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里的青苔

目光里的青苔

聽蟬鳴，蟲子叫，看樹。樹枝去探藍(lán)天的藍(lán)，樹葉像一個個聽診器，聽空氣的壓力和跳動。所謂天籟，鳥鳴、蟬聲是一小部分，大部分在高處，或大地更深的里面。再聽再聽。轟隆隆的飛機(jī)聲，稀里嘩啦的倒礦石的聲音，人的咳嗽和嘆息聲，城市里，唯一好聽的是垃圾車播放的“梁?！?，接近天籟——我理順不好世俗生活，就走到這片林子里，聽樹和聽草，安定下來，樹枝伸展。

剛才路過江邊，觀一老者釣魚：一個桿，一排小鉤，蚯蚓為餌。問：如何釣得？老者不言，用余光示我，傾刻，魚桿的末端，鈴聲響起，老者悠悠轉(zhuǎn)線，慢慢起鉤，兩條大個兒的“媳婦魚”。丹東話：“媳婦魚”，“彪”?！氨搿苯诖羯?。其實(shí)單說媳婦， 大多數(shù)不彪，一般也不丑，因?yàn)檫@個世界主要欲望和希望都由她們制造。

沒有什么能比一片葉子、一聲鳥鳴給我更多的啟示了——我一大早又回到了這片林子。我低頭，一個老樹根，經(jīng)過五冬六夏，把自己挺出地面，成為脊梁，青苔愉快地順著老根奔跑——它們的蔥綠，由我的目光指導(dǎo)，從這一簇跳到那一簇，然后跳回來。近處，一只大黑蜂——一個快速移動的沒有方向感的黑球、黑熊、轟炸機(jī)。除了交配和爭奪領(lǐng)地，它更多顯示神性。人和動物植物的最大區(qū)別是，人發(fā)明了文字和貨幣。非洲獅群、鱷魚從未發(fā)起過任何一次世界大戰(zhàn)。樹往高處走，開花結(jié)果。

除了長高的人和樹，還有千萬種生命，天生微小低矮。億萬年生命史的有，螞蟻、水母、瞎眼魚、沙鱉、草履蟲。蚯蚓一條線，水母基本是一個圓，魚游水，螞蟻上樹，牡蠣在海里終生固守一塊礁石。這里的苔蘚，低乃高，老而新——長白山最高峰沒有鉆天楊，卻生長了地衣和苔蘚，苔蘚可以從我的腳下擴(kuò)展到南極;今年新生的一只長腿蜘蛛，正在這古老的青苔上，用輕妙的步伐夸張它的爬行;蚊子是盯過恐龍的——我猜。

來日，我將收獲一塊墓碑，將用小字在碑的下角刻上“觀察者”三個字。觀察是行動也是事業(yè)——與一棵小草交流一下態(tài)度，比挪動某個數(shù)據(jù)的小數(shù)點(diǎn)意義大。人們善意的目光經(jīng)常指給我正道，我的目光經(jīng)常避開其他的目光，去看水流的緩急，山色的走向，月亮的彎度，石階縫隙里一棵小草的經(jīng)歷。一只麻雀，一只松鼠，經(jīng)?？赡艹蔀樾那榈闹匾獦?biāo)志?，F(xiàn)在，這只螞蟻漫步這片青苔，銜住遠(yuǎn)古的深綠，挺胸抬頭，我借機(jī)跟進(jìn)，擺動著自己目光里的青苔。

在我這一天的小紙片上，還記著：一只松鼠的身子棕紅色，尾深黑，它的后面緊跟著一個同樣色澤和體態(tài)的孩子，它倆一棵樹一棵樹地走，一段一段，向上向下。我蹲下，一只長腳蜘蛛，正在舞蹈——它肚皮貼地，再用長腳把自己支起來，再放下，再貼地……在中國古代宮女那里，電影里，我見過這樣的舞蹈，我觀察著，手指尖忽然就伸向這曼妙，未及——“宮女”迅速逃離——我奇怪的是，手指尖竟然有這種難以言說的欲望，去觸及這美妙的古典舞步。

原色

元寶山半山腰，一只黃蜂，在小道的上空懸浮著，它的兩張小翅膀極速扇飛，但看上去是靜止的。一縷縷陽光也是這樣，落到哪枚葉子上都安穩(wěn)，但從來沒停下來，奔跑速度不可想象。這只黃蜂最好看的是屁股，黑的黃的紋，一道一道，天然的藝術(shù)。我正盯著它的屁股，它忽然把自己扯到幾米之外，又一下子扯回來繼續(xù)懸浮。又飛來一只，我肯定它們是兄弟——它倆擁有一個同樣美麗的屁股——昆蟲學(xué)把黃蜂腹尾部的這種色彩，稱為警戒色。在我看，這是大自然有意為之的藝術(shù)品，黃菠蘿樹上的小黑果，山坡野草莓，夏菊，三莢菜，野雞脖子（一種蛇），黃鸝鳥或家雀兒，都是藝術(shù)品，把它們當(dāng)作藝術(shù)家，也沒有一點(diǎn)兒不合適——它們一生追求開放，飛翔，迎風(fēng)冒雪尋找自由。我眼前這兩只黃蜂，壯實(shí)，勇敢，愛穿戴，古老也時尚，艷麗如埃及的皇后，它飛至南美能在叢林里找到當(dāng)酋長的感覺。它倆平行懸浮，間隔十公分，懸浮了一分鐘后，頭對頭，互相用勁撞而沒撞上，迅即各自離開，兩秒鐘再度聚首——大概是，它倆同時接到了什么指令。在我整個觀察過程中，一只白色的蝴蝶，始終飛繞在它倆之間。我推測，白蝴蝶為這野蜂的強(qiáng)壯和勇猛而吸引，喜歡看它倆的花色屁股，聽翅膀嗡嗡聲，這和女人看世界杯，看球星梅西或C羅的奔跑射門撩球衣翻跟頭跪地不起差不多……再也許，這片天空，原本就是這只白蝴蝶的，她日出而舞，日落也舞，今天偶遇，內(nèi)心歡喜，表達(dá)和平相處的愿望，留下彼此的記憶或印象。

我繞到了山的北坡。這片林子高大密實(shí)，樹以槐為主，輔以柞、榆、白蠟樹、山里紅。樹多，正值黃昏，這里就是鳥的殿堂了，類似于維也納音樂大廳、國家歌劇院。有好幾種鳥，各種唱法在一起交流。我聽出一種是黃鸝，空潤婉轉(zhuǎn)，用罅隙流水或簫和二胡的合奏來形容，還不算太準(zhǔn)確，用“鳴翠柳”最貼切。喜鵲是下里巴人，粗放率真不自卑，老槐樹是它們的根據(jù)地，它們喳喳喳顯得信心足力量大，雅不雅放在其次。還有兩三種別的鳥，鶇或鶯我判定不了，它們婉轉(zhuǎn)在樹的高處。歸根到底，它們有共同的習(xí)慣，清晨早起，熱愛黃昏，用飛翔和歌唱穿林追日。今天黃昏，我繞半山腰走，也有一種天地主人的感覺：我順著小路，透過林梢，巡視遠(yuǎn)山在天邊圍的一個“圓”，天邊是云的盛宴，奔走的，翻卷的，開放的，水墨灑脫的。我走在山的東面和北坡之間，步百米，目光已游騁幾萬里——我獨(dú)自察看了天邊牧場的駿馬，非洲草原的獅群，西藏雪山，洛陽牡丹，西域沙漠，北美荒野，遼寧盤錦的紅海灘。

走出林子的時候，在西山天空，降臨了一個天象奇觀：血紅，深紫，桔黃……翻騰，旋轉(zhuǎn)，延伸……黑的山，灰的白的云，藍(lán)天，共同襯托出一個血紅深紫色的“天港”“海島”“神峰”，更遙遠(yuǎn)處的“天?！?，神奇就是神的奇跡，這是夢境，神話，神色——天際，正鋪開古羅馬的戰(zhàn)場，重現(xiàn)史前的萬千氣象，預(yù)演了永恒的存在，而我腳下的一只螞蟻，一棵小草，身邊臨近生命終點(diǎn)的一株老槐，剛出生的幼鳥，都有著神奇召喚。我的目光，也向著西山的天空攀登，奔跑。19：20，近山、遠(yuǎn)山、山外山映襯著天色云影——群山托起夢境，現(xiàn)實(shí)高舉理想;晝和夜，因愛結(jié)合并誕生;生和死，由信仰去開創(chuàng)前途——我的激動，不能停歇，而這奇景的變化，才剛剛開始。

“港灣”的一旁，云色霞光，收攏成夢露的濃烈和凡高的激情;中央天幕，黑灰色的云層正闊大地鋪展為中國水墨。沉到深處的落日仍在回望西山，紅色的，紫色的云霞，站立成希臘諸神，在“天港”的兩側(cè)，守護(hù)著遙遠(yuǎn)的天海。夜從東向西，漸漸合攏?！疤旄邸睗u收，成為一個“天窗”，慢慢拉上紫色的窗簾。我轉(zhuǎn)過山角，“天窗”的旁邊，忽然出現(xiàn)一個更為遼闊的“天?！薄小栋Ｋ固┛说暮场?，底色是海的藍(lán)，紫云、紅霞瞬間變化為一座一座黑色的山峰，現(xiàn)在我還不能分清，哪片云是真云，哪座山是虛山。而各色的的天光正彌散在“云山”的腳下、腰間、峰頂。這是宇宙的笑容，世界的原色吧。我夢游了一次天庭——這個黃昏，我見證了虛幻與現(xiàn)實(shí)的結(jié)合，仰視了一個通向永恒的出口。晚八點(diǎn)，這奇觀仍在變幻。我停止觀察，低頭下山，感覺是，這樣的天色，太激烈了，只能讓無邊的深夜來平息。

（叢曉偉，遼寧人，作品見于《散文選刊》《伊犁河》《歲月》等刊。出版散文集《老宅》《林間散記》。）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