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勒碑,是我們這兒的一種習(xí)俗,傳承千年。大伯找到我的那會兒,我正和同學(xué)在校園打乒乓球。他把我叫到一邊說,軒軒呀,你爸走了三個年頭了,像沒子嗣的孤魂野鬼,你看人家的墳?zāi)鼓囊荒瓴皇窍慊鸲κ??年年清明?jié)也只有大伯給你爸掛個清明幡,你看,大伯我今年八十歲都過了,再走也走不遠(yuǎn)了,我死了誰來管你爸爸?伯父嘮叨了一會,我還沒回過神來,他又說,我想今年給你爸立個碑,你為你爸寫個墓志銘。你是我們郭家唯一的文化人了。大伯匆匆撂下話就走了。
那片墳塋寂寞地躺在我們村的西北角的荒地,還是父親去世那年的清明節(jié)伯伯帶我去過一次,鱗次櫛比的石碑像錯落有致的牌坊,滿眼的清明紙幡令人眼花繚亂。那時,我沒有太在意那些絡(luò)繹不絕、表情凝重的人們,也沒有在意那一層又一層俯瞰眾生的石碑。只在意我的父親那饅頭狀的墳頭和周圍那些金黃的油菜花,我爸的墳?zāi)乖谀瞧竽沟牧硪贿?,有些孤?dú)。那會兒,大伯按著我的頭給父親叩頭的那會兒,他仿佛在我旁邊耳語,你看,人家門前都有一塊石頭,只有你爸沒有。
伯父去學(xué)校找我的那會兒,我才依稀記起三年前的事兒。
墓志銘怎么寫,說實(shí)在的,我心里一點(diǎn)譜都沒有。想去村里拜訪那片墳?zāi)?,拜訪那群石碑,看看人家墓志銘的寫法,臨近中考了,又實(shí)在沒有時間。
也許是為了了卻伯父的心愿,也許是為了遠(yuǎn)去的深沉和凝重的父愛,也許是為了對自已無知的鞭撻和靈魂的救贖,我應(yīng)該為父親寫一個墓志銘。
我是父親的晚生子。伯父告訴我,我的父親年逾五旬才成家。在他20歲的那年為救一個誤入馬路的小孩,一場車禍?zhǔn)チ艘粭l腿,加上那年頭家里窮,娶房媳婦對我父親來說是一種奢求,于是挨到了50歲也還未娶到媳婦。那時,我爺爺奶奶已遠(yuǎn)去多年了,我父親唯一的親人只有伯伯,伯伯也很著急,他四處找人打探,想為我爸物色個媳婦,哪怕殘疾什么的都可以。后來還是不盡如人意。眨眼間到了我爸50歲那年,我大嬸才成全了我爸的婚事。
我媽是我大嬸的親表妹,小時候一場大病差點(diǎn)搭上性命。命算是保住了,可是,落下了嚴(yán)重的后遺癥,是致命的顱腦損傷,我媽的智商相當(dāng)于6歲小孩。那會,我媽30了沒有人敢來提親,大嬸跟大伯商量后就撮合了我爸這樁親事。
我爸娶了我媽,這樣又開啟了我爸的全新的生活。那時,我爸除了走街串巷去修鞋,還要照顧我媽,還要照顧?quán)秽淮傅奈摇?/p>
12歲那年,現(xiàn)在還依稀記得是六月份,那天,我正在參加小升初考試,為一道數(shù)學(xué)難題,我抓耳撓腮苦思冥想,不經(jīng)意間瞥了一眼窗外,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是大伯。那天我提前交卷了,我知道大伯從未到過我學(xué)校,這次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兒。我匆匆找到大伯,他眼里噙滿淚水,一臉凝重的說,軒軒,你爸出事了。
我趕到現(xiàn)場,那慘烈的車禍現(xiàn)在想起來還后怕。我爸的另一只腿已遠(yuǎn)離軀殼被甩到十米開外,他滿臉血肉模糊,只有一雙手還算完整,緊緊地抱著那平日里背著的修鞋工具箱。
大寒那天,大伯和我給父親立碑。那片墳塋在這個時令已經(jīng)沒有清明節(jié)的熱鬧與喧囂,沒有五色斑斕的紙幡和裊裊的香煙,這片墳塋,在這寒冷的冬季依然了無生機(jī)地橫亙在我們村的西北角 ,那片空曠的角落。
我和大伯顫顫巍巍地掀起石碑矗立起來,從大伯氣喘吁吁的姿態(tài)中我從心底感受到一種懷念親人的無奈,感受到大伯的來日無多和那種此時此刻無法說清的情愫。大伯用力夯實(shí)著碑基,佝僂的腰背顯得很吃力,他捧起一抔土,那抔土碰觸到他的眉梢,他渾濁的眸子似乎要讀出什么別樣的意義。
在這寂寞的冬季,一切都好像睡去,唯有那些枯枝丫上幾只不耐寂寞的寒鴉偶爾發(fā)出幾聲刺耳的聒噪,才使我們感覺這荒冢還有生命的存在,感覺這人跡罕至只是形而上罷了,或許人的意識和牽掛會超越永恒的時空。
我用我15歲的淺薄的文化和15年孤陋的閱歷給我父親作墓志銘。
碑身正面蒼勁的七個黑體大字格外醒目:嚴(yán)慈郭大海之墓。碑的右下角是一排小字:孝子郭軒敬立。
碑身背面是我為父親撰寫的墓志銘:幼年喪母,總角失怙,弱冠失腿,不惑授藝,知天命娶妻生子,花甲遠(yuǎn)行。
伯伯瞪大模糊的雙眼,努力地看著這些似懂非懂的文字符號,我又一次看到伯伯雙目流下了混濁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