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有倉
夏是中國歷史上的第一個王朝,也是華夏族形成過程中最早出現(xiàn)的族群,但因史料缺乏,人們對其歷史所知甚少。自20世紀50年代末以來,人們寄希望于地下考古發(fā)掘資料揭示夏史原貌,先后在豫西、晉南等地發(fā)掘二里頭文化遺址百余處①,同時以考古資料與文獻記載相結合不斷探索夏代歷史文化②,或通過古文字資料辨析論證夏朝存在及夏文化③。但是,這些研究都側重于夏王朝建立統(tǒng)治的時期,較少關注夏滅亡后夏遺民境況及其銅器材料④,對于夏人后裔與商、周族群的融合認同研究尚欠深入。本文不揣谫陋,擬對這一問題略作討論,希望有助于全面認識夏文化及其在商周時期的遺存。
夏商之際,中原地區(qū)的政治格局發(fā)生了劇烈變化。商湯滅夏后,由于政權更替,中原地區(qū)的族群結構出現(xiàn)了較大變動。在豫西、晉南的夏人聚居區(qū),由于商人征服戰(zhàn)爭的推進,許多夏王室貴族及其附屬的族眾紛紛外逃或遷徒,由此引發(fā)了令人矚目的族群大遷徙。按照文獻記載,這次族群大遷徙主要分三支:一支向南由夏桀率領“逃南巢氏”[1]19,即遷往今安徽江淮地區(qū)的巢湖一帶;一支向西北由夏桀之子淳維(獯粥)率領,“避居北野,隨畜移徙,中國謂之匈奴”[2]2897-2898;另一支向東遷移至齊魯?shù)貐^(qū),“止于不齊”而“復徙于魯”[3]380。有關考古學研究表明,夏商之際的夏遺民在南、北兩個方向的遷徙較為清楚,它與中原二里頭文化約在第二期偏晚時突然在南方江淮流域的含山大城墩至肥西大墩孜、北方內蒙古敖漢旗大甸子至河洮地區(qū)齊家等地大規(guī)模出現(xiàn)相符合,說明文獻記載夏遺民奔南巢、北遷匈奴之地是確實可信的⑤。至于向東遷移,雖在山東地區(qū)未發(fā)現(xiàn)明顯的二里頭文化因素,但出土文獻明確記載夏桀“出奔三鬷”而“逃之鬲山氏……湯或從而攻之,遂逃,去之桑梧之野”⑥。三鬷、鬲山在今山東定陶、德平一帶。桑梧即蒼梧,指九嶷山,在今湖南寧遠南??梢?,當時東遷之后的夏遺民應立足未穩(wěn),遭受商人多次攻擊,最終也輾轉遷移至江淮一帶。由于他們掌握先進的青銅鑄造技術,中原地區(qū)的青銅文化也隨之傳播至東南地區(qū)。當然,夏遺民在傳播夏文化的同時,也深受土著文化影響,古代學者稱之為“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4]92,客觀上無疑促進了夏遺民與當?shù)赝林用竦淖迦喝诤吓c文化交流。
但是,從今人研究看,學者們似乎過多地關注夏遺民在中原以外地區(qū)的族群遷徙和文化交流,對于中原地區(qū)的夏遺民與其他族群的遷移融合重視不夠。事實上,在商湯滅夏前后,夏朝統(tǒng)治的中心區(qū)域仍有大量的夏人居住,而商人也十分注重經略“有夏之居”,一方面促使冀南、豫北、豫東一帶的商人部族進入豫西、晉南夏人的原聚落區(qū)域并與之融合,另一方面也導致了與商結盟的夷人部族,諸如費昌之類“去夏歸商”[2]174,隨著滅夏戰(zhàn)爭的推進而紛紛入居中原,從而形成了規(guī)模較大的夷、夏族群遷徒流動。商湯滅夏之后,對于夏族集團“散亡其佐,乃遷姒姓于杞”[5]218,即將夏的同盟勢力拆散、瓦解,并強行遷徙姒姓貴族至杞(今河南杞縣)居住,以便對夏遺民進行監(jiān)控和彈壓。以上這些方面,都是當時民族融合的重要形式。從考古資料來看,早商一期之時,商人先后在豫西建立了偃師商城和鄭州商城,隨后在晉南建立了垣曲商城和東下馮商城,并在大量吸收二里頭文化基礎上融合形成了早商文化的二里崗類型和東下馮類型;到早商二期之時,商族勢力大規(guī)模擴展,北到冀南的磁縣下潘汪,南到黃陂盤龍城,東到豫東的鹿邑欒臺等地,都有早商文化分布[6]188-197。這種現(xiàn)象說明,商人對于夏文化當時抱著開放容納和積極吸收的態(tài)度,因而在考古學文化上有融合認同的表現(xiàn)。
根據(jù)先秦文獻記載,早在夏代中期前后,中原等地廣泛分布著夏人國族[7]563-608,如斟,姒姓,仲康之子封國,都城(河南鞏義西南),遷于斟城(山東萊州濰縣西南);鄫,姒姓,少康之子封國,都潧水城(河南滎陽);戈,姒姓,少康之子季杼封國,地在春秋宋、鄭之間(河南商丘與新鄭之間);斟灌,姒姓,夏啟之子武觀的封國,初都觀城(山東曹州),后遷斟灌(山東壽光縣東北);扈,姒姓,夏啟庶兄封國,都于鄠(陜西戶縣北);有莘,姒姓,夏啟別子封國,都莘邑(陜西合陽縣),“厥后遷河南陜縣以至伊水、鄭、汝南、杞、山東莘、曹諸縣”[8]1170-1175。越國,姒姓,少康庶子無余封國,都會稽(浙江紹興),是夏人東南地區(qū)重要封國。此外,夏人族群還有許多異姓盟友,如豕韋,彭姓,少康時居韋城(河南滑縣東南);昆吾,己姓,都昆吾城(河南濮陽),夏末遷于許(河南許昌東);有虞,姚姓,夏初受封,都虞(山西平陸縣東北),少康時居虞城(河南虞城縣);有鬲,偃姓,曾與夏遺臣靡擁立少康復國,受封于鬲城(山東德平縣東);薛,任姓,夏之車正奚仲的封國,都薛(山東藤縣南),后遷于邳(江蘇邳縣);有仍,任姓,少康之母緡的母國,封地在漢任城縣北(山東濟寧);鬷夷,董姓,孔甲時以善于養(yǎng)龍著稱,后遷三鬷(山東定陶)。有窮氏,山東地區(qū)夷人,曾“因夏民以代夏政”。從以上這些國族的地域和時空分布看,夏人其實很早就與先商部族、夷人以及居住地土著居民等錯處雜居,相互之間的族群融合程度和文化交流,應比夏商之際外遷的夏遺民更加長久和深入。
在夏人與其他族群的交流融合過程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夏代晚期青銅文化的創(chuàng)造與傳承。眾所周知,二里頭文化是中國青銅時代的開端,目前不僅發(fā)現(xiàn)有種類豐富的青銅武器、工具、裝飾品近百件,更重要的還有可作為禮器使用的青銅容器如爵、斝、盉、鼎等至少18 件[6]109。這些青銅容器的出現(xiàn),不僅標志著青銅合范鑄造技術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代表著當時最重要的生產部門和生產力發(fā)展的最高水平,而且貫穿著當時的禮制和權力觀念——即青銅禮器不僅是貴族用以體現(xiàn)身份地位的用器,同時也是維護等級制度的工具,甚至成為政治權力的象征。所有這些方面,都是從二里頭文化三、四期首開其端。然而,從同一時期的先商文化來看,下七垣二期岳各莊類型遺存僅發(fā)現(xiàn)銅鏃、銅耳環(huán)、銅笄各1件[9],潞王墳—宋窯類型遺存發(fā)現(xiàn)有三角形銅刀1 件[6]161,都屬于小件銅器而不能與二里頭青銅容器相提并論,說明先商文化的青銅器種類和鑄造技術明顯落后于夏代晚期二里頭文化。商王朝建立后,在二里崗和鄭州商城一期文化遺存發(fā)現(xiàn)的銅器品種、數(shù)量仍然較少,目前可確定的僅有器壁輕薄的青銅爵;第二期青銅器品種數(shù)量增多,有器壁加厚的爵和斝;第三期青銅器品種數(shù)量更多,出現(xiàn)了不見于二里頭文化的觚、罍、甗、盤等[6]171,173。這種情況說明,商代早期青銅器明顯是在繼承夏代青銅鑄造工藝基礎上,通過借鑒夏遺民青銅鑄造技術而逐步發(fā)展起來的。
商人在沿襲二里頭青銅鑄造技術的同時,又繼承了青銅禮器包含的禮制文化內涵。從商代早期墓葬銅器分為單爵、單斝、爵—斝、爵—斝—盉、爵—斝—鼎等組合形式來看,可知當時以銅器品種數(shù)量來體現(xiàn)身份地位與二里頭文化一脈相承。有學者認為“龍”是夏族的族徽、圖騰,商滅夏后夏遺民向東、南、西北三個方向遷移并將龍崇拜觀念傳播于各地,所以在山東、安徽、浙江、陜西等地出土的商周青銅器上常見龍紋圖案,且始終未脫離它原有的基本結構[10]。如果這一看法不誤,說明商代中期在青銅器上鑄刻族徽的現(xiàn)象,也是承襲夏遺民的文化習俗。
從夏商之際青銅文化的傳承看,現(xiàn)存青銅器中無疑有夏遺民制作的銅器。然而,由于年代久遠以及民族融合發(fā)展,今天要從商周銅器中區(qū)分夏遺民銅器已殊非易事,所以人們常把商代制作的銅器一概視為商人之器而不加區(qū)分。但是,從青銅文化傳承的實際看,這種看法是不對的。參照商周之際的青銅文化傳承,我們可以從以下幾方面討論夏遺民銅器及其與相關族群的融合認同:一是從考古類型學角度,結合田野發(fā)掘資料去認識商代的夏遺民銅器;二是從族姓角度,根據(jù)兩周金文記載去認識周代的夏人國族;三是從族徽角度,考察夏人后裔銅器及其有關族群關系。以下,先就前兩個問題談一些淺見,后一問題容下節(jié)再討論。
從考古類型學的角度看,形制較早的商代銅器有《西清古鑒》(見《金文文獻集成》第四冊,線裝書局200年版第216 頁)卷三十二著錄的一件銘“”器,口沿有上仰的槽狀流,繩索形鋬,三袋足肥大,飾雙線人字形紋(見圖1)。該器的器形類似于河南偃師二里頭遺址出土的封頂銅盉,與山東大汶口、龍山文化出土的陶鬶亦接近,故學者或稱為“鬶”,認為是夏代東夷族的遺物⑦;或稱為“盉”,認為其時代應屬夏代晚期或商代早期[11]27。鄒衡先生曾經指出,這種引領佇立的銅器其實就是文獻所稱的“夏后氏以雞彝”,完全仿自夏文化的封口陶盉,雖然其淵源可追溯至山東大汶口、龍山文化出土的陶鬶,但它是夏代青銅禮器的典型器物[12]149-157。這個看法是正確的。我們認為,從平口槽形流的陶鬶晚于斜口管狀流的封頂陶盉的情況看,該器不早于偃師二里頭文化四期出土的封頂銅盉,應當視為商代早期的夏遺民遺物。另一件形制較早的商代銅器是加拿大多倫多皇家安大略博物館收藏的亞鬲(見圖2),該器侈口,雙耳,三個乳狀袋足外撇,襠部較高,形制與山西汾陽杏花村、夏縣東下馮龍山文化陶鬲以及二里頭文化陶鬲十分相似。吳鎮(zhèn)烽先生確定該器時代為商代中期。但從形制來看,該器與鄭州商城T166M6、T143M1 出土的早商青銅鬲差異明顯,時代較早,應為商代早期,很可能也是夏遺民的遺物。如果上述看法不誤,則說明“”和“亞”很可能是夏遺民使用的族徽。
圖1 盉(西清32.16、銘圖14607)
圖2 亞鬲(銘圖續(xù)0233)
商代中晚期以來,商文化風格的青銅器已占據(jù)主導地位,夏遺民的青銅器已很難區(qū)分,但這并不等于夏遺民銅器不能辨識。在青銅器銘文中,多見有關“姒”姓的記載,借此可以了解夏人后裔在商周時期的存在狀況。從字形看,商周金文姒字作(者姒罍)(乙未鼎)(奢簋)(骉姒鬲)(子黃尊)(頌簋)(繁伯武君鬲)等,可厘定為、、、、()、始、()。其中,前五種字形多見于商代晚期和西周早期,后兩種字形多見于西周中晚期至春秋時期。茲據(jù)青銅器銘文材料,將所見夏人后裔國族整理如下。
1.杞,姒姓。春秋早期的邾叔豸父簠(集成4592)銘曰:“邾叔豸父作杞孟姒饙簠……”該器銘文“邾叔”為曹姓,受器者“杞孟姒”按周代婦女稱名習慣應為邾叔之妻,即“杞”為父氏,“孟”為排行,“姒”為父姓。由此可知,杞為姒姓,其族為夏人后裔?!拌健痹诩坠俏闹幸娪谝弧⒍?、五期卜辭有“杞侯”“婦杞”(合集13890、8995 臼),說明商代中晚期的夏人后裔有自己的封國,曾與商王室通婚。河南開封出土的西周早期亳鼎(集成2654)有“公侯賜亳杞土”的銘文記載,說明“杞土”距離該器的出土地不遠,應在河南杞縣。然而,西周中晚期史密簋(新收636)載“杞夷”與南夷聯(lián)合反叛并與齊師交戰(zhàn),說明這時的杞人已由河南開封東遷山東地區(qū)。春秋早期,有杞伯每氏所作銅器數(shù)件出土于山東新泰縣,可證在春秋之前,杞確已遷居山東地區(qū)。
2.虎,姒姓。西周晚期的虎叔簋(新收1611)銘曰:“虎叔作倗姒媵簋……”這是一件媵器,“倗姒”為虎叔之女,據(jù)倗仲鼎(集成2462)銘文可知“倗”為媿姓,即是其所嫁夫族之稱,“姒”為父姓。由此可知,虎為姒姓,其族是夏人后裔。在現(xiàn)存10 余件虎族銅器中,虎爵(集成7508)形制為殷墟四期,說明虎族在商代晚期已存在。按甲骨一期卜辭記載,虎當時稱“虎方”(合集6667),商王曾“令虎追方”,“虎入百”(合集20463 反、9273 反),說明武丁時期的虎方聽命于商王。西周早期的中方鼎(集成2751、2752)出土于湖北省孝感市,銘文記載“唯王令南宮伐反虎方之年,王令中先,省南國貫行……”說明虎方地處南方湖北孝感一帶,是夏末南遷的夏遺民后代聚落,曾與周王室敵對。西周晚期的史密簋(新收636)銘文稱“虎”為“南夷”,并說他與盧夷、杞夷、舟夷聯(lián)合“廣伐東國”,該器出土地在陜西省安康縣王井溝,可知虎方在西周中晚期已沿漢水北進了。春秋晚期,虎方依附于楚,最終因叛楚而被楚國所滅。
3.費,姒姓。春秋早期銅器弗奴父鼎(集成2589)銘曰:“弗奴父作孟姒媵鼎……”該器“弗”即費,銘文是費奴父為嫁女作器所記。“孟姒”是費奴父之女?!懊稀睘榕判?,“姒”為父姓,“”為名或字。據(jù)此可知,費為姒姓,其族為夏人后裔。在甲骨文記載中,費作,作人名或族名(合集22246),可知其族自商代已存在。費族銅器目前所見4 件,均為西周早期,族名或作“茀”。小盂鼎銘文(集成2839)有“伯”參與冊命盂的記載,“”釋“鄪”即費,說明當時的費已為侯伯之國。從出土地點看,弗奴父鼎出土在山東鄒城嶧山鎮(zhèn)邾國故城,而媵器通常出自女方所嫁的夫家所在地,可知費氏故地距離曹姓邾國不遠,應為曲阜東南的費縣。
。春秋早期銅器尋仲匜(集成10266)銘曰:“仲媵仲姒子子寶匜,其萬年無彊,子子孫孫永寶用?!痹撈魇侵贋榧夼鳎啊奔磳?,國族名。仲之女為“仲姒”,“仲”為排行,“姒”為父姓⑧,“子子”為名⑨。由此可知,為姒姓,其族為夏人后裔。尋見于殷墟甲骨文稱“尋方”(合集27804),說明商代晚期尋為方國。但氏銅器少見,僅有伯匜(集成10221)、公遂戈(銘圖續(xù)1214)等4 件,從銘文“伯”“公”之稱可知,西周晚期的國仍然存在。春秋初年,齊桓公賜“之民人都鄙”作為鮑叔牙采邑(,集成271),說明已被齊所滅。
5.繁,姒姓。春秋早期銅器繁伯武君鬲(新收1319)銘 曰:“伯武君媵姒寶鬲……”“”即繁,國族名。該器是繁伯為嫁女所作媵器?!版Α睘榉辈渚??!啊睘榉蚴?,“姒”為父姓。由此可知,繁為姒姓,其族為夏人后裔。在現(xiàn)存5 件繁氏銅器中,繁簋(集成4146)形制較早,時代為西周早期,銘文有公命伯“蔑繁歷”,說明其族西周初年已受封。另一件銅簋(集成3770)記載“降人繁作寶簋”,“降人”見于詢簋(集成4321)為師詢所轄虎臣之附庸,可知西周早期的繁氏為衛(wèi)國的附庸國,受康叔冊封,居于衛(wèi)地。
6.戈,姒姓。西周中期銅器蘩罍(集成9822)銘曰:“作祖己尊彝,其子子孫永寶,戈?!边@是繁氏為祖己所作祭器?!啊蓖啊奔捶?,“戈”是繁氏的族徽。由繁為姒姓,可推知戈亦姒姓,正與《史記?夏本紀》所載相合,說明其族為夏人后裔無疑。戈族銅器共230 余件,多數(shù)為商代晚期,少數(shù)為西周早期,個別為春秋早期,可知其族自商代一直延續(xù)至西周、春秋時期。戈族銅器在河南、陜西、湖北等地都有發(fā)現(xiàn),其中商代器多見于河南安陽地區(qū),西周早期器較集中的出土于陜西涇陽高家堡。這種情況說明,戈族在商代晚期居住在安陽附近,周初聚居在涇陽高家堡。
7.辛,姒姓。西周晚期銅器叔向父簋(集成3849-3855、近出461)銘曰:“叔向父作姒尊簋……”該器主“叔向父”名禹,見叔向父禹簋(集成4242)。據(jù)禹鼎(2833、2834)銘文“命禹肖朕祖考,政于井邦”,可知禹為一代井叔,姬姓。按周代有同姓不婚之制,受器者“姒”為姒姓女子,可知她是叔向父之妻,“”同“辛”,即為父氏。由此可知,辛為姒姓,其族為夏人后裔。辛族銅器目前所見共14 件,時代多為商代晚期至西周早期,其中一件出土于河南洛陽,說明其族自商至周猶存,居住地可能在洛陽附近。
8.山,姒姓。西周早期銅器辛史簋(銘圖5023)銘曰:“六月初吉癸卯,伊于辛史,伊賞辛史秦金,用作父尊彝,山?!边@是辛史在某儀式上因接引伊而得其賞賜作器。作器者為辛史,“辛”為氏名,“史”為官稱⑩,銘末所綴“山”為辛氏族徽。由前述辛為姒姓,可知山亦姒姓。山族銅器所見近40 件,多數(shù)為商代晚期和西周早期器,個別為西周中期,出土地除商代晚期的山丁爵(考古2009.9)為河南安陽孝民屯外,其余多見于陜西長安張家坡、寶雞紙坊頭、岐山京當賀家村等地。這種情況說明,山族在商代晚期居住于河南安陽殷墟,西周早期遷移至陜西長安縣至寶雞一帶居住,其族一直延續(xù)至西周中晚期。
。西周早期銅器季姒簋(集成3557)銘曰:“季姒作用簋,?!蹦赕?579)銘曰:“年姒作用簋?!币陨蟽善鞯你懳母袷健⒛甏嗤?,所署族徽均為“”,說明二者是同族。前者“季姒”應為“排行+姓”,后者“年姒”應為“字+姓”。由此可知,季姒、年姒所在的族為姒姓,應為夏人后裔。族銅器目前所見共有30 余件,時代多為商代晚期和西周早期,個別為西周中晚期。其中,爵(銘圖6402)形制最早,時代為商代早期,出土地點在鄭州楊莊,說明這里很可能是族的最初活動地。另有3件出土于??h辛村(今屬鶴壁市淇濱區(qū)),時代較晚,說明其族曾遷居河南??h辛村附近。
10.鮑,姒姓。春秋晚期銅器鮑子鼎(銘圖2404)銘曰:“子作媵仲匋姒鼎……”“”即鮑,該器為鮑氏嫁女所作媵器?!爸賱Α笔酋U氏之女。“仲”為“排行”,“匋”為名或字,“姒”為姓。由此可知,鮑為姒姓,其族為夏人后裔。鮑氏銅器所見僅3 件,其中春秋中期的鎛(集成271)銘文有皇祖“鮑叔有成勞于齊邦,侯氏賜之邑”的記載,說明鮑氏興起在春秋初期齊國。春秋晚期銅器鮑氏鐘(集成142)銘文載有“齊鮑氏”之孫自作龢鐘,可知鮑氏其族延續(xù)至春秋晚期。
除上述姒姓的夏人后裔外,兩周金文中還有一些族姓不同的族氏,如妊姓之薛、史(集成10133、2377),妀姓之蘇、番(集成2382、9705),都與夏人有歷史淵源。薛,原本為夏之車正奚仲的封國(山東藤州南),商代滕州前掌大墓地出土有許多銘“史”銅器,應為古薛國后裔遺物。蘇,為祝融八姓之一,傳至商代為有蘇氏,《國語·晉語》載:“殷辛伐有蘇,有蘇氏以妲己女焉?!蔽髦芡砥诘奶K甫人匜(集成10205):“蘇甫人作姪妀襄媵匜?!碧K公簋(集成3739):“蘇公作王妀羞簋?!笨勺C“蘇”為“妀”姓?!皧j”就是文獻中的“己”,《國語·鄭語》謂“己姓,昆吾、蘇、顧、溫、董”。劉師培先生考證,己、姒為一姓之分,“已姓通作姒姓,蓋古代已二字音形義均相同,故多通用”。按照這種說法,己姓之蘇應為夏人后裔分支。此外,青銅器銘文中還有一些可以確定族姓的國族如媯姓之陳、姜姓之鄦、妊姓之鑄,均屬夏代存在的古帝王之后。從有關銅器的出土地點看,商周時期的夏人后裔銅器在晉南、豫西出土較少,在河南中東部、山東及南方江淮地區(qū)出土較多,關中地區(qū)也有發(fā)現(xiàn)。這種情況說明,商周時期的夏人后裔分布雖然較分散,但主要見于中原、山東和江淮地區(qū)。
從夏人后裔的銅器數(shù)量看,姒姓國族銅器現(xiàn)存350 多件,同為一姓之分的妀姓國族銅器現(xiàn)存40 件,二者合計390 件。由此可見,在通常所說“商周銅器”之中,確有夏人后裔制作的銅器。如果我們把這些銅器單獨加以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夏人后裔也使用族徽,而族徽的使用大多數(shù)是商人族群。這無疑有助于深入認識夏商族群的融合認同?,F(xiàn)將夏人后裔的銅器族徽整理如下。
以上五種族徽,已見前文引述。以下兩種族徽,尚需證明其為夏人后裔。
以上七種族徽都是族氏名號,分別代表不同族群,有些與前述夏人國族名稱一致,有些不一致。相比較而言,費、、鮑、番未見作為族徽使用,杞因早期銅器發(fā)現(xiàn)較少而不能肯定其是否用為族徽。這種情況說明,在夏人后裔中,并非所有國族都使用族徽。從作器者性別看,使用族徽的既有男性,也有女性。從族姓看,使用族徽的有姒姓之戈、、虎、辛、山、,妀姓之。從時代看,夏人后裔族徽多出現(xiàn)在商代晚期和西周早期,少數(shù)出現(xiàn)在西周中晚期,個別見于春秋早期。其中,時代最早的是河南鄭州楊莊出土的爵(河銅1.60),鋬兩側腹部鑄有雙目形,與《說文》從二目之“,左右視也”相合,釋“”。該爵長流、尖尾、平底、三棱形錐足、扁平鋬,形制與二里頭文化三期出土的銅爵相似,時代應為二里崗下層[14]。這個事例說明,商代早期在銅器上鑄刻族徽,很可能是源于夏人傳統(tǒng)而被商人所沿襲。我們知道,族徽是氏族名稱,在商代最流行,其見于銅器主要是為了標明器物的所有權和使用權,但同時也是單一族群血緣觀念和集體身份的體現(xiàn)。在商周時代,夏人后裔與商人都在銅器上鑄刻族徽,這實際上就是夏、商二族在文化上認同的表現(xiàn)。
在夏人后裔銅器銘文中,常見有族氏通婚記載(見附表)。這種情況已見于前引虎叔簋、弗奴父鼎、尋仲匜、繁伯武君鬲等媵器銘文。此外,在一些常用器如邾叔豸父簠,宗廟祭器如叔向父簋銘文中也有反映。從時代看,最早反映商代夏遺民通婚的材料,目前所知有3 件:一是西周中期的班簋(集成4341)銘文“毓文王、王姒圣孫登于大服”,其中“王姒”即文獻記載的太姒,她是姒姓莘國之女,嫁于周文王為妻,可知這是商末有莘氏與周王室之間通婚;二是商代晚期的杞婦卣(集成5097),蓋、器同銘“亞醜杞婦”四字,其中“杞婦”與甲骨文“某婦”之稱相同,屬于“夫國或夫氏+婦”形式,其身份為杞國某貴婦,由于她是從“亞醜”族嫁來的女子,故稱“亞醜杞婦”,說明這是商代晚期杞國與亞醜氏通婚。三是新見商代晚期的婦姒啟鼎(銘圖續(xù)046),內壁鑄“婦姒啟”三字,其中“婦姒”與甲骨文“婦杞”、“婦妊”(合集8995 臼、2799)類似,屬于“婦+父氏或父姓”形式,其身份為姒姓某婦,由于她嫁給子姓商族啟氏為妻,故稱“婦姒啟”,可知這是商代晚期姒姓夏人后裔與商王室貴族之間通婚。
根據(jù)西周早期銘文記載,夏人后裔與周王室通婚較多(見附表)。在山東濟陽劉臺子村出土的王姒鼎、河南洛陽馬坡村出土的叔方彝以及傳世的寓鼎(近出308、集成9888、9646)銘文中,都有“王姒”賞賜、作器的記載。“王姒”指姒姓女子嫁于周王為妻者,各器所載賞賜對象、受器者以及土地點各不相同,說明這是來自不同地區(qū)的姒姓女子與周王通婚。與此不同,西周中期未見“王姒”但有“芮姒”、“骉姒”賞賜、作器的記載(銘圖14514、集成2193、3567),說明這一時期的夏人后裔多與周王室以外的貴族通婚。西周晚期,既有“王姒”賜貝、王作“番妀”鬲,也有蘇公作“王妀”簋等記載(集成9646、645、3739),說明這一時期的夏人后裔仍與周王室通婚頻繁,其中既有姒姓,也有妀姓。西周早期的公簋銘文說:“公作妻姚簋,遘于王命唐伯侯于晉?!薄肮卑淬懳哪┪菜鹱寤铡啊睉獮殒π?,其妻以姚姓為稱,應為有虞氏之后,可知這是姒姓夏人后裔與姚姓貴族通婚。河南平頂山應國墓地新出土的柯史簋載“柯史作唐姒媵簋”,“唐姒”是嫁往唐國的姒姓女子,說明柯為姒姓,這是姒姓柯氏與姬姓唐國通婚。西周中期的芮公叔盤(銘圖14514)說:“芮公賜貝百朋、芮姒賜貝卅朋”?!败枪睘榧哲菄鴩?,“芮姒”應為姒姓芮公之妻,可知這是姒姓夏人后裔與姬姓諸侯通婚。西周晚期,銘文既有“衛(wèi)姒”、“會姒”、“密姒”、“姒”作器,也有蘇公作“晉妀”匜、叔史小子豛作“寒姒”鼎等記載(集成594、536、4522、新收672、1916、2598)。衛(wèi)、晉都是姬姓,會、寒為妘姓,密為姞姓,說明這一時期的姒姓夏人后裔與異姓貴族通婚較多。春秋時期,能夠反映夏人后裔通婚的銘文分兩類:一類如“杞伯每氏作邾曹寶簋”(集成3897-3902),屬丈夫為妻子作器,說明這是姒姓杞國與曹姓邾國通婚;另一類如“蘇公作仲妀媵匜”(新收1465),屬父親為女兒作器,銘文省略了出嫁女子的夫家信息,僅知其父國族與姓,但因有“媵”字,仍可知這是妀姓夏人后裔與某族氏通婚。
我們知道,不同族氏之間的通婚,可以打破彼此血緣上的封閉空間,促進族際族之間的交流和人口流動,使不同血緣的族氏產生親屬聯(lián)系,所以它是實現(xiàn)族群融合與認同重要手段和途徑,也是一個民族最終得以形成的基礎。在華夏族的形成過程中,商周時期的夏人后裔分別與商族、周族都有通婚關系,從而使夏遺民先后融入了商人和周人族群,實現(xiàn)了對社會構成新秩序的不斷調整和充實。從青銅器銘文顯示的信息看,夏人后裔與商族的融合主要表現(xiàn)為族徽與日名文化習俗上的相互認同,而與周族的融合更多的表現(xiàn)為以通婚實現(xiàn)了彼此血緣上的融合(見附表)。夏商周三族最終融為一體是在春秋早期,其明顯標志就是體現(xiàn)單一家族組織的族徽在這一時期銷聲匿跡。顯然,這種情況既是夏商周三族后裔相互融合認同的直觀反映,也是華夏族形成的一個重要標志。
附表 商周青銅器銘文所見夏人后裔通婚統(tǒng)計
續(xù)附表
注釋
①徐旭生:《1959年夏豫西調查“夏墟”的初步報告》,《考古》1959年第11 期。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偃師二里頭》,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9年版。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二里頭(1999—2006)》,文物出版社2014年版。②李民:《夏商史探索》,河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鄭杰祥:《夏史初探》,中州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鄒衡:《夏商周考古學論文集·夏商文化研究》,文物出版社1980年版,第93-293 頁。孫慶偉:《鼏宅禹跡——夏代信史的考古學重建》,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8年版。③曹定云:《古文“夏”字考——夏朝存在的文字證據(jù)》,《中原文物》1995年第3期。葛英會:《夏字形義考》,《中國歷史文物》2009年第1 期。李維明:《“夏”字形探源》,《鄭州青銅文化研究》,科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61-63 頁。④有關夏遺民研究主要見于李民、張國碩:《夏商周三族源流探索》,河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杜金鵬:《夏商周考古學研究》,科學出版社2007年版。李龍海:《漢民族形成之研究》,科學出版社2010年版。⑤杜金鵬:《試論夏商之際的民族遷徙與融合——關于九州“禹跡”的考古學研究》,《鄭州大學學報》1992年第2 期。杜金鵬:《夏商文化斷代新探》,《中原文物》1993年第1 期。⑥分見王國維:《今本竹書紀年疏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214 頁;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二)《容成氏》,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81 頁。⑦邵望平:《陶鬶的啟示》,《文物》1980年第2 期。安志敏:《試論中國早期銅器》,《考古》1993年第12 期。李先登:《試論青銅鬶》,《中原文物》2008年第4 期。⑧“姒”原篆作女下C 形,前人多誤釋“女”或“女丁”,如孫敬明先生認為該字是“未完成的字上半部”,釋“女”(孫敬明、何琳儀、黃錫全:《山東臨朐新出銅器銘文考釋及有關問題》,《文物》1983年第12 期),社科院考古研究所學者則釋為“女丁”(《殷周金文集成釋文》10266)。⑨“子子”,李學勤先生認為即指次女,見氏著《試論山東新出青銅器的意義》,《文物》1983年第12 期。陳絜先生則將“姒”之女下C 形與“子子”合觀,釋為“呂子”,見氏著《氏諸器銘文及其相關歷史問題》,《故宮博物院院刊》2009年第2 期。此器《集成》10582 及《釋文》誤稱為“伊器”,《銘圖》釋“史”為“吏”。劉師培:《氏姓學發(fā)微》,《劉申叔先生遺書·左盦外集》卷十,1936年寧武南氏排印本,第2 頁。分見陳侯簠、許男鼎、鑄公簠蓋(集成4603、2549、4574)。有學者認為該爵腹部雙目形是紋飾而不是文字。其實,該器背面另有獸面形紋飾。一般來說,紋飾與文字的主要區(qū)別是:前者連續(xù)出現(xiàn),而后者只見于器物某特定部位。該爵的雙目形僅見于爵腹,而爵腹鑄銘也較常見,如父乙爵、御正良爵、尸爵(集成8881、9103、銘圖8549)等腹部都鑄刻有文字,因而將該爵腹部雙目形視為族徽文字,釋為“”,更為合理?!皝嗎h”族墓地在山東青州東北蘇埠屯村,距離杞國不遠。參見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青州市博物館:《青州市蘇埠屯商代墓葬發(fā)掘報告》,《海岱考古》第一輯,山東大學出版社1989年,第254-273 頁?!奔醋?,見尊(集成5965)銘文:“子光賞子貝,用作文父辛尊彝。?!笨芍渥鍖贋樽幼?,族徽為,身份為王室貴族族長。關于應國墓地“唐”的族姓:一說為山西境內祁姓唐國,見河南省考古研究院、平頂山市文物管理局《河南平頂山應國墓地M257發(fā)掘簡報》,《華夏考古》2015年第3 期;一說為山西境內姚姓唐國,見王正、雷建鴿《柯史簋與柯國、唐國》,《中原文物》2015年第5 期;一說為南方江淮流域姬姓唐國,見黃錦前《應國墓地M257 出土考史簋讀釋》,《出土文獻》第十一輯,2017年第2 期;當以后說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