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明儒,曾亞麗
(湘潭大學 法學院,湖南 湘潭 411105)
以波斯納、羅伯特·考特和托馬斯·尤倫為代表的法經濟學家通過將經濟學的分析方法運用到法學領域,建構起了法經濟學。運用經濟學的方法進行法學研究得以脫離傳統(tǒng)法學研究方法的桎梏,從一個全新的視角看待法律的發(fā)展沿革,發(fā)現(xiàn)法律公平、正義之外的其他價值,具有相當?shù)睦碚撆c實踐意義。運用經濟學的分析方法對刑法這門在諸多法律部門中占據(jù)重要地位的基本法律進行研究,必然也有助于我們從一個新的角度去探究那些通過傳統(tǒng)法學研究方法無法發(fā)現(xiàn)的刑法內在價值。經濟學當中諸多的分析方法都可以運用到法學領域,其中最為普遍的便是對成本效益分析方法的運用,這其中又涵蓋了微觀理性決策者的成本收益分析和宏觀立法者的成本收益分析[1]。不過筆者以為經濟學的分析方法多種多樣,若只是囿于成本收益分析方法為切入點進行法學研究,未免有些故步自封和形式主義。故此本文不揣冒昧試以經濟學分析方法中的供需法則為主要手段結合成本收益分析方法對當前我國禁毒刑事政策進行粗淺分析,以期能夠從不同的角度看待我國當前禁毒刑事政策可能存在的一些問題,并對其將來可能的發(fā)展方向作出展望。
我國《刑法》第357條第1款規(guī)定,“本法所稱的毒品,是指鴉片、海洛因、甲基苯丙胺(冰毒)、嗎啡、大麻、可卡因以及國家規(guī)定管制的其他能夠使人形成癮癖的麻醉藥品和精神藥品”。毒品除了會嚴重損害吸食者的身心健康、摧毀其意志、破壞其家庭外,同樣還會使毒品吸食者成為諸如盜竊、詐騙、搶劫、搶奪等其他財產性犯罪的犯罪人,喪失理智的毒品吸食者甚至還會觸犯傷害、殺人等暴力犯罪。毒品犯罪巨大的社會危害性可見一斑。改革開放以來,我國毒品犯罪受諸多因素影響,經歷了死灰復燃、“局部災害”到“全國感染”的過程?;诙酒贩缸锏木薮笪:Γ覈鴮Υ酒贩缸锍忠灰载炛摹傲闳萑獭睉B(tài)度,始終貫徹“嚴打”毒品犯罪刑事政策。從法經濟學的角度來看,“嚴打”毒品犯罪刑事政策出臺可能是基于如下考量。
根據(jù)經濟學中的供需法則理論,價格與需求量之間成反比關系,即在其它條件不變的情況下,需求量隨價格上升而減少,隨價格下降而增加。供需法則揭示了價格變化這一激勵因素對人們行為選擇的影響?;诶硇匀思僭O的前提,一方面,若將刑罰看作社會對犯罪人犯罪行為的要價,犯罪人服刑視為“清償他對社會的負債”,一個追求自我利益、有理性的人,面臨越嚴厲、越及時和越確定的刑罰,選擇犯罪的概率就會越低。再結合資源流轉定律,即如果允許自由交易,資源就具有最高利用價值的傾向[2]。作為一個理性人,會將資源利用效益最大化作為終極目標?!皣来颉倍酒贩缸飼黾佣酒贩缸锏某杀?,如此,將資源用于毒品犯罪將難以達到效益最大化的目標,部分毒品犯罪分子會因為毒品犯罪的風險提升轉而將資源投入其他低風險產業(yè)。部分毒品犯罪分子的退出又將進一步導致毒品的供應量減少,致使毒品市場供不應求,形成賣方市場,毒品價格自然水漲船高,經濟狀況較差、價格敏感性較高的毒品消費者就會退出毒品消費市場。
然而,事與愿違,多年來毒品犯罪非但沒有越打越少,反倒是越打越多。我國2018年,共破獲毒品犯罪案件10.96萬起,抓獲犯罪嫌疑人13.74萬名,繳獲各類毒品67.9噸[3]。根據(jù)近年來人民法院審理的毒品犯罪案件情況,無論是單就毒品犯罪案件發(fā)案率自身而言,還是就毒品犯罪在各類犯罪中所占比重來看,都呈明顯上升趨勢。近年來,越來越多的專家學者都注意到“嚴打”毒品犯罪刑事政策并不能有效遏制毒品犯罪,也嘗試從各方面分析為何重刑化治毒收效甚微。假若將毒品視作一種“商品”,似乎就不難理解為何毒品犯罪難以禁絕了,毒品屬于價格彈性小甚至幾近于零的商品,毒品吸食者對于毒品的需求量并不會因為毒品價格的上揚而急劇下降。毒品不同于其他消費品,其具有成癮性,在毒品的長期和反復作用下,人體會產生生理和心理依賴?!岸酒肥褂谜咝纬缮戆a癖后,一旦停藥往往會出現(xiàn)生理戒斷癥狀,輕者頭昏頭疼、惡心嘔吐、周身不適;重者意識紊亂、肢體抽搐、虛脫致死”[4];只有繼續(xù)用藥且增加劑量才能緩解和去除戒斷癥狀。其成癮性決定了特定時期只要吸食毒品的人數(shù)和結構是特定的,那么毒品消費市場的需求量也是確定的[5],即剛性需求。換言之,毒品一旦為毒品消費者所接受,就會像食物之于普通人一樣不可缺少。所以即使毒品供應量減少,引起毒品價格上漲,毒品吸食者仍然會設法購買毒品。毒品價格變動對于毒品需求量的影響微不足道,如圖1[6]所示:
以橫軸表示毒品的供應量Q,縱軸表示毒品的價格P。將S1作為政府不“嚴打”毒品犯罪時的供應基準線,D為需求線,此時供需平衡點在E1;當政府采取“嚴打”毒品犯罪措施后,供應線向左移動到S2,但需求線仍舊為D,此時供需平衡點為E2。可見政府若不采取“嚴打”措施,毒品吸食者需要支付的購毒款為矩形OQ1E1P1的面積;進行“嚴打”,則毒品吸食者需要支付的購毒款為OQ2E2P2的面積。通過對比可以看出,“嚴打”后毒品供應量的減少,并不影響毒品供應者的盈利;換言之,只是以前由多數(shù)人瓜分的市場,現(xiàn)在由較少的人瓜分;以前毒品供應者“薄利多銷”,現(xiàn)在毒品消費者“價高者得”;毒品供應市場價格整體上漲中和了毒品供應量減少的影響。而且圖1所反映的毒品供應量的減少是短期的而非長期的,因為短期毒品供應量的減少促使毒品價格的異常飆升通過價格傳導機制又會使在位毒品供應商擴大毒品供應量,并吸引新的毒品經營者進入該市場,即所謂的“毒品的缺位填充規(guī)律”[7]。某種程度上,“嚴打”毒品犯罪刑事政策甚至成為了毒品市場發(fā)展的驅動力;另一方面,“嚴打”毒品犯罪刑事政策帶來的毒品價格上揚還進一步迫使毒品消費者支付更加高昂的購毒款,當其從合法渠道獲得的錢財無法負擔毒品消費時,毒品消費者通過違法、犯罪手段獲取購毒款就成為必然。
鑒于此,僅通過短期成本收益分析方法得出——“嚴打”意味著毒品犯罪分子要承擔更高的風險,必須衡量一旦被抓獲所要面臨的刑罰和犯罪所得之間孰輕孰重,這樣會使一部分毒品犯罪分子放棄從事毒品犯罪,投入其他行業(yè)的結論就缺乏合理性。因為“嚴打”毒品犯罪刑事政策忽視了毒品長期市場在供求法則的影響下是效益大于成本,有利可圖的?!皣来颉倍酒贩缸镄淌抡哌€忽略了行業(yè)壁壘,若毒品犯罪分子長期從事毒品犯罪,將毒品制造、走私、販賣等作為生存之道,從而并不具備其他從業(yè)技能,換言之,毒品犯罪分子要退出毒品市場面臨著高昂的轉移成本。即便毒品犯罪成本上升,毒品犯罪分子放棄毒品經營而另謀生路的可行性并不高。加之毒品犯罪本身的暴利性,除非有風險更低、收益更高、進入壁壘更低的行業(yè),否則即便犯罪成本上升,毒品犯罪分子也缺乏足夠的動力進行行業(yè)轉移。此外,“嚴打”毒品犯罪刑事政策,在某種程度上將“毒品犯罪”由“點餐式”犯罪,變成了“自助式”犯罪。以《刑法》第347條為例進行分析。
根據(jù)刑法第347條的規(guī)定,對走私、販賣、運輸、制造毒品的犯罪分子有三個輕重不同的刑檔,并且在最高刑檔內又細分為三個小的刑檔:十五年有期徒刑、無期徒刑和死刑。乍看似乎很好地貫徹了罪責刑相適應原則,然而仔細分析就會發(fā)現(xiàn),一旦涉足走私、販賣、運輸、制造毒品,就存在“最低消費”即一定會產生犯罪成本。并且該條第7款還規(guī)定“對多次走私、販賣、運輸、制造毒品,未經處理的,毒品數(shù)量累計計算”,結合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毒品犯罪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條到第4條的規(guī)定,可以發(fā)現(xiàn),走私、販賣、運輸、制造毒品罪中影響刑檔的一個重要因素是毒品的數(shù)量,且這個數(shù)量是不以毒品純度折算的。以最常見的甲基苯丙胺(冰毒)為例,一旦走私、販賣、運輸、制造毒品超過50g就跨入最高一級的刑罰行列:處十五年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死刑,死刑的設定為毒品犯罪分子設定了一個最高成本投入。而50g究竟有多重呢?約等于一個雞蛋的重量。這意味著毒品犯罪分子要觸犯最高刑檔是不費吹灰之力的。原本按照法律規(guī)定數(shù)量達到判處十五年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這一刑檔的犯罪行為應該從十五年有期徒刑開始適用。然而毒品犯罪應當重刑處置的思想經過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貫徹執(zhí)行早已在辦案人員的腦海里根深蒂固了,所以一旦毒品犯罪數(shù)量跨入最高刑檔,適用死刑的概率就大大攀升了。有人將我國司法實踐中對毒品犯罪適用死刑的側重因素做了這樣的歸納:“(1)對立法規(guī)定理解不夠準確,側重優(yōu)先適用死刑;(2)側重數(shù)額標準,縱容死刑適用;(3)模糊對待不同犯罪形態(tài),縱容適用死刑;(4)混淆持有毒品罪與運輸毒品罪,增加適用死刑的機會;(5)對毒品犯罪情節(jié)缺少全面考慮,不利于限制死刑;(6)對‘罪行極其嚴重’缺乏科學理解,不利于限制死刑?!盵8]法律規(guī)定和司法實踐對死刑的倚重,使毒品犯罪分子相較其他犯罪的犯罪分子而言,極易觸發(fā)死刑。
在犯罪成本已然最高,且不可能再增加的時候,因為再沒有比死刑更加嚴厲的刑罰了。毒品犯罪分子的最優(yōu)選擇就是盡可能追求更高的毒品犯罪收益,進行次數(shù)更多、更大宗的毒品犯罪,這便是筆者為什么認為“嚴打”毒品犯罪刑事政策將毒品犯罪變成了“自助式”犯罪,因為就像吃自助餐一樣,無論你點餐數(shù)量多或少,用餐成本都是既定的,作為一個理性的用餐者,必然會選擇盡可能多吃,直到邊際收益為零。而“點餐式”犯罪的好處在于,犯罪分子每增加一個犯罪行為,或每多一個加重情節(jié),刑罰就會相應遞增,這會使犯罪分子審慎思考將犯罪進行到何種程度?!皣来颉倍酒贩缸镄淌抡咧笇碌亩酒贩缸锪⒎ê退痉?,抬高了毒品犯罪最低成本的同時為毒品犯罪設置了最高成本,但為毒品犯罪的不同情節(jié)卻未設置足夠多的對應刑檔,或根本不將酌定情節(jié)加以考量,一定程度上使毒品犯罪分子喪失了行為選擇的余地,在犯罪成本已然最大的情形下,更多地從事毒品犯罪成為占優(yōu)策略,犯罪分子會更偏好繼續(xù)、反復從事毒品犯罪,犯罪收益最大化將成為犯罪分子的首要考量因素。
“嚴打”毒品犯罪刑事政策的初衷無疑是值得肯定的,但正如麥科伊所言,“如果無法明晰毒品犯罪對禁毒刑事政策的反饋機制,則可能會導致無效甚至反作用的禁毒刑事政策出臺。”[9]當前毒品犯罪不僅沒有在強力打擊之下呈下降趨勢,反倒愈演愈烈,足以證明“嚴打”毒品犯罪刑事政策在某種程度上對毒品犯罪的反饋機制存在誤解。因此,有必要結合影響毒品犯罪市場供求狀態(tài)的因素和毒品犯罪分子對“嚴打”毒品犯罪刑事政策的回應機制入手,探究解決毒品犯罪問題的可能對策。
毒品犯罪的一大特點在于其市場性特征,在毒品犯罪中存在長期的供求買賣關系,而不像許多其他犯罪是“一錘子買賣”,毒品市場也與一般的商品市場一樣以互換為存在前提。有學者指出“交換是毒品市場形成與發(fā)展的動力”[9],毒品市場形成后又成為毒品犯罪分子和毒品消費者的活動空間。毒品犯罪本質上就是一種為了追求各自利益的交換,毒品供應者向毒品消費者提供毒品,毒品消費者向毒品供應者支付購毒款,從而完成毒品和金錢的互換。在這個過程中毒品消費者對毒品的消費欲望得以滿足,毒品供應者獲取了高額利潤。但是毒品犯罪市場中毒品消費者的“利益”是一種“偽利益”,是一種以長期的個人利益和社會利益受損換取的暫時性滿足。這種所謂“利益”是由毒品供應者或利益相關者出于謀求不法的高昂收入,為毒品消費者設定的,而且一旦設定就難以甚至不能更改。毒品犯罪市場上的毒品供應者本質上尋求的是一種打破合法正常資源獲取規(guī)則的破格獲取,當然這樣的毒品犯罪市場不僅無法得到國家和社會的認可,而且必將為國家強力所打擊、為社會所不恥,只能作為地下經濟的一種,在政府管制之外求生存。毒品犯罪分子必須隱匿其從事的經濟活動,不能像地上經濟一樣有廣泛的生存空間??傮w而言,毒品市場本身的非法性決定了其供給是畸形的,受到限制的。如前所述,毒品吸食者一旦成癮將難以戒斷,且不斷有新的毒品吸食者加入到毒品消費者行列,隨著毒品吸食者人數(shù)不斷攀升,導致毒品始終處于一種供不應求的狀態(tài)。
供不應求是毒品市場的一個總體狀態(tài),與此同時,在毒品交換的過程中由于交換的毒品種類不同、品質不一、數(shù)量有別、交換渠道各異等因素,形成了不同的毒品市場運營模式與格局,即毒品市場的分割與分層,不同的毒品市場又有著各自的特點。在毒品市場分割中最顯著的便是傳統(tǒng)毒品市場與新型毒品市場。
當前我國既是傳統(tǒng)毒品的運輸國也是消費國,陷入此種境況是多種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如地緣因素,我國毗鄰傳統(tǒng)“金三角”以及“金新月”這兩大毒源地[10],來自“金三角”的毒品常取道我國云南、兩廣地區(qū)流入東亞、美洲,這是我國成為毒品運輸國的關鍵因素之一。又如經濟因素,改革開放四十年來,我國邊境貿易從展開到繁榮,又為毒品中轉運輸提供了契機?!把氵^留痕,風過留聲”,在成為毒品運輸國時,離毒品消費國也就近在咫尺了。經濟因素對我國一度成為“無毒國”的貢獻也不容小覷,我國享有“無毒國”美譽的20多年中,恰巧也是我國人民公社制度普遍實行的年代,人民的所有生存需求都由人民公社滿足,物資的貧乏導致人民的消費選擇狹窄。概言之,這是一個商品交換幾乎停滯的時代,毒品犯罪非不為也,實不能也。當然筆者并不是倡導回到人民公社時代抑或反對市場經濟,而是強調經濟因素對毒品犯罪的重要影響。另外,文化因素的加工也是不容忽視的,當代網絡媒體的普及與發(fā)展,使毒品文化趁著這股“東風”在我國蔓延開來,無論是知名人物吸毒的報道,還是部分國家大麻合法化的新聞都引發(fā)了民眾對毒品的好奇。此外,改革開放和經濟發(fā)展使出入境的人數(shù)與日俱增,既為毒品運輸創(chuàng)造便利,也為普通民眾在毒品文化甚囂塵上的國家接觸并染上毒癮打開方便之門。
區(qū)別于“傳統(tǒng)毒品供給主要依靠特定的國家和地區(qū)”,“有制造國、運輸國與消費國的分野,國際分工相對明確?!盵9]新型毒品市場呈現(xiàn)出自給自足、自產自銷的趨勢,各國內部有統(tǒng)一毒品市場,但也不乏國家間的交易流通。我國2/3以上的地區(qū)都有制造新型毒品的案件,其中廣東、四川、湖北等地是制造新型毒品的重災區(qū)[4]。相較于傳統(tǒng)毒品市場,新型毒品市場有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其一,得益于傳統(tǒng)毒品市場開拓的運輸渠道,無需再開拓新的運輸路線;其二,擺脫了自然環(huán)境對毒品原材料生產的限制;其三,毒品制造技術不斷改進,呈現(xiàn)出科技化、隱蔽化特征;其四,在交易手段上,銷售和運輸方式更為隱蔽,除利用網絡進行毒品銷售外還利用網絡銷售毒品配方。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新型毒品市場主要集中在經濟發(fā)展程度較高的地區(qū);吸毒廣泛存在于年輕人群體中,成為年輕人融入社交群體的一種手段。易言之,吸毒逐漸從只存在于某些邊緣群體的亞文化,向普通民眾蔓延滲透。
在考量毒品犯罪市場供求關系的內部影響因素時,當然還要考慮影響毒品市場供求變化的外生變量及其影響,“嚴打”毒品犯罪刑事政策就是我們要考慮的重要外生變量。傳統(tǒng)毒品犯罪市場和新型毒品犯罪市場上的犯罪分子都在“嚴打”毒品犯罪刑事政策下調整著自己的行為。
在傳統(tǒng)毒品犯罪市場上,毒品犯罪分子對禁毒刑事政策的回應主要表現(xiàn)為以下幾種:(1)產地轉移。2004年起,我國開始利用遙感技術檢測非法毒品原材料種植活動,即系列“天目”鏟毒行動。毒品犯罪者為規(guī)避風險,開始減少國內毒品原材料種植活動,將毒品原材料種植基地轉移到金三角地區(qū)。通過給境外毒品原材料種植基地提供資金、技術支持,利用當?shù)氐淖匀毁Y源、人力資源進行毒品原材料的生產、加工,再以半成品或產成品的形式運回我國銷售或在我國中轉。(2)化整為零[11]。一方面,面對強度大的、密集度高的“嚴打”行動,傳統(tǒng)毒品市場上的寡頭壟斷者通過拆分組織、業(yè)務剝離、縮小規(guī)模的方式,降低了“嚴打”目標的明確性,且迅速完成對各地市場的劃分。由此,造成了我國傳統(tǒng)毒品市場區(qū)隔化、分散性特征。另一方面,化整為零還體現(xiàn)為毒品犯罪組織的內部隔離保護,這種內部隔離保護通過細化毒品犯罪鏈條從原材料生產到最終抵達消費者終端的各個環(huán)節(jié),將毒品供應鏈上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進行分割的同時形成多條供應鏈,使得毒品供應的各個環(huán)節(jié)都自成體系,由不同人員負責,在不同的空間活動,毒品犯罪集團的控制人只需要遠程操控即可。即便毒品供應鏈上的某一或某幾個環(huán)節(jié)被辦案機關偵查破獲,也不會影響到該鏈條上其他環(huán)節(jié)的運行,更不會影響到其他供應鏈條和毒品犯罪集團的核心組成。這讓毒品犯罪組織在沉寂一時之后,能夠在短時間內迅速地死灰復燃。這種化整為零的方式不僅體現(xiàn)在販毒組織的形式變化上,同樣也體現(xiàn)在販毒地點和販毒數(shù)量的變化上。販毒地點不再限于某個固定場所而采取流動分散交易方式;毒品供應鏈的終端,為了減輕所受刑罰的嚴厲程度,開始從大宗販賣轉向零售。在實踐中辦理的販毒案件多為“零包販毒”,“零包販毒”以其小包微量、目標小、易攜帶、交易不易引起懷疑、交易后易于逃避罪責的特點,成為近年來販毒的重要形式。
我國新型毒品犯罪分子對禁毒刑事政策的回應主要表現(xiàn)在販毒組織結構、毒品制造和毒品銷售三個方面。首先,在組織層面上,與傳統(tǒng)毒品市場的組織模式變換相同,也采取化整為零的方式,縮小組織規(guī)模,以求達到更好的隱蔽效果。其次,在毒品制造上,注重新制造工藝的研發(fā)和對毒品制造技術的提升;這導致精制毒品數(shù)量不斷增加,毒品純度大大提升,精制毒品往往吸食容易、攜帶方便、成癮性強。詳言之,制毒者多選擇未被列入國家管制的原材料制造毒品,并隨著國家管制內容的調整不斷改變其所用原材料,近年來從非處方藥中提取毒品的案件較為多發(fā)。制毒地點也從沿海地區(qū)向內地擴散,并改變原來固定地點制造模式,采用分段、分離制造模式。最后,互聯(lián)網技術的發(fā)展為毒品犯罪分子通過互聯(lián)網進行毒品交易提供了技術支撐,毒品犯罪分子常以網絡為媒介,在網絡平臺上通過暗語、行話尋找毒品購買者等。
此外,為應對“嚴打”毒品犯罪刑事政策,降低毒品犯罪風險,有組織的毒品犯罪分子常使用高新技術和先進武器裝備來提升毒品犯罪安全指數(shù);毒品犯罪暴力化趨勢突出,主要表現(xiàn)為毒品犯罪案件中武裝護毒、暴力拒捕現(xiàn)象頻發(fā)。
透過對毒品市場內部影響因素與毒品犯罪分子對“嚴打”毒品犯罪刑事政策回應的分析,可以看到“嚴打”毒品犯罪刑事政策這個外生變量,并沒有很好地抑制毒品犯罪市場的發(fā)展。要控制毒品犯罪市場的進一步擴張,應將重心放在對毒品市場內部供求的控制上,以市場控制作為打擊毒品犯罪為關鍵。尤其是隨著新型毒品的出現(xiàn),制毒者不斷改變制毒原料的選擇,提升制毒工藝,使毒品制造呈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靈活性。若不注重毒品市場整體發(fā)展趨勢,面對層出不窮的新型毒品,即便有“嚴打”之心,也無處著力。因為根本無法辨別這些讓人形成癮癖的藥品究竟是不是“毒品”,控制毒品犯罪將成為空談。只有將有限的司法資源投入到有效的禁毒模式上才能斬獲實效。禁絕毒品犯罪作為打擊毒品犯罪的終極目標,其正確性自不待言,但“無毒”社會的探索之路阻礙重重,難以在短期內達成,確立階段性目標是更為行之有效的選擇。當然也要承認,“嚴打”毒品犯罪能在短期內減少毒品犯罪市場上流通的毒品,毒品供應量的短期下降可以一定程度上減少能夠接觸到毒品的人員,從而控制毒品市場需求增量。故此,在將來的毒品犯罪刑事政策中也大可不必將“嚴打”思想完全棄之不用,而是要看到其短期功效的利與弊。當前的“嚴打”毒品犯罪刑事政策更多地呈現(xiàn)出一種不加區(qū)分的“嚴”,而非更加細化、有針對性的“嚴”。未來毒品犯罪刑事政策的制定,要在準確預測毒品犯罪分子對毒品犯罪刑事政策的反饋機制的基礎上,一方面,將重心轉移至控制毒品犯罪市場規(guī)模,另一方面,也要肯定“嚴打”政策的短期積極作用,適當調整“嚴打”對象,細化“嚴打”等級。
1.需求——減存量控增量
當前我國已從生產主導型社會轉向消費主導型社會,消費主導型社會,需求決定供給,毒品犯罪市場亦不例外。打擊毒品犯罪也應從控制毒品需求入手。
首先,控制毒品需求要求對吸毒者進行摸排,建立有效的戒毒體系并積極開展毒品預防活動。沒有哪個毒品吸食者會主動到有關部門自曝吸毒信息換取行政處罰,因此如何有效識別毒品吸食者就成為摸排工作的重點?;蚩山梃b英國經驗——由政府提供毒品給毒品吸食者免費吸食,同時對前來吸毒的人員進行登記,并進行戒毒治療[12]。該方式既可以對社會上的毒品吸食者信息進行采集,又能夠一定程度上緩解毒品吸食者因無錢購毒而走入以販養(yǎng)吸或實施其他財產類犯罪的泥潭。干凈的注射工具和醫(yī)療廢物回收機制也能夠避免艾滋病等疾病的感染與傳播。事實上我國也存在類似于英國政府免費提供毒品給毒品吸食者的政策,2014年12月31日印發(fā)的《戒毒藥物維持治療工作管理辦法》規(guī)定“在符合條件的醫(yī)療機構,選用適宜的藥品對阿片類物質成癮者進行長期維持治療,以減輕他們對阿片類物質的依賴,促進身體健康的戒毒醫(yī)療活動”,“維持治療機構堅持公益性原則,不得以營利為目的”。根據(jù)這一規(guī)定,對符合條件的申請維持治療人員,要按照規(guī)范提供治療及綜合干預服務,并按規(guī)定開展實驗室檢測、信息管理等工作。《辦法》還要求維持治療機構與社區(qū)康復工作機構相互配合,對正在執(zhí)行社區(qū)戒毒、社區(qū)康復的治療人員,開展有必要的社區(qū)心理干預等工作。此外,我國廣東省中山市公安局在禁毒工作中采取的“污水驗毒”[13]分析技術也值得推廣適用,“污水驗毒分析”通過檢測污水中含毒成分,進行溯源追蹤,從而發(fā)現(xiàn)毒品吸食者乃至制毒者。
其次,根據(jù)醫(yī)學研究,某些毒品成癮,在醫(yī)學理論上已形成不可逆轉的生理病變,在理論上說難以徹底戒斷,即使戒斷也只是物理戒斷。因此對待戒毒應樹立起“對吸毒成癮的人無論能否徹底戒斷,只要通過戒毒達到一定時期內不吸毒和逐步地控制減少吸毒劑量,從個體和局部減少毒品需求”[7]這一新理念,以壓縮毒品市場總體需求。在具體戒毒方式的選擇上不僅依賴于政府強制戒毒,也應鼓勵自愿戒毒,有條件地開展毒品替代。
另外,毒品成癮會讓許多毒品吸食者陷入經濟困境,但對毒品的依賴卻不會因為經濟的困窘而切斷,于是很多毒品吸食者走上以販養(yǎng)吸之路,使毒品像瘟疫一樣在群體中蔓延?!傲惆湺尽奔葧T發(fā)大宗販毒,又會導致吸毒者數(shù)量急劇膨脹,若不對“零包販毒”給予足夠的重視,投入充足的力量予以查處,則難以真正有效控制毒品消費市場的擴張。控制毒品消費市場,有賴于及時發(fā)現(xiàn)現(xiàn)有吸毒人員,積極懲處以販養(yǎng)吸的“零包販毒”人員,因此有必要將打擊毒品犯罪的視角從重點關注重大毒品犯罪到重大毒品犯罪和“零包販毒”的二者并舉。
最后,毒品需求量的控制不僅體現(xiàn)在減少現(xiàn)有毒品吸食者的數(shù)量,還體現(xiàn)為控制新增毒品吸食者的數(shù)量。齊文遠教授在湘潭大學講座時曾提及引誘、教唆、欺騙他人吸毒罪、強迫他人吸毒罪的刑罰相較于組織、強迫、引誘、容留、介紹他人賣淫罪的刑罰而言過輕①。筆者對此深以為然,引誘、教唆、欺騙和強迫他人吸毒者的行為,重新界定了毒品消費者買方群體,將毒品消費者群體進行了擴張,擴充了毒品市場的需求。需求量的增加,引發(fā)毒品價格進一步上漲,通過價格傳導機制又使毒品供應量進一步增加,形成惡性循環(huán)。因此,筆者并不反對對毒品犯罪市場關鍵環(huán)節(jié)的“嚴打”。另外,要防止新的毒品吸食者加入毒品消費者大軍,還需全面開展更為廣泛的、深入的禁毒宣傳教育,提升全民禁毒意識,也能為控制毒品消費市場的擴張起到一定的作用,有必要將禁毒宣傳深入到各個街道和社區(qū)。
2.減少供給
控制毒品犯罪市場當然也離不開對毒品供給的控制。首先,毒品供給的各個環(huán)節(jié)(制造、批發(fā)、運輸、零售等)都應嚴格控制是不證自明的,但刑罰輕重應有所區(qū)別。
就傳統(tǒng)毒品市場而言,我國既是運輸國也是消費國,系列“天目”行動開展后,國內毒品制造減少,毒品市場上流通的毒品多為走私入境。2018年,中國繳獲“金三角”各類毒品29.6噸;破獲“金新月”海洛因入境案件92起,繳獲“金新月”海洛因67.8公斤;繳獲南美可卡因1.4噸;破獲通過國際郵包從廣州、上海、成都入境的大麻案件125起,繳獲大麻及各類大麻制品55公斤[3]。因而必須在源頭環(huán)節(jié)嚴格控制毒品的進口渠道,加強海關檢測;積極促進和展開國際禁毒工作,打擊跨國毒品犯罪。新型毒品既有自成體系的國內市場,又有頻繁流動的國際市場。隨著互聯(lián)網、電子商務的高速發(fā)展,新型毒品原材料及產成品的交易都以網絡為重要銷售渠道,實有必要加強網絡環(huán)境監(jiān)督,開展緝毒警察與網警合作的辦案模式。此外,由于新型毒品的原材料可從易制毒化學品和精神藥品、麻醉藥品中提取,近年來易制毒化學品和精神藥品、麻醉藥品時有流入非法渠道,成為毒品犯罪活動日益增多的原因之一,暴露了我國相關管理存在漏洞,亟待建立一個專門的管理部門,對易制毒化學品和精神藥品、麻醉藥品的進出口、銷售、運輸、倉儲等進行統(tǒng)一管理,防止出現(xiàn)部門間銜接不緊密,相互推諉責任的現(xiàn)象。
根據(jù)“刑罰的及時性與必定性的效果優(yōu)于刑罰的嚴厲性”[14]這一原理,通過提高毒品犯罪案件的及時告破率、追訴率以及對毒品犯罪分子刑罰的確定執(zhí)行的威懾效果來降低毒品犯罪率,可能比一味追求對毒品犯罪規(guī)定嚴厲的刑罰的威懾效果更為有效。在毒品犯罪案件偵辦過程中不能僅僅將關注重心放在大案要案上,更要關注數(shù)量眾多的“零包販毒”案件,提高對毒品供應鏈終端的販毒者的打擊力度,避免讓犯罪分子內心滋生僥幸心理。在毒品案件偵查中應注重技術偵查手段的運用,除了上文提到的“污水驗毒分析”外,“天眼”系統(tǒng)同樣應當在毒品犯罪案件中得以廣泛運用。面對毒品犯罪暴力化趨勢凸顯的現(xiàn)狀,極有必要提升我國緝毒警力的武裝配置,以保障緝毒人員的人身安全。同時,通過提高對毒品案件的技術支持,提高案件偵破率。
我國毒品犯罪的懲處基本上都在“重刑治毒”的法律框架下展開,如對于制造、販賣、運輸、走私毒品行為而言,不管數(shù)量多寡,不管情節(jié)如何,都會被追究刑事責任;而且對于走私、販賣、運輸、非法持有毒品的,毒品數(shù)量以查證屬實的數(shù)量計算,不以純度折算;對毒品生產、銷售予以全流程規(guī)制;特別規(guī)定多種從重處罰情形及設置死刑和財產刑[15]。同時,在并處罰金或沒收財產這一刑罰措施中,缺乏針對不同類型、不同危害程度的毒品犯罪的適用標準,實質上也不利于打擊毒品犯罪。未來毒品犯罪刑事政策中的“嚴”字應當有比當前“嚴打”毒品犯罪刑事政策中的“嚴”字更為精確的指向,也應有更為有效的懲戒手段。因為實踐中,除以販養(yǎng)吸的毒品犯罪人外,追求經濟上的暴利是大多數(shù)毒品犯罪分子實施毒品犯罪的內在動因。理性人假設在追求經濟利益的犯罪分子身上是高度適用的,即他們在實施毒品犯罪行為前會審慎衡量犯罪所得收益與犯罪成本之間的輕重。在已然了解毒品犯罪可能帶來長期的人身自由被剝奪甚至生命被剝奪的后果后,其依然選擇實施毒品犯罪活動??梢娫诙酒贩缸锓肿友壑校环矫姹├莿龠^自由的;另一方面“點餐式犯罪”中成本既已最大,自然要以收益最大化為追求。因而很多情形下僅以自由刑和生命刑來警示毒品犯罪分子會缺乏明顯懲治效果,甚至讓人感覺軟弱無力。以對毒品犯罪分子所求之“經濟利益”的剝奪,來打消其通過不法手段來追求“經濟利益”的念頭,遠勝過對其自由的剝奪。對于追求經濟暴利的毒品犯罪分子準確適用財產刑,將財產刑與自由刑和生命刑的適用有機結合,對毒品犯罪的威懾效果實際上應該比僅強調自由刑、生命刑的威懾懲處效果更強。立法上應對毒品犯罪全面適用財產刑,并明確財產刑的刑罰問題;司法實踐中應“將犯罪嫌疑人的財產狀況納入偵查范圍,建立財產現(xiàn)行扣押制度,以免將財產隱匿或轉移?!盵16]“重刑治毒”在司法層面的貫徹更為徹底,具體表現(xiàn)在:處罰范圍的過度擴張,過分依賴口供定罪,犯罪形態(tài)認定的例外,允許誘惑偵查和對推定的使用[5]。
司法機關在面臨具體個案時也應做到主次有別,輕重適宜。當前復雜的社會環(huán)境影響下,許多特殊群體參與到毒品犯罪中,從青少年到孕婦再到農民工、無業(yè)人員和嚴重疾病患者、艾滋病患者、殘疾人。一方面他們是社會的弱勢群體,另一方面他們確實又實施了毒品犯罪,這類人員或被毒品犯罪組織利用,或迫于生活壓力,或為治療疾病等等。針對特殊主體犯罪當然也要打擊,但在刑罰輕重的考量上必須區(qū)別于單純?yōu)樽非缶揞~財產的毒品犯罪分子。
毒品犯罪以其巨大的社會危害性成為我國刑法重點整治對象,但當“嚴打”毒品犯罪刑事政策難以有效預防犯罪,減少毒品犯罪收效甚微時,就有必要對其進行修正。毒品犯罪的市場化特征決定了打擊毒品犯罪要關注整個毒品市場的影響因素,而不是拘泥于個案偵破。毒品犯罪分子出于逐利動機投入到毒品犯罪中,要控制毒品犯罪就需要不斷提高其經營成本和風險,削減其利潤,而提高毒品犯罪成本除了嚴厲的刑罰更需要高效的案件偵辦。此外,在消費社會,需求決定生產,只要有效控制毒品市場需求量就能有效控制毒品供應量,達到壓縮毒品市場的目的。
注釋:
①齊文遠教授2019年9月21日晚上在湘潭大學講座的題目為“毒品犯罪的應對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