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坤
五四新文化運動前后,中西思想激烈碰撞,直接動搖了古老的宗法制度的社會根基,作為宗法制度主要象征的譜牒,去廢存留,一時飽受爭議。在不少革命人士看來,“原有封建社會的政治經濟基礎的宗法制度,已漸漸失其時代的存在性,那么由宗法制度而形成的譜牒學當然也隨著時代的變遷而失其存在的價值”①胡銘龍:《中國家譜學之改造》,《國立中央大學社會科學季刊》1931年第2期。。但也有學者指出,“家庭的制度存在一日,家譜也就一日不容廢棄”②潘光旦:《家譜還有些甚么意義?——黃岡王氏家譜代序》,《東方雜志》1947年第12期。。況且舊中國是一個典型的宗族本位社會,要實踐孫中山所倡導的國族主義,非“從改良族譜入手”不可③軾:《改良族譜的一個建議》,《史地論文摘要月刊》1936年第2期。。這種認識上的出入,反映出以譜牒為代表的宗法文化之于20 世紀初的社會變革仍具有現實意義。實際上,據今人馮爾康的考察,民國時期各地修譜活動不僅未曾中斷,許多宗族還紛紛對家譜編纂進行改良,以期與時俱進。④馮爾康:《18世紀以來中國家族的現代轉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88 -314頁。而既往研究不免受到趨新意識影響,側重于考察通商較早和革命活躍地區(qū),諸如江浙、閩粵、湖湘等⑤林濟《文化沖擊、革命與近代宗族社會——以近代湖北黃州宗族社會為例》,《華中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7年第3期;梁洪生《辛亥前后江西譜論與社會變遷——讀譜筆記三則》,載《中國社會歷史評論》第2卷,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17 -131頁;蔣志華《試論民國時期廣東家譜的編修特點》,《文獻》2004年第4期;李現麗《民國家譜若干問題——以浙江地區(qū)為中心》,南開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7年;于海燕《民國時期江蘇家譜纂修研究》,揚州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6年。瑞香:《家族改革論》,《童子世界》1903年第33期。,疏于對封閉區(qū)域的關注。像位于皖南腹地的古徽州,聚族而居,族各有譜,乃是封建社會晚期家國同構的典范。本文通過對民國時期徽州家譜編修改良舉措的探討①關于徽州家譜的內容演變,學界論述甚多。除一般宗族史的研究論著外,對本文頗具啟發(fā)意義的有:唐力行《20 世紀上半葉中國宗族組織的態(tài)勢——以徽州宗族為對象的歷史考察》,《上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1期;徐國利《民國時期基層社會傳統(tǒng)職業(yè)觀的革新與保守——以民國徽州家譜的族規(guī)家訓所見職業(yè)觀為例》,《民國檔案》2012年第1期;卞利《明清至民國時期徽州族譜的纂修、刊印、避諱及其家國互動關系初探》,載《族譜研究》第1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50—96頁。,有助于把握區(qū)域宗族演進的歷史脈絡,深化對近代鄉(xiāng)村社會變遷的認知。
20世紀初,各種新思想、新觀念不斷由城市傳入農村,撼動了中國傳承數千年的儒家文化和宗法觀念。不少封建大家長對此有切膚之痛,他們感嘆“自清之季,天道冥晦,蔑禮教,尚武力,平等自由之說肆為簧鼓,長幼尊卑之序棄若弁髦,人紀不修,恩誼寖薄,禍亂之作相無尋”②《(婺源)清華胡仁德堂續(xù)修世譜》卷首《清華胡仁德堂續(xù)修世譜序》,1917年木活字本,上海圖書館藏。。但又不得不承認,“諸君子深明敬尊愛親之大義,懼甚平等同胞之頹風”③《(婺源)燉煌郡隱溪洪氏宗譜》卷首《燉煌郡隱溪洪氏重修支譜序》,1928年木活字本,上海圖書館藏。。更令其糾結的是,“居高明者亦復粉飾涂附,掇拾補苴,恭然無挈領提綱之計”④《(婺源)星江單氏宗譜》卷首《星江單氏統(tǒng)修宗譜序》,1925年木活字本,蘇州圖書館藏。。這些負面評價或有夸大之嫌,而他們對時局強烈不滿的背后,隱伏的仍是傳統(tǒng)宗族精英那種持續(xù)的焦慮心態(tài)和危機感。此時距離清朝滅亡不過數年,傳統(tǒng)政治文化的根基有所松動而新的政治文化尚未成形,人們對國家政治生活中紛繁復雜的景觀,認識含糊不清,對于紛至沓來的各種社會文化思潮、政治主張及道德規(guī)范往往無所適從。也正是在此背景下,不少開明的宗族精英嘗試接納和響應“家族主義”“地方自治”及“愛國保種”等革命話語,對家譜的功能進行深刻反省,尋求家國觀念與革命話語對接,以此彰顯宗族的可塑性。受此影響,各宗族對修譜動因與旨趣的闡釋出現諸多新義,倘若細細究來,大致可以歸納為以下幾個方面:
肇興于清末的鄉(xiāng)鎮(zhèn)自治運動對家族影響深遠。當時便有學者指出:“二十世紀之時代為民族主義普及世界之時代,夫人而知之矣。雖然欲達民族主義必先革專制政體,欲革專制之政體必先由地方自治,欲地方自治必先由家族之改革,蓋國也者合千萬家族而成,而一家族即國之積分中之一分子也,不有家族安能成國?”⑤林濟《文化沖擊、革命與近代宗族社會——以近代湖北黃州宗族社會為例》,《華中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7年第3期;梁洪生《辛亥前后江西譜論與社會變遷——讀譜筆記三則》,載《中國社會歷史評論》第2卷,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17 -131頁;蔣志華《試論民國時期廣東家譜的編修特點》,《文獻》2004年第4期;李現麗《民國家譜若干問題——以浙江地區(qū)為中心》,南開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7年;于海燕《民國時期江蘇家譜纂修研究》,揚州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6年。瑞香:《家族改革論》,《童子世界》1903年第33期。一些州宗族精英深以為然,“群家而成族,群族而成邑,群邑而成國,故治國者當自家族始”⑥《(績溪)余川越國汪氏族譜》卷末《跋》,1916年木活字本,上海圖書館藏。,所以家族自治是地方自治的起點。要實現家族自治,需要強化內部認同,而修譜便是提升凝聚力的前提,這“與泰西各國以個人為單位者不同”⑦《(歙縣)桂林洪氏宗譜》卷1《洪氏重修家譜序》,1923年木活字本,上海圖書館藏。。倘若國人一味照搬西方經驗,往往會適得其反??兿撕鷷x接的感悟頗深,他被游學德國的朋友告知:“彼中物質科學進步幾達極端,而舉國先識之士所惶惶然,深憂大慮,認為方來莫大之危險者則人與人相接之仁心之日益淪亡,而舉世相爭奪以權力是已?!雹唷犊兿窳x胡氏宗譜》卷首《城東遵義胡惇庸堂續(xù)修宗譜序》,1935年鉛印本,上海圖書館藏。況且中國宗族擁有豐富的自主管理經驗,而這本身就是“自治”形態(tài)的體現。像徽州這樣“僻處方隅,山水清秀,人才杰出,尤以氏族為先”,宗族組織化較高,“肇基于此,適合新潮流,既已合群,易于自治,與附唱高調者迥殊”①《(祁門)倪氏族譜》不分卷《續(xù)修族譜序》,1925年木活字本,安徽省圖書館藏。。
修譜者因同宗共祖的緣故走到一起,通過不斷翻修家譜可以凝聚社會群體,為進一步提升家族影響力和社會的繁榮進步,發(fā)揮紐帶和橋梁的作用。1928年,祁門文堂陳氏續(xù)譜,主纂者開宗明義地講,譜牒對于家族而言“固根本要務”,但是“處此海通之世,種族之界說盛,合群之效力宏,憂時之君子每以保國、保種、保教相警告,則夫興學育才與振興農工商諸實業(yè),莫不由一家一族之團結為基礎。推暨合群之旨,以圖富強而振國勢,俾種族文化與歐美優(yōu)勝共存共榮,豈如舊說尊祖云云者之狹義已哉”,所以修譜理念要與時俱進,“以發(fā)展群榮群力之事業(yè)”為主要任務,只有如此才能“謀而益卜,保世滋大矣”②《(祁門)文堂陳氏家譜》卷首《文堂陳氏家譜序》,1928年鉛印本,中國國家圖書館藏。。類似的觀點在1934年重印的《左臺吳氏大宗譜》中也有呈現,族譜主編者之一、曾出任上海海關職員的吳絜華在為譜作跋時談道,“顧往昔修譜之作,義在昭明地望,闡示宗法,區(qū)分貴賤,稽糾亂冒,政府資以選舉,私室繇之論婚。第自改政以還,士庶跡泯,良賤同倫,族望閥閱已無足矜耀,唯先世令德貽謀,堪為子孫范式”,由是作序者希望族人“因玆譜書咸知振奮,繇是為繼業(yè)繩武,聯(lián)宗合群,以服事國家,顯揚宗祖,不更懿歟”③《(休寧)左臺吳氏大宗譜》下編《譜跋》,1924年鉛印本,上海圖書館藏。。這里的“顯揚宗祖”已遠非過往那么狹隘,它首先是以族人團結為出發(fā)點,強化組織凝聚力,使個人獲得更好發(fā)展,成功立足于社會。要言之,這些凸顯個人本位主義的修譜主張,一反過去家族本位主義的傳統(tǒng),反映了時代訴求。
為擺脫日益深重的民族危機,激發(fā)廣大民眾的愛國精神,孫中山提出由家族變宗族,進而形成國族的主張。較之清末文化界倡導的“家庭革命”與“祖宗革命”學說④梁景和:《近代中國陋俗文化嬗變研究》,北京: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135 -143頁。,國族主義不但相對溫和,而且貼合國情,受到一眾宗族人士的響應。旅滬徽商、黟縣人余紹曾就是孫中山國族論的忠實擁躉,他在為譜作序中坦承,“自國家主義輸入中國,人每謂中國人無愛國心,以知有家族不知有國家,遂提倡國家主義,家族主義幾為世所詬病,甚者且從而破壞之。譜牒之學,乃家族主義所賴以維持者也,當提倡國家主義之時,而以維持家族主義為急務,似非適于時世之所要求”。在他看來,“國者,積家族而成,有國然后有家,真愛家族者,未有不愛國家者也”,拋開家族主義去談國族主義不切實際⑤《古黟環(huán)山余氏宗譜》卷首《環(huán)山余氏續(xù)修族譜序》,1917年木活字本,上海圖書館藏。。曾出任皖南行署主任的戴戟,對抗戰(zhàn)時期族人奮起修譜也給予了高度評價,他說:“今日者,固策勵國族以抗外族之日,而國族者即家族之所集也。不團結國族,不能抵御外族,不先敦睦家族,則國族無團結之基礎,更何恃以抗外族乎?”⑥《(休寧)戴氏荊墩家譜》不分卷《隆阜宗支戴氏族譜書后》,1939年抄本,上海圖書館藏。由戴戟所題名的《績溪古塘派程氏宗譜》中,編纂之一程裕濟除將國族論融入譜序之中,還強調“吾人茍能近秉國父之遺訓,遠溯列祖之忠貞,因之而精神團結,力量集中,對內借以興邦,對外可憑以御敵。是此區(qū)區(qū)數冊之成,洵可使散者合,渙者聚”⑦《績古塘派程氏宗譜》不分卷《績古塘程氏宗譜序》,1941年鉛印本,美國猶他州家譜學會藏。。
中國優(yōu)生學先驅的潘光旦先生曾根據一些地主家族的家譜來詮釋西方的優(yōu)生學,形成了一套比較完整的學術研究脈絡。他在為《黃岡王氏家譜》作序時指出,近代倡導譜牒學應該致力于“培植謹始懷來的優(yōu)生意識”“增進個人對于一己品性的認識”“幫助人類遺傳的研究”“在史學研究之中多確立一個專精的部門”等方面,從而體現家譜“若干實用的意義”①潘光旦:《家譜還有些甚么意義?——黃岡王氏家譜代序》,《東方雜志》1947年第12期。,所論頗中肯要。這種將自然學科理論移植到人文學科之上的方法,在徽州地區(qū)也有反映。秋浦人許世英在1931年為休寧月潭朱氏族譜作序時寄語修譜者,“惟居今之世,治譜牒者宜一掃古今之陋見,不宜從吾國舊說,以別貴賤、明等威為重,亦不宜如歐美譜牒學家視為繼產襲爵之證,誠宜以此為厚親親、別婚姻,發(fā)揚民族主義之先河”②《新安月潭朱氏族譜》卷1《序》,1931年木活字本,上海圖書館藏。。至于修家譜如何促進民眾優(yōu)生優(yōu)育,本科畢業(yè)于日本千葉醫(yī)科大學的柯靑柏曾說:“近世優(yōu)生之學,以明察個人系統(tǒng),審別其品性、職業(yè)、行事,以事研究。若修譜者嚴其誼例,明其系統(tǒng),別其個性,俾覽者一目了然,那么于明親疏,補史料之外,又足供優(yōu)生學的借鏡了?!雹邸缎掳部率献谧V》卷首《新安柯氏族譜序》,1925年木活字本,安徽省圖書館藏。
民國代清之后,隨著新制度的建立與社會觀念的轉變,過往的修譜經驗顯然有違時代潮流,致使家譜的記載范圍和書寫規(guī)則亟待調整。④陳建華:《中國家譜“書法”初探》,《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1期。1929年,祁門沙堤葉氏在新譜例中提出:“祖立凡例,詳審精密,規(guī)劃綦嚴。但近來人事演進,文化日新,國憲既已變更,典籍詎無損益?雖云蕭規(guī)曹隨,守經尤貴通權?!币虼怂麄儗⑴f家規(guī)附在譜后,旨在說明“典型猶在”,而以后處理族務“須衡情酌理,審時度勢,總以不觸典憲,不辱祖宗,援先人之例而便通之,參族眾之心理而酌行之”⑤《(祁門)沙堤葉氏宗譜》卷1《凡例》,1929年木活字本,安徽大學徽學研究中心藏。。稍晚一些,替休寧孫氏纂譜的薛景渲在檢閱舊家譜后說:“嗚呼!國法、宗規(guī)每易抵觸,舊章、新學尤多背馳,拘泥不可,放任不能?!雹蕖叮ㄐ輰帲O氏宗譜》卷1《續(xù)修宗譜序》,1930年木活字本,中國國家圖書館藏。看得出來,在民國許多修譜者眼中,“祖宗之法無不善,子孫守法無輕革也。若夫法雖善始而行之數百年,事所趨將有以窮其法者,此固立法時所未慮及也,厥惟有變而通之”⑦《(婺源)星江單氏宗譜》卷首《變通譜制議》,1925年木活字本,蘇州圖書館藏。,求變的意愿躍然紙上。于是我們看到,許多民國家譜中有了過去譜牒所沒有的東西,展現出新內容和新觀念。
攝影。過往家譜只有繪畫肖像,隨著西方攝影技術傳入中國,許多家族順應潮流,在新修譜牒中收錄相片。在1924年編修的婺源《太原雙杉王氏宗譜》卷首,印有“雙杉王氏節(jié)度公修譜職員全體攝影”的照片,共十九人,皆著長袍馬褂,每人胸前佩戴一塊花瓣形的白牌,上面各書自身房分,如“肇勛”“德容”“德和”等,印制十分清晰⑧梁洪生:《江西公藏譜牒目錄提要》,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頁。。上引祁門沙堤葉氏宗譜扉頁也收錄修譜人員合影,共七人,下面各書對應姓名與職務,自左至右分別為:編纂(向榮)、校對(惟遜)、司務(逢靑)、司賬用(景輝)、校對兼司度支(汝欽)、編纂(韻虔)、編纂(勼圃)⑨《(祁門)沙堤葉氏宗譜》卷1《沙堤葉氏重修宗譜同人之影》,1929年木活字本,安徽大學徽學研究中心藏。。而1937年編修的績溪《程里程敘倫堂世譜》則分別收錄有《敘倫堂攝影圖》《明版世譜攝影》《輅公續(xù)修世譜影》,以及13 張墳圖,更加專業(yè)地記錄墓址四至、山向、字號及稅額,既豐富了家譜的內容,也為家族保存了許多珍貴的歷史鏡頭①《績溪程里程敘倫堂世譜》卷首《目錄》,1940年鉛印本,上海圖書館藏。。
圖例。這一時期由西方傳入的平面繪圖技術也被運用到修譜中。比如上述《程里程敘倫堂世譜》就按1:5步的比例,繪有祠堂及其產業(yè)平面圖,詳載“業(yè)主、字號、坐落土名、類別、地勢、原有步畝數、現有步數、現有畝數、佃戶姓名、住址”等項②《績溪程里程敘倫堂世譜》卷首《目錄》,1940年鉛印本,上海圖書館藏。,有助于精細化管理。來自同縣的霞間高氏一派,在其新修支譜中,除了增繪有列祖墳墓平面圖外,還延請專業(yè)人士以1:2000 的比例,繪制《霞間村境全圖》,注明方向、位置、山脈、水道、來去路徑、距重要據點之遠近,并配以地圖符號,如大路“|”、小路“┋”、廟宇“□”、小廟“【】”、路亭“◎”、土地“⊙”、橋梁“∥”、水井“#”、小嶺“≈”等項③《績溪霞間高垂裕堂支譜》卷4《霞間村圖》,1934年石印本,美國猶他州家譜學會藏。。這與傳統(tǒng)山水寫意的畫圖相比,具有明顯的進步。
學位。傳統(tǒng)徽州家譜中,一般設有“仕宦錄”或“科第錄”,記載族中歷代登科及第族人的名單、履歷、科名、功勛等,用以標榜族望。清末科舉停廢之后,功名不再是讀書人晉升的必要條件,只有進入學堂獲得相應學位方可。由是人才評定的標準便與學位掛鉤,擁有學位的宗族子弟自然成為家譜重點關照的對象。歙縣《新州葉氏家乘》新修訂的譜例中,向族人介紹了西方的學位體系,謂“自初、小迄中學,及兩級師范、法政、鐵路、農商各專校均稱畢業(yè)生;大學卒業(yè)始有學位曰學士;再進而求高深之學有研究院,國內尚未創(chuàng)立,須負笈海外而肄習之,院中卒業(yè)曰碩士;再求精進,另設特班從事探討,如新發(fā)明之論著或制作方能授為博士”④《(歙縣)新州葉氏家乘》卷首《例言》,1925年鉛印本,上海圖書館藏。。在另外一些修譜者看來,西方層次分明的學位制度與科舉系統(tǒng)下的進士、舉人、生員等階梯設計殊途同歸,獲得高級學位的族人與此前的“文武科甲”應一視同仁,享受附祀宗祠的權利⑤《(婺源)雙杉王氏支譜》卷17《文會總覽·祀典》,1946年鉛印本,美國猶他州家譜學會藏。。
女權意識萌發(fā)。在強調男尊女卑的封建社會,家譜不單獨收錄女性,即便家族譜世系記載女性,也只是男性的附庸,始終處于可有可無的地位。隨著西方自由、平等思想觀念輸入中國內地,尤其是維新派思想家不斷宣揚男女平等思想,對中國社會產生了廣泛的影響。譬如,辛亥革命前夕纂修的祁門《韓楚二溪汪氏家乘》,編修者認識到“男女平權,雖正內外,而剛柔合德,原稟陰陽”,遂在新修譜例中規(guī)定“茲于支裔女界,儻(倘)有關風化者,無論室適,或如《周官》宋氏宣文等,比則附注于該父名下詳載,亦門閱之光也”⑥《(祁門)韓楚二溪汪氏家乘》卷2《凡例》,清宣統(tǒng)二年木活字本,上海圖書館藏。。民國初年,來自的黟縣余攀榮也主張“男女平權”,認為舊時“重男輕女,陋俗相沿,即有淑節(jié)坤儀堪以轉移分化者,亦為人知所不措意”,故在修族譜時專列《賢節(jié)》以表彰婦女,且注意搜集婦女有賢能之才者入譜傳⑦《古黟環(huán)山余氏宗譜》卷19《賢節(jié)》,1917年木活字本,上海圖書館藏。。這比過往家譜中專記節(jié)婦烈女,進步良多。除此之外,有些纂修者不再使用含貶義、分等級的字眼,在世系譜中取消“繼配”“續(xù)”“側室”“妾”等書法,并詳書妻子與族女名字、學業(yè)及生卒年⑧《績溪廟子山王氏譜》卷4《世系圖四》,1935年鉛印本,上海圖書館藏。,旨在淡化族人男尊女卑的觀念。樹立國民意識。一些徽州譜牒在其家族規(guī)則中灌輸了近代民族國家觀念,像1927年編修的明經胡氏龍井西村派宗譜便指出,“國而忘家,忠之大者也。吾人生當共和時代,君主舊制久已革除,固無所用其忠,然愛國即所以盡忠”,鼓勵子弟為國盡忠①《(績溪)明經胡氏龍井西村宗譜》卷首《祠規(guī)》,1927年木活字本,上海圖書館藏。《(黟縣)屏山朱氏重修宗譜》卷8《輯大洋派世系稿書后》,1920年木活字本,美國猶他州家譜學會藏。。至于何為“國民”,《府前方氏宗譜》編纂者申明“尊國家以盡忠愛”,所謂“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為國民者,對于國家之義務,首重能愛國之熱忱,代國家辦事務必盡其忠,蓋能盡忠愛于國家,即所以自愛其身家也”。這里明確提出愛國是國民的一項基本義務,做一名合格的國民必須具有公德心,只有“重公德”才能“全人格”,“所謂公德云者,即所謂眾人之公益不可因侵犯,因私利而有害公眾者皆不可為之”②《(歙縣)府前方氏宗譜》卷首《祖訓》,1931年木活字本,美國猶他州家譜學會藏。。
增強法制觀念。家國同構的封建時代,宗族法通常被認為是國家法的翻版或補充。但新成立的資產階級政府不再承認宗族法的效力,并陸續(xù)頒布了一系列針對親屬關系的法律法規(guī),致使維系宗法制度的律條不復存在。面對宗族法與國家法的沖突,不少宗族做出了妥協(xié)。1925年,新安柯氏族紳整理舊宗譜規(guī)訓時發(fā)現,“原文頗多煩冗,又如獎勵科貢諸生有花紅銀兩等事,與現行法制不合,其處治忤逆、奸淫、盜竊等往往勒令自盡”,編著者遂“依據原文刪其蕪冗,補其闕略”③《新安柯氏宗譜》卷24《規(guī)訓·后岸派柯氏族訓引》,1925年木活字本,安徽省圖書館藏。。不唯如此,宗族組織還要求族人知法守法,如黟縣環(huán)山余氏就申明:“繼立關系法律,自應以不抵觸《民法》者為限?!雹堋豆坯瓠h(huán)山余氏宗譜》卷首《凡例》,1917年木活字本,上海圖書館藏。來自同縣的鶴山李氏則告誡族眾:“近世嫁娶多早,此中有關男女壽天及子孫體氣之強弱,現律亦有早婚之禁。愿我族人各體此意,斟酌適中行之?!雹荨叮鹂h)鶴山李氏宗譜》卷末《家典》,1917年木活字本,安徽省圖書館藏。
更新教育理念?!翱婆e既廢,除學堂無進身之階”⑥《(歙縣)汪氏義門支譜》卷10《家訓》,1918年木活字本,中國國家圖書館藏。,不少宗族精英注意到,“現當歐風美雨潮流劇烈之時,天演競爭,優(yōu)勝劣敗,非具有相當學問,斷不足生存于斯世,故教育尤當今之急務”⑦《新安柯氏宗譜》卷二十四《規(guī)訓·后岸派柯氏族訓》,民國十四年(1925)木活字本。。為鼓勵子弟奮進,來自績溪的盤川王氏及時修訂族內的人才標準與資助舉措,將“高等小學畢業(yè)生視廩附,中學畢業(yè)生視貢元,高等畢業(yè)生視舉人,大學畢業(yè)生視進士,出洋留學畢業(yè)視翰林”,按例分授祭胙。又將原來貼補鄉(xiāng)試、會試的盤費全部“移作學堂津貼”⑧《(績溪)盤川王氏宗譜》卷5《祠規(guī)·辛酉修正規(guī)則》,1921年排印本,上海圖書館藏。。婺源縣的雙杉王氏也考慮到“現在民國成立,各種學校畢業(yè)者歲不乏人,若不略為變通,酌給津貼,何以振學風而鼓舞后進”,遂召集各房紳耆,重新規(guī)劃由文會經管的科考經費,按畢業(yè)生層次制定具有針對性的《各校畢業(yè)津貼條例》⑨《(婺源)太原雙杉王氏宗譜》卷17《文會總覽》,1924年木活字本,上海圖書館藏。。
轉變職業(yè)態(tài)度。伴隨著新式教育的普及和城市工業(yè)化的發(fā)展,廣大鄉(xiāng)村與外部世界,以及市場的聯(lián)系更加緊密,鄉(xiāng)民們的生活方式和價值理念也隨之發(fā)生改變。對于普通族眾而言,傳統(tǒng)的士農工商的四民正業(yè)觀趨于解體,為謀生可以從事更多行業(yè),以致宗族對族人職業(yè)的限制不斷松弛。比如,績溪縣的坦川洪氏以為“人各有生,莫不各有所安之職業(yè)”,封建時代的“耕讀傳家”模式已與時代脫節(jié),況且“生理甚多,豈必耕讀兩項,或為商,或為賈,或為卜,或為醫(yī),舉凡讬一業(yè)以營生,精一技以糊者,皆所謂生理也”⑩《(績溪)坦川洪氏宗譜》卷11《家訓》,1927年木活字本,安徽省圖書館藏。。黟縣的屏山朱氏秩下大洋支派明顯察覺到在實業(yè)在族人日常生活的重要性,從而主張在譜牒中“農工商賈與科甲仕宦等書,重實業(yè)也”?《(績溪)明經胡氏龍井西村宗譜》卷首《祠規(guī)》,1927年木活字本,上海圖書館藏。《(黟縣)屏山朱氏重修宗譜》卷8《輯大洋派世系稿書后》,1920年木活字本,美國猶他州家譜學會藏。。來自績溪縣的魚川耿氏的耿介,頗具競爭意識,率先倡導在族中發(fā)展職業(yè)教育。在他看來,“近世文明日進,職業(yè)教育日漸發(fā)達。我國順世界潮流,亦趨重于此,各省現正提倡職業(yè)學校,將欲驅普通平民群驅于職業(yè)之一途,甚盛事也”①《(績溪)魚川耿氏宗譜》卷5《祖訓》,1919年木活字本,安徽省圖書館藏。,唯有如此,才能振興宗族。
古人修譜,大都講求三十年一修,或四十年續(xù)編,民間更是流傳有“三代不修譜,則為不孝”的說法。也正因為如此,按時續(xù)譜常常被視為宗族的頭等大事。只不過,囿于宗族人力、物力以及時局的限制,現實中許多家族無法及時續(xù)譜,抑或百十年才能迎來重修的時機②王鶴鳴:《中國家譜通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86 -187頁。。而20 世紀上半葉的中國,戰(zhàn)爭頻仍,自然災害嚴重,鄉(xiāng)村經濟凋敝,地方修譜的外部環(huán)境并不樂觀。當然,倘若說時局動蕩或財力不敷,家族尚且有一定回旋余地,那么修譜人員日漸凋零,則直接動搖了宗族修譜的基礎。有學者指出,到科舉一廢,舊讀書人老成凋謝,接受新式教育的知識分子與城市的關聯(lián)越來越密切,而與鄉(xiāng)村日益疏遠③羅志田:《科舉制廢除在鄉(xiāng)村中的社會后果》,《中國社會科學》2006年第1期。,造成修譜人才稀缺。凡此種種,迫使鄉(xiāng)村宗族不得不對舊有的修譜制度與組織做出調整。
為及時、快速地發(fā)布修譜信息,不少家族紛紛改變以往走訪形式,改用登報刊載修譜廣告。以江南地區(qū)發(fā)行量較大的《申報》為例,就刊布過數以百計的修譜廣告④康健、郭睿君:《晚清江南望族的修譜動員——以〈申報〉為中心》,《安徽史學》2017年第4期。,其中不乏來自徽州一府六縣的宗族啟事,玆整理如下表:
表1 清末民初《申報》徽州一府六縣宗族修譜廣告一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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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上表所示,早在前清光緒年間就有個別徽州宗族嘗試在《申報》發(fā)布修譜信息。進入民國以后,發(fā)布修譜廣告在徽州宗族中間蔚然成風。譬如,1922年《黟縣橫岡胡氏修譜第一期通告》即指出:“惟是支丁繁衍,派分十一,宦游經商,遷徙無常,不得不從調查入手,特先登報以代通訊?!雹佟恩鹂h橫岡胡氏修譜第一期通告》,《申報》1922年5月19日,第1版。稍晚一些的歙縣石潭吳氏也聲稱:“開始編纂斯譜之際,即登新聞報聲明,恐遷居遠者不能周知故也?!雹凇叮h)石潭吳氏宗譜》卷1《凡例》,1927年木活字本,上海圖書館藏。就連之前未留心廣告的休寧月潭朱氏,在遭遇“各處支派經已函告,迄未答復”的尷尬之后,也主動“合再登報一月,以便周知”③《休寧月潭朱氏修譜》,《申報》1920年4月25日,第12版。。
其中不少修譜廣告或一再展期,或同時刊登幾份報紙,為的就是盡可能地擴大宣傳范圍。因為修譜者們明白,近代城市與工商業(yè)的繁榮,大大加速城鄉(xiāng)人口流動,像徽州這樣高度流動的商業(yè)社會,搜集家譜資料的難度自然非比尋常。來自績溪明經龍井派胡氏一派就反映,在整個修譜過程中,遷居外地的“百余派中,遠者登廣告,近者頒知啟。閱近年余,所與修者,只臨近各派,希望之心,有所未逮”④《(績溪)明經龍井派胡氏宗譜》卷首《凡例》,1921年木活字本,上海圖書館藏。。為避免類似情況出現,許多宗族采取補救措施,諸如依托市區(qū)家族店鋪建立聯(lián)絡據點,用以收發(fā)修譜材料,方便旅外徽商掌握家族修譜動態(tài)。譬如,黟縣屏山舒德輿公派下修譜,“通信處設上海后馬路潤昌棧舒維漢,漢口黃陂街致祥錢莊舒慎修,蕪湖元康錢莊舒紫封舒振庭,安慶恒大錢莊舒景濂,景德鎮(zhèn)龍船衕舒實齋”⑤《安徽黟縣屏山舒德輿公派下修譜》,《申報》1919年11月9日,第1版。。又如績溪城北唐氏修譜廣告規(guī)定,聯(lián)絡地址“上海盆湯弄鼎豐園唐君杏卿,或杭州薦橋直街菜場西首十三號門牌律師唐君禮南”⑥《徽州績溪城北唐氏修譜廣告》,《申報》1920年7月1日,第8版。。不難推斷,像上海、杭州、漢口與蕪湖等這樣的城市,水陸交通便利,加之開埠又早,四方商賈云集,信息流通較快,自然能夠節(jié)約修譜時間。
民國年間,受資產階級民主憲政與西方營利性社會組織的影響,徽州宗族傳統(tǒng)修譜管理模式也出現了相應的變化,主要表現在新管理職能部門的創(chuàng)新與權責固化的進一步深入①徐彬、祝虻:《清代以來徽州家族修譜譜局管理模式研究》,《史學史研究》2014年第4期。。比如“籌備委員會”“修譜委員會”等富有現代氣息的修譜組織應運而生。1946年,婺源雙杉王氏刺史公房全體開會決定,選舉成立“修譜委員會”統(tǒng)籌全局,并推選王申農等10人擔任委員,包括主任1人,文書股3人,校對股3人,庶務2人,會計1人②《(婺源)雙杉王氏支譜》卷首《民國丙戌屆修譜名次》,1946年鉛印本。??兿~川耿氏雖沿用舊式譜局組織,但內部分工更加精細,分設修譜“干事”與“職員”兩級,各司其職。如干事中的“總理(總理譜局一切事宜)”“文牘兼收掌(主管函牘,謄錄譜稿,并收掌一切簿冊)”“司賬(專管進出賬目,不管銀錢)”“管錢(專管銀錢,不管賬目,惟放債須與司賬斟酌,一體擔承)”“查賬(查核賬目,每年一次)”“調查丁口兼經收(開錄丁口,兼經收丁銀及一切款項)”等等。這種依靠傳統(tǒng)經驗為指導的管理模式雖然不夠科學,卻是近代修譜組織模式改革的真實寫照,尤其從譜局到修譜委員會的發(fā)展,反映出舊家族因應潮流的姿態(tài)。
這一時期修譜人員的構成呈現出多元化的趨勢,既有舊式紳士,也有新派文人,諸如前清秀才、商界精英、小學教師以及政府職員都曾廣泛參與其中。譬如,在新安柯氏的修譜的修譜團隊中,出任“總理”者之一的柯立功,曾充任歙縣東鄉(xiāng)茶業(yè)維持會會長,林業(yè)公會評議員,歙東鄉(xiāng)農會干事員,半溪小學校董兼教員,出任“總纂”的胡祥木,是前清邑庠生,優(yōu)廩生,歷任績溪縣佐治員,署第二科科長,縣志局編輯員,旌德縣市立親遜學校長。③《新安柯氏宗譜》卷首《修譜名目》,1925年木活字本,安徽省圖書館藏。他們雖是舊知識分子出身,卻普遍受到時代潮流的影響,包括民主、科學、自治等先進觀念的流播,易于將之融入家族文化之中。
清末西學東漸,鉛字排印技術隨之傳入國內,在此后的家譜刊刻中得到推廣應用。在1914年《歙縣遷蘇潘氏家譜》付梓之際,主纂人表示:“家乘理宜鋟版(即雕版),此次因卷帙無多,分授合族亦不踰三十部,故權用西法鉛印。他日重修,允當付之梨棗,用垂不朽?!雹堋鹅h遷蘇潘氏家譜》卷首《凡例》,1914年鉛印本,蘇州圖書館藏。究其實,與其說家譜分量少適宜鉛字印刷,毋寧說鉛字模塊擁有回爐重鑄的便利,如此一來,不僅節(jié)約了延請譜工專門刻版的開銷,也大大降低了他人濫印作偽的風險。對此,《新州葉氏家乘》講的更為明白,“舊譜專誠鏤印,刷畢事告廟焚毀,以杜偷印,今則以鉛字聚珍版印刷,因(葉)為鳴經理中合印書公司事務,得指揮、監(jiān)督、??薄⒓m正種種之便利,每頁印成隨即拆毀,亦可免濫印偷漏之弊”⑤《(歙縣)新州葉氏家乘》卷首《例言》,1925年鉛印本,上海圖書館藏。。
有些族譜因出版數量有限,為滿足更多族人使用譜牒的需求,還創(chuàng)制出譜牒的普及類讀物。1921年績溪宅坦胡氏在《明經胡氏龍井派宗譜》九卷本付梓之后,主纂人考慮到“吾族宗譜告成,捐貲購領者凡五十余部。然族大人眾,勢難普及。領譜者各自珍藏,又不輕易與人翻閱。未領者依然向隅,豈非恨事”。便擇取各卷精要,將“祖系紀略歌”“通冥賦”“明經胡氏諸賢事略”“祭文錄”“統(tǒng)宗譜詩文摘錄”“附舉家雜儀禮一條”“舊譜規(guī)條”匯編《族譜便覽》一冊,作為《明經胡氏龍井派宗譜》的通俗讀物,以較為低廉的價格出售給族人⑥戴圣芳:《民國績溪宅坦〈胡氏龍井派族譜便覽〉簡述》,《大學圖書情報學刊》2006年第5期。。無論從實用性,還是普及范圍來說,宅坦胡氏《族譜便覽》可謂徽州譜學發(fā)展史上的一大創(chuàng)舉。
明代以后,家譜通常被認為寄托祖宗的靈魂的載體,嚴禁私下傳閱。這當然不過是一種托詞,其真實的理由可能是擔心流傳出去,會給別有用心的人造成“冒宗”的機會,或者是因為修撰時的牽強附會、自吹自擂,給外人提供談笑之資。①陳瑞:《明清徽州宗族與鄉(xiāng)村社會控制》,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39 -157頁。進入民國以后,隨著學者對家譜學術價值認知的加深,不少高校及公立館藏機構開始向社會廣泛征集宗族譜牒,并借助時髦的政治話語動員地方家族捐譜,介紹館藏的諸多便利與優(yōu)點,以消除家族防偽冒濫的疑慮。揆諸史實,這一征譜活動得到了部分開明宗族的響應。比如,由歙遷杭的新州葉氏一脈,在1925年編修家譜后,眾人商定“此次共印五十部。四十八房各藏一部外,尚余兩部。即用詩、品二字編號,以詩字號交江南圖書館,品字號交浙江圖書館分別保存,俾垂永久”②《(歙縣)新州葉氏家乘》卷首《例言》,1925年鉛印本,上海圖書館藏。。
清末至民國時期的廣大中國內陸地區(qū),整體上說仍屬于傳統(tǒng)社會的范疇,但現代工業(yè)文明已經開始對它產生廣泛的影響,使基層社會最為穩(wěn)固的社會組織——宗族再難像過去那般超然地存在,從而在家族觀念、禮儀教化方面發(fā)生改變亦可預見。需要注意的是,廣土眾民的中國,社會歷史面貌的空間差異十分顯著,其地方宗族發(fā)展狀況亦是如此。以本文探討的徽州為例,在20 世紀30年代徽杭公路通車之前,交通閉塞,“到處還是充滿著封建勢力、宗法觀念,落在時代的巨輪后,猶豫徘徊”③佚名:《封建勢力氛圍中的徽州農村》,《新安徽》1936年第4期。。這一點在民國徽州家譜的演變中體現得尤其明顯??梢哉f,上文所謂的譜牒“改良”更多的是一種局部的、漸進性調整,而非整體的、突破性的質變,折射出近代徽州宗族社會變遷的基本特征。倘若進一步檢視民國時期各地家譜的編修狀況,內容上呈現出“新舊交織”的現象狀態(tài),乃是一個普遍性趨向。只不過,諸如江浙及東部沿海地區(qū),由于開埠較早,思想觀念更新快,使修譜者易于吸收新理念與新技術,在修譜中顯示出敢為人先的態(tài)勢④葉舟:《近代蘇南族譜的改良》,《江南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3期。。即便與徽州經濟水平相當的湘贛等地,由于近代以來革命斗爭十分活躍,區(qū)域內宗族的修譜動因,也較多與戰(zhàn)亂聯(lián)系起來,譜牒編修的政治化色彩濃厚⑤梁洪生:《江西譜牒與地方社會文化變遷——〈江西公藏譜牒目錄提要〉自序》,載《中華譜牒研究》,上海:上??茖W技術文獻出版社,2000年,第46頁。,呈現出鮮明的地域性差異。在這種差異的背后,正是一系列外力沖擊下,近代中國宗族歷史轉向呈現多元化發(fā)展格局的歷史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