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學源
摘 要:芳官是榮國府蓄養(yǎng)的12個小伶人之一。在《紅樓夢》第63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中,在其后的為芳官改扮男小廝的熱議中,在第70回芳官與晴雯、麝月早晨起床時的嬉鬧中,曹公集中描繪了芳官的服飾。榮國府為了元妃省親、日常戲曲欣賞之需辦起了一個小戲班子,他們?yōu)樾虬嘧犹峁┝吮匾奈镔|條件,芳官在演藝生活中學會了化妝的技藝;賈寶玉又為芳官提供寬松的生活環(huán)境,因之,芳官的服飾色彩是很美的。主要表現為:五彩斑斕、領新標異。
關鍵詞:芳官;服飾;色彩美;五色斑斕;領新標異
中圖分類號:TS941.12?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 ?文章編號:1674-2346(2020)01-0036-06
1? ? 芳官,一個小伶人
賈府為元妃省親,特建省親別墅大觀園,其中一個項目是從文化名城蘇州采買12個小女孩學戲,建立小戲班子①。芳官是12個小女孩之一,飾演正旦。元春省親后,小戲班子歸榮國府。元宵之夜,賈母點名要芳官唱一出《牡丹亭費懊巍罰脊俚諞淮緯齔 7脊俚某齔。諍炻ッ穩(wěn)宋鎦惺潛鵓咭夂摹U獠喚鍪瞧木咭?guī)欣赏鹃与审美眼光的紟酶点镁椢V冋O咸儷∽饕淮蝸非莩帳醮蔥簍D―“只需用管簫合,笙、笛一概不用”②――就是說,演唱時不用樂隊、樂師伴奏,而讓劇中人吹簫為杜麗娘唱曲伴奏。這對芳官的演唱藝術水平是一次嚴峻考驗。結果,芳官演唱十分成功,在場眾人無不嘆為觀止,既贊芳官的“靈透”,又為演唱方式的獨創(chuàng)而喝彩。這樣,芳官一亮相,便儼然成為一個演藝小星。
但是,好景不長,不久,一個老太妃死了,官宦之家“凡養(yǎng)優(yōu)伶男女者,一概蠲免遣發(fā)”。王夫人遂下令遣散12小伶,小伶多數離開榮國府,有幾個無處可投的被分派到各處做小丫頭。賈母未忘芳官,將其指派給寶玉。③因為芳官年齡尚小,不很懂事,一派天真,無所顧忌,又俊俏伶俐、姿容、才調又與寶玉十分相似,所以寶玉很喜愛她,處處關心她,保護她,寵她;怡紅院的大丫頭襲人、晴雯等也都寬容她,關照她。她在怡紅院樂不思蜀,放任自流地生活著。有學者說她“已成為寶玉身邊的一個新進的紅人”,甚至“弄權”④,“恃寵而驕”⑤,實際上她只是“恃寵而嬌”。她并無仗勢欺人、傲慢無禮、放縱于人的行為。她少不更事,因此得到寵愛而撒嬌,她從沒有像秋紋、碧痕那樣無端侮辱干粗活的小丫頭小紅的事;她并無權可用,想把柳五兒弄進怡紅院等事,只是不自量力的幼稚行為。她與官派的“干娘”對抗,那是因為“干娘”欺侮弱小,拿給自己女兒洗過頭的水給她洗頭、還克扣她的月錢,打罵她,她不愿委屈自己,因而抗拒、揭露干娘的自私行為,寶玉稱之為“不平則鳴”、“這些老婆子都是些鐵心石頭腸子”,眾人也譴責她干娘。①趙姨娘污傷芳官是“小淫婦”,還打了她。芳官不容自己的名譽受辱,“潑哭潑鬧起來”,這是小姑娘的自衛(wèi)行為。她的4個小伶同伴聞訊趕來,圍攻了趙姨娘,是出乎于“情分上的義憤”,也算不得“紅人”“弄權”②。縱觀芳官在怡紅院的行為,并無驕氣、戾氣、邪氣,而有嬌氣、稚氣、豪氣,是一個可愛的小伶人。清人涂瀛(讀花人)在《紅樓夢論贊》中說:芳官“合眾人美而為人,是絕人而為美也。③”周汝昌在為今人張燮南的《紅樓夢詠販脊佟返鈉賴闃興擔骸凹蠊墼叭好樂龐詵脊?。”??
那么,作為中國的服飾設計大師,曹雪芹是怎樣為這個小美伶“量體裁衣”,“內視”其性格、氣質、心靈,⑤為其梳妝打扮的呢?
2? ? 芳官服飾的幾個片斷
芳官是貴妃省親特建的小戲班的主要角色,其后歸“鐘鳴鼎食之家”“詩禮簪纓之族”榮府蓄養(yǎng),百年貴族榮府要“以奴仆的衣著華麗夸耀于人”⑥,他們是會給芳官提供必要的服飾條件的;芳官是演正旦的主角,必須學會化妝,既要懂些服飾美的理念,還要懂得化妝技法;而且,賈母、寶玉均是具有審美能力和經驗的。他們對芳官服飾所需的物質,是會給予滿足的。質言之,芳官是具備“衣著華麗”和化妝的基本條件的。
曹公在此基礎上,如實地描寫了芳官的服飾。茲錄幾個鏡頭如下:
洗頭事件之后,芳官在眾人庇護下撒嬌了:“只穿著海棠紅的小棉襖,底下綠綢撒花夾褲,敞著褲腿;一頭烏油似的頭發(fā)披在腦后,哭得淚人一般。”麝月打趣說:“把個鶯鶯小姐反弄成被拷打的紅娘了!這會子又不打扮了,還這么松怠怠的?!币u人拿來花露油、雞蛋、香皂、頭繩,晴雯為她洗頭。寶玉說:“她這本來面目極好,倒別弄緊稱了?!鼻琏┍臼巧拼虬绲?,她為芳官“松松的挽了個慵妝髻”⑦。
第一個鏡頭較為簡單,到“壽怡紅群芳開夜宴”――這個被不少紅學家稱為大觀園里的青年狂歡節(jié)的活動中,芳官成為最活躍的人物,說、唱、做、念功夫全面施展開來。
當時是農歷四月底,已經“天氣炎熱”,所以夜宴開始寶玉便提出:“晚上吃酒,大家取樂,不可拘泥。”“太熱,咱們都脫了大衣裳才好?!毖绢^們響應號召,都說:“依你!”于是眾人“卸妝寬衣,一時將正妝卸去,頭上只隨便挽個髻兒,身上皆是長裙短襖。”寶玉又率先垂范,從上到下卸裝。此情此景之下,芳官豈能落人之后?她滿口嚷熱,于是徹里徹外“卸妝寬衣”了:她上邊只穿一件貼身的玉色、紅青、駝絨三色緞子水田小夾襖,束著一條柳綠汗巾,底下是水紅散花夾褲,也散著褲腳。頭上眉額編一圈小辮,總歸至頂心,結一根鵝卵粗細的總辮,拖在腦后。右耳眼內只塞著米粒大小的一個小玉塞子,左耳上單帶(戴)著一個白果大小的硬紅鑲金大墜子,越顯得面如滿月猶白,眼如秋水還清。引得眾人笑說:“他兩個倒像是雙生的弟兄兩個?!?/p>
由怡紅院小丫頭春燕提議,把大觀園里的“群芳”都請來玩一回子。寶玉熱烈支持,于是群芳齊集怡紅院,夜宴順利開場,寶釵提議芳官唱一曲助酒,芳官當即唱起“壽筵開處風光好”,眾人都說不合規(guī)定,要她“揀你極好的唱來”。芳官隨即唱了《邯鄲記》中的名曲《賞花時》,又是劃拳,又是飲酒,又是唱曲;除了自飲,還替寶玉代飲,還主動陪飲,踐行了她之前說的“要盡力吃個夠”的豪語。送走“群芳”之后,更大盅喝酒,“芳官吃得兩腮胭脂一般,眉梢眼角越添了許多豐韻”。
次日,芳官又有了新奇故事:寶玉見芳官梳了頭戴了花,便提議讓她改妝,改為男孩子服飾:將周圍的短發(fā)剃了去穩(wěn)穩(wěn)穩(wěn)穩(wěn)穩(wěn)返敝蟹執(zhí)蠖ィ齏鞔篚跏笪醞瞇文忻保派洗┡淘普窖セ蚓煌?、厚底鑲?掛母瞿瀉⒚幀6源耍胺脊偈殖菩摹保攘蟻煊Α"僖雋肆粼詿蠊墼暗?個小伶的改名改裝旋風。芳官又扮了一回主角。
關于芳官的服飾故事尚待展開,曹公還將描寫這個小美伶的內衣,這也是具有深刻審美乃至社會歷史意涵的。
一日早晨,寶玉聽到外間房里嘰嘰呱呱,笑聲不斷。寶玉披襖走出去一看,只見芳官、晴雯、麝月3人“被褥尚未疊起,大衣也未穿,那晴雯只穿蔥綠院綢小襖,紅小衣,紅睡鞋,披著頭發(fā),騎在雄奴(芳官)身上;麝月是紅綾抹胸,撒花緊身兒,在那里抓雄奴的肋肢。雄奴卻仰在炕上,穿著撒花緊身兒,紅褲,綠襪,兩腳亂蹬,笑得喘不過氣來?!睂氂衩ι洗步饩确脊?。②
如果說群芳夜宴是深夜交響曲,那么便可稱4人床上嘻戲是清晨圓舞曲了。構思都是以樂寫哀,樂極而悲,數日之后,便大禍臨頭矣――抄查大觀園悲劇爆發(fā)。
芳官自然是難免厄運的。王夫人不惜用最惡俗的語言污辱小女孩們。一而再,再而三地稱她們是“妖精”,“勾引”寶玉;稱她們演出是“裝丑弄鬼”(但這位夫人卻每場演出必看),最終裁決是:“唱戲的女孩子,自然是狐貍精了”,“一概不許留在園里”?!皵f出去!”是她對丫頭們的常用語,但此次她卻聽了兩個拐人老尼姑的花言巧語,把芳官等打入空門。③
3? ? 芳官服飾色彩美賞析
“色彩的感覺是一般美感中最大眾化的形式?!保R克思語)④打開歷史典籍便知,從原初禮儀到世俗倫理政治,服飾皆為一個重大命題。文學作品自然是少不了服色描寫的。曹雪芹將其推上了極致。賈母、鶯兒均堪稱色彩搭配與欣賞專家。芳官被紅學家們稱為眾美之綜合者,其服飾色彩之美,自然是曹公精心營謀的。擇其要而言之,至少有以下幾個方面。
3.1? ? 鮮花著錦,五色斑斕
水田小襖上系的是一條柳綠汗巾。柳綠,在柳色譜系中屬偏深之色,深于蔥綠,淺于松綠,是柳葉初放后的嫩綠色。這會使讀者想到怡紅院內“一邊種芭蕉,一邊是西府海棠”的景象。元春省親時,寶玉為此題匾額為“紅香綠玉”,元春改題為“怡紅快綠”①。這是紅色與綠色的美妙組合。柳綠汗巾是芳官小襖與褲子的過渡色。汗巾,可以作手巾、腰帶、褲帶、腰間佩飾,還可以作披帛。明清小說中多有描寫,《紅樓夢》第28回、第120回寫了大紅汗巾、松花綠汗巾的一個長長的香艷故事。芳官的綠汗巾,與她穿的“水紅散花夾褲”,構成紅花綠葉意象。水紅,在紅色譜系中屬淡紅色,深于粉紅,淺于銀紅,多用于女性衣裙。群芳夜宴中卸妝后,眾人皆穿短襖長裙,獨芳官穿水紅褲子,突現了她的獨立特行的個性。
3.2? ? 推陳出新,領新標異
曹雪芹深知,服裝色彩是隨時而變、因人而異的,先秦諸子各有一說;各朝各代各有所重。但是,隨著歷史、文化的發(fā)展,色彩已不再像先秦諸子那樣迂執(zhí)地將色彩捆綁在單一的統(tǒng)治思想上,上下縱橫吸納、融通、解構、重構,色彩審美不斷多樣萌發(fā)、暢揚。曹雪芹家是織造世家,曾祖、祖父均因織造有功,成為寵臣;其父被抄沒,罪名之一,便是所貢織物變色。②曹公作為大師,他大筆揮灑,描繪了服裝色彩的推陳出新,拓展了百花齊放的理想境界。
所以紅樓人物的色彩觀是多彩多姿的,賈寶玉怡紅快綠,女性化傾向顯然;薛寶釵則“雪為肌膚”,“冰雪招來玉砌魂”,她的閨房“像雪洞一般”,偏重冷色。李紈是年輕寡婦,但她的稻香村院內卻“有幾百枝杏花,如噴火蒸霞一般”,這是她的心靈之色;妙玉是尼姑,但她的櫳翠庵卻有十數枝紅梅,如胭脂一般,這表明她“云空未必空”,內心如傲霜斗雪的紅梅。這在服飾上是有微妙體現的。
作為一個曾飾演過《西廂記》《牡丹亭》等名劇女主人公的小伶,芳官的服裝色彩往往是反傳統(tǒng)、反潮流的。
《論語 鄉(xiāng)黨》稱:“君子不以紺緅飾,紅紫不以為褻服?!苯C,呈微紅的青色,近紫色。緅,深青色中透紅色。紺緅,均屬暗紅色譜系。曹公第一次寫芳官貼身穿的小襖就是海棠紅的。海棠紅在紅色譜系中屬較深的紅色。其后寫她的夾褲是水紅色的。寫她的內褲(小衣、短褲)則明明白白地寫著“紅褲”,和晴雯的“紅睡鞋”、麝月的“紅綾抹胸”都是十分搶眼的紅色。這是和寶玉提出的“不可拘泥”“最怕這些俗套”是相對應的,是與孔子的用色主張反其道而行之的。
應該注意的還有,內衣內褲用艷麗的色彩,發(fā)揮了“紅妝”本身蘊含的價值,表達了芳官這類小女孩的內心愿景訴求,她們要求積極美化自己,把天真、活潑、健康、熱烈的生命熱能自由釋放出來,與傳統(tǒng)的“女為悅己者容”完全不同,③內衣,外人(男子)是看不到的,她是為“悅己”而“容”,自己是“容”的主體,由此獲得愉悅,含有自我贊美意識。而且,內衣的色彩,對女性肌膚健康也有影響,據學者說“女性內衣應選擇粉色或淡紫色比較好”。精神分析學家弗洛依德說,色彩是人產生“精神能量”的源泉之一。著名心理學家榮格說:紅色能刺激人的“精神力量”從而產生工作欲、食欲、性欲等等欲望。由此可見曹公為芳官服色的設計,是有其“內視”依據的。
改名改裝,也是具有破舊立新意義的。當寶玉提出芳官改著男子服色,并改為男名時,“芳官十分稱心”,當即說:“既如此,你出門也帶我出去。”就是說,這樣她便可以走出這關閉的大觀園和賈府“牢坑”(芳官同伴齡官對賈府的判詞),④走向廣闊的人間。當寶玉擔心會被人看出時,芳官立刻嘲笑寶玉說:“我說 你是無才的!”就是說:你真是個笨蛋!她為寶玉出主意說:把她打扮成少數民族人的發(fā)型就可以了。這和湘云易裝的意涵是有相似之處。
耳墜的不對稱,也是具有挑戰(zhàn)性的。對稱,是傳統(tǒng)形式美的重要法則之一。從古希臘到中國美學家,都重視這種形式美,他們把對稱與秩序、協調性、統(tǒng)一性、平衡性、穩(wěn)定性聯系起來,在建筑、園林、造型藝術、詩詞對偶、服飾,乃至實用裝潢設計中,都講究對稱。曹雪芹卻不這么想這么做,他竟為芳官設計了一付極不對稱的耳墜:右耳耳飾只是個很小很小的小玉塞子,左耳上戴著的卻是一個白果大的大墜子,而且是硬紅鑲金的。從色彩到大小、材質、形狀都是不對稱的。在今天,種種不對稱已經成為追逐“時尚”的男女老幼的普遍追求,但在明清時期卻是罕見的。曹公的這一設計,不正是豆蔻年華的小伶人的鮮活個性的精準體現嗎?芳官是喜愛標新立異、敢于突破陳規(guī)舊俗的,她什么事都敢想敢干,什么服色都敢穿。據清人柴桑的《京師偶記》記載:耳墜子“近皆飾以明珠勝國(指明朝),宮中則俱用藍寶石?!辈芄珓t無視這些時尚,特立獨行,為芳官“量身定制”了這付耳墜,這就把芳官朝霞一般的生命、颯爽開放的個性凸顯出來了。由是觀之,如果芳官的演藝生活得以延續(xù)較久的話,她的戲路將會是很寬的,除了飾演正旦(青衣)――高雅莊重的女子(如王寶釧),她還能扮活潑放浪的花旦、性格爽朗潑辣的潑辣旦、刀馬旦(如紅娘、穆桂英);她也能成功扮演小旦(閨們旦,如崔鶯鶯、杜麗娘)。曹公為她設計的這付耳墜,堪稱芳官的服飾絕配。將這樣性格的小伶打入庵堂,無異給她穿上一襲黑袍,將其投入枯井。她將怎么想、怎么說、怎么做呢?一種凄涼之感頓時襲上讀者心頭。第15回寫的水月庵是“牢坑”,她將不惜一切逃出這牢坑嗎?
曹公還2次寫了芳官的水紅夾褲,又都是“敞著褲腿”“散著褲腳”的。其色彩與穿法都具有反傳統(tǒng)意義。在群芳夜宴中,眾人按寶玉的去俗套要求,“將正裝卸去”,但又都是穿著長裙的,只有芳官是隨意穿著褲子的。這表明芳官的反俗套是勝眾人一籌的。這才是芳官的獨特個性。在特定時空中,她能完全放松,不拘禮法、婦道、閨訓?!抖Y記酚裨濉煩疲骸罷?、赤、黄∽、褐X宸秸病!敝祆湓凇妒珋汾鐎仿桃隆紛⑹橢興擔骸奧蹋允せ浦瀋換疲醒臚林<瀋暈攏蠖暈錚越允淥病!薄ⅱ俜脊俜蔚納剩際怯肴寮搖⒗硌Ъ業(yè)惱廡罷薄凹瀋甭巰嘍粵⒌摹2芄庵稚噬杓疲勻皇怯釁湎冉睦砟鈧趕虻???
3.3? ? 悲劇結局,服色缺失
在抄查大觀園之前,王夫人早已通過怡紅院的線人,判定晴雯等丫頭是“妖精”、學戲的女孩都是“裝丑弄鬼”之流,認定是她們“勾引”“調唆”壞了她的兒子賈寶玉,因之決定消滅晴雯,學戲的女孩一概遷散。抄查大觀園之后,王夫人更決定將芳官等交給“干娘”,拉出去“配人”。芳官瘋鬧,寧死不從。最終,這位“慈善”夫人聽了兩個拐人的老尼的花言巧語,把芳官等打入空門水月庵。
后40回有三四回書寫及芳官。應該說,續(xù)書人基本上承接了曹公對芳官的態(tài)度,保持了芳官的芳潔性。在《水月庵掀翻風月庵》中,②賈芹在庵中與小道姑、小尼姑吃喝嫖賭,無所不為,但是“唯芳官不來”。這5個字像真金一般閃爍,似為對王夫人侮辱芳官之詞的回應。但十分遺憾,續(xù)書者對芳官被拋進水月庵之后的服飾只字未寫。入了空門,芳官是必須脫盡繁花似錦的衣裳的。曹公寫惜春最終出家,在第5回判詞中已凸現她“緇衣頓改昔年裝”。緇衣,在古代是出家人的代稱。道家用黑白二色繪成“太極圖”,象征神秘莫測的宇宙,道士更以黑色袍服為標志性服裝。三國時,和尚也穿起了黑色袍服。《說文解字》稱:“黑,晦也,如晦冥時色也?!惫嗜藗兂R灾磉_宇宙、萬物黯然靜穆之意境。因之后人常以黑布為喪服――死亡之色。芳官既已被打入空門,便不得不“緇衣頓改昔年裝”。這是不得不然,又是難以想象的。一個肝膽如火,容貌如花的小女孩,一個敢笑敢哭敢打敢罵的小伶人,一個衣著繁花似錦、怡紅快綠的小美人,突然要緇衣加身,枯伴青燈,豈非一場惡夢!這種服飾色彩的突變,對于深化芳官的悲劇,是極有意義的。然而,要寫出這個紅裝小美伶的心靈和服裝形象的突變,談何容易!縱觀后40回,可以說,沒有一處服飾描寫略可與曹公筆下的服飾描寫相比較的??磥?,續(xù)書者是要避免狗尾續(xù)貂,貽笑大方的,于是他們完全舍棄了,一句也不寫了。這樣,作為水月庵干雜活的小尼姑芳官的形象(特別是具有意象意義的服飾形象),便未能完成,成為一個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