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津鋒
從文:
信收到好些天了。天天對自己說要寫信給你,卻始終沒有機會動筆。這兩個月我相當忙……
……我知道你不會怪我。事實上我始終沒有忘記過你們。前兩個月我和家寶常見面,我們談起你,覺得在朋友中待人最好、最熱心幫忙人的只有你,至少你是第一個。這是真話。尤其在現(xiàn)在,一般人都把自己利益看得比什么都重的時候,使人更懷念你……
……
這是著名作家巴金先生上世紀40年代初在重慶寫給好友沈從文的一封書信。該信現(xiàn)收藏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書信庫中。
在信中,巴金向好友沈從文講述了自己最近忙于為文化生活出版社看校樣,修改那些“疙里疙瘩的譯文”。那時,巴金的生活極不安定。重慶時常遭到日軍飛機的轟炸而起大火,這導(dǎo)致文生社重慶書店的燒毀,巴金在大火中只搶出幾十副紙型。巴金在信中還詢問了沈從文有關(guān)他書稿的事情,并表示自己可以幫助沈從文尋找那些發(fā)表過文章的舊雜志,希望以后能幫好友把文章收集齊后再找機會出版。
該信寫得自然,情真,在自己的生活因抗日戰(zhàn)爭而陷入最艱難的時候,巴金依舊對好友充滿著深深的牽掛,這份友情讓人感動。談及兩位作家的交往,還要追溯到1932年。
1932年暑假,正在青島大學(xué)任教的沈從文從青島來到上海。當時的沈從文正在瘋狂追求蘇州張氏四姐妹中的三姐張兆和,他此次來上海只是路過,他打算過幾天就去蘇州張家親自拜訪張兆和的家人。而巴金也剛從法國留學(xué)回來不久,正住在上海環(huán)龍路舅父家中。那時,南京《創(chuàng)作月刊》主編汪曼擇恰好來上海組稿,他邀請巴金和沈從文在一家俄國餐館吃飯,這是巴金與沈從文的第一次見面。雖是初次見面,但沈從文與巴金談得很融洽。晚餐結(jié)束后,沈從文熱情地邀請巴金到自己的旅館繼續(xù)閑談。沈從文當時剛剛創(chuàng)作完一部短篇小說集,書稿就帶在身邊,他在聊天中表示自己很想用書稿換點稿費。很快,巴金就聯(lián)系了一家書局。隨后,巴金陪著沈從文到閘北新中國書局商談出版事宜。洽談很順利,在巴金的幫助下,沈從文很快就把稿子賣了出去,書局也馬上付了稿費。過了四五個月,沈從文的《虎雛》便印刷出版了。
這次結(jié)識,巴金給沈從文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兩人可謂是一見如故。因為是第一次去蘇州張家,沈從文很想在上海給張兆和準備一些外文書作為禮物,但自己的外語水平有限,他實在不知該如何選擇。于是他便“毫不客氣”地委托新朋友巴金替他挑選外國文學(xué)名著。巴金愉快地答應(yīng)了這個“請求”。在多方比較后,巴金為張兆和特地挑選了一套英文版《契訶夫小說集》,這是當時最權(quán)威的譯本。據(jù)說張兆和收到禮物后異常欣喜。
在上海分別時,沈從文誠懇地邀請巴金到青島去玩。本來巴金要去北平,但想到能與這位很是聊得來的新友再次見面,于是便推遲了行期,先去了青島。
巴金到青島后,沈從文把自己的屋子讓給了巴金,自己住到別處去。兩人常在一起聊天,有話就談,無話便沉默不語,一切都是那么隨意,就像是相識幾十年的老朋友。兩人中,沈從文更喜歡沉默寡言,當他聽說巴金也不喜歡在公開場合講話時,便講了自己第一次在大學(xué)講課的情景。當時課堂里坐滿了學(xué)生,沈從文走上講臺,那么多年輕的眼睛望著他,他卻一句話也講不出來,只好在黑板上寫了五個字“請等五分鐘”。巴金聽后笑了。
在青島住了一個星期后,巴金決定去北平。離開青島時,沈從文寫了兩個朋友的地址給巴金,讓他到北平可以去看這兩個朋友,不用介紹只提他的名字,他們就會接待他。到北平后,巴金由于認識的人不多,還真去找了這兩人,說是沈從文介紹的,他們熱情地接待了巴金。
因受國內(nèi)時局影響,不久國立青島大學(xué)校長楊振聲辭職去了北平,沈從文與楊校長關(guān)系很好,也隨他離開了。不久,沈從文和張兆和在北平喜結(jié)連理。巴金在上海聽到這個喜訊,趕忙發(fā)了一封賀電:幸福無量。收到賀電,沈從文非常高興。他寫信邀請巴金到他北平新家做客。巴金想念朋友,于是收到信后便去了北平。
出了北平車站,巴金坐人力車去府右街達子營,但他卻沒記住沈從文家的門牌號。當時的巴金只提了一個藤包,里面只有一件西裝上衣、兩三本書和一些小東西。還好,最后巴金順利打聽到沈家。當他敲開門后,沈從文見到是好友巴金,他微笑地緊緊握著巴金的手說:“你來了?!比缓螅惆寻徒鹩M客廳,將自己的新婚夫人張兆和妻妹張充和介紹給巴金認識。
沈從文的新家并不是很大,一個小院,一個小客廳,一個小書房,三間小小正房,然而這里卻非常安靜。沈從文把巴金安頓在自己的書房,房內(nèi)只有一張書桌和一張床,但非常干凈、整潔。巴金在沈家住了幾個月,兩人一個屋里,一個屋外,各寫各的,互不干擾,有時說幾句閑話,有時便相對沉默。巴金在這里完成了自己著名的《愛情三部曲》中的《雷》及《電》的一部分;而沈從文正在創(chuàng)作《邊城》,同時還要在天津《國聞周報》連載《記丁玲》。當時沈從文還兼著天津《大公報》文藝副刊主編,他這個主編其實是編輯、寫稿、組稿、看稿一肩挑。沈從文家中常有專家、教授、作家和學(xué)生來訪,這里漸漸成了北平一個重要的文學(xué)據(jù)點。寫作之余,巴金有時也會來到客廳,和沈從文的朋友們談天說地,交流思想和創(chuàng)作體會,他在沈從文家中的日子過得舒適又充實。那時的沈從文也偶爾向巴金約稿。沒過多久,巴金便給了一篇自己的文作。文章刊發(fā)后,沈從文將原稿還給巴金。這時,巴金發(fā)現(xiàn)自己之前寫稿時鋼筆墨水很是淺淡,字跡其實很不易辨認。但沈從文卻用毛筆一筆一畫填寫得清清楚楚。由此可見,沈從文對朋友是多么熱忱,對工作是多么認真,這讓年青的巴金極為感動。
之后不久,巴金在北平的另一個好友靳以想讓巴金幫忙一起辦《文學(xué)季刊》。那時,靳以已在景山三座門大街租了房子。為了更好地辦刊,靳以想要巴金搬過去和他一起住。在達子營28號院住了幾個月后,巴金離開了沈家。
雖然巴金和沈從文平日都很忙,但同處一座城中,還是有機會經(jīng)常見面的。沈從文經(jīng)常對巴金的作品提出意見,也勸他不要浪費時間;巴金也常去沈家吃飯,還和沈從文開玩笑說是他們家的食客。
當后來巴金動身回上海時,沈從文夫婦到前門車站送行。沈從文握著巴金的手說:“你還再來嗎?”巴金張開口吐出一個“我”字時,聲音有些啞了,從內(nèi)心來說,他并不愿意在這個時候離開北京的朋友們。
這一別,兩人很久未見。但沈從文卻一直關(guān)注著巴金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并及時提出自己的見解。1935年,巴金發(fā)表了自己的散文《沉落》,沈從文看后寫信“質(zhì)問”道:“寫文章難道是為著泄氣?”巴金看后也有些情緒激動,馬上回信說:“我寫文章沒有一次不是為著泄氣?!鄙驈奈幕匦砰_誠布公地談了自己的看法:“什么米大的小事也使你動火,把小東西也當成了敵人。我覺得你感情的浪費真極可惜。”雖然巴金并沒有放棄自己的主張,他也想通過辯論說服沈從文,但當他冷靜下來仔細琢磨好友的建議后,也認為沈從文是為了他好。由此,巴金視沈從文為“敬愛的畏友”,他從心底衷心感謝這位老大哥對他的關(guān)心。
1937年,隨著抗日戰(zhàn)爭的全面爆發(fā),沈從文夫婦輾轉(zhuǎn)從北平去了云南昆明西南聯(lián)大教書。巴金則先后在上海、廣州、桂林等地繼續(xù)自己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后因女友蕭珊考入云南西南聯(lián)大讀書,1940年暑假,巴金從上海去昆明,第二年又去了,他在昆明過了兩個暑假。正是這段時間,沈從文與巴金在呈貢、昆明再次相見。每次見面,他們都會到小飯店里吃飯,沈從文吃飯不講究,一碗米線加一個西紅柿和雞蛋就很滿足了。在炮聲隆隆、烽煙四起的戰(zhàn)亂年代,他們異常珍惜相聚的時光。他們同游過西山龍門,也一路跑過警報,看到過炸彈落下后的濃煙,也看到過田野中血淋淋的尸體。
1941年,當巴金再次來到云南時,沈從文邀請他到自己昆明龍街的家中做客。有一天,他們帶著沈從文的長子七歲的沈龍朱一起去滇池。當三個人正躺在草地上沉浸于自然的美景中,日本飛機突然過來到昆明轟炸??墒菦]過多久,敵機卻折返回來,飛得很低。忽然一架飛機在他們頭頂上方波動了一下,扔了一顆炸彈下來。沈從文趕緊叫巴金和兒子龍朱翻過身趴下,然后將自己的身體死死地捂在他們身上。瞬間,轟隆一聲,炸彈爆炸了。不久,他們知道當?shù)匾粋€插秧的農(nóng)婦被炸死了。原來,這顆炸彈在昆明城里頭沒有從飛機上脫開鉤,到了這兒脫開鉤,掉了下來。
在這之后,巴金離開昆明回到重慶。
對于沈從文,巴金內(nèi)心有著極其深厚的情義。1988年5月10日,沈從文在北京去世。遠在上海的巴金在病中第二天便發(fā)來唁電:
“病中驚悉從文逝世,十分悲痛……我失去一位正直善良的朋友,他留下的精神財富不會消失。我們?nèi)⑺氖甏嗑鄣那榫斑€歷歷在目……我永遠忘不了你們一家。請保重?!?/p>
話語之中,我們能真切感受到巴金對于沈從文的去世,是那樣的悲痛與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