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軍
萬歷年間吳縣縣令“公安派巨擘”袁宏道游歷太湖,寫下 《西洞庭》《東洞庭》散文各一篇。
《西洞庭》中有這樣的描述:“西洞庭之山,高為縹緲,怪為石公,巉為大小龍,幽為林屋,此山之勝也?!?/p>
“縹緲”者,縹緲峰也。環(huán)顧太湖七十二峰,宋范成大《吳郡志·卷三十三》稱其為“居山之表”,即諸峰之最高者也;“怪為石公”者,《太平寰宇記·卷九十四》中亦有記載:“具區(qū)藪,太湖也。居次有三山,曰石公山、大雷山、小雷山”;“大小龍”何哉?即大雷山、小雷山之訛音也。至于“林屋”,則指林屋山,據(jù)《吳地記》記載,乃“十大洞天第九林屋洞天也”。
縹緲峰,海拔不過336米。但江南的山雖然海拔低,卻往往有深蘊(yùn);小山圍,卻藏著大歷史。其巍然德峻,彌天放曠,豈容小覷?
石公山,因山前原有巨型太湖石,狀若老翁,故而得名。其海拔僅為49.8米,東西長約二百余米、南北三百余米,方圓僅二里,倘據(jù)此認(rèn)為此山不過爾爾,而加以忽略,恐錯(cuò)失一探其悠邈、俾沾其人文余潤的機(jī)緣。
就說袁宏道吧,當(dāng)年游歷石公山后,即以“石公”二字作為個(gè)人名號(hào)。以袁宏道性情至上、行藏在我之疏脫,納山名為己名,足證石公山之不凡。
己亥歲末,天氣生冷,與友人結(jié)伴去了一回石公山。友人是首訪,我可算是前度劉郎。但上一次的到來,年尚不及弱冠,而今彈指一揮間,已逾35載,故對(duì)此山之印象,幾近無存。
此番游山,除我二人外,萍蹤偶合者稀少。淡季里的況味,更添一份聊志別懷的曠然。借袁宏道之語,雖說“看云諸太冷”,確感時(shí)節(jié)的蕭瑟,但下一句“吊古百愁生”,卻也未必。
游客至此,可躡屐澗旁,看雪石的疊布、樹木的清奇和葦草的低拂;亦可嗅知梅訊、取景移影橋、賞讀御墨亭中清世祖順治帝“敬佛”碑上的書刻,再探賾一番荒榭遺臺(tái)或歸云洞中的摩崖石刻,以及“印月廊”吳王夫差和越女西施來此賞月的韻事,無不有賴隆冬的淡季所賜予的那份豐贍和清凈。
斷山亭的亭柱上所鐫刻的楹聯(lián),取自明大學(xué)士王鏊一首五律中的兩句:“山與人相見,天將水共浮”,簡單一副對(duì)子,卻是湖山勝景傳神的寫照。
若放眼太湖的曠遠(yuǎn)和彌天的放白,粼粼之中,仿佛古今于此神交,眼前恍然出現(xiàn)一列白鶴……
據(jù)載,這樣的畫面,發(fā)生在南宋年間。西子湖畔的孤山放鶴亭中,隱士林逋(字君復(fù),后人稱為和靖先生)的家童開樊放鶴,雪白的鶴羽翩然翔空,被正在享受泛宅之樂的林和靖遠(yuǎn)遠(yuǎn)看見,隨即掉舟歸棹,趕回孤山,因?yàn)檫@是家童發(fā)出的有客來訪的信號(hào)。遙想西子湖上,天半朱霞,清風(fēng)載鶴,是多么奇妙的一種出塵之境??!
事有湊巧,據(jù)《吳郡志》記載,信安郡王孟忠厚以“洞庭春色”命名其以西山黃桔所釀之酒,大文豪蘇東坡飲后予以褒贊,且親撰一篇《洞庭春色賦》,傳揚(yáng)四方。信安郡王感謝蘇東坡妙筆生花,提出在石公山上為蘇東坡建一亭。建亭之時(shí),恰好有一群白鶴從杭州西湖放鶴亭飛來,眾人為之驚詫,遂以“來鶴”命名此亭。
林和靖此時(shí)已去世幾十年了,但他生前視之為“梅妻鶴子”的后代,想必已代代繁衍?;蛟S是冥冥中的感應(yīng),成就了一次衣袂云生的翔游。仙子般的白鶴們,竟奮翮飛向了太湖的磐煙漁火;飛入西洞庭的一片空茫之中,最終落在大文豪蘇東坡的亭臺(tái)之上。
蘇州太湖石公山湖邊
此種勝景,無論從畫意、詩意抑或民間傳說的角度看,都屬令人輒深神往的至美至性之境。但千百年來,在這一杭、一蘇兩大人間天堂的往返中,孤山放鶴亭的遐企之名,實(shí)蓋過了石公山來鶴亭的恬淡之名。一個(gè)“放鶴亭”,一個(gè)“來鶴亭”,足令文人墨客們遐思不已。
一些歷史上大名鼎鼎的詩人,如白居易、陸龜蒙、皮日休、范成大、高啟、王鰲、唐寅、袁宏道和俞樾等,或因地利之便,或因官身所系,都曾到訪過石公山。遺址雖在,遺跡卻無存。
其實(shí),一進(jìn)入石公山,便發(fā)現(xiàn)其山石大多怪狀嶙峋,姿態(tài)各異,頓然會(huì)心于袁宏道所說的“怪為石公”的含義。
誠所謂石有族聚,太湖為甲,宋代聞名天下的“花石綱”即采于石公山。
唐吳融的《太湖石歌》,生動(dòng)描述了水石的成因和采石之法:“洞庭山下湖波碧,波中萬古生幽石,鐵索千尋取得來,奇形怪狀誰得識(shí)?!?/p>
而石公山名聞遐邇的太湖石,又稱窟窿石、花石、假山石,乃古代著名的四大玩石之一。作為傳統(tǒng)的觀賞石,深具“皺、漏、瘦、透”之美,有剔透玲瓏、嵌空屏列、呈花冠狀造型的審美特點(diǎn)。這樣的石質(zhì)地貌,不僅成就了石公山諸如云梯、一線天、夕光洞、歸云洞這樣的美景,也被開采成諸多山水園林、庭院深宅中不可或缺的天然裝飾品,據(jù)說蘇州園林中的美石,皆出于此。
唐吳融的《太湖石歌》,生動(dòng)描述了水石的成因和采石之法:“洞庭山下湖波碧,波中萬古生幽石,鐵索千尋取得來,奇形怪狀誰得識(shí)?!?/blockquote>
所以,石公山并不只是一處旅游勝地,還是一片采石場(chǎng),比如山南近太湖處,有塊一萬平方米左右的石灰?guī)r大坡地,游山時(shí)遠(yuǎn)瞅著既不像是天然形成的樣貌,且又不可趨近觀察,回來后查資料,方知此即當(dāng)年的采石場(chǎng)。
據(jù)說,為了避免與湖北洞庭湖重名,姑蘇太湖一帶的西洞庭、東洞庭已悄然改作目下人們口中所慣稱的西山和東山。但我依然不忍割舍“西洞庭”的舊稱。歷史是一脈長流,有多少足可溫存、難以釋懷的美,依稀仿佛出沒在太湖浩淼的煙波之中,向我們淡淡地訴說、靜靜地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