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護（短篇小說）

王族

草原不大，發(fā)生一件小事，也會迅速傳開。

這兩天傳開的一件事，說狼對羊有好處，羊離了狼會生病，還會死掉。

這件事是牧民別克傳開的。

有人問別克：“你說的這件事，有根據嗎？老話說，果子落下，離樹不遠。你現(xiàn)在這樣胡說八道，就像把松鼠的兒子說成是螞蟻，把牛的父親說成是駱駝，一點也不像草原上的人在說話?！?/p>

別克笑而不答，似乎不把這件事傳遍天下，他就不會說出答案。

人們疑惑，狼那么可怕，怎么會對羊有好處？

別克說：“狼對羊絕對有好處，只不過你們不知道罷了?！?/p>

人們很憤怒，讓別克講出原因，否則就是對大家不尊重。有人想起別克的羊曾經被狼禍害過，便嘲笑他的腦子壞了，不但不記恨狼，反而給狼說好話。

說起來，別克曾被狼禍害得挺慘。有一年三月，一只狼進入他的羊圈，將一只羊咬死，但別克卻不敢沖進去打狼。別克之所以害怕是有原因的，曾有一只狼咬死他的羊后，反過來差一點一口咬到他臉上。他眼睜睜地看著狼把羊拖走，沒有做出任何舉動。一位牧民騎馬追上去，用韁繩將馬鐙子綁住，甩出去打到狼身上，狼才扔下羊逃走。經歷過那樣的事情，別克應該恨狼，但別克卻對狼沒有恨意，反而一再說狼的好處。人們起初說別克腦子壞了是在挖苦他，后來便覺得他的腦子真的壞了，否則不會如此反常。人們找到別克的父親告狀：快管管您的兒子吧，否則他就會辱沒您，讓您的家族受辱。別克的父親知道事情的緣由，而且覺得再不公布原因，就會引起誤會，所以，他勸別克把真相告訴大家。

別克這才說出事情的緣由。

去年，別克在草原放牧時，弄清楚了一件事：狼在草原上奔跑時，嘴里會呼出一種味道，那種味道散布到草原上，牛羊和馬聞到后，會精神振奮，提高免疫力。如果草原上沒有狼，牛羊聞不到那種味道，就會莫名其妙地生病，甚至會大批死亡。狼進入牧場，體壯健康的牛羊都跑了，只有那些體弱和患病的牛羊跑不動，被它們吃掉。這樣一來，不但可以起到優(yōu)勝劣汰的作用，還可避免瘟疫傳播。

這就是狼對牛羊有好處的原因。

這個說法很有意思，也符合事實，人們都信了。

其實，人和狼多年來恩怨難分的原因，也正在別克的這個發(fā)現(xiàn)中。一位老人說，蒙古察哈爾人的祖先非常尊敬狼，認為狼是長生天派來的天狗，專門來保護草原，調解草原上的動物生存。有時候，狼對著天空長嗥幾聲，不屬于草原的動物就會自覺離去。沒有了狼，草原上將牲畜混亂，出現(xiàn)難以想象的畜災。

因為人們都相信了別克的話，從此別克在草原上有了地位，人們都很尊重他，碰到他會給他行禮。

入春后，別克和弟弟趕著羊群去了草原深處。弟弟一臉陰沉，哥哥把事情說得太不著邊際，他擔心那是一個謊言，更不愿意被哥哥帶到被眾人嘲笑的漩渦中去。

很快，又傳出一個讓人們震驚的消息，不少牧民的羊被狼咬死，草原上發(fā)生了狼災。

這就奇怪了，別克說狼只會吃生病的羊，現(xiàn)在的事實，不是把他的說法否定了嗎？人們懷疑別克，覺得那些說法是他編的，他是一個騙子。

弟弟的臉色更不好看了。

人們去質問別克：“你的那些說法是聽來的，還是你編的？”

“我們一代又一代人在草原上放牧，怎么能被你的謊言欺騙？”

“你這是讓我們受辱！”

別克說：“說法是從草原上得來的，不會錯?，F(xiàn)在的問題是，今年的狼不知為什么突然變了？”

為了弄清真相，別克去牧區(qū)尋找狼的蹤跡。很快，便傳回一個消息：去年有牧民進入草原后，投毒將幾只狼毒死，那群狼在之后的數月之中，經常在那幾只狼命歿的地方長嗥，不知詳情的人以為它們是為失去同類而傷痛，實際上它們是用嗥叫的方法在牢記那幾位牧民的面孔，以備他們在來年進入草原后復仇。狼記仇，如果受到人或其他動物的傷害，它們會想盡一切辦法復仇，如若在它們有限的生命中無法實現(xiàn)愿望，它們會告知同伴或下一代，直至達到復仇目的才肯作罷。那幾位牧民在今年春天進入草原，狼群已經苦苦等待一個冬天，它們對周圍的環(huán)境和地形早已爛熟于心，也早已預謀好了報復他們的辦法。在他們進入牧場的第二天，羊群就被狼沖撞而散，然后被狼一一咬死。咬死羊并非狼的復仇計劃，它們很快又撲向那幾位牧民，要把他們咬死。他們嚇壞了，這才想起去年做過的錯事。他們躲在氈房中不敢出來，狼無奈，便將掛在氈房外的幾件衣服撕碎，然后嗥叫著離去。狼知道衣服是人穿在身上的，將衣服撕碎便等于把人撕碎。它們太過于悲憤，便那樣發(fā)泄了一番。

狼走了，人不敢再待在草原上，便匆忙去了別處。

這件事也讓別克的弟弟恐懼，他勸別克還是要防狼，千萬不要把狼說得那么好，說不定你剛對狼唱了贊歌，它卻會一口把你咬死。

別克說：“我們要有耐心，狼里面分好狼和壞狼，就像人，也有好人和壞人，不能一棍子打倒一大片。”

弟弟陰著臉，沒有說話。

人們不再相信別克，趕著牛羊去了別的地方，只有別克和弟弟留在了草原上。

弟弟很擔心：“草原上剛剛發(fā)生過狼災，我們留在這里，難道要把羊往狼嘴里送嗎？”

別克對弟弟說：“咱們走自己的路，不要因為別人的話迷失了方向?！?/p>

弟弟一臉無奈，勉勉強強聽了別克的話。

走在路上，別克給弟弟講了一個發(fā)生在阿勒泰的人和狼的故事。有一位牧民在一次轉場途中，撿到一只快要餓死的狼崽。別人要把它打死，但他心生善意，給它喂了吃的東西，然后把它放了。第二年在那仁牧場，他的一群羊在一場大雪中丟失，他騎馬找了一夜都不見蹤影，他絕望了，已決定放棄。但奇怪的事情卻發(fā)生了：在大雪中，他看見他的羊群在拼命往這邊跑，后面有一只狼在追趕它們。是他救過的那只狼，一年過后它已長成了大狼。狼的記性很好，在羊迷失方向后，它利用追趕的方式把它們趕了回來。

講完故事，別克對弟弟說：“我知道你現(xiàn)在很糾結，也很迷茫，但你一定不能懷疑自己，要放心大膽地往前走，把你認定的事情做好。有一句諺語，可能對你有幫助，你一定要牢記：如果你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任何一條道路都會帶領你到達?！?/p>

聽了別克的話，弟弟還是有顧慮，他不相信狼會像人一樣思考問題，分得清他們沒有害過它們。即使他們家的羊在草原上安然無恙，也不能證明狼恩怨分明，只報復傷害過它的人們。弟弟說：“這件事是個例外，但是不要把狼想成人，更不要幻想狼會像人一樣想問題，有時候在草原上，人不傷害動物，動物也會傷害人。”

別克搖頭，弟弟無奈，只好跟著別克進了草原。

到了草原上，他們遇到一位老牧民，與他們聊起最近發(fā)生的事。老牧民說：“我的祖輩都在草原上游牧，好幾代人都靠放牧和狩獵生活，所以草原上的動物是人的依靠，甚至狼也不例外。以前很少發(fā)生狼吃羊的事情，狼群由一只狼王統(tǒng)領，除了自己的領地，不輕易去別處捕食。它們猶如保護神一般，讓領地范圍內的生命保持平衡。大自然的表面看似平靜，但各種動物、各種植物之間卻相互關聯(lián)，如果少了其中一類，草原生態(tài)就會失去平衡。比如狼少了，黃羊就會突然增多，草場就會被黃羊踐踏退化。”

別克聽了很高興，弟弟好像也懂了一些。然后，他們將羊群趕進水草豐茂的地方，讓它們自由吃草。

天氣很快暖和起來，正是母羊產崽的季節(jié)，每天都有母羊產下小羊，而此前不久，狼也剛剛結束產崽。別克想，狼被產后的事牽扯，無暇光顧草原。

一天，別克把一群羊趕到草原東邊去放牧，他弟弟則把另一群羊趕到草原西邊去。他們家的羊很多，必須分開去放。晚上回來，弟弟說：“我在草原西邊的山坡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狼穴，大狼外出覓食了，里面只有幾只狼崽?？赡苁且驗閯偝錾痪?，它們連眼睛也睜不開，躺在洞穴里睡覺哩?！?/p>

別克問弟弟：“你喜歡小狼崽嗎？”

弟弟回答：“喜歡?！?/p>

“那你的意思是……”

“如果可以，抱一兩只小狼崽回來養(yǎng)，挺好玩的。”

“那怎么能行？大狼回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孩子不見了，不找你拼命才怪呢！”

“噢，那就算了?！?/p>

但過了一會兒，弟弟又不甘心了，勸別克說：“狼經常吃羊，是羊的敵人，不如我們去悄悄把狼崽抓來，大狼回來發(fā)現(xiàn)狼崽不見了，就會追過來，我們做好準備，把大狼引過來打死?！?/p>

別克很生氣，教訓弟弟說：“你千萬不要這樣干，本來狼對人并無惡意，你要是動了它的狼崽，就會激起它的仇恨，它就會找你報仇，從此你和狼的關系就僵了。”

別克的這番話讓弟弟說不出什么，只好打消打狼的念頭。

別克想，有很多人都像弟弟一樣，不懂得去發(fā)現(xiàn)狼的好處，見了狼就想把它們打死，結果人和狼的關系越來越緊張，以至于結下仇恨，多少年都不能化解。

晚上，草原上傳來一聲狼嗥。

別克對弟弟說：“有一只出生不久的小狼崽死了，母狼叫幾聲后會把它吞吃掉。母狼不會把死去的小狼崽隨便丟棄，它從母狼肚子里剛出生不久，母狼將它吃掉，似乎便又讓它回到了它肚子里?！?/p>

弟弟還沒有說話，他們的羊群因為狼叫騷動起來，羊也感覺到母狼失去了幼崽，便向狼發(fā)出聲音的地方張望，一副悲傷的樣子。

別克對弟弟說：“看到了吧，狼并非是羊的敵人，狼受難了，羊能感覺到，明顯在同情狼。狼和羊之間的關系很復雜，不能簡單地因狼咬死了幾只羊就下定論?！彼姷艿苈牭煤苷J真，便給他講了一個故事：在一個牧場上，曾發(fā)生過母狼喂養(yǎng)小羊的事情。有一位牧民在轉場中不慎將一只小羊羔丟失，被一群狼用嘴叼回領地，意欲吞吃。但一只母狼攔住了它們，它剛生下幾只小狼，母愛讓它對那只小羊產生了憐憫之心。它將小羊和小狼崽們一起喂養(yǎng)，有時候還會把自己的乳頭塞進小羊嘴里。慢慢地，小羊和小狼崽們熟悉了，彼此像親兄弟一樣。所有狼對這只羊都不再起撕咬之心，只是用一雙充滿喜悅的眼睛望著它和小狼崽們玩耍。時間長了，小羊熟悉了狼群中的生活，在狼對著天空嗥叫時，它也模仿它們發(fā)出叫聲，但它的叫聲并不像狼那樣高亢，只是極其低緩的咩咩聲。狼為它的叫聲而怪叫，它則迅速跑到那只母狼身邊。那只小羊沒有想到，正是它模仿狼發(fā)出的叫聲，在日后救了它的命。它長到三個多月后，母狼將它領到距牧民不遠的地方，扔下它轉身跑了。它已經對母狼有了感情，亦有了依賴習慣，所以它對著母狼的背影大聲咩咩叫，但母狼卻并不回頭，很快便在曠野里消失。一年后，那只小羊已長成大羊。有一天，它被幾只狼圍住，馬上就要被它們撲倒在地咬死。它無法逃脫，便驚慌失措地叫了起來。它發(fā)出叫聲時仍是狼對著天空嗥叫的動作，因為身處絕境，所以它的聲音比平時大了很多。很快，與它一起被母狼喂養(yǎng)過，并已長大的幾只狼沖到它面前，擋住了想要咬死它的那幾只狼。雙方怒目對視，不停地發(fā)出咆哮。那幾只狼很憤怒，馬上到嘴的一只羊，卻被這幾只狼保護了起來，這不符合狼族的規(guī)則。對峙了一會兒，那幾只狼的氣焰被羊的保護者壓了下去，憤怒地嗥叫著走了。

弟弟好像聽明白了，又好像沒有聽明白。

第二天放牧時，弟弟趕著羊群繞過狼穴，到了離狼穴很遠的地方。這樣，狼穴中的小狼就可以不受干擾。今年進入草原的人不多，而且這一帶僅他們一家，所以狼穴中的大狼和小狼都是安全的。

他們的羊產下的羊羔中，有部分因先天體弱而死，他們便悄悄將其送到狼穴旁邊，讓大狼及時吃掉，以便有足夠的奶水哺乳小狼崽。他們做了幾次這樣的事后，大狼知道了他們的善意，遇到他們家的羊便遠遠避開，從不侵擾它們。在黑夜，大狼向他們居住的地方發(fā)出幾聲嗥叫，別克對弟弟說：“狼在感謝咱們呢！”

弟弟一臉懵懂。

就這樣，他們一家和狼在草原上相處了幾個月，小狼已經長大，大狼便教它們學習捕捉獵物的技巧。狼的一生只須學習這樣一種本事，其他方面僅憑血性就可以應付。

一天，弟弟趕著羊群出去，不經意間經過狼穴附近，幾只小狼并未見過羊，也不知羊為何物，便將羊群作為練習目標，嘗試怎樣才能將它們抓為獵物。大狼去河邊喝水歸來，眼前的情景令它大為驚駭，想用嗥叫制止小狼，但已經晚了，小狼的狼性大發(fā)，將一只小羊撲倒在地，很快便咬死了。

弟弟被嚇壞了，趕緊趕著羊群回來說：“狼會裝，它們的表現(xiàn)都是假的，就在剛才，小狼咬死了我們家的一只小羊?！?/p>

但別克卻并不為失去一只小羊而生氣。

弟弟哭了。

別克對弟弟說：“沒關系，小羊是被不懂事的小狼咬死的，大狼一定會教訓并開導它們的。你沉住氣，千萬不要干傻事，就當這件事沒有發(fā)生?！?/p>

當晚，大狼在他們家對面的山岡上嗥叫，聲音里充滿了愧疚和不安。別克對弟弟說：“你去給狼說說，我們知道它的意思了，讓它回去吧?！?/p>

弟弟不動。

別克只好走出帳篷，對著山岡喊叫：“狼啊，你回去吧。小狼不懂事，我們不怪它們?！?/p>

對面山岡上的叫聲停了，黑夜安靜下來。

第二天早上，弟弟清點羊圈中的羊群時，發(fā)現(xiàn)羊群數量居然和原來一樣多。他無比詫異，難道那只小羊并未被咬死，又回到了羊群中？

弟弟又將羊群仔細數了一遍，還是多了一只。為查出原因，弟弟又檢查了每一只羊耳朵上的記號，一查之下，發(fā)現(xiàn)有一只小羊的耳朵上沒有任何東西，而在它的尾巴上，卻有一個記號。

可以斷定，這只小羊不是他們家的，但為何卻在一夜間進入了他們家羊圈？

看著弟弟一頭霧水，別克笑著說出了原因：“這只小羊，一定是大狼在昨天夜里送過來的。它的小狼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咬死了我們的小羊，大狼覺得對不起我們，便將別處牧民的一只小羊抓來補償我們?！?/p>

弟弟聽明白了，但仍然不信。

很快，到了秋末轉場的時候。別克和弟弟準備趕著羊群離開草原，回到冬窩子里去。上路的前一天晚上，他們的羊群受到狼的侵害，被咬死了三只。

弟弟陰沉了一個夏天的臉，終于像決堤的大壩一樣，涌出了眼淚。

第二天早上，別克對弟弟說：“我們趕著羊群回去，又要給人們一個說法了?！?/p>

弟弟問：“事情都像扇了自己的嘴一樣，你還要弄出什么說法？”

別克一臉凝重，把弟弟拉到被狼咬死的那三只羊跟前，掰開它們的嘴讓弟弟看。弟弟看見羊的舌頭是黑色的，牙齒上滿是蛀蟲。

別克問弟弟：“明白了嗎？”

弟弟回答：“明白了。”

別克轉過身望著草原說：“羊群中有羊得病，呼出的氣息會被狼聞到，狼認為得病的羊容易征服，就會想辦法把它們咬死吃掉。我們家的這三只羊得病了，一定會在轉場中傳染給羊群，但是狼已經幫助我們解決了麻煩。狼是草原的守護神，終于得到了驗證。”

弟弟笑了。

整整一個夏天，這是弟弟第一次笑。

責編：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