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菲五十：活態(tài)傳奇與巨星之“死”

安小慶

進行中的傳奇?

王菲50歲了。

或許沒有哪個中國當代明星像王菲一樣，長久而牢固地吸引著最廣大人群的注意力。并且，這種重要性并沒有隨著她年紀增長或淡出演藝圈而減弱。

很少有名人或者明星在生前已經(jīng)被“封神”或被稱為傳奇。王菲女士在十幾年前已經(jīng)做到了。

在1949年之后的華人世界，除了鄧麗君之外，王菲可能是唯一一位從上世紀80年代末出道起，便一直走紅至今的明星。年輕的時候，她曾戲言最大的煩惱是“太紅”，而這種“煩惱”幾乎伴隨了她出道后的30年。

她作為偶像走紅的持續(xù)強度和時間跨度令人驚訝。30年里，她的歌手生涯、個人選擇、地域轉(zhuǎn)換，如同一塊沉淀豐富、分層清晰的巖石一樣，記錄和映射了不同的時代風景和氣味鏡像！

上世紀新舊之交的劇變窗口，她是鄧麗君“靡靡之音”進入后最早的模仿者和被啟蒙者之一;從北京到香港，她一邊連接的是北京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京圈搖滾，一邊連接上港臺娛樂工業(yè)的黃金時代——張國榮、劉嘉玲、吳君如、林青霞、梁朝偉、王家衛(wèi)、林夕……他們的合作和創(chuàng)作共同組成已逝的舊日全盛圖景。香港回歸前后，她又以“相約九八”切入新的最廣大的受眾市場，在世紀之交和兩岸三地眾多音樂人、歌手一起以多元的風格和高產(chǎn)的作品，構(gòu)筑起之后越來越被人懷念和復習的“千禧音樂”現(xiàn)象。進入21世紀，資本和市場帶來華人娛樂工業(yè)權(quán)力的流動交接，回到北京的王菲因持續(xù)產(chǎn)出的作品、“卡里斯馬”式的個人感召力以及大眾傳媒的塑造，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流行偶像和時代符號——她的每一個選擇都被熱議，每次心動或心碎都能在前熱搜時代引發(fā)全民關(guān)注。她還是名副其實的第一代國產(chǎn)diva（樂壇天后），也是華人少數(shù)群體眼中的初代icon（偶像）。甚至她的女兒也在部分繼續(xù)著她的個人神話。

正是因為這種跨時代的接續(xù)性，王菲的信眾廣大而松散?；蛟S沒有哪個明星的受眾像王菲的受眾一樣覆蓋了范圍極寬的年齡、身份和社會階層。基數(shù)巨大的作品庫和數(shù)量驚人的經(jīng)典作品，使得歌迷數(shù)量有增無減。許多年輕人通過在音樂軟件中的自我學習和探索，不斷加入到歌迷群體中。

法國當代社會學家埃德加·莫蘭在談到明星時認為，明星是表演和幻夢的造物，是理性社會合法存在的魔術(shù)和神話，他們引發(fā)某種信仰或宗教，“換句話說，明星這種現(xiàn)象同時與美學、魔術(shù)和總結(jié)有關(guān)，但它從來不完全屬于任何一個領(lǐng)域”。

王菲也在娛樂消費與信仰生產(chǎn)的混合地帶，建立起自己的“宗教、美學、魔術(shù)和神話”。而最罕有的是，她不僅是普通受眾的偶像，也是偶像們的“偶像”。

歌手孫燕姿曾發(fā)微博稱，“王菲是我永遠的偶像”。鄭秀文多年前曾評價，“王菲是diva，是藝術(shù)家，而我們是藝人”。

在2018年一期綜藝節(jié)目里，作為嘉賓與王菲同臺的周迅說，“王菲是我的偶像，我們終于同框了。”此外，岳云鵬、范曉萱、李維嘉、馬天宇、張惠妹、姚晨、馬云等都曾公開表示是王菲的歌迷或粉絲。

這個持續(xù)了30年的個人神話，當下還在以活態(tài)傳奇的方式繼續(xù)。

著名樂評人李皖曾在接受采訪時將王菲定義為“時代偶像”。他認為，“所謂時代偶像，就是超出了音樂范疇，而具有普遍流行意義的時尚符號”。

在李皖看來，王菲是“20世紀末葉音樂全球化浪潮中中國最大的代表”，她身上“匯聚了華語流行音樂的時代風云人物，共同反映出世紀之交兩岸三地的精華成果”，并以“大眾流行音樂的形式、‘時代偶像的征服力，向大眾做了最廣泛最有力的普及”。同時，在敏銳地“將當代西方音樂的前沿成就融入在創(chuàng)作”時，做到了“引領(lǐng)潮流、創(chuàng)新時尚”，卻不失“個人自己的生命感受和華人自己的文化脈絡(luò)”。

而這一切是“只有‘時代偶像才能做到的”。李皖曾說，自己對王菲這個人“好奇”?！八侵档米聊サ摹！?/p>

在過去30年里，很多人和李皖一樣有著同樣的“好奇”。不論是信眾、反對者，還是觀望者，大家都想知道究竟是誰制造了“王菲”？而真正的“王菲”又是怎樣的？

誰制造了“王菲”？?

大眾對明星“本真性”的追問，是明星制誕生至今，由始至終都在面臨的本質(zhì)性詰問。

如果將明星制制造出的每一個藝人都視作一個產(chǎn)品，那么在“王菲”這個產(chǎn)品長達30年的生產(chǎn)、運營和消費中，持續(xù)最久也最集中的疑問或許始終存在于兩對關(guān)系之上，那就是在“王菲”這個品牌和“神話”的制造過程中，自我和他人的意志如何分配、誰占主導？在個人風格的形成過程中，模仿與創(chuàng)造的比例又是如何？

這兩個疑問和爭議在過去30年里沒有停息過。

前《三聯(lián)生活周刊》雜志主筆、資深媒體人王小峰曾在文章《誰制造了王菲？》中指出，“王菲是整個華語地區(qū)唱片工業(yè)巔峰時期制造出來的一個‘產(chǎn)品”。王小峰認為王菲的成功來自她的“聰明”，她曾經(jīng)“飄蕩在三地的天空，卻又似乎不屬于任何一個地方”，她“趕上了這三地的黃金時期，這個時期巨星云集，歌壇熱鬧非凡，王菲更是獨樹一幟”，“她只有組合三地唱片業(yè)的優(yōu)勢才能讓1+1+1>3?！?/p>

李皖同樣看到了王菲在“王菲神話”中的主導一面。除開“她很幸運，因緣際會地在2000年前后集結(jié)了京港臺三地的音樂精英力量，展示了當時華人流行音樂的最新研究成果和最高藝術(shù)成就”，李皖認為王菲的“獨一無二”，“來源于她的堅持和融入——她是內(nèi)地60后的造化，在上世紀90年代光怪陸離的時代變局中開了花結(jié)了果”。

這種“堅持和融入”讓她既進入了娛樂工業(yè)，又與之形成“對話、互動”，“這進一步形成了個人與娛樂業(yè)、個人與唱片公司、個人與經(jīng)紀公司、個人與時代的良性合謀”，最終“形成了耐人尋味的‘王菲制造”。

但“融入”在成就她的同時，也帶來另一重持久的爭議。

2018年1月，愛爾蘭小紅莓樂隊46歲的主唱桃樂絲·奧·瑞沃丹在倫敦一間酒店去世，引發(fā)歌迷悵惘的同時，也再一次帶來關(guān)于王菲音樂風格中有關(guān)模仿與創(chuàng)造的爭議。這種堅固和時間久遠的質(zhì)疑認為，王菲的成功只是對歐美另類搖滾和小眾音樂人的模仿和跟風。

早在2010年，王小峰就曾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談到了這重爭議。他認為，王菲身上有很多綜合的東西，“她的個性，她的音樂，她的時尚。她懂得博取眾長，為我所用。最初她也是受鄧麗君那種風情小調(diào)的影響，但她還把目光放到了西方，從托里·阿莫斯、極地雙子星他們這些西方流行樂手身上獲得啟發(fā)，借用西方的形式表達自己。到上世紀90年代中后期，與音樂人像竇唯、張亞東等人的合作，使得王菲獨樹一幟，奠定了自己的風格”。而“模仿小紅莓、比約克的唱腔”的同時，結(jié)合了自身嗓音的特點，做到了“內(nèi)外兼修”。

9年后，爭議再起。新一代樂評人耳帝撰文認為所謂模仿，“其實模仿的只是一種修飾與腔調(diào)，而本質(zhì)與內(nèi)核上，還是因為她的音色音質(zhì)絕佳，這種絕佳在她14歲時唱《大海啊故鄉(xiāng)》就能明顯地聽出來。”

并且，“時間也證明了，那種與自身人格相悖的模仿根本不可能有藝術(shù)壽命”，耳帝認為“與其說是模仿，不如稱之為一種相遇……她的經(jīng)歷給予這外來物注入本土化的靈魂，她的地位與成功賦予其不被吞沒的鋒芒與氣場，當身體成為一個通道，她的審美與修養(yǎng)又使她完全張開了接納與吸收的準備，那是一個融會貫通的過程，與她的人格融為一體”。

在耳帝看來，王菲被時代所“挑中”，也正是因為她個人的“心性和人格”。因為，“靈氣、個性、自我、敏銳、悟性、智慧都會通過聲音來傳遞，它微妙，但卻是聲音的靈魂”，當人格、聲音、表達、氣場、心性和音樂意識混合在一起，“才是獨一無二的王菲，才是王菲成功的精髓”。

事實上，在多年的爭議中，太多人看到熱鬧和“傳奇”的一面，而較少注意到王菲作為音樂人持續(xù)數(shù)十年的創(chuàng)造、嘗試、試驗和輸出。

在歌手生涯里，王菲作詞作曲的歌曲近30首，尤其是2000年發(fā)行的概念專輯《寓言》中，有5首作品都由王菲本人作曲，這5首作品在之后近20年里，不斷被新老歌迷復習和發(fā)現(xiàn)，稱之為“寓言五部曲”。其中，王菲的作曲、林夕的歌詞、張亞東的制作，讓“寓言五部曲”成為世紀之交多元音樂產(chǎn)出中的經(jīng)典和獨特存在。

從這些意義上說，除了時代的風云際會和偶然帶來的幸運，王菲才是“王菲”這個產(chǎn)品最主要的制造者和決定者。

誰是真正的“王菲”？?

究竟誰是真正的“王菲”？王菲的“神話”為何經(jīng)久不衰又始終引人好奇？

如果將王菲30年的歌手生涯和明星生活，放置到今天的娛樂工業(yè)環(huán)境中去觀察打量，那么按照近年娛樂圈、飯圈風行的人設(shè)穩(wěn)定度和三觀度量衡來觀察王菲，這將是一個人設(shè)多么不穩(wěn)定且矛盾多變，甚至經(jīng)常露出“破綻”和“錯漏”的麻煩藝人啊。

在2016年底只舉辦一場但卻風波不斷的“幻樂一場”演唱會上，王菲唱了一首叫《分裂》的歌，歌詞寫道：“一面笑得天真無邪一面看破一切;一面愛得精疲力竭一面什么都不屑;一面堅強面對一切一面需要撒野;一半熱一半冷;一面紅一面綠;驚天動地平平無奇;分裂，分裂……”

事實上，“分裂”和既幻且樂的矛盾描述，幾乎充斥王菲的前半生。

在那些歲月里，她被視為流行音樂的天后，高冷女伶，購物狂人，虔誠教徒，時尚達人，高中女生，貧嘴博主，麻將愛好者……

在音樂的領(lǐng)域，關(guān)于流行和先鋒之間的尺度，她一直把握得剛剛好。她和團隊不會在音樂實驗方面走太遠，但也不會讓“首首歌都是《容易受傷的女人》《紅豆》《傳奇》這樣的KTV金曲”。

在日常生活的領(lǐng)域，人們一邊習慣于看到在北京生活時，放松得幾乎和路人一般的王菲——她在胡同廁所倒過夜壺，在宜家買過家具，在學校門口接過孩子。也習慣于從十余年間源源不斷的八卦拍攝里，頻繁看到沉醉在香港購物中心里瘋狂血拼的天后。她承認在香港就是“經(jīng)常購置新衣，并且隨時換”。對時裝或者鞋包依舊“有著熾盛的貪欲”。

在精神生活的領(lǐng)域，作為虔誠佛教徒的她，在西藏諸多寺院和印度菩提伽耶，衣著樸素、素面朝天地參加誦經(jīng)和禮佛。而在漫長的精神求索中，她和幾乎每一個號稱過大師的“大師”合影，人們從中挑出了李一和王林。

對各種來路駁雜的“大師”來者不拒，又讓大眾對這份“虔誠”心生質(zhì)疑，讓王菲的批評者們看到了這位時代偶像身上，讓人無法忽視的諸多矛盾和刻奇之處。

這些矛盾的特質(zhì)，也在2016年底的演唱會中顯露：一方面它是天下大同，所有人都能免費觀看的直播演唱會;而另一方面，它的稀缺性又決定了它必然會在觀眾和歌迷群體中引發(fā)高昂票價帶來的身份區(qū)隔和劃分。

在采訪中，王菲曾說人生不能缺少的是“游戲”?！霸诓煌哪挲g階段，游戲方式都不一樣”。她因此嬉戲游樂人間，曾熱衷組織集體活動，在微博講相聲，但在所有外界等待她發(fā)聲的時刻，總是能保持緘默，從不就涉及他人的個人事務發(fā)聲，更不用說對故人做評價或出惡言。在近年來娛樂圈名利場頻繁的婚戀糾紛和纏斗中，人們越來越發(fā)現(xiàn)王菲沉默背后的體面和寶貴。

一方面她是最隨意和來去自由的，一方面她的經(jīng)紀團隊又是最懂商業(yè)和專業(yè)的;一方面她最出世，一方面她又最入世;一方面她最超脫，一方面她又在困惑、欲望中期待“明白虛幻，繼而不留”。

所以哪一個才是真實的“王菲”？哪一些是神化后的“王菲”？

她的長期觀察者之一、著名樂評人李皖曾在采訪中認為，王菲對意義世界和藝術(shù)有“嚴肅的人生觀”和探尋欲，另一方面也熱衷游戲和玩樂，“她的人生一直困惑，價值觀長久晦暗不明。”

“林夕說《浮躁》時期的王菲‘不太清楚自己，又想搞明白自己，”李皖認為其實最深處的王菲一直如此，“她是在混亂迷惑里長大的，迄今也沒完全擺脫混亂迷惑。但達到了平和、寧靜的狀態(tài)。”

正如英國著名電影學者戴爾所說，明星并不是某個真實的男人或者女人，而是一組時空中形成的“符號形象或者文本”，由作品和大眾傳媒一起參與構(gòu)建。這個“被建構(gòu)的個體”必然充滿了歷史的、美學的和意識形態(tài)諸方面的意涵。

于是，真正的“王菲”成為一個無解的方程式。她更像一個巨大幕布背后的輪廓，集合了音樂、唱腔、造型、演技、審美、個人魅力之后的“生存美學體驗綜合體”。

雖然蕪雜，卻也將“破綻”露得真實坦蕩。

事實上，王菲曾經(jīng)不只一次自己拆解過所謂的“王菲神話”。2003年，在接受吳君如的采訪時，王菲曾說，“我不愿意，不是很喜歡解釋自己”，她“不喜歡自己滔滔不絕的樣子”，也沒有讓別人“多去了解自己”的欲望，同時也認為這一切沒有意義。

但當吳君如問道，“你說你很普通，但是為什么有人神化王菲”時，王菲答道：“可能他們需要一個這樣的符號吧。所以我覺得我是一個很幸運的人，就是命很好。除了唱歌之外，其他我不覺得自己有什么特別之處。性格方面，可能有你說的不適合娛樂圈的，可能這種不適合的東西對我是一個好處，在那個時候很多人需要一個這樣的東西，剛好我在這時出來了，就把我捧上去了。很多事情是觀眾的幻想，加上傳媒的夸張報道，再加上他們自己的想象，就有了現(xiàn)在傳媒上面的王菲?！?/p>

王菲的自省和清醒可能超出一些人的想象。在15年前，她已經(jīng)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成名“與潮流有關(guān)，按照我的性格，我不應該站在這么高的位置，我喜歡的音樂不是大多數(shù)人喜歡的，很多人僅僅喜歡我的外表和個性，是潮流抬高了我”。

或許也是因為很早清晰地意識到潮流對她的“抬高”和時代的“介入建構(gòu)”后，王菲失去了解釋自我的熱情。但正是因為這種主觀意志的失語，又讓大眾生起更多對她的好奇和解讀、闡釋的熱情。

而真實的她，“外間看不到看得到看不到又怎么樣呢？”王菲說，“如果大多數(shù)人都認為我不是一個活潑可愛的人的話，又能怎樣呢？我不介意這種誤解。我覺得本來誤解就是一直存在的……每個人各自心中都有一個尺子。通過他們看到的表象用這個尺子去衡量。在他們心中肯定有不一樣的我。為什么一定要統(tǒng)一起來呢？”

巨星的消亡

“為什么一定要統(tǒng)一起來呢？”王菲的這個疑問，放在當下是那樣不合時宜。

“人設(shè)”——這個圓滑、萬能、閃爍、機動且充滿消費意味的名詞，夷平了千禧時代前后華語娛樂工業(yè)眾聲喧嘩、群星閃耀的多聲部，將所有明星小心翼翼地裝進了一個個堅固保守的人形模具里。凡是違反這套標準人設(shè)模型的參與者，會遭到那些狂熱受眾的撕咬和攻擊。

粉絲文化在互聯(lián)網(wǎng)平臺的橫沖直撞，不僅讓大部分普通用戶生活在全面的管控和規(guī)訓之下，也讓生長明星的土壤變得日益板結(jié)和貧瘠。也因此，王菲的疑問顯得愈發(fā)的復古和不合時宜。

《寓言》專輯封面

一位微博網(wǎng)友評論道，“現(xiàn)在追星也變味了啊，不是追的實實在在可以犯錯可以天才的人，而是制作出來的明星”。被稱為“選秀教母”的龍丹妮也曾說過，在碎片化、透明化的時代，巨星已經(jīng)消失了。

“這個時代改變了。互聯(lián)網(wǎng)碎片化時代，一切都是高效的、透明的，已經(jīng)不能讓我們?nèi)撕腿酥g產(chǎn)生神秘感。巨星就是劃時代的人，這個時代出不來這樣的明星?！?/p>

從事造星工業(yè)15年的龍丹妮所說的“這樣的明星”，就是巨星和傳奇。

2018年，被譽為偶像工業(yè)元年。在偶像量產(chǎn)和井噴的時代，巨星和傳奇卻如瀕危物種般已經(jīng)消失，并且似乎不可能再出現(xiàn)了。

電影學者埃德加·莫蘭這樣描述傳奇明星的能量和價值：在長達幾個世紀的時間里，銀行的黃金儲備確保了紙幣的穩(wěn)定，并對紙幣施加著神秘的影響。在黃金之外，還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和黃金一樣吸引并決定著人類的所有野心，那就是明星。

但現(xiàn)在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已經(jīng)無法再誕生這種能夠和貴金屬一般，牽動人類野心、欲望，吸引人類投射自我和想象的巨星了。

哲學家本雅明曾用“靈韻”/“光暈”來區(qū)分繪畫原作和復制品的區(qū)別。本雅明認為，印刷術(shù)、攝影和機械復制技術(shù)當然帶來了知識和審美的民主化，但原作和復制品的區(qū)別在美學和膜拜價值方面，依舊具有重大的差異。

我們或許可以將巨星和傳奇，視作本雅明所說的獨一無二的手工品/原作，它不可復制，獨一無二，帶著稀有的光暈和靈韻。

巨星如同中世紀油畫里的神一樣，擁有一圈“光暈”。

Ta們是埃德加·莫蘭所說的人與神之間的生物——“類神”。

而現(xiàn)在流水線快速生產(chǎn)發(fā)育的偶像，則如同機械復制時代的快銷品，更像四季供應的大棚水果，失去時間、陽光、雨水的自然雕塑，像極了一尊尊零毛孔、好操控的蠟像。

尤為重要的是，傳奇和巨星是“穩(wěn)定”和所謂人設(shè)統(tǒng)一的反義詞。

正如理查德·戴爾所說，明星的形象是“結(jié)構(gòu)性多義”，他/她從來伴隨矛盾的敘事，而明星身份的吸引人之處正是基于“持續(xù)的再造，消解對立面，擁抱很多對立的東西”。而越是受歡迎的明星就越是一個不穩(wěn)定的矛盾形象，“能包括廣泛的對立，引發(fā)多元的認同”。

王菲正是其中的典型。

貓王埃爾維斯·普雷斯利、瑪麗蓮·夢露、約翰·列儂、皇后樂隊的弗雷迪·默丘里、邁克爾·杰克遜、麥當娜、張國榮……傳奇巨星，莫不如是。

但今天，一個明星的矛盾、變化和波動，只會被視作人設(shè)破裂，他/她會被突然近年來變得保守起來的當代網(wǎng)友群體謾罵，甚至會被自家粉絲摁頭摩擦、脫粉回踩。當無人能夠發(fā)出異質(zhì)化的聲音，無人擺脫人設(shè)“模具”的框縛和格式化，這正是巨星“死亡”、傳奇終結(jié)的開始。

在這樣的氛圍里，即使是最容易實現(xiàn)財務自由和選擇自由的明星，也很難真正發(fā)展出全面自由的自我和創(chuàng)造真正具有藝術(shù)價值的角色和作品。在來自各方的凝視、想象、人設(shè)期待，以及日漸保守化的時代氛圍和粉絲文化的包裹下，整個物種多樣化不斷降低的生態(tài)環(huán)境還有足夠的空間、彈性孕育下一個偉大演員、傳奇巨星嗎？

答案是不樂觀的。于是在經(jīng)歷20世紀“上帝之死”“作者之死”“藝術(shù)的終結(jié)”之后，我們又迎來巨星和傳奇的“死亡”和“終結(jié)”。

王菲也因此成為一種孤本，一個不可復制的時代偶像。

沒有人是完美的

事實上，不只王菲，每一個曾經(jīng)和行進中的傳奇都不可復制。

而在王菲這里，“她的經(jīng)歷加上她的直覺，就注定無法再出現(xiàn)第二個王菲?！蓖跣》逭J為，“如果從整個時代背景來看，王菲經(jīng)歷了中國內(nèi)地從開放到逐步走向市場化的所有過程，在每一個階段，她都是受益者。三地的歌手中，再找不出第二個來。”

王菲的朋友趙薇曾在一次采訪中這樣評價，“王菲，她這一輩子值了”。這或許是作為他者的個體在充滿限制的世界里，對一個現(xiàn)代人、一個女人所能抵達和實踐的最大限度自由的認定和想象。

作為“20世紀下半葉一個最通俗的樣本”，作為“一枚生命的果實”，我們相信“王菲”神話所代表的生命、文化、審美、音樂、意識形態(tài)“綜合體”，將隨著“真實人格的繼續(xù)演進”而“進一步生長”。

在50歲的時空節(jié)點，翻看15年前她忍著不耐煩錄下的職業(yè)生涯最長問題回答，或許是對這個正在行進中的傳奇最好的祝福：

“讓我形容王菲，我覺得她歌唱得不錯音樂上有點兒小天分又趕上個好時代，讓她能把那點兒天分發(fā)揮到極至，所以她是個幸運的人，我是這么看的。如果她清楚這一點，她應該知足她的能力僅限于此。她應該獨善其身好好過她的日子，盡情領(lǐng)悟她的真理。要放棄說教放棄一副看透了的樣子，及永遠別想脫俗。她愛唱，那該自由地唱，不要有使命感，音樂不是武器用它去征服人，不要將它崇高化，把它當成玩具，別在意那些玩具比賽，不然會忽略玩具的樂趣。既不應抗拒贊賞，也不用放在心上。遇到詆毀最好無動于衷。對各式評價一視同仁。如果厭倦就放棄?？梢粤魬俚粦凰掏?，不應拘泥于形象。無論所謂的形象曾經(jīng)給她帶來過什么。要自然，不要刻意地自然，要恍惚地面對世界，筆直地面對自己。她應該正常地愛與不愛，千萬別在乎名譽，那讓人深度虛偽的東西在浮出水面之前她和我們一樣掙扎，她并沒有比別人更高尚只是沒有比別人更卑劣……”

（周一薦自《博客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