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敘事詩

張一芳

浙江省浦江縣浦江三中

一直想為母親寫一首詩，但從未或者很難真正開始動筆。母親的一生啊，其實，打從我出生還未記事起，就是一首寫不完的敘事詩。

母親的敘事詩，有著這個世界上最綿長、最深刻、最動人的韻腳——忍耐。母親把忍耐種植在心田，用血液澆灌，用骨髓施肥，讓多少荒蕪蒼涼的歲月硬生生開出許多嬌艷無比的花朵。

母親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為了養(yǎng)活家里的一幫弟妹，因外公圖兩擔(dān)的稻谷彩禮就下嫁給了山路十八彎里的父親。父親是老老實實的農(nóng)村人，一身蠻力，干盡苦差事，家里卻總是入不敷出，在粗糙艱難的年歲里父親的脾氣變得越來越暴躁。母親成了這個家最強大的頂梁柱，孝敬公婆，養(yǎng)兒育女；忙里忙外，省吃儉用，把一個貧寒飄零的家打造成了溫暖可靠的港灣。

母親從未在我們面前表現(xiàn)過一絲的慍怒和丁點的抱怨，倒總是在我們面對生活的生吞活剝?nèi)滩蛔〖痹旰蜔o措時，用極其平和的語氣告訴我們，凡事忍一忍就過去了，再苦再難的日子咬著牙捱過一天就是少了一天，至于以后總不會都是壞日子。我一開始總覺得母親是個極致的悲觀主義者，才會有一套這樣的灰色理論，日子難道是非得用來捱的嗎？但是時日漸長，當(dāng)我自己在生活的泥淖里越陷越深，幾近絕望和窒息時，我才發(fā)現(xiàn)母親原來是個多么強大的樂觀派。我漸漸明白，能捱過苦日子的人必定是非同凡響的人，不管他是抱著一種怎樣的心態(tài)，他都需要極大的忍耐力才能面對不可預(yù)知的未來的無限恐懼，才能等到不是一定就能到來的春暖花開?，F(xiàn)在我明白，如果沒有母親教誨的忍耐，我早就是生活的敗將。每次生命中重要的突圍，我耳邊都能響起母親那些樸實無華的話語，像嘹亮的號角激勵著我翻過一個又一個山頭，去欣賞人生每個階段的不同風(fēng)景。

母親自己呢，她無疑把忍耐寫進生命的每個晨昏，過成每天的柴米油鹽。她用忍耐和緩父親的暴躁，她用忍耐化合孩子的叛逆，她用忍耐對抗命運的不公。刀風(fēng)霜劍刻在母親的生命里，獨獨留下忍耐二字，蒼老了母親姣好的容顏，卻撫慰和安靜了我們狂亂的歲月。

如果說忍耐是母親敘事詩的主要韻腳，構(gòu)成了她整個人生的主旋律，那么善良則是詩眼，是母親生命的底色，點亮了她的靈魂，也指引著我們向陽而生，不負(fù)芳華。

母親的善良是每個人本該繼承的傳統(tǒng)美德。百善孝為先，母親對爺爺奶奶的孝敬鄰里皆知，無人不贊。爺爺患有間歇性精神病，母親平日里對他說話都是輕聲細(xì)語、極盡溫柔，就像照顧年幼的孩童一樣服侍他。爺爺對母親也是萬般信任和依賴，真有一種年老的父親依賴長大了的女兒的親緣。有一次，爺爺發(fā)病后離家出走，母親發(fā)現(xiàn)后跟警察一起不眠不休尋找了三天三夜，見到爺爺?shù)哪且豢?，母親整個人癱倒了并暈了過去。母親對奶奶也是百依百順，奶奶腸胃不好，她的每頓飯菜都是母親親手專門準(zhǔn)備的。母親經(jīng)常教育我們，老人為兒女操勞大半輩子，是最該好好相待的人，再怎樣孝敬都比不上他們給予兒女的愛來得多。

母親的善良還在于她總是以自己力所能及的仁愛之舉溫暖著他人。母親有一個特別的本子，上面細(xì)細(xì)地記著親朋好友、鄰里鄉(xiāng)親的“禮尚往來”。爺爺奶奶住院時，誰家來探望過，都帶了什么，母親一個不漏地全部記在本子里，事后她都會找合適的機會給予回報。母親甚至比我更清楚村里哪家孩子哪一年入的大學(xué)。因為，在我們小小的農(nóng)村，哪家孩子考進大學(xué)是一件很值得驕傲和高興的事，但凡村里有點相熟的人都會上門送禮道喜。想來，當(dāng)年我上大學(xué)時，母親記了一筆多么詳細(xì)又久遠(yuǎn)的賬，以致我大學(xué)畢業(yè)工作很多年后母親還能清楚地念叨出誰家的娃今年上了哪里的大學(xué)要送什么樣的賀禮。

母親不僅善待相識的每個人，對陌生人她也是懷著一份發(fā)自內(nèi)心的善意。我清楚記得，母親總是把最新鮮最可口的飯菜送給過路的乞討者，準(zhǔn)備的討米和小錢也是比別家多一份。母親總愛對我和弟弟說，我也沒時間去燒香拜佛，我就好好對待那些可憐的人，也算是給你們積德了。

母親的敘事詩沒有華麗的辭藻和純熟的技巧，其中出現(xiàn)得最多的詞匯都是關(guān)于勤勞、善良、樂觀和堅毅的。不懂的人讀來覺得土得掉渣，甚至不屑；懂的人讀起來句句動人，不禁落淚。我的前半生，受到母親太多的庇佑，一帆風(fēng)順；我的后半生，一人固執(zhí)出走，跌跌撞撞。但是，無論我走到哪里，奔向何方，母親深沉的愛和不多的話語，只會在歲月的長河里讓我更加珍惜。

母親啊，你用最樸實的言語寫就的最動人的詩篇，是我一輩子都讀不夠、讀不完的人生寶典。惟愿歲月靜好，母親安康；母親在寫，我還在讀，這樣的時光長久一些，再長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