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福瑞
喚 姐
齊腰高的玉米,圍成一堵墻,一堵綠帳幔,包圍了瓜田。喚姐就站在墻邊,前面鋪展開綠油油的瓜葉,白褂子,紅領(lǐng)巾,瞇縫著一雙憂郁的大眼睛,看著圍墻外的藍(lán)天白云。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喚姐的印象。那年我七歲,喚姐十三歲,上四年級。
喚姐拉著我的手,仔仔細(xì)細(xì)地打量,那眼神像在尋找,尋找一個記憶,或者丟失已久的東西,看得我很不自在,很不舒服,我說:“喂喂,你死盯著我干什么?我又沒偷你們家的瓜,我可不是什么小偷!”喚姐就笑了,聲音不大,有些沙啞,說:“看你這個小孩,心眼還不少。我是看你像不像老詹家的人?!蔽腋桓吲d了:“你才不像老詹家人呢!看你大長腿,黃眼仁兒?!崩鲜逶谂赃吙粗液蛦窘阒睒罚骸澳鞘悄愕挠H姐,那是你的親弟,都是老詹家的?!蔽抑览鲜逭f的不對,我姐還在關(guān)內(nèi),叫詹鳳蘭,而這個叫喚頭的姐姐大名詹鳳芝,她是老叔的女兒。幾十年過去了,好多事情都已模糊或忘卻,奇怪,第一次見到喚姐的情節(jié)卻歷歷在目。
但從此喚姐就成了我的親姐。
老叔家住在離村一里左右的地方,那里是大隊的瓜園。有三間房,老叔和喚姐住一間,一間住著另外一個看瓜人,是個五十多歲的光棍。老叔家本來四口人,老嬸早早去世,留下兩個女兒,喚姐老大,還有一個妹妹。生下喚姐時,接下來想生個男孩,所以給姐起名為“喚”,要她喚來弟弟,可第二胎還是女兒。老叔拉扯不起兩個閨女,把二閨女送了人家,留下喚姐和老叔過。母親常說:“喚頭這個丫頭啊,可憐巴巴的,小閨女家,跟著兩個光棍過日子,還住在荒郊野外,真是虧待了這個孩子?!本统0褑窘憬羞^來,到我們家里住。
喚姐自然樂意,一來家里,就圍著母親轉(zhuǎn),大媽長大媽短地叫得親。后來不知何時,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喚姐叫母親時,常常忘了“大”字,徑呼母親為“媽”了。喚姐呼母親為媽,叫得母親揪心,直流淚,沖著我和妹妹說:“看見了沒有?沒媽的孩子多可憐見!你們要待你姐姐好。”
喚姐不但親熱人,還極勤快。一進(jìn)家門,就幫母親干這干那。哄妹妹,掃地,洗衣服,抹桌子,做飯,有時母親看著這個侄女忙活,偷偷地叨咕:“媽死得早,多大的孩子呀,什么都干,什么都會干,真是窮家的閨女當(dāng)家早??!”母親喜歡這個侄女,說呀,“我這個丫頭啊,比她大姐還親熱人!”她大姐,就是我親姐。
可是,喚姐每次來,都住不長。沒過兩天,老叔就招呼她回去。喚姐在家洗衣、做飯,老叔的生活離不開她。每次老叔叫喚姐回去,母親都不給他好臉。母親刀子嘴:“你這個人最麻煩人!丫頭在我這,我?guī)湍銕?,女孩兒家,學(xué)點兒針線活計。離了孩子,真就會餓死你?”老叔嘿嘿笑,不吭聲。此時,喚姐總是悄悄地收拾好東西,倚在門后,憂郁地望著她大媽。母親一定是看一眼那眼神,心就碎了:“走吧,閨女,想著來?!?/p>
母親喜歡喚姐,可我覺得,我這個姐姐,是老叔平白無故給我塞來的。有了第一次見面時的小沖突,開始時,對這個姐有點兒抵觸。母親說喚姐的苞米茬子粥熬得好吃,又爛糊又香。我就說哪好吃???有胡巴味兒。母親說看看你姐給你洗的褂子,多干凈啊。我就說嫌她洗衣服有洋胰子味兒。母親知道我對喚姐有意見,說:“別跟我抬杠,看看你姐,小小年紀(jì),會打扮自己,會干活,學(xué)習(xí)還好。你到了她這個歲數(shù),能趕上她一個角兒,我就念阿彌陀佛?!蔽夷菚r正是不懂事的年紀(jì),全村出了名的淘氣頭兒,聽媽話,我不服氣。
可沒多久,我就認(rèn)了這個姐姐,而且是親的。
來了我們一家,對喚姐似乎真是一件大事。在我們家,她找到了家的溫暖,家的感覺;在我這個弟弟身上,她找到了當(dāng)姐姐的愛,當(dāng)姐姐的責(zé)任。在金安小學(xué),我是一年級,她是四年級,一排教室,我在西頭,她在東頭。每天下午上自習(xí),她都從東頭背著書包,來到西邊我們的教室,檢查我的作業(yè)。然后送我回家,再回到她家。喚姐是那種溫柔的性格,說話軟軟的、坦坦兒的,很少見生氣。記得背課文,“一行大雁往南飛”,我偏偏說“一行大雁往北飛”。喚姐解釋:“是秋天了,大雁要去南方過冬,所以向南飛,再背一遍?!薄扒锾靵砹耍鞖鉀隽?,一行大雁往北飛?!眴窘阒牢液退^不去,她還是不急,指著她胳膊上的二道杠說:“你要好好念,我摘下來,給你戴一晚上。”哇,中隊長的牌子!她真舍得給我戴?對付我,喚姐會有好多這樣的柔辦法。有時送我一支鉛筆,有時送我一本小人書,有時帶我去樹林逮蟈蟈。喚姐逮蟈蟈,不敢逮火蟈蟈,她說火蟈蟈勁大,它的腿彈一下很疼,要叫它咬一口,非得把你咬破不可。喚姐捉蟈蟈,捉那種叫“乖乖”的小蟈蟈,全身草綠,小肚子長尾巴,叫起來聲音細(xì)細(xì)的。她會聽聲音,循著聲音找去,一找一個準(zhǔn)。我們很快成了好伙伴。
但喚姐也有狠的時候,那是我傷了她。
東北村莊有許多大坑,村內(nèi)外的大坑,多是蓋房取土所致。夏天積滿水,是孩子戲水的好地方。但大坑水渾,深淺不知,極為危險。三年級時,我常常趁午休偷偷溜出學(xué)校,去坑里游泳。不知何時,被喚姐知道了,告訴了我爹媽。爹媽囑咐:“不要再去游泳,要想洗澡,跟著大人去?!笨晌覍嵲诮蛔∷恼T惑,還是偷偷下水。喚姐覺得大爺大媽管不住我,找了能夠管我的班主任。班主任不是別人,是我大伯家的二姐詹鳳娥。喚姐知道二姐厲害,我怕他。一天,我又游完泳,曬干頭發(fā),回教室。一進(jìn)教室,就傻眼了。二姐兇兇地站在門內(nèi):“你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去洗澡了?”“沒、沒有。”“沒有?撓一下大腿?!弊匀皇且坏腊子?。我知道大勢已去,抵賴不了啦。二姐什么也不說,把我扯到了門外,啪啪兩個嘴巴:“到太陽底下站著去!”放學(xué)了,二姐到我家家訪,說:“老叔老嬸,我今天打三兒頭了?!备嬖V了父母實情。
是誰告密給二姐的呢?我思來想去,找到了喚姐?!笆俏遥 边@一次她的聲音出奇的干脆。我氣啊,要報復(fù),要發(fā)泄,極為解氣也是極為惡毒的話奪口而出:“你不是我姐,你這個沒娘養(yǎng)的野丫頭!你不是我姐,你從我身邊滾開!”喚姐呆了,不是氣,是驚呆了。鼻孔睜大,兩道細(xì)細(xì)的眉毛,擰成了三道彎。但也僅僅是片刻,她突然瘋了一樣把我撲倒在地,騎在我的身上,那雙跟著母親學(xué)針線活的小手,變成了硬邦邦的榔頭,狠狠地砸在我的脊梁上。我哭了。不是因疼而哭,是從我看到她那雙惘然的眼睛開始,我就知道,我深深地傷害了她,我拆了姐心中搭起的家,姐好不容易找到的親情,我的親姐。我第一次向她道歉,也是第一次向人服罪:“姐,我錯了。”姐抱起了我,緊緊地?fù)ё∥?,大聲痛哭,身子抖成一團(tuán):“姐就你這一個親弟弟,你怎么能這樣說呢?”
喚姐上完高小,就輟學(xué)了。四年級時,我要離開金安回河北。喚姐說:“你來我家吧。”家里就她一個人。姐說:“姐再給你做頓飯,你喜歡的。”小米干飯,加了綠豆,炒土豆絲,熬腌肉云豆角。姐拿出三件禮物:嶄新的書包,嶄新的鉛筆盒,里邊裝滿了削得尖尖的鉛筆,還有她戴過的二道杠。姐說:“我弟好學(xué),以后一定有出息?!?/p>
喚姐送我到路邊,站在齊腰高的苞米棵子前,說:“不走了,你自己回去吧。你走時,姐不去送你了。過了若干年,你會忘了姐,可我不會忘了,在河北還有我的親弟弟,唯一?!?/p>
我回頭看著喚姐,突然覺得她個子那么細(xì)長,無依無靠的樣子,像一棵小柳樹,孤零零地長在地頭上。我哭了。
鳳蘭姐
鳳蘭是我親姐,大我十二歲。姐說,我小時候,都是她帶著,抱著我滿街跑。大了,教我讀書、寫字。還說,我從小就是左撇子,使東西都用左手。姐說,吃飯使筷子,左手右手無所謂;使剪子用左手就用左手吧,反正男孩很少用剪子。但寫字和使鐮刀不能用左手,這兩件都是一輩子的事,必須用右手,她就生生把我打過來,改成了右手。
可這些我都不知道,從我記事時起,姐就是老譚家人了。我八歲時,和父母、妹妹在東北住。那年夏天,姐抱著一歲的外甥來了。我覺得,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姐。在我們弟兄中,姐長得最好看。哥、我、妹都是高顴骨,小眼睛,單眼皮,姐卻是杏核眼,雙眼皮。姐長得好,讀書也多,識文斷字。須知在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初,農(nóng)村女孩子能識字的并不多。在一起的那幾個月,姐自己帶孩子,還幫媽照顧我和妹妹的生活,輔導(dǎo)我的作業(yè)??晌铱傆X得姐和老叔家的喚姐不一樣,喚姐是同伴,姐卻像母親。在她的眼里,妹妹和我,與外甥沒什么兩樣。從姐對我的稱呼也可以看出來,小時候,她和爹媽一樣叫我乳名;大了,叫我學(xué)名。
不錯,我的感覺是正確的,姐所扮演的就是這樣的角色。我初小就讀于黑龍江的金安,高小回到河北,就讀于雙山子高小,其后是雙山子中學(xué)。姐家就在學(xué)校和家的中間,每天上學(xué)都路過。天晚了,或刮風(fēng)下雨,我就住在姐家。冬天,姐把我的鋪蓋鋪在熱乎乎的炕頭;夏天,姐又安排我睡在開著小窗的炕梢。姐出嫁早,開始時與公婆們一起過,侍候一家老小,學(xué)會了做飯,吃姐做的飯,什么都香。不過后來想,我去了,姐那飯菜也是精心做的,譬如雞蛋羹和炒雞蛋,腌肉熬白菜豆腐,也不是家里經(jīng)常吃的。更何況大米飯和烙白面餅,自己不種,公家不供應(yīng),都是過年省下的。姐會做豆腐,她點出的豆腐,不老也不嫩;姐做的小豆腐也香,炒黃豆加上花生,或者用線麻籽,放上青菜,真能把肚子撐爆;姐炸的元宵最好吃,黏高粱米面,紅糖芝麻餡,外焦脆,里黏軟。后來,我上大學(xué),參加工作,回家去看姐,姐總會炸元宵給我吃。姐說:“知道福瑞好這一口,可黏高粱卻不好找了?!?/p>
那些年,土地分給各戶,姐一家有四五口人的土地。外甥轉(zhuǎn)業(yè)到唐山后,姐夫就去唐山幫外甥照看家了,外甥女出嫁了,二外甥、三外甥陸續(xù)也都移居到唐山。孩子們?nèi)コ抢锘鞝I生,姐夫也走了,外甥們千方百計說服姐去唐山,見到姐,我也勸她到唐山和孩子住一起。但姐哪也不去,一個人在家種地。“溝口那片地,淤積地,肥呢!種啥長啥。山坡上那片蘋果園,都是你姐夫當(dāng)技術(shù)員修剪出來的果樹,國光,酸甜口,水多,比富士爽口多了。下面種谷子,吃著養(yǎng)人。你說讓這些果樹瘋了枝,讓這些地荒了草,姐心疼。”她是舍不得離開土地,我理解她,反過來輪到我做外甥們的工作:“你媽愿意種點兒地,吃點綠色食品,呼吸點兒新鮮空氣,你們就聽她的。農(nóng)忙時,給她雇倆人,幫她種種地、收收莊稼?!本瓦@樣,姐過了六十六七才戀戀不舍地離開,搬去和孩子們住。姐種地,總是留出一塊地,種點黏高粱,種點芝麻,低產(chǎn),打幾十斤,就是留給我們的。姐知道我喜歡吃什么,但姐也許不知道,我這飲食習(xí)慣,多一半,是她培養(yǎng)出來的。
在家里,姐和媽都偏心我,姐尤其看準(zhǔn)我的讀書。姐常和媽叨咕:“我看福瑞呀,有心勁兒,能成人。媽你可別心疼燈油,三瓜倆棗的,耽誤了他。”媽說:“我砸鍋賣鐵也供他念書?!痹诮慵铱磿?,姐就把門從外面帶上,不讓孩子們打擾。如在夜里,姐總囑咐:“把燈捻捻大點,別看壞了眼睛。”我上大學(xué)時,姐高興得無法形容,媽卻舍不得兒子走,幾天吃不下飯。姐回到家里來,對著爹媽說:“咱們老詹家,出了個大學(xué)生,那是爹媽修來的福,也是祖宗八代修來的福啊!福瑞放心去讀書吧,家里有哥、有我和鳳琴呢?!兵P琴是我妹妹。媽就擦了眼淚說:“舍是舍不得,可出了窩的鳥,總得讓他飛呀。”我第二天上路,姐吩咐姐夫趕著馬車,把我送到灤縣。
母親生了我們兩男兩女,有姐姐和妹妹在身邊,是爹媽的福氣。對娘家的事,姐從來不過問?!岸汲黾薜娜肆耍业氖?,姑奶子說三道四不合適?!睂Ω缟?,姐很尊重,從來沒紅過臉。哥過繼給大伯家,算是分家另過。妹妹出嫁后,媽又和哥哥過。媽脾氣躁,難免和哥嫂有沖突。遇到這樣的事,姐什么也不說,接媽到自己家住上十天半月,也就好了。到了晚年,媽基本上是在哥、姐和妹妹家輪著住。但在姐家住的時間最長。姐一個人留在農(nóng)村,其實也是因為舍不得老母親。后來,她索性把母親接過來,兩個人一起住,炕上炕下地服侍母親。母親不管住多長,姐都沒嫌過。姐脾氣也不好,卻從來不吵媽。“媽從小拉扯咱們四個,家窮,拉扯活了都不容易,還供咱們四個上學(xué)。咱們啊,一輩子也報答不了。”媽有時也和女兒急,姐就說:“媽呀,我的老媽呀,連我都侍候不好你,你說別人咋和你過?來,我給你呼啦呼啦背?!薄澳銈€死丫頭!”沒按摩兩下,媽也就沒了脾氣?!霸蹅儖屟剑煤?!”姐常跟弟兄們這樣說。母親去世前的那個冬天,天奇寒,母親不能出門。姐就搬到娘家,和母親住到一起,給媽做飯,燒炕,穿衣,說話。有姐姐和媽在一起,母親去世前的日子過得平靜,舒心,快樂。姐說:“你在外工作,我也就算代你盡孝吧?!苯闶钦嫘恼f的,沒有絲毫責(zé)備。我聽了,真是如箭穿心。盡孝是每一個兒女的責(zé)任,也是情感的回報,怎么能夠代替呢?但我還是對姐姐充滿感激,充滿敬意。如果不是“崇高的”這個詞用濫了,用到這里,最能表達(dá)我的心情。
母親去世后,我和妹妹悲痛欲絕,哥也大哭了幾場。姐卻不哭,她說:“我的眼淚都陪著媽哭干了?!泵康礁改傅募扇?,或過年過節(jié),姐都從譚杖子翻南嶺過來,到墳前磕頭、燒紙,哭一場,再翻嶺回去。她偷偷地哭,把淚水灑在了父母的面前。
姐一輩子,過得不容易,尤其是六十歲前。我見過姐夫年輕時的照片,一身鐵路制服,高個子,大眼睛,小伙子挺帥。姐夫年輕時在灤縣鐵路上工作,不知為何辭職回了家。姐姐十七歲出嫁,二十歲生大外甥,共生了三男一女。但姐姐和姐夫關(guān)系不好,過門就打架。姐說,她生辰八字與姐夫相克,抱怨媽匆匆忙忙就把自己嫁了人家。村里產(chǎn)蘋果,姐夫是果樹技術(shù)員。按照農(nóng)村的標(biāo)準(zhǔn)衡量,姐夫見過世面,有技術(shù),是有本事的人。姐家的日子也算不錯,早早蓋了四間瓦房,獨門獨院,吃喝不算緊巴。但要姐姐說,姐夫的毛病就多了,賭錢,好吃懶做。賭錢不假,但好吃懶做,就帶著姐的偏見。那是把姐夫拿來和她自己比。姐是多么勤快啊,白天干地里活,回來做飯、喂豬、養(yǎng)雞,帶孩子,里里外外一把手。在農(nóng)村,男人家,地里橫槍立馬,到了家里,再讓他喂豬打狗,他就覺得丟了面子。最讓姐不能容忍的是,姐夫太顧他家,公婆沒得說,兄弟姐妹也都成家立業(yè),卻還是給東西給錢,姐姐心眼小,就生氣,就叨叨。姐夫待外人仁義,對姐姐卻暴躁如火,面目猙獰,二話不說就動手,姐的身上常常青一塊紫一塊,頭上留下幾處疤痕。
一年暑假回家,姐住在家里,額頭包著紗布。母親說:“你姐又挨打了,這一次,那個活牲口下了死手,活牲口!”母親罵人最狠的就是這句話。原來姐夫用挑水扁擔(dān)打姐,扁擔(dān)上的鐵鉤打在了姐的臉上,劃開了一道口子。姐說,這一次堅決離婚,母親自然支持。每次姐家吵架,哥從不說妹夫,只說妹子的不是。這次,哥親自給妹子做的包扎,看著幾乎露了骨頭的傷口,也生了氣:“在家住一程吧?!备缯f。我回家時,姐已經(jīng)在家個把月了。
離婚,說起來容易,真離也難。姐夫的行為,現(xiàn)在有法律術(shù)語:家暴,只此一項,離婚應(yīng)該,也合法。但姐姐和姐夫生活了半輩子,打打過過,過過打打,家沒打散,四個子女都已長大成人,大外甥還做了軍官,下決心,不能不考慮方方面面的影響。姐夫?qū)悴缓?,對老丈人家卻特別好。姐夫敬岳父岳母如自己的父母。父親脾氣好,好壞不說;母親脾氣急,惹急了,女婿也挨罵,姐夫卻從來笑臉承受。姐夫?qū)Ω缫沧鹬亍U撃挲g,姐夫小不了哥幾歲,可哥長哥短,叫著親。對我和妹妹,真是像自己的弟弟妹妹。我個人和姐夫的感情,真很復(fù)雜,他施暴于姐,我恨他;可他待我如親兄弟,我又愛他。與哥商量再三,覺得還是勸和,只是要和姐夫講清楚利害。哥說:“你去吧,說深說淺沒事,我不便?!闭f合的場合自然在姐家,請來了幾個人,時為大隊副書記的同學(xué)、姐夫的兄弟等。一個晚上,話有幾車,我只記住了最后的場面,我說:“姐夫,我姐跟你這輩子,不容易!幾個孩子拉扯大,供養(yǎng)上學(xué),個個成人了,日子也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咱家不是有錢有勢的人家,全靠自己干,日子給你過成這個樣子,我姐她功勞、苦勞都大著呢!你要打她的時候,想一想這些,伸得出手嗎?我呀,也可以找?guī)讉€人收拾收拾你,像咱這里其他小舅子那樣,我也可以起訴你,可我們也是二十年的親兄弟呀,我在外面,想爹想媽,想姐,也想你啊。你對我們那么好,拿出一半對待我姐行不行?”我說不下去了,哽咽了。姐、姐夫都哭了,姐夫說:“福瑞,話都說到這個分上了,你就看姐夫的行動吧!”姐又回到了她家。
姐夫是十年前離世的,本來身體很好,沒任何征兆,突然就不行了,不是心梗,就是腦梗。經(jīng)過那次說合,姐姐和姐夫是否還吵架,沒人說給我,那就是應(yīng)該好了,或好多了。姐夫去世后,姐到墳上哭了一場,以后再沒去。每到清明,就吩咐外甥們回青龍上墳。今年春節(jié)后,我去看姐。說起姐夫,姐很感慨:“我和你姐夫,用舊書說,就是冤家,打了一輩子。人不在了,現(xiàn)在想想,還是好人一個?!苯阏f:“福瑞你信命不?我給你看看周易?!蔽艺f:“我不信?!苯阏f:“姐閑著沒事,給孩子們看看周易,由著呢。人這一輩子,不信不行,都是命啊?!?/p>
姐七十六了,身體健康,什么活還都能做,和兒孫們在一起,生活很幸福,說句老話,也就是苦盡甘來吧。
責(zé)任編輯 劉遙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