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畫家小林：人生苦短，一秒開懷

毛予菲

和很多位于市中心高檔寫字樓或者郊外安靜藝術區(qū)的工作室不同，林帝浣的畫室在廣州中山大學旁，一座毫不起眼的房子里。以為屋子里能別有洞天，誰知走進去更是充滿煙火氣——墻上密密麻麻的畫，要么缺一角，要么皺巴巴;墻角畫框一幅疊一幅，和幾雙舊拖鞋堆在一起，亂成一團。環(huán)顧四周，回頭發(fā)現(xiàn)，玄關處有一幅裝裱精美的水墨，畫中荷花一枝，青蛙立于稈上，半空中有只小蟲，遠遠看去，清新淡遠、頗具禪意，終于有了幾分藝術家的悠然意境;可走近一看，青蛙鼓著眼，盯著蟲子，垂涎三尺，留白處配小字一行：外賣快來。

前一秒糾結，一瞬間開解，?這才是有趣的人生

林帝浣的很多畫作，都孕育于這間畫室。畫室的功能很全面——白天接待友人，沏上一壺功夫茶，天南地北地聊;到了下午4點，閉門謝客，潛心創(chuàng)作，有時一天數(shù)幅，有時數(shù)天一幅。他將畫案放在窗前，作畫時立于案前，低頭是灰土揚塵、混亂吵鬧的街道，抬頭是天空云朵，畫到深夜的時候，還能看見月亮和星星。

林帝浣的畫很有辨識度，線條勾勒、水墨暈染，畫山水、畫日常，寥寥幾筆形神兼?zhèn)?。他為詩詞配畫：“醉后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漫天星河倒映湖中，一大漢躺在竹筏上，醺醺然舉起酒杯;“吹滅讀書燈，一身都是月”——男子盤膝而坐，書卷放在腳邊，身旁油燈滅了，只有一輪明月當空;“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荒漠被晚霞映成一片火紅色，炊煙裊裊升起，太陽緩緩落下。顯而易見，這些畫延續(xù)了中國傳統(tǒng)文入畫的風格，但又非一般學院派死板。而是活脫脫的小人物和平凡無奇的風景。

另一類畫就更跳躍了。一個人吃火鍋，煙霧直往上躥，這一幅畫，林帝浣有感而發(fā)——“人要是倒起霉來，吃火鍋不管坐哪里，煙都往你臉上飄”;兩條黑漆漆的臘肉，配兩個紅彤彤的尖椒，這也是一幅畫，林帝浣借此自嘲——“歲月是把殺豬刀，人生像條煙熏肉，好好加班，不要裝嫩”;支早點攤兒的胖子揮著鍋勺，這還是一幅畫，林帝浣在一旁寫下——“早飯一定要好好吃飽，畢竟這是一天里，最便宜的那頓了?！标鹘顷戈估锏钠椒彩拢由献院谧猿暗亩巫樱x來讓人忍俊不禁，笑過之后又覺得——哎呀，人生不過如此。林帝浣總結：人生苦短，一秒開懷。

大俗大雅中，林帝浣的畫，有一點豐子愷返璞歸真的童趣，有一點八大山人大智若愚的禪理，還有一點朱德庸的狡黠詼諧?！懊總€人都想把日子過成詩，那不可能。詩意的和糟心的，肯定都一塊來。抬頭望星空，一低頭，看到的可能還是滿腳泥巴。而且，如果真有人能一輩子詩意，這人活著也沒什么勁。前一秒糾結，一瞬間開解，這才是有趣的人生?！?/p>

林帝浣被人們熟知并喜愛，正源于這些不正經(jīng)的涂涂寫寫?！靶×帧蔽⑿殴栕?年前第一次掛出作品，至今已發(fā)出300多幅。這些畫作再通過朋友圈的傳播，把林帝浣推向了公眾，讓他收獲了百萬粉絲。3年來，林帝浣筆下的“詩和遠方”“眼前茍且”，變成了一本本厚厚的漫畫集《等一朵花開》《人間治愈術》《生得再平凡，也是限量版》。2019年歲末，《凡是過去，皆為序曲：2020小林漫畫日歷》出版，每日一頁，每頁一段新寄語、一些新感悟。

為何這么多人喜歡林帝浣的畫？“畫高山流水是為了洗眼睛洗心靈，大家當然喜歡。可沒想到，畫下的調(diào)侃和自嘲，也有讀者留言附和——他們可能明白了，原來糾結郁悶的人，不只自己一個，于是看著看著就欣慰起來，看著看著就輕松許多?！?/p>

“用一種溫情、悲憫的角度，讓讀者感到溫暖，這是我創(chuàng)作里永恒的初衷?！彼踔脸Ｌ鲎约旱漠嫞H自慰問評論區(qū)的粉絲。有人問——怎么平衡生活和追星，林帝浣答——把明星當假想敵，多盤算盤算怎么超過他;有人問——手機怎么都拍不好，是不是缺個單反？他打趣道——買個單反會發(fā)現(xiàn)更拍不好;有人問——在班里舉手回答問題太積極，被同學笑話，怎么辦？他鼓勵——繼續(xù)舉手，別人都丑。

無論畫畫還是寫段子，林帝浣都希望以溫柔眼光注視這個世界?！叭绻芏嗫紤]他人的感受，那么這個世界就會變得越來越好。”

當個業(yè)余畫家才好玩

林帝浣愛畫畫，始于記事起。他生于廣東湛江，在中國大陸最南邊偏僻的鄉(xiāng)下長大。小時候家里窮，他拿瓦片在墻上畫，拿樹枝在沙灘上畫，在書的空白處畫，照著蔡志忠的四格漫畫《莊子說》畫，對著搪瓷臉盆上齊白石的大蝦畫，學有力的線條，學簡潔的構圖，學畫里的精氣神，“純野生式學習”。

一路打打鬧鬧畫到高考，林帝浣報志愿的時候，父親跟他說：“你讀醫(yī)吧。太平盛世也好，亂世也好，都會有一口飯吃。”林帝浣考入中山醫(yī)科大學（后與中山大學合并），被七年制臨床醫(yī)學碩士專業(yè)錄取，讀滿7年，就碩士畢業(yè)。但大學一年級，他主動退出了碩士班，轉到五年制本科班，主要原因是——覺得父親賺學費太辛苦，“每次開學前，他都要為籌學費發(fā)愁，整夜失眠”。

雖然學醫(yī)，林帝浣仍然愛著畫畫。他在學生會當宣傳部干事，畫自己喜歡的海報，畢業(yè)后留校進了團委，繼續(xù)畫?！艾F(xiàn)在想想，為什么辛辛苦苦湊錢讀了醫(yī)，最后卻沒做成醫(yī)生？可能是因為我更愛畫畫吧?！?/p>

畢業(yè)至今，林帝浣一直在中山大學任職。盡管日子朝九晚五，過得束手束腳，但他一直沒放棄“繪畫事業(yè)”。在撥號上網(wǎng)的年代，他就設計開發(fā)了自己的個人網(wǎng)站，然后做博客、微博直到公眾號。10多年來，只要不上班，他就畫。一放假，就出去看展，回來在網(wǎng)上貼出隨筆涂鴉，一個人認認真真經(jīng)營自己的網(wǎng)絡空間，不亦樂乎。

2016年，在角落里自娛自樂埋頭畫畫的林帝浣突然火了。11月，中國二十四節(jié)氣申請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成功，被選中作為申報推介宣傳畫的，正是林帝浣閑時畫下的一組二十四節(jié)氣國畫。他用一支丹青妙筆，畫四季流轉，畫氣候變遷，畫中國人的詩意棲居，征服了聯(lián)合國的申遺評委。第二年春節(jié)，央視綜藝節(jié)目《中國詩詞大會》熱播，美輪美奐的舞臺背景圖同樣出自林帝浣的手筆。當初籌備節(jié)目，節(jié)目組尋訪了很久，找到林帝浣的時候，時間已非常緊迫。節(jié)目組定了10首詩，請他創(chuàng)作10幅對應的畫。不到兩個禮拜，林帝浣洋洋灑灑交出10幅長卷，畫蘆葦蕩漾，畫江天一色，畫灼灼桃林，渾然天成。觀眾大呼，“真是美醉了”。

畫到今天，林帝浣被越來越多人認可。其間無數(shù)次，他也想過辭職，一心一意當個畫家。但每次蠢蠢欲動之后，林帝浣又回到現(xiàn)實，老老實實上班下班，擠時間涂鴉。前幾年他還很糾結，想創(chuàng)業(yè)，想單干。直到這兩三年，思考慢慢沉淀，他仿佛頓悟了，突然明白，“做自己喜歡的事，就夠了”?！斑@和多少人認識你沒關系。心無雜念地畫，當個業(yè)余畫家，才好玩。”

如今的林帝浣，忙著參加國內(nèi)外的畫展，忙著飛到各地講學，邊忙邊提醒自己：別忘了初心。在幾場展覽上，他的畫作賣得高價，掙來的錢卻悉數(shù)投給了云貴地區(qū)的幾個扶貧公益項目，“我只是想壓制自己對金錢的渴望，不讓這些浮云飛絮亂了眼睛，也懇請親愛的朋友們，多加鞭策提醒”。

喜歡吃這件事，也是為畫畫服務

林帝浣是個“斜杠中年”，立志做“攝影界書法最美的段子手，漫畫界文筆最好的美食家”。除了畫畫，攝影、書法、寫作都是他的愛好。而這些一環(huán)接一環(huán)的愛好，又都是從畫畫延伸出來的。

最初玩攝影，就是想給畫畫找一些現(xiàn)實素材。林帝浣跑過中國很多地方，做過流浪攝影師，有一大筐“高大上”頭銜——中國攝影家協(xié)會會員、國務院新聞版圖片庫簽約攝影師、《炎黃地理》《中國畫報》旅游專欄作者，但他最常拍的還是那些不起眼的景色，那些平凡的日常。他做過一個漫長的專題——我想給你拍張照，鏡頭里都是陌生面孔?！霸谶@個過程中，我去了解這個社會，了解這個時代，了解生活在不同地方的中國人都過著怎樣的生活，有著怎樣的喜怒哀樂。這散落在各地的故事，是我創(chuàng)作漫畫的重要來源?！?/p>

喜歡吃這件事，也是為畫畫服務的。林帝浣自詡吃貨，邊吃邊畫，留下了很多“不那么一本正經(jīng)”的美食圖，自成系列，煞是有趣：要下鍋的魚，在畫里不屑一顧翻白眼;橫行霸道的螃蟹，旁邊多了兩個蒜頭，兩個尖椒;“桃花流水鱖魚肥”中的肥鱖魚，赫然躺在一棵桃樹下。別人讀《詩經(jīng)》陶冶情操，他專門著一本《詩經(jīng)》美食集錦，畫大理桃花釀、杭州莼菜羹、廣州粉葛鯪魚赤小豆湯、云南鄉(xiāng)下配著金黃酸木瓜的酸辣鯽魚……“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背Ｈ俗x這句，都在想象窈窕淑女有多貌美，他卻認真考證荇菜能不能吃、好不好吃、該怎樣吃。

甚至學醫(yī)5年，都成了畫畫的“基礎”。林帝浣在中山大學的師弟王冬杰聊起他：“看過生死的人，更懂紓解苦悶。”林帝浣則如此理解畫中的黑色幽默：“很多時候你想起一件事會哭，但過了很長時間，你會笑著把這件事說出來，事情還是那件事情，只是你脫離了那個環(huán)境后，以一個局外人的角色再看，也沒那么嚴重了，人瞬間就被治愈。負能量和正能量只有一念之差。如果換一個角度去看負面情緒，它會變成一種促進你前進的力量?！?/p>

畫家、攝影師、美食家、醫(yī)科生，在各種“標簽”中轉換，不是件容易的事。“有時候白天畫畫，深夜寫文章，那一天就挺痛苦的，每件事需要的思維方式不一樣，有時候是邏輯思維，有時候是形象思維，有時候是發(fā)散思維，腦子就轉不過來?！钡值垆较硎苓@種隨時切換的人生?！耙惠呑尤糁蛔鲆环莨ぷ魇峭Τ蕴澋摹τ谖襾碚f，就希望有不同的嘗試，有不同的體驗。這些體驗會讓人變得有趣，讓人沒那么油膩。”

林帝浣現(xiàn)在的目標是——“做一個有趣的人”。前段時間，他見到“啟蒙老師”蔡志忠，一臉認真地問：“蔡老師，我的畫什么時候能超過你？”蔡志忠故作語重心長：“你不要想了，這輩子不可能了，下輩子吧?！绷值垆铰犃?，心里不服，氣得半死，但轉念一想，“還真是個好玩有趣的人啊”?！叭说街心辏荒苡糜腥顾ダ?、對抗油膩、對抗人生的乏味?！?/p>

關于未來，林帝浣“要繼續(xù)寫作，寫自己的段子，寫陌生人的故事，寫我們這個時代;當然也要繼續(xù)畫畫，畫悲歡離合、愛恨情仇，畫人生中的點點滴滴，各種如意和不如意”。

（周雨桐薦自《環(huán)球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