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袋小米

崔建華

江一悅被派到芝麻峪村鍛煉時，才19歲，正是花一樣的年紀(jì)，卻因水土不服，營養(yǎng)不良，病倒了。

芝麻峪是個五六十口人的小村子，太窮了，村里人天天吃地瓜、高粱，這些東西幾乎沒什么營養(yǎng)，江一悅吃得都想吐了?？墒菦]辦法，村里人自己吃飽都難，怎么會有更好的東西給她這個外來人呢。

村主任老劉給江一悅拿過去3個雞蛋，只是杯水車薪，反而讓她感覺更餓了?？墒浅诉@些，老劉再也拿不出別的像樣的東西了。

沒辦法，江一悅拖著虛弱的身子上了山，她想找?guī)讉€野雞蛋，補充下體力。她聽村里人說過，山上有野雞，每到春上，就會下許多野雞蛋，一窩一窩的，那東西營養(yǎng)得很，吃了對身體好，尤其是對她這種身體虛弱的。平時，江一悅在村里就聽到過山上有野雞叫，可是想在山上找到野雞蛋，對她這個城里的姑娘來說，比登天還難。

果然，江一悅到山上轉(zhuǎn)了大半天，累了個半死，也沒找到一個野雞蛋，只是把原本虛弱的身子累得更虛了。好在她挖到了一點野山藥，回去煮煮對付幾口。這日子太難了。

江一悅住的地方是村頭一個破廟，后來成了座空廟，她來后，沒地方住，就住在這兒。廟門前有棵大槐樹，平時有些村里人沒事，喜歡聚在槐樹下拉呱。

當(dāng)江一悅走到廟門口時，槐樹下竟然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也難怪，肚子都吃不飽，誰還會出來玩呢。突然，江一悅眼睛一亮，在槐樹下有個裝著東西的袋子，靜靜地躺在那兒，不知是誰落在這兒的。江一悅心下一喜，快走幾步，過去一看，原來是半袋焦黃的小米。

這些小米像一只小手，緊緊攥住了江一悅饑餓的胃，她抬頭觀望了一下，四周連個人影都沒有。她試著大聲問了一句：“誰的小米？”可是四下里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江一悅就把小米背進(jìn)了廟里。她太餓了，太需要吃一口飽飯了。

江一悅試著抓出了兩把小米，放到鍋里，倒上清水，又把在山上挖到的那點野山藥清洗干凈了，沒舍得削皮，就放到了鍋里一起煮了。

半袋小米足足有10斤重，少這一把兩把的，也不要緊。江一悅這樣勸自己。

半鍋小米山藥稀飯，還沒完全熟透，就讓江一悅?cè)缘搅硕亲永?，連點湯水都沒剩。為此她那張小嘴被燙起了兩個燎泡，她都沒覺得疼。

忽然，外面街上傳來敲鑼打鼓的聲音，接著傳來一個蒼老有力的聲音：“抓賊?。〈蠹铱靵砜窗?！有人偷東西了。”

想到那半袋小米，江一悅嚇了一跳?？隙ㄊ亲屓税l(fā)現(xiàn)了，這下自己跳進(jìn)黃河也洗不清了。她正要拿著那半袋小米出去自首，卻聽到街上變了調(diào)：“打倒劉三手這個害人精，偷錢賊！”

原來是村主任老劉的侄子劉三手，偷了老劉30塊錢，事后被人舉報了，老劉拿住了他，正在村里游街。

這個劉三手是個三只手，村里野外的莊稼經(jīng)常被他偷了拿家去。每次看坡的人發(fā)現(xiàn)丟了東西，十有八九是他干的，去他家找，一找一個準(zhǔn)。村里人對劉三手沒一個有好印象的。平時江一悅也躲著他，她一個大姑娘家，才不稀罕與這樣不三不四的人搭上瓜葛。

經(jīng)過這一鬧，江一悅感覺自己跟劉三手沒什么兩樣了。她一張臉紅到了脖子根，火辣辣的難受，她決定把那半袋小米交出去。

江一悅把遇到那半袋小米的前前后后，一股腦跟老劉說個明白，包括她抓了兩把熬了半鍋稀飯的事，一點細(xì)節(jié)都沒落下。老劉吃了一驚，讓她把小米背到了村委會，然后在村喇叭里喊了大半天，誰家丟了小米，去村委會認(rèn)領(lǐng)。

芝麻峪雖然窮，民風(fēng)卻好，除了劉三手這個害人精，沒人做那些讓人戳脊梁骨的事?？墒侨螒{老劉在喇叭里喊破了喉嚨，那半袋小米依然躺在村委會睡大覺，沒一個人去認(rèn)領(lǐng)。

3天后，老劉把那半袋小米背到了江一悅住的那個破廟。按照村里的老規(guī)矩，沒人認(rèn)領(lǐng)的東西，超過3天，誰撿到的歸誰。

有了那半袋小米，江一悅總算支撐著活了下來。當(dāng)然，她沒忘拿出一點來，接濟村里的五保戶。在小米飯的滋養(yǎng)下，江一悅總算熬過了那個春天，臉上漸漸紅潤了起來，身體也沒以前那么虛弱了。

后來，一年的鍛煉期結(jié)束，江一悅回了城。沒幾年時間，她就嫁了人，工作也有了很大起色，提了干，成了他們單位的副局長。

這天，江一悅正在審批文件，突然電話響了，是芝麻村的村主任老劉。原來他已經(jīng)不干村主任了，最近身體不好，到城里看病，想起了江一悅，順便給她捎了點他們芝麻村的土特產(chǎn)。

一聽是芝麻村的老劉，江一悅思想的閘門像洪水一樣一下打開了，當(dāng)年在芝麻村的點點滴滴一股腦全涌進(jìn)了腦海中。她立刻放下手頭的工作，跑到醫(yī)院把老劉接到城里最好的飯店，她要好好請老劉吃一頓。

老劉給江一悅捎來了村里的小米、芝麻、地瓜、雞蛋，東西裝了一大袋子，看得江一悅眼花繚亂。

吃飯時，老劉對江一悅說：“當(dāng)年你在村里，沒照顧好你，不應(yīng)該啊?！?/p>

江一悅豪氣地說：“劉主任，當(dāng)年就那個條件，要沒您照顧，哪有我的今天啊。您那時又送雞蛋，又送小米的，我可一直記著呢?！?/p>

老劉嘆了口氣，對江一悅說，其實他感覺對不起江一悅還在其次，畢竟她沒多久就回城了，芝麻峪只是她的一個過渡點。他心里感覺最對不起的還是他的侄子劉三手。

老劉說：“這孩子本質(zhì)不壞，那年月，都缺吃的，餓極了眼，偷拿一點莊稼其實沒什么。如果不是餓，誰愿意做三只手呢。那次，我堅持報了警，他受到了應(yīng)有的懲罰，都怪我啊?！?/p>

在老劉的絮叨聲中，江一悅終于明白了，后來劉三手又去偷人家的東西，被捉住打斷了一條腿，現(xiàn)在還一個人單過，鄉(xiāng)親們眼看都過上了好日子，只有劉三手一個人過得凄慘。老劉問江一悅，能不能讓他到他們單位看大門，聽說江一悅的單位正在招門衛(wèi)。

想到劉三手是那樣的人，江一悅堅決地?fù)u了頭。老劉原本高興的臉，一下就黯淡下來，然后嘆口氣，飯也沒吃一口，就走了。

江一悅心里五味雜陳，看著老劉的背影，也重重地嘆了口氣?？粗蟿⒘粝碌哪切┩撂禺a(chǎn)，江一悅突然感覺喘不過氣來，她決定去醫(yī)院看看老劉。

老劉見江一悅來看他，顯得有點高興，對她說：“我知道你會來的，我沒看錯你。只是我老糊涂了，不該把劉三手那樣燙手的山芋扔給你。只是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改好了，以前餓極了偷點莊稼，沒啥。后來，他被打斷了腿是因為看不慣不孝子虐待老人，幫老人去他兒子家拿東西，被不孝子打的。其實，當(dāng)年他偷的莊稼也不是他一個人吃了，大部分偷偷送給了村里的老弱病殘。”

江一悅看著老劉的雙眼，靜靜地聽他絮叨。老劉接著說：“就是當(dāng)年他偷我的那30塊錢，也是他看我賣了幾只山羊，得了200塊錢，只拿了30塊錢，并沒有全部拿走，這說明他本質(zhì)并不壞。你知道嗎，就是那30塊錢，他也沒自己留下，聽說買了半袋小米，故意放在一個人住的門口的大槐樹下，讓那人拿去吃了?！?/p>

江一悅聽到這兒，腦子“嗡”的一下，后來老劉再說什么，她一句也沒聽進(jìn)去。

（圖◇阿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