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曙波
隨著氣溫的急劇下降,江南的寧波將迎來一個濕冷的初冬——畢竟小雪已近。古人解讀這個節(jié)氣:“小雪氣寒而將雪矣,地寒未甚而雪未大也。”北方的中國,新疆與陜西等地已陸陸續(xù)續(xù)進入飛雪漫天的時候了,霧凇的景觀,也頻頻在東北大地出現(xiàn)。
我趕在江南的雨雪之前,在深秋的小區(qū)散步,在慢慢地行走中,竟然也邂逅了幾抹深秋的亂紅。池畔的美人蕉依舊嬌艷,紅花檵木在雨水后還殘留著晶瑩的水滴,但最令人激動的,卻是南天竹飽滿如豆的串串紅果子以及多彩的葉子,它們的組合在河邊構(gòu)筑起一條蜿蜒的小徑。走在不長的小徑上,你不像在跨入初冬,倒好像進入了一條鮮花爭艷的春之路,只有將目光放遠,看到小路盡頭高高的鵝掌楸隨風(fēng)飄零的落黃,你才會驚覺所處的季節(jié)。
南天竹,我其實打小就熟悉。
姥爺家廊前有個四方的庭院,庭院東南的院墻下,在亂泥和碎瓦礫之上,卻常年長著一大叢幾十歲甚至上百歲的南天竹,高過我的身子,說不清確切的種植年代。春上的時候葉子會變得鮮紅,到了秋冬,枝上反而結(jié)出紅色的果實來,果子落地,來年又會長出新的枝條,在你關(guān)注或不關(guān)注的目光里,它們總是在無聲中開枝散葉。后來讀到明代王世懋“天竹累累朱實,扶搖綠葉上,雪中視之尤佳……”,我就禁不住回想起淡雪壓枝萬葉俏,一樹凌冬色彩新的庭院角落。
讀小學(xué)的那幾年,我寄居在下邵老街旁中央弄的姥爺家,在并不寬敞的蕢家,與姥姥、姥爺和舅舅們共同生活了五年,庭院的一草一木,一瓦一缸都歷歷在目,而南天竹分明是守護著庭院四季的草木精靈。一叢南天竹,落在不起眼的角落,卻點綴起滿庭的生氣。
少年的我,喜歡在庭院高低不平的搗臼、瓦罐和青磚地面上跳躍,喜歡在雨后的小溝里釣黃鱔,喜歡聽雨落在檐下的水缸里,濺起水花無數(shù),喜歡廊柱上的廣播喇叭里傳來蛟川走書的熟悉聲音,喜歡數(shù)院門屋頂?shù)耐呖p里今年新長出幾棵瓦松……也喜歡在作業(yè)之余,望著院角的南天竹發(fā)一會兒呆,偷偷思量著父母何時可以帶我回自己的家。
現(xiàn)在想來,這熟悉的庭院,于蕢家宅院的主人,我的姥爺,心里卻是另一番滋味。
姥爺出生的時候家境并不差,然而命運多舛。先是經(jīng)商的父親自南洋返回途中,因沉船而亡,姥爺?shù)哪赣H痛哭幾年后追隨而去,那時姥爺還不到十歲;日軍侵華之際,飛機炸彈偏巧炸掉了姥爺祖上位于鎮(zhèn)海城關(guān)荷花池旁的大宅院,損失慘重,此又一劫;姥爺后來在親友相助下勤勉努力,學(xué)做生意,在下邵老街與人合資開辦祥康布店,也曾有過一段安好的日子,后來獨立開店,卻在解放前夕法幣猛貶的日子疏忽于時事,將大好貨物換做今后幾十年都燒不盡的引火紙,以致于事業(yè)再受重創(chuàng),難求東山之起。這些往事,母親也是這幾年跟我斷斷續(xù)續(xù)地聊起,母親是講故事的好手,她的眼睛明亮,心頭敞亮,言語里有不平和抱屈,有回望中的滿足,有對命運的感慨,也有對姥爺?shù)纳钌顟涯?,仿佛說著一個波瀾壯闊的時代,奇怪的是,我卻不曾記得姥爺?shù)目谥型侣哆^這些如煙過往。
我在姥爺家的那些年里,姥爺只是一個普通職員,在江南調(diào)撥部、下邵供銷社繼續(xù)著他的商貿(mào)工作,他個子稍矮,待人溫良有禮,處事公道,說話輕和,言辭不多,從不見他高調(diào)地出現(xiàn)在在某個談話圈里或聚光燈下——他仿佛刻意地與人保持了一定的距離,只認(rèn)真做自己的活。在我印象中,從來沒有見過姥爺有松懈的時日,下了班回家便是繼續(xù)一天的忙碌。印象最深的是樓下的蠟燭臺,無論是清早,還是深夜,總是亮著豆大的光,照著姥爺、姥姥的忙碌身影:織網(wǎng)、紡麻,用廢棄的包裝帶巧手編出耐用的塑料籃子賣,自己琢磨著做些家需的木器,做些零售用的包裝紙袋送到江南調(diào)撥部或老街的商鋪換幾分幾角錢,收購的季節(jié),一家人燈光下削出齊整圓潤的荸薺肉送去收購站。
家有兒女五個,生活的重壓之下,我實在看不出姥爺也有閑暇的時候,不清楚他在疲倦的時候,是否會抬起頭,收拾一番心情,望一望院角的南天竹叢。在四季的輪回里,姥爺?shù)哪咸熘裨谪汃さ耐恋厣?,獨自盎然生長。
但姥爺身上確乎有些不同尋常的東西。他在調(diào)撥部或供銷社工作期間,因業(yè)務(wù)精熟多次獲得市級縣級先進榮譽,姥爺為人低調(diào)其實聰明,各種業(yè)務(wù)手藝常能無師自通,以至于后來同事們都尊稱他“蕢全面”。姥爺學(xué)歷不高,卻寫得一手好字,單位的船名舷號、汽車上單位名稱,甚至各種包裝周轉(zhuǎn)箱上的記號,都交由他漆筆書寫,一筆一畫,工整美觀。到后來,慕名而來求寫新婚對聯(lián)的村民也有不少,每每這個時候,姥爺先擬好了文字,然后沾了墨水在大紅紙上寫下端莊喜慶之詞,成人美事之時,亦是快事一樁。父親后來請姥爺專門題寫了廠名,用銅字銅牌掛上了廠門口,在進出的工人眼里,那是書家才有的榮譽。外公家還藏著九連環(huán)、七巧板、謎語書等新奇而有趣的玩意兒,當(dāng)它們落在我的手頭,當(dāng)我讀出是姥爺?shù)淖髌泛褪舟E,我對姥爺曾產(chǎn)生莫大的謎團。這個沉默寡言的姥爺身上到底藏著多少歲月的故事?。∥乙槐楸榻庵胚B環(huán),拼著七巧板,猜著一個個謎語,仿佛藉此可以觸摸一位老人的過往足跡。
姥爺家中平時唯一的娛樂是聽收音機。電波里傳來姥姥喜歡的越劇,姥爺喜歡的新聞,還有評書聯(lián)播《楊家將》《呼家將》《岳飛傳》,以及每周一歌,跟著電波學(xué)唱歌是小舅的熱愛,也成了我的喜好,很多流行的歌曲,比如蔣大為《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成方圓的《童年》,當(dāng)年就是從一個小小的匣子變?yōu)槲覀兊膫鞒?/p>
姥爺平素沉默而寡言,在家臉上少有露容的笑顏,卻也極少批評,他勤勉一生,在我所見證的后半輩子不算悠長的年歲里,他安于此地,不再有大起大落,卻在潛移默化中成了一個大家庭無聲的楷模和凝聚的力量。勤勉努力成了家中每個人的自覺。他的幾個子女,姨娘踏實勤勞而大氣十分,她安于田間勞作,而每年勞作后的蔬果,她總是挑了最新鮮最美味的與大家分享,姨娘家是我們兄弟倆年少時最愿意去的窩;我媽老二,勤勉而聰穎,十幾歲就出門賺錢,持家有方,善待兄弟和他人;大舅聰明能干,是做事做人一把好手,村子里說得上話;二舅少言而忠厚,性格上有些像姥爺,年輕時能喝不少酒;小舅機靈而活躍,后來頂替姥爺上的班,做起生意來熱絡(luò)舒心,富有朝氣,與我們小輩相處毫無代溝。以往,年飯都定在姥爺家,一大家族齊齊相聚,大人一桌,小孩一桌多,把個小小的蕢家庭院搞得熱熱鬧鬧,連一角的南天竹也精神抖擻,我少年時第一次醉酒,就是在這樣的年聚場合。又某年,姥爺發(fā)話:“過年了,今后你們兄弟姐妹輪流坐莊吧?!庇谑牵磕甏汗?jié),都有一次熱鬧的蕢家家庭聚會,按長幼秩序輪流,每次這樣的聚會,姥爺、姥姥坐在正席主座,溫和的目光看著我們所有人。每次,我都喝得酣暢淋漓,因為親情的濃厚化不開。
一九九八年冬,姥爺去世,大名子康。那年冬天,庭院中的南天竹依舊茂盛,果實紅艷如新!而蕢家子孫就像那庭院中的南天竹一樣,在江南大地上繼續(xù)書寫著自己的筆墨。吳昌碩曾為南天竹作畫題字:“天竹如花冷不凋”,說的就是這般的精神氣吧。
再過四五天,時節(jié)上就進入小雪了。江南的小雪時節(jié),是罕有飄雪的,但即便是飛雪,依舊掩不住南天竹的雪中艷麗。只是于我,每每在蘇浙的園林照壁前或者公園的某一角看到如火的南天竹,總會念起蕢家宅院的那叢花草,以及那些難以忘卻的人與事。
姨父的范兒
姨父是個再普通不過的農(nóng)民。自打我有記憶以來,就一直耕居在龍山腳下。姨父高,且瘦,走路不快,寡言緩語,仿佛漫長的人生就應(yīng)該配這慢條斯理的節(jié)奏?,F(xiàn)在過了古稀之年,稍稍駝了點背,然而消瘦依舊。田里的農(nóng)活已經(jīng)松懈了不少,偏又離不開,便在山腳的池邊、屋外的拐角侍弄些菜畦和果樹,自個玩著,也應(yīng)著我們的要求種些番薯、土豆和芋艿。又上山捉了幾只八哥養(yǎng)在籠里,蓋上黑布,白日里遛遛鳥,聽聽鳥雀之聲,晚上把鳥兒們侍弄好了,才放心地睡去。這架勢,倒比得上舊時京城的愛鳥人,而姨父,只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江南莊稼漢。
在旁人的眼里,姨父這輩子種田沒出過名,種出的瓜果沒賣過好價錢,多少年也沒享福過,沒貴過。然而,姨父家卻一直讓我和弟弟深深迷戀。我常常思量其中的奧秘,某天我突然悟到,平素不起眼的姨父其實也挺有范兒!他的農(nóng)家命運絲毫沒改變他骨子里一腔生活的韻味和不俗的大氣。
我清楚地記著姨父家的老宅,雖是低矮陰暗的瓦房,偏在不寬的院子一角開辟出個小小的菜園,種上時新的蔬菜。除了屋前隨意走動的幾只雞,在偏屋里又養(yǎng)上幾十只兔子,各自在籠子里靜靜地吃草。在老宅的南側(cè),挺小的角落,又挖了個小池,可以看得到三兩只鴨子在戲水,小魚兒在歡歡地游。你說,在那個辛勞終年勉強吃飽的年代,誰家的農(nóng)院有這么多的生命???這還不夠,又前后養(yǎng)了幾條狗,守著老宅和家人。這里的雞鴨和兔狗都是家庭的成員,需要終年操持喂養(yǎng)不說,若是不小心病了,或是被偷了,全家人還免不了難受好一陣子。
農(nóng)田的收成是莊稼人的期盼和依靠,舊時的農(nóng)田活是辛苦的,況姨父家還有三個男孩需要撫養(yǎng)長大,起早貪黑忙田頭是常有的事。姨父家的田地離我家不遠,從我的窗口就可以望見,多少次我起床望遠,就望見了姨父姨娘在田頭忙活,姨娘是急性子,又是干活的好手,估計干活不緊不慢的姨父又被姨娘催了好幾回了;農(nóng)忙時的傍晚,我們家吃了晚飯,從村頭的操場可以遠遠看到姨父姨娘和表哥們?nèi)匀辉谔锏乩锩睿钡侥荷暮喜磐现簧砥@酆宛囸I回家。我偶爾會去參加田間的勞動,插秧種稻,或是割稻打谷,或是守夏夜的瓜舍,只當(dāng)是一種娛樂,表哥們從學(xué)?;貋?,打兔草、喂雞鴨、忙田頭農(nóng)活則是必盡的職責(zé),還得尋思如何為餐桌多添些花色。我小時候很喜歡跟著表哥們?nèi)バ呀烎~釣蝦,他們甚至?xí)枚嚆^的魚線在江河中劃魚——就是把魚鉤甩過半江,然后用力往回拉,靠魚鉤碰到水中的游魚而捕獲,在我眼里,這得多幸運才能捕到魚??!然而,表哥們總有辦法讓魚兒乖乖從江中上岸來,就是那么神奇!
到了周末,表哥們有時會帶著我去龍山上打鳥雀,透過密密的樹叢,用一桿氣槍,帶回令人歡欣鼓舞的收獲。我也試過氣槍,然而不是放了空槍,就是打下幾片小小的羽毛,最后只有拎著表哥們的獵物得意洋洋地回家。姨父是不反對這些的,言語間相反倒是對這些捕魚捉鳥的小技頗以為然,尤其是每當(dāng)捕了魚蝦,捉了鳥雀,常常派了表哥送來我家嘗鮮賞玩。
姨父靠著田畝生活,卻從沒靠著田地掙過大錢。其中有一個原因是,每當(dāng)瓜果蔬菜成熟上市,姨父從不忙著摘去賣好價,而必定先把最好最嫩最鮮的送遍親友品嘗。所以,我家雖不務(wù)農(nóng),家里卻從不缺最飽滿的蠶豆,最香甜的瓜,最鮮嫩的時令蔬菜。到了年底,香糯的年糕滿籮筐,到了春上都還藏著不少年糕片呢!
姨父家雖不富,待我倆兄弟卻不薄,我們都喜歡到姨父家過沒人約束的自在生活。在我眼里,姨父家里的雞鴨魚狗都親切,餐桌上的田野菜蔬都可口。我讀中學(xué)時,某個周末跑去姨父家,在田頭忙活了一個上午的姨父姨娘進門見我在家,特地到村里的小店買了個五香獅魚罐頭——油汁豐滿,魚質(zhì)松軟,連魚骨頭都好吃,我恨不得把油汁都拌到飯里,那大概是我記憶中最好吃的魚罐頭了。姨父姨娘務(wù)農(nóng)一生,家里還有我的三個表哥,買個罐頭犒勞我這個外甥,其實是挺破費的。沒想到的是,后來竟然托人另捎給我?guī)讉€“五香獅魚”罐頭,讓我在鎮(zhèn)海的寄宿生活中添了一份來自家鄉(xiāng)的親情與溫暖……工作以后,我常常有意無意尋找這種不知品牌的“五香獅魚”罐頭,然而它卻好似隨著那個八零年代的結(jié)束而消失了,而我的姨娘也在幾年前某個傍晚遭遇車禍猝然離世……
有些味道,其實是可以隔著時光而不滅的。這么多年過去了,這種罐頭獅魚的味道,一直游動在我的記憶深處。到后來,我漸漸把馬面魚當(dāng)作了記憶中的獅魚,而馬面魚,也在幾十年里演變?yōu)槲易顬殓姁鄣暮t~了。每次和家人來到老媽家吃飯,桌上必有老媽親做的紅燒馬面魚,我和女兒兩個可以對著滿滿一盤紅燒馬面魚一箸不停消滅干凈,然后撫著肚子消口氣,心說:哎,什么時候再這么美美吃上一頓啊?對于從小生長在海邊的妻子來說,海中美味太多,馬面魚屬于那種淡而無味的下等海鮮,妻子老奇怪我為什么新鮮的魚蝦看不在眼,卻偏偏對小小的馬面魚情有獨鐘,背后的故事啊,長著哩!
如今,表哥們都已成家立業(yè),隨著姨娘的過世,姨父的日子多了一些孤獨,但我猜想也不會太寂寞,因為日日里有著屋外的鳥雀、山中的菜蔬相伴。我們逢年過節(jié)去姨父家,姨父照例拿出許多的瓜果小糖,塞到我們和孩子的手里。在暖暖的日光下,我會想起當(dāng)年的舊宅,想著院子里曾經(jīng)多少的歡鬧……
姨父的人生,簡單,卻也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