又有媽媽的影子，媽媽就像是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黃昏時分，爸爸和梓涵終于一無所獲地回家了。梓涵看到長長的巷子里一大一小兩個虛弱瘦長的影子跟著她和爸爸的腳蹤，那影子顯得那樣孤單無助。

半年后的一天，誰也沒有料到，媽媽又悄無聲息地回來了。當(dāng)時梓涵正像往常一樣趴在窗臺上向外張望，突然，她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步履蹣跚地往家的方向走來。梓涵激動壞了，她飛跑到樓下把媽媽迎了上來，爸爸似乎比梓涵還要高興，不停地擦拭著涌出眼眶的淚水。然而，媽媽卻顯得很是無精打采，對梓涵和爸爸的態(tài)度非常冷淡。只是在爸爸把她最喜歡吃的菜肴端上桌時，隔著熱氣騰騰的白汽，梓涵才看到媽媽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媽媽在家里一連躺了十幾天，似乎才稍稍恢復(fù)了元?dú)狻０职置刻熨r著笑臉小心翼翼地伺候著。媽媽又豐腴了，剛回來時的消瘦憔悴逐漸消失了，媽媽又活過來了;只是這一次，媽媽像換了一個人。媽媽得了狂躁癥一般，整天披散著頭發(fā)在家里踱來踱去，歇斯底里地大罵那個大騙子，不但騙光了她的錢，還把她騙進(jìn)了傳銷組織……罵完了騙子，又開始罵爸爸，要不是爸爸懦弱無能掙不來錢，她也不會辭掉工作做什么發(fā)財夢。是的，她想發(fā)財，她做夢都想。她也想像她的同學(xué)那樣穿名牌住豪宅，而不是過現(xiàn)在這種清湯寡水的苦逼生活。是爸爸毀了她，毀了他們的生活……媽媽的聲音像切片刀一樣尖利。

一個月后，媽媽又離家出走了。所不同的是，這次，媽媽再也沒有回來，梓涵和爸爸也不再去找媽媽。媽媽似乎徹底從梓涵和爸爸的生活里消失了。直到幾年后，有熟人拿著一張外省的報紙找到爸爸，說是報道了一場火災(zāi)。有一個女人因?yàn)橐獔髲?fù)她的男友，放火把一家夜總會給燒了。因?yàn)榛饎萏螅B四，幾乎把一條街給燒了。據(jù)報上說，那女的是夜總會的媽咪，男的是老板。梓涵不知道媽咪是什么意思，但她看出來了，報上那個眼神驚恐的女人，分明就是她的媽媽。

仿佛過了許久，梓涵才回過神來，睜開因?yàn)橥纯喽o閉的雙眼，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頭靠在男孩梓軒的肩膀上，被梓軒環(huán)抱在懷里。顯然，梓軒太瘦小了，胳膊也太短，沒有辦法完全把梓涵摟緊，所以雖然很努力，但也僅僅是扶著梓涵的兩只臂膀。梓涵心里的暖流便一波一波涌上來。好久都沒有人這樣抱著她了;沒有人關(guān)心她。其實(shí)最近兩年，她似乎比小時候更渴望有一個人能好好抱抱她，就像現(xiàn)在，就像男孩梓軒這樣的。梓軒的懷抱雖然太小，但是她分明感覺到，這個男孩是真心關(guān)心她。眼淚又一次涌了出來，所不同的是，這一次卻是因?yàn)楦袆?，因?yàn)樾念^涌出的越來越多的暖意。梓涵真希望時間永遠(yuǎn)停留在這一刻，于是就又閉上了眼睛。四周安靜極了，兩只狗狗也趴伏在身邊，不時地?fù)u動一下猶如掃帚一樣的尾巴……

一輛電摩從甬道上駛來了，帶起一股風(fēng)，呼嘯而過。終于，梓涵抬起頭來，目光變得清澈，兩頰看起來緋紅。自己感覺好像脫胎換骨了一般，身上輕快多了。時間已是五點(diǎn)，上班的、上學(xué)的馬上就要回來了。梓軒因?yàn)槭堑湍昙?，四點(diǎn)二十就放了;梓涵卻是因?yàn)樘訉W(xué)。今天早晨，梓涵的前排李博寧丟廢紙時，不小心扔到了緊靠垃圾桶在最后一排獨(dú)坐的梓涵身上。梓涵上去就是兩個耳光，打得李博寧哇哇大哭。老師當(dāng)場打電話叫家長去，爸爸聽了之后很生氣，當(dāng)著老師的面狠狠地踹了梓涵一腳。梓涵又傷心又憤怒，拔腿揚(yáng)長而去，留下老師和爸爸面面相覷，好在爸爸不到一秒鐘就反應(yīng)過來了，追出門去，把梓涵扭送回了家。

梓涵和爸爸大吵了一架，飯都沒吃就跑了。她在街上遛達(dá)，實(shí)在沒有地方去了，只好又去上學(xué)了。上初二后，梓涵幾乎節(jié)節(jié)課都睡覺。剛開始，老師們很憤慨，恨不得把她怎樣。后來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斗爭，老師們紛紛敗下陣來，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矯枉過正，誰都不想擔(dān)責(zé)任。梓涵睡到第二節(jié)地理課的時候，沒想到，卻被地理老師那個更年期的老女人趕出了教室。梓涵一生氣索性收拾書包，自己給自己提前放學(xué)了……

此時，梓涵腦子里靈光一閃，突然有了一個主意，她要帶梓軒去一個地方;一個有許多鳥兒的地方。梓軒起先不同意，他怕媽媽找不見他著急。但是又經(jīng)不起美麗鳥兒的誘惑，于是就跟著梓涵離開了小區(qū)。

太陽逐漸偏西，地表的溫度稍微降下來一些。之前四處揮灑的金色光芒漸變?yōu)殚偌t色，大地像穿上了一件溫馨的外衣，街上的行人車輛漸漸多了起來。以往，走在這條路上，梓涵看周圍人的面目，一個比一個猙獰?？粗粗切┠硬灰坏娜司投甲兂闪艘粯拥拿婺俊L著獠牙的青面野獸。可是今天卻不一樣。梓涵拉著梓軒的小手，有意識地緊了緊。梓軒的手心溫暖干燥，不像自己的，總是潮乎乎冷冰冰的。

過了十字街，梓軒的腳步緩慢下來;又走了一段，竟至于越來越慢。梓涵問怎么回事？梓軒羞紅了臉小聲回答，他餓了。梓涵一下子樂了，感覺自己也有點(diǎn)餓。這還真有點(diǎn)反常，好長一段時間了，梓涵都感覺不到餓意，即使一天不吃飯都不覺得餓。

我們?nèi)コ燥埌?。梓涵說?？墒俏覜]有錢。梓軒的聲音越發(fā)低了。你沒有，我有啊。梓涵從書包里掏出筆袋，打開筆袋的夾層，是一沓鈔票。這都是梓涵的早點(diǎn)費(fèi)，但是她已經(jīng)有幾個月沒吃早點(diǎn)了。梓涵請梓軒和自己一人吃了一碗面，外加一碟小菜。吃飽了，他們繼續(xù)前進(jìn)。

半小時候后，梓涵和梓軒終于到達(dá)了目的地。那是城外的一片水域，是黃河拐彎的最寧靜處，水面開闊，一覽無余。此刻落日熔金，水面上泛起了點(diǎn)點(diǎn)金波。濱河的是一大片厚絨毯一樣的綠草地。梓涵和梓軒一到草地上，便扔下書包飛跑起來，邊跑邊歡呼。尤其是梓軒，開心得像一條撒歡的小狗。梓涵坐了下來，看著梓軒飛奔，心里生起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舒暢和愜意。

自從爸爸無死角的死抓，在梓涵上初中后不再奏效，越是用力梓涵的成績反而越是下降得厲害。終于一落千丈，成為班級的倒數(shù)時，爸爸也就徹底心灰意冷放棄梓涵了。隨著爸爸的放棄，梓涵也開始把大部分精力用在了和同學(xué)搞好關(guān)系上。有一段時間，梓涵格外需要引起別人的關(guān)注，她每天花盡心思討好每一位同學(xué)，盡最大努力滿足同學(xué)們提出的各種各樣的要求。然而她發(fā)現(xiàn)，和爸爸對媽媽一樣，越是討好，同學(xué)們越是鄙夷她遠(yuǎn)離她。最終的結(jié)果是，所有的人都不愿和她做朋友，還動不動欺負(fù)她。梓涵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漸漸的，她和人群疏遠(yuǎn)了，開始了獨(dú)來獨(dú)往的生活。但她的內(nèi)心其實(shí)十分渴望與人交往，渴望有一個無話不說的好朋友;她害怕這種不被理睬的悲哀和孤零零的黑暗。于是，她換了另外一種方式。她要像《壞蛋是怎樣煉成的》上面的謝文東一樣，讓同學(xué)們因?yàn)楹ε露捶?，繼而靠近她?？刹恢欠椒ú粚?，還是她還沒有煉成真正的壞蛋，同學(xué)們是越來越怕她，但也離她更加遠(yuǎn)了……

梓涵陷入了更大的精神泥淖，她覺得活著是那樣孤獨(dú)無望。她對什么都不感興趣;晚上睡不著，白天沒精神。有很多次，梓涵都想死，可是又怕疼。她常常喜怒無常，覺得自己身體里潛伏著一個惡魔，但天性又使她想要克制，最后導(dǎo)致的結(jié)果是左絀右突。加上不止一次地聽到同學(xué)們悄聲議論她是個精神病，時間久了，梓涵也覺得自己的精神出了問題……

梓軒在水邊扔了一會兒石子，高興地跑來了，邊跑邊問，姐姐，你不是說有許多鳥兒嗎，我怎么沒看到？別著急，等一等，見證奇跡的時刻就要到了。梓涵微笑著說，并從書包里掏出一個布袋，拎著布袋走到一處空曠的水泥平臺上，手伸進(jìn)去，從布袋里掏出了一把東西往空中一撒，頓時一陣簌簌聲從天而降。梓軒定睛一看，水泥平臺上落了許多小米和豆子。梓涵一共撒了兩把，接著朝著前面的樹林學(xué)起了鳥叫。梓涵學(xué)得像極了，有一剎那，梓軒覺得梓涵就是一只美麗的大鳥。突然，梓軒看到，在一片火燒云的盡頭，有一只五彩斑斕的鳥兒飛過來了，接著有更多的鳥兒從樹林里飛出來，向自己和梓涵飛來，宛如許多神奇的小精靈撲面而來……

警察和家屬找到梓涵和梓軒時，已是子夜時分。一輪皎潔的月亮掛在中天，將銀子樣的光芒灑向大地，尤其把最璀璨的亮光灑向草坪的中央。那里仰面躺著一大一小兩個孩子，男孩緊靠著女孩，他們睡著了，睡得那樣香甜。月光下，女孩的容貌那樣動人，白凈秀氣的面龐上掛著一絲淺淺的笑。女孩四肢修長纖細(xì)，穿著一件黑色的連帽衫，在靠近心臟的地方，梓涵爸爸看到，多了一幅用紅色水彩畫的畫，一顆大點(diǎn)的心緊挨著一顆小點(diǎn)的。梓涵爸爸不知道，梓涵此時正在做著一個甜甜的夢;他也不知道，今天下午，梓涵跑回家，是打算收拾行李離家出走的?？伤瑓s忘了帶鑰匙……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