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移的小屋

劉國欣

新年的雪下到我這里時，大概是黃昏了，我是從房間逐漸冷的溫度里感知到的。厚重的黑影像浪潮一樣，從遠(yuǎn)山那邊逼到我的房間，整個城市籠罩在這樣的濃霧之中，像一堆廢墟瓦礫。在鄉(xiāng)下生活的時候，除了大風(fēng)漫天，很少見到這樣蕭條昏黑的天氣。不過也是這樣的包圍，使我的房間像大地上一處孤零零的宅子，讓我更加懷念起我被廢棄在大山深處的那兩間房子來。

沒有人會停下腳步打量那些廢墟的，那無邊無垠晦暗孤寂的兩間房子的景色，只在我心空上挪移。時至今日，一切都被拋在身后了。作為一種遺存，而我仍然暗暗祈禱，不要改變，千萬不要。仿佛我還可以走進(jìn)那兩間屋子，還可以回到那時的生活。

我經(jīng)年勞作的祖父母已經(jīng)深埋在土下了，我也看慣了那片大山的哀傷孤苦，可是即使如此，在夜里，尤其這樣大雪紛飛的冬夜，我似乎總會陷入一種膽怯不安，不得不花上好多時間來懷念那片斷瓦殘垣。我祈禱不要有太大的雨太大的雪，不要有地震;我的那兩間幾乎不會有人推開的房子不要坍塌，也不要翻平，不要修建，不要覆蓋。我只想要一種保持，一日有一日的成功。

雪花隱藏在片片夜色里，從我住的高樓上看，我少年時代的那兩間房子，就像一個大圓球一樣懸掛在西北方向。除此之外，鋪天蓋地都是下雪的聲音，看不見炊煙，路上也沒有人影，亦看不見通往那兩間房子的小路，當(dāng)然也沒有我少年時代的爐火。在我視野的這兩間房子里，找不到任何生命的跡象。然而我從這里眺望，在漫天大雪里，仿似我還可以走回那里。

這些年來，我的哥哥，我的姐姐，我的母親，我的叔叔，他們走過這兩間生活過的小屋會如何想呢？如我一樣，驟然收緊，還是將自己的心情藏在青苔和蒿草叢下，不流露任何一絲多余的感情？

這些年來，我們都不提起這兩間房子。我叔叔有過那樣的建議，想建造兩間房子。難道是在這兩間屋子旁邊，還是拆掉這兩間屋子？他從來沒有具體說過他的想法，也根本沒有實施過這個想法。我叔叔離開這兩間屋子后，還在這里放過羊。等天黑了，他也會摁亮手電筒，從這兩間房子旁邊趕著羊群走過。他被它們重新吸引過嗎？有過眼淚和感喟嗎？房子還沒有徹底倒塌，腐爛的雜草維持了它的憂郁。在我們集體假裝的遺忘里，它們相依為命地矗立著，與院落里的棗樹，還有一年一度重新返青的蔞蒿與青苔，彼此照看。

我的懷念未必不作假，但是我也并不是沒有想過掉頭折返。一切早就來不及了：道路淹沒掉了，大雪紛飛，掩蓋了我來時路。墻和屋頂破敗不堪，窗戶沒有掉下來，但門框窗框已散架，房屋的后半截塌陷，活著的貓幸免于難但已飄落。如我？此刻，這一切那么清晰落入我的眼簾。滿眼荒蕪疊加在我的背叛之上，我的遺忘讓這里像個墳場。城里人想象鄉(xiāng)下的破敗，不會知道青草還給了青草，它們攻陷了那些院落，褻瀆了每家每戶的回憶。

逢著節(jié)假日，我偶爾會回到這片舊村落，但有時我一整年都不回去。村子里的大多人和我一樣。他們對此毫不計較？但凡哪里有錢賺，他們就去到哪里，他們擁抱城鎮(zhèn)的廣場和高樓，以及白瓷馬桶。我也是這樣的出走者。也只是這個備受折磨的霧霾天，也只是這樣大雪紛飛的夜，我借著雪光才看見了這兩間孤寂的房子，才一時回不過神。

破爛的屋頂，枯草蜿蜒，這兒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人住了。好多年了。我家在這一片棗林圍繞的地帶，大雪紛飛我也可以看見棗樹沉默站立的樣子，它們并不會去擋住我的視野。由于沒有人打理，上院人家的水道進(jìn)入了這座院子，而上院人家，也已是兩個七十多歲的老人，病喘微微，兒女早已離家出巢，他們再也無法讓土地如何重整雄風(fēng)。流水肆意在院落里流淌，侵蝕了樹干，催生了苔蘚。這一切都在我夏日放羊的時候看到了。舊日的泥土和木頭搭建的糧房已經(jīng)徹底塌歿，還有那些廢墟里的大甕，也被埋在地底下。人們似乎都知道，這里不會有人住了。

我如果此刻去推門，生銹的鎖環(huán)會打破已故小村的平靜，我也會不寒而栗，畢竟，這樣打擾了亡靈的休息。留守的人，都已經(jīng)給自己置好墓穴。我不會嚇唬自己，我比任何人都害怕聽到鎖環(huán)回響的聲音，害怕整個村莊的亡靈被驚醒。

有那么幾秒，我似乎感覺到了這間屋子里還住著我的父親，我的祖母祖父。我必須克制留下的眼淚，克制過于快速的心跳，我必須讓自己捱過這漫長的幾秒。

曾經(jīng)在這間屋子有過一盆郁郁的仙人掌，后來當(dāng)然干枯了。我記得它的樣子。會不會就在門背后，等著刺痛我？

門是木門，鎖是鐵環(huán)，門鎖已經(jīng)可以像廢柴一樣推開，似乎我手持電筒，就可以照亮屋子里的爐火。我會因為害怕而手忙腳亂地翻檢地下的殘片嗎？我想我不敢。我連推開這間房子的力量都沒有。單只想一想，我就得承受突如其來的寒意，以及它慢慢的衰朽。

我敢不敢和衣躺在這間我童年時代一直睡著的炕上？敢不敢躺在干枯的苔蘚和鳥類的糞跡上？

我似乎還記得門邊水甕被放倒的聲音。母親活不下去了，她爬了進(jìn)去——以后多年我們都不敢提起，是不是她已經(jīng)決定將我們拋棄，那時候就已經(jīng)施行？真是奇怪，我居然還能記起這些。在多年之后，在一個大雪繽紛的夜晚。恐懼穿透了我的雙眼，我拼命拍打她身上的水漬，她那直視我的目光那么冰冷，似乎我破壞了她的計劃和永遠(yuǎn)的安眠。我忘記不了母親那時候的空空蕩蕩，也忘記不了她大口大口的喘息。我們都沒有眼淚。

那些漫長又漫長的時光。我生命里最為恐懼和孤苦的時光。

那時候，隔壁人家已經(jīng)搬走好幾年了。之前發(fā)生了一些事情，之后發(fā)生了很多事。

他們是在某一年的秋盡走的，糧食收割掉，綿羊拉起，豬殺掉，狗和小孩子在一個帳篷做就的窩里，走掉了。天還沒有亮，他們離開這個村莊。告別早就進(jìn)行過了，沒有人說再見。后來，走掉的老人死了，走掉人家的大兒子死了，走掉人家的兒媳又走掉了，走掉人家的子孫長大了。

沒有人看穿我那時候的苦楚。陌生又熟悉的鄰居，讓我經(jīng)歷了人生的第一次告別。他們就那樣，在一輛破舊汽車上，拉滿糧食和人和狗，一米一米遠(yuǎn)離了村莊。

我記得他家院落頂端崖畔的烏鴉，叫走了一個老人，自那之后他們才準(zhǔn)備走掉的。有好幾年，我家右邊相鄰的院落，蒿草長進(jìn)了房門，電線桿刮斷，樹木刮斷，有人在他家的房子里喂雞。一戶外村的蘇姓人家短暫地住進(jìn)過這座院落，但也很快因為女主人的風(fēng)流韻事被村里主婦發(fā)現(xiàn)而趕走。也或者我記不清了，她有了更風(fēng)光的風(fēng)流韻事，所以主動走掉了。這座院落的風(fēng)總是那么怪異，這座院落總能留得住大風(fēng)和烏鴉。鳥兒橫尸其間，風(fēng)到這里一層又一層咆哮。

有那么一個夜晚，我看見這廢棄的房子居然亮起了燈。月光慘白，滿院風(fēng)聲。左邊鄰居家的中年婦女跟我一起分享了這個駭人的秘密。她比我年長太多。在這個冷漠的事實面前，多年之后的現(xiàn)在，我想起當(dāng)時她那慘白如月的臉。那燈忽然亮了，忽然滅了，在晚上。而事實上電線桿早就是斷掉了的。

也就是這件事讓我們心懷隔閡。那時候，我們都恐懼于說出一個“鬼”字。盡管我們的鄉(xiāng)野生活沒有什么新鮮事，可是我們也未必希望碰上鬼。

那段時間，我陷入深深的魔障，每天晚上不敢合眼，像把自己嵌入了一個封凍的框子，一具四方棺木，反復(fù)回憶那突然亮了又暗的燈光。最后，祖母為我招魂引魄，我才感覺好了起來。

終我所有活過的日子，也只有在我童年的這座村莊，我才會經(jīng)常于突然之間，感覺到鬼怪的可能。它像一道古老的白色雪帳，詛咒著我生活過的這個小村，讓我的小村顯得無助孤寂，像書里我看到的那些遙遠(yuǎn)時代的神話和童話，這種感覺那么真實，似乎我走出小村的一生。倒是令人懷疑的了。這雪花覆蓋的小村，存儲著這兩間房子的爐火的溫暖，也存儲著我的恐懼，似乎都有實體，有它的重量。

那個用來盛水的大甕是我對這間房子最深的恐懼，卻也是我在這間房子生活十幾年最大的感激，是我們一家的生命之源。后來它開了一個口子，被放到了院落里?，F(xiàn)在已經(jīng)破成碎片，成了這座小屋墳塋的一部分。

這悲哀的甕，曾經(jīng)讓我舉步維艱，對這兩間房子充滿恐懼。

時至今日我對大型盛水工具仍然害怕，面對盛著藍(lán)天白云的露天游泳池，那初見大甕倒地的震驚仍歷久彌新，似乎碎片刺入過我的肉體，現(xiàn)在還在那里發(fā)出它的異質(zhì)光澤。歲月布滿塵埃，摧毀了我在這里的一切生活，也摧毀了我對鄉(xiāng)間生活的信仰。然而一些氣味、色彩、聲響，甚至是一道瘋狂的閃電，或者絨線物具和路邊干茅草不經(jīng)意的輕微碰撞，都能讓往事清晰。這些根本不是記憶，瓷甕碎裂，我抱著那冰涼的瓦器，感覺就像地底的一種力量鎮(zhèn)住了我。那時候我僵在了那間房子里，不知所措，直到現(xiàn)在。

如果一把火燒掉這兩間房子，干枯的草真可以做茸茸的火芯，一舔一舔去追逐那屋里木頭做的柜子，以及柜子里我幼年時代穿過的衣服和鞋子、玩過的玩具，大火會在雪花之下沸騰，余灰在天亮前慢慢失去溫度。那些瓷器是燒不掉的，它們會在烈火中重生，閃閃發(fā)光。這樣的火奈何它們不得，只會讓我焦躁不安，燒焦東西的氣味也會讓我更加懊悔。

想象母親爬入水甕的景象，我都覺得要給它找一個安放的地方，就像我自己曾經(jīng)是一個兇手，要給自己的兇器找一個安全的藏匿地。但凡這些陶片還在這兩間房子，只要想起，我就覺得根本無法入睡，不管它們是埋在土地之下還是覆在雪花之下。一想到它們，我整個的人就會變得冰涼。在因為疲憊緊追而至的夢里，我一次次起身，將它們?nèi)映鲆曇啊?/p>

祖母喂養(yǎng)的那只肥貓蹲在門檻邊，幾乎沒有換過姿勢。它爬在倒下來的門檻的陰影里，變換著不同的顏色，先是墨黑如黑夜，又是貍灰如晨曦，再是那種溫暖的火焰般的橘黃，看著就暖暖的。我肯定它也好久沒有睡覺了，一定和我一樣，又冷又餓。我在家里找不到吃的，這里已經(jīng)好幾年不住人了。即使角落里扣著的一只搪瓷杯子，也不會藏著它曾經(jīng)愛吃的奶粉。它瞟了我一眼，反應(yīng)冷漠。它早就對人類絕望，所以懶得動一動。有時它轉(zhuǎn)過頭，似乎在盯著我，冰冷迷茫，和母親從翻倒的水甕里睜開眼睛時一模一樣。

它的眼睛給我一種游離之感，似乎這道眼神將整個房子與我在分開。我冷得不行，卻無法燃起爐火。陰風(fēng)卷著棗樹枝，夜色將一切壓得臃腫無比。這兩間屋子互相擁抱，連瓦礫和柴禾都呈現(xiàn)出一派要擠在一起的景象，只有那把掉了漆的凳子光著腳跌倒在炕前，孤零零地對著我。那是一個唱戲時候別人落在戲場的凳子，許是沒有人要了，最后被家人撿了回來。它似乎一直短一只腳，以殘疾之相進(jìn)入了我的家門。我們用別人丟棄的油漆桶里面的最后一點油漆，將它油為綠色，仲春時候樹葉的顏色。它一直在那兒，沒有走動，像怎么也融入不進(jìn)這兩間已經(jīng)合體的屋子。

視野里，似乎一切與以前并無什么二致，爐灶也一如既往。令人溫暖的火爐卻并沒有跳動出誘人的火焰，伸著長舌頭舔舐天空。我執(zhí)著地尋找我的祖母，好像她還活在這一片土炕上。

我站在雪地里，大口大口地吸著冷凝的空氣，好像我只要沒有了溫度，就可以在這里與祖母重逢，就可以找到我與她建立聯(lián)系的介質(zhì)。我的呼吸和脈搏逐漸失去感應(yīng)。

此刻，我看著大雪勾勒出這兩間屋子的輪廓，余下的一切，包括窗戶和門檻，都在雪景中顯出它們的朦朦朧朧。我真切地感受著自己僵硬的軀干，以及心口煙燒火燎的疼，而我的雙眼注視著這兩間房子。

我真的看到這些了嗎？會不會只是下雪天的一個幻影？就像我經(jīng)常夢見祖母，夢見我放養(yǎng)過的羊群，夢見火焰，夢見屋子塌陷。我并不敢承認(rèn)我是在追憶屋子的舊貌，而這些舊跡，都只能在回憶里存在，好多年前就已經(jīng)坍塌湮滅。

千真萬確，在這樣下雪的夜晚，孤獨讓我不得不正視自己，卻又讓我不斷鑄造遺忘的高墻。對于一個人來說，有那么一個人讓他恐懼又想念，似乎是矛盾的，但這種感覺也許本來就是一體。我是在祖母身上，才感受到這片片廢墟在我心上的茍延殘喘，撐起我的孤單，卻又讓我瘋狂。

我還記得祖父母坐在爐灶前的樣子。爺爺?shù)囊粭l腿瘸了。他死去幾年后，祖母的一只腳也不能再正常走動。我習(xí)慣于在文字里稱呼祖父為爺爺，一個文字上的尊稱，是因為他死在了我的幼年，我對他只有零星的記憶。而我的祖母，她紀(jì)念碑一樣橫亙走進(jìn)我的二十歲、二十一歲、二十二歲，眼看著我可以讓她得享我的年華，她去世了。一想到我還沒有出生，他們就已經(jīng)活了六七十年，我就覺得無比苦悶。我遭遇了他們的老年，在炕角爐旁，聽他們講故事，將他們的苦難和回憶據(jù)為己有。他們不會留意我，不會想到這些谷子芝麻多年之后被我說出，那些故事在他們的講述里都被賦予了形象，就像畫畫時用形狀表達(dá)愿望或思想。我將他們和他們講述的故事滲入我的回憶，多年之后，在這樣飄雪的夜晚，一起蒸煮。

祖母死后，孤獨迫使我走進(jìn)他們在我存在之前的生活，想象他們。我的生命成了一條深陷的河流，我摸不到河床底部，可是展現(xiàn)在我眼前的是這樣的斷瓦殘垣。

小村的這兩間屋子，是我在人世最初的風(fēng)景，也是我整個生活唯一的風(fēng)景。時間凝滯不前，無人將時鐘調(diào)轉(zhuǎn)，我的生活逆序演繹。

房屋、村莊，以及天空和那些裸露的山巒，都在雪花飄飛的夜晚展現(xiàn)到我面前。離別似乎是我生命的全部，而我在這山間的兩間洞窟似的小屋，卻成了一扇掩映的窗戶，塵土之下被遺忘的物件，它們對我起舞。

挖掘夢境和挖掘現(xiàn)實，使我通向時間的開端，沒有人與我同謀。我很明白，一切都不復(fù)從前，我的回憶也不過顫巍巍地倒在塵土和冰雪之下殘喘的瓦甕。長此以往，我的懷念也會在這朦朧里變成背叛。這種感覺甚至已經(jīng)先行。這些年，我與自己背道而馳。此刻，站在爐灶前的不是我，如同一只孤獨的喪家之犬的不是我，聽著下雪聲無法入眠的不是我，游蕩在這兩間小屋里的不是我。那是我自己放出去的影子。

眼下，眼下，眼下，我睜開眼睛望在四周，只能感覺到胸口的疼痛，以及床一側(cè)窗戶的投影，還有雪花滲入房子的冷意，和我站在那兩間屋子里一模一樣。

責(zé)任編輯 ? 藍(lán)雅萍

特邀編輯 ?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