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勝利
翁偶虹先生照
無論在什么地方,無論是舞臺、熒屏還是廣播,每當看到、聽到京劇《紅燈記》《鎖麟囊》《將相和》等,我都不由自主想起這些經(jīng)典的作者翁偶虹老人家。若有旁人,我還必會補上一句,這是我?guī)煚斘膛己绲淖髌?。聽者無不瞪大了眼睛,問你是學京劇的?非也!說到這話,還要追根尋源,從半個世紀前說起。
大約是1967年,我在京西房山的一所小學讀五年級。那是“文革”乍起、街面正亂的年月。說是讀,其實讀什么呀,凈看紅衛(wèi)兵無法無天造反了。當時來了一位女教師,姓翁,聽說是從另一所條件好的中學來的。她梳著那時常見的婦女頭,穿著也很樸素,也就30多歲的年齡,可在我們這些小學生眼里,已是很老了。
那時許多中小學教師,都是北京院校比如北京師范學院畢業(yè)分配來的,水平比鄉(xiāng)下土生土長的高出一大截。翁老師就是城里分下來的。不茍言笑,冬季總穿一雙北京傳統(tǒng)的駱駝鞍棉鞋。
翁老師名景昭,教我們語文課。那時文革風潮正緊,小學生受人鼓動教唆,到處找斗爭對象。別說“地富反壞右”,連家庭歷史上做過小生意的都被叫作“小業(yè)主”,使得有關老師受到牽連。這些家庭成分的老師,被掛牌批判斗爭,更有甚者,有的被強迫站到凳子上,低頭遭唾沫之辱。
到校不久,翁老師可能也被關注了,但沒有受到政治沖擊。像她這樣的出身,家庭肯定是“反動文人”罪名。我想,可以肯定的是,乃父革命樣板戲《紅燈記》編劇的擋箭牌救了她。翁景昭老師很低調(diào),授課也認真。我們這些沒見過什么世面,又被極左思潮蠱惑的礦工子女,恐怕也沒少叫她著急上火。小學六年后,又讀了個“七年級”,我們才告別翁老師,直接上了中學讀初二。
初中畢業(yè)進了城里工作,與翁老師斷了聯(lián)系。原因一是不懂人情世故,二是往山區(qū)打電話也不方便。1980年代初,我上電大在新華社班,每次去上課路過新文化街,便能想到翁老師。一打聽,才知她已隨先生駐外了。只是,師爺老人家還住在新文化街。
一日我去登門看望。這是坐北朝南的老舊平房,也不寬敞。頭一回見到師爺,只見翁老長髯拂胸,雙目炯炯,有不怒自威之態(tài),酷似劇中人物。老人家聽說我是女兒的學生,便對我的登門看望很高興。他問了些我的情況,知道我在工作崗位上仍刻苦求學,初中文化底子薄,便鼓勵我,只要努力刻苦,就一定能夠心想事成。再后來,翁老因老院子拆遷搬家了,住在城北一個叫朗春園的小區(qū)。時隔久遠,那次去看望翁老,我都忘了買沒買東西孝敬老人家了。
1991年“五·一”節(jié),我去看望師爺。前幾年已電大畢業(yè),學的是新聞,便想給師爺寫點東西。那天北京刮起了沙塵暴,我頂風披沙,找到了師爺?shù)募?。師爺很高興,師奶和大女兒也在。屋里擺設簡單,養(yǎng)了不少花,一個高的花架上,有一個鳥籠子,里邊的鳥兒跳來跳去。看來師爺遛鳥兒的愛好,搬到樓房也帶來了。墻上賀壽掛軸,“京劇圣手,德高望重”8個大字特別醒目,是文化部代部長高占祥寫的。另外還有“同升十三和”人物橫幅畫。
報紙報道
贈送作者留念的書
作者當年寫過的報道
我和翁老邊聊天邊記錄,老人家興致勃勃,談了很久。我真跟記者似的,當時又拍照又錄音。這些圖片和錄音,我現(xiàn)在還珍藏著。
師爺對我講的一些往事,如今更加彌足珍貴。比如關于《紅燈記》創(chuàng)作,我問最初劇本是您一手完成的,后來怎么又與阿甲先生共同署名了呢?師爺笑了笑說:阿甲是位非常好的導演,彼此心有靈犀,我們已經(jīng)合作過多年。我擅長編寫傳統(tǒng)歷史劇,古詞古句多;他也編寫歷史劇,可對現(xiàn)代戲研究比我多,口語化、生活化語言豐富。因此在我寫出劇本第一稿后,中國京劇院藝術室指定阿甲任導演。他接到我的劇本后,連夜看完,給予肯定,也提出了改進建議。在排練時,阿甲嚴謹精細,并時常根據(jù)自己的導演構思,有所改動。每次都要讓場記任以雙同志來向我說明。都是老搭檔了,對他我也很佩服,如此客氣倒讓我局促不安,索性我就去現(xiàn)場,有改動當場研究。后來我又接其他任務,不能場場必到,就交代說改就行了,不必每次都來說明。場記卻依然如故,回回遵命前來。后來,藝術室的同志來向我征求意見,說為了導演現(xiàn)場修改劇本的靈活性,能否讓阿甲也參加編???聽了這個建議我很高興,當然同意啦。他參加后,每次修改還是要與我商量。字斟句酌也有好處,比如要增加一段“提籃小賣拾煤渣”,阿甲原寫的是“飄什么云來落什么雨,撒什么種子開什么花”。我覺得“云”和“雨”的關系不夠準確,便建議改成有必然關系的“樹”與“果”,他沉思后欣然接受。這就是后來的“栽什么樹苗結什么果,撒什么種子開什么花”。我們?nèi)绱巳谇⒌鼗ハ嗤魄?,就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
聽了師爺?shù)囊环?,讓人敬佩有加。都說“文人相輕”,按常理,自己的東西一般都忌諱別人動手動腳。而像師爺這樣一位從舊社會走來的大文人,不僅沒有舊習氣,還如此善解人意,怪不得阿甲先生那么敬重他。
1963年下半載,為迎接全國戲曲匯演,中國京劇院決定編寫幾出現(xiàn)代京劇。起初,分配給翁老的是與青年編劇齊致翔合作,寫一出《抗洪峰》。這齊致翔20歲出頭,剛從外語學院畢業(yè)就來京劇院,領導是讓翁老帶帶他。說到齊致翔,巧的是后來還當過我業(yè)務對口的領導。20世紀90年代我在中國石油文聯(lián)組聯(lián)部,齊致翔時任中國文聯(lián)組聯(lián)部副主任,我們經(jīng)常見面,不過都不知道彼此與翁老的關系,也就從未談起。當年翁老正要帶齊致翔去天津體驗生活,突然上邊改戲了,要他獨自寫《紅燈記》。
紀念會場
對此,翁老還真有些為難。寫古裝戲他得心應手,對現(xiàn)代戲的大白話,倒有點力不從心。此劇進入排練階段時,已是1964年1月份。大年三十那天,《紅燈記》音樂設計師劉吉典興致勃勃地來到翁老家,提議第二場李鐵梅向李奶奶詢問“表叔”時,應當有一段表現(xiàn)自己思想頓悟的唱,一邊說一邊還哼出有腔無字的“快二六”來。翁老聽了覺得可采納。二人當時就照腔填詞,串下了“我家表叔”的后六句“雖說是親眷又不相認,可他比親眷還要親。爹爹叫同志,奶奶叫親人,這里邊的奧妙我也能猜透幾分。他們和爹爹都一樣,都有一顆紅亮的心?!钡_頭一句“我家的表叔”后仨字和下一句,可把他倆難住了。直到天黑該吃年夜飯了,劉吉典才婉謝翁老共進晚餐的美意,回家過年去了。劉吉典走后,翁老的糾結仍揮之不去。按往年,闔家團聚的年夜就是一場晚會,來段京劇唱首歌,聊聊翁老的鳥再猜幾道謎,熱鬧得很。那天翁老卻顯得心不在焉,拉他玩牌也不玩,竟先上床了。其實他哪里睡得著,滿腦子都是“我家的表叔怎么著”。冥思苦索,心中又涌出幾個有文采的短句,覺得都不符合鐵梅的口氣。此刻,他開始生自己的氣:寫了幾十年戲,難道就讓這3個字給擋住了?從白天到現(xiàn)在,我想的詞都數(shù)不清了!遣詞造句的靈感很奇怪,往往在你不經(jīng)意間閃現(xiàn)又稍縱即逝。此刻翁老一閃的“數(shù)不清”,讓他茅塞頓開。一句“我家的表叔數(shù)不清”,又讓他差點樂出聲來。真是峰回路轉,一順百順,接著,“沒有大事不登門”也順勢誕生了。他把此段唱詞總體默念,更感覺到優(yōu)美順暢。障礙已除,本該酣然入夢了,可翁老職業(yè)病使然,反而興奮起來了。他披衣下床,挑燈找筆,把唱詞都記了下來。然后,開門又與兒女們打牌去了。為了摯愛的京劇藝術,翁老一生嘔心瀝血的故事數(shù)不清,他也有一顆紅亮的心啊!
就近些年來戲劇的日漸衰微,師爺講有4個原因。一是現(xiàn)在年輕人懂歷史的少了,不懂京劇里的人物和事件;二是各種娛樂形式多了,可選擇的多了;三是新劇創(chuàng)作不行,劇本跟不上;四是戲曲改革,劇情拖沓,不適合現(xiàn)在的節(jié)奏。
不久后的一天,我?guī)е恼碌某醺?,去請翁老審閱,并進行進一步采訪。老人家看得很仔細,就像在審查劇本。對我增加采訪的問題,也做了回答。即將告辭時,師爺從書柜上取下一本厚重的書,封面上有翁老的頭像,書名是《翁偶虹編劇生涯》。他轉身將書放到書桌上,坐下來翻開扉頁,一筆一畫地寫下了“勝利同志存念。翁偶虹識。時年八十二”幾行字,并鈐上“翁偶虹印”名章。他把書遞給我,對我言道:“送給你回去看吧!你要問的,這里邊全有?!蔽蚁渤鐾猓泵φ酒痣p手接過。當時我覺得這本書很重,覺得它不是一本簡單的書,而是一部浸透著老人家心血的沉甸甸的編劇史??!
那幾年每天晚上,師爺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講《梨園夜話》,我是每期必聽。師爺嗓音渾厚,京腔濃郁,深入淺出,娓娓道來,讓人聞其聲,想其人,心里就那么舒坦。誰料不到3年,師爺就駕鶴仙去了。那幾年,我在《中國勞動報》《中國物資報》《中國石油報》等報刊,先后發(fā)表了多篇對師爺?shù)娜宋飳TL文章,以不同的側面,記述了翁偶虹對我國京劇事業(yè)作出的輝煌貢獻。文章也讓全國人民知曉了這位幕后英雄,認識了這位中國戲劇史上編劇數(shù)量最多的人。
2018年,“首都戲劇界翁偶虹先生誕辰110周年紀念大會”在北京湖廣會館劇場舉行,我有幸應邀參加。坐在臺下前后左右四顧,哇塞,盡是梨園大家:臉熟的有趙葆秀、葉少蘭、譚孝曾、康靜、王平等,真是大腕云集。那天老中青演員紛紛登臺,演唱多段翁老作品。更令人高興的是,承蒙好友、著名攝影家葉金中先生搭橋,在翁偶虹之長子翁武昌上臺致辭后,我拜見了武昌師叔。看到師叔,我仿佛看到了老師的影子,真像。我向師叔呈送了包括記述翁老文章的紀實文學集,并互留了電話號碼。武昌師叔也向我介紹了翁景昭老師近況。老師自幾十年前隨夫駐外,后定居法國。我請師叔轉達一個學生對老師的問候,祝愿耄耋之年的老師健康美滿、樂享遐齡。
作為一個小小晚輩,我為當年能給師爺做點事感到榮幸。在民族傳統(tǒng)京劇藝術日漸式微的今天,更有必要讓更多的人知道,被人冠以“國粹”的京劇舞臺幕后的故事,而不讓它湮滅在歷史的長河里。栽什么樹苗結什么果,撒什么種子開什么花!師爺翁偶虹寫在《紅燈記》里的這句經(jīng)典唱詞,不正是當今人們緬懷他、紀念他的緣由么!
(編輯·韓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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