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奶奶來了

白雪歌

放學(xué)趕回家，一進(jìn)門，屋里冷冷清清。我問媽媽：“爺爺奶奶呢？”

爺爺奶奶說好今天從鄉(xiāng)下來。

媽媽板著臉，“問你爸去！”

我撥通爸爸手機(jī)，“爸，爺爺奶奶呢？”

爸爸半天不吭聲。

“爸，爺爺奶奶不是說今天來嗎？怎么沒見人？”

爸爸這才說：“爺爺奶奶在酒店?！?/p>

“酒店？怎么在酒店？”

“……我正忙著呢?！卑职譄┰甑卣f。

“在哪個酒店？”

爸爸告訴了我酒店名和房間號。

我放下電話，拔腿就跑了出去。

酒店并不遠(yuǎn)，我們班同學(xué)薛薇過生日我們在那里聚過餐。薛薇的爸爸是酒店經(jīng)理，那里可豪華了。

我爸爸是復(fù)旦大學(xué)的高材生，畢業(yè)后在廣州一家國企工作。他和媽媽就是在那里經(jīng)人介紹認(rèn)識的。他倆那時要打拼，根本顧不上我，我一斷奶就被爺爺奶奶抱回了老家。后來爸爸媽媽回到媽媽的老家杭州，爸爸進(jìn)了一家私企。工資當(dāng)然比國企高多了。媽媽去了舅舅所在的醫(yī)院。過了幾年，他們買了現(xiàn)在這套二居室。我上五年級時，他們把我從老家接了回來。寒假我要讓爺爺奶奶來，媽媽說我得追趕當(dāng)?shù)氐暮⒆樱倨谝a(bǔ)課;六年級又怕影響小升初。考完試后，媽媽又說夏天熱不方便，國慶小長假人擠又買不到票，拖來拖去一直拖到現(xiàn)在。

到了酒店房間門口，剛要敲門，我停住手，捏著鼻子，貼在門縫，“周秦瀚、夏女娃，你們倆聽著：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爺爺奶奶打開門，哈哈笑著，“就知道是你?！?/p>

“爺爺，奶奶?！蔽冶钠饋頁е麄z脖子。

奶奶站不穩(wěn)，身子一趔趄，拿手輕輕一拍我的屁股，“這猴孩子！”說著眼淚就流了出來，爺爺眼圈也紅紅的。

“爺爺奶奶，你倆咋了？”

“沒事沒事?！彼麄z一人一邊抬著我進(jìn)了房間。

我讓他倆站好，閉上眼睛，張開嘴巴。從兜里掏出兩顆巧克力糖，一人一顆塞進(jìn)他們嘴里。

“后天星期天，我領(lǐng)你們游西湖去?！?/p>

爺爺說：“甭亂花錢?！?/p>

“西湖不要錢?；ǜ塾^魚、柳浪聞鶯、雷峰塔、斷橋……好多景點呢。還有岳飛墓。”

奶奶忌諱地說：“墓有啥好看的。”

“有秦檜夫婦，兩口子鑄成鐵人，跪在墓前頭……”

爺爺問我：“念書咋樣？到學(xué)校可要好好念，不要跟娃娃打架。人家打架，你離遠(yuǎn)點?！?/p>

“知道知道。哎，我就納悶了，我外公外婆離你們那么遠(yuǎn)，你們說話怎么都一個口氣?！?/p>

“哪個大人不為娃娃好?！睜敔敶蜷_大提兜，拿出炒的香酥豆、紅薯泡、花生，還有紅棗、杏干、柿餅。底下塞滿了一袋袋綠豆、豇豆、小米、黃花菜。旁邊還有一箱掛面。

我忍不住說他倆：“你倆開農(nóng)博會來了？這么沉，路上也不嫌重?，F(xiàn)在超市啥沒有。”

奶奶揶揄說：“聽人說這邊面沒咱們那邊好吃，你爺爺還專門磨了一袋白面，可惜拿不動?！?/p>

“爺爺，你以后來啥都不要拿。你跟我奶奶年紀(jì)大了，栽倒了怎么辦？”

爺爺不以為然，“沒事，坐車呢，又不是自個兒背?！闭f著抓了把紅薯泡塞我手里。

我鄭重其事地說：“爺爺，你要聽話。”我可不希望他倆路上有啥閃失。

“聽話聽話。以后啥也不拿了。趕緊吃，趕緊吃。”

我拿起一個紅薯泡塞進(jìn)嘴里嚼，爺爺奶奶目不轉(zhuǎn)睛地瞧著。

我朝床上四仰八叉一躺，“真舒服！你小氣的兒子頭回這么大方。今晚我也睡這兒沾沾光?！?/p>

奶奶一推我，“哪有兒子這么說他爸的。”然后不安地對我說：“奶奶問你個事兒。”

“啥事兒？你說?！?/p>

“你爸跟你媽好著吧？”

“好著呢。怎么啦？”

“好著就好，好著就好?！?/p>

看她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我說：“奶奶，你有啥話就直說吧。我是你孫子，又不是旁人?！?/p>

奶奶瞅著房間，說：“我剛才跟你爺爺問了，這房子一晚就五百！”奶奶說話那神氣就像是被嚇著了似的，伸直的五個手指半天收不回來。

“呵呵呵，我知道你倆啥意思了。沒事兒，你兒子現(xiàn)在掙錢了，也該讓你倆享受享受?！?/p>

爺爺把我拉起，“這孩子，跟你說正經(jīng)的呢?！?/p>

“爺爺，你和我奶奶好不容易來一趟城里，也嘗嘗這高級酒店啥滋味?！?/p>

“啥滋味，還不一樣地睡覺?！?/p>

奶奶心疼地說：“一會兒天就亮了，這才多大工夫就五百！兩天就一千。一晚上頂農(nóng)村種兩畝地。”

“奶奶，還有一晚幾千幾萬的呢?！?/p>

“那都是傻子！”

爺爺說奶奶：“你管人家干嗎？”

奶奶說：“我連自個都管不到頭，還管人家。不興跟我孫子說說話兒？”轉(zhuǎn)頭問我：“未未，這跟前有沒有便宜的小旅館啥的？”

“住旅館還不如住我家呢?！?/p>

“住你家？你老姨不是要來么？”

“我老姨來？我咋沒聽說。你聽誰說的？”

“你爸說的。”

“啥時來？”

“說是今晚就來?！?/p>

不對呀，我老姨每次來都住外公家。我給媽媽打電話：“媽?！?/p>

“咋啦？”媽媽還在氣頭上。

“我老姨要來家？”

“你老姨來家？誰說的？你外婆……”

“我知道啦。”我放下電話，對爺爺奶奶說，“是我爸騙你們的。噢，我明白了。我爸是為了讓你倆安心在這兒住才編的謊話。還真是孝順呀。爺爺奶奶，這可就是你兒子的不對了。我昨天下午放學(xué)回家，在門外聽見我爸跟我媽在屋里爭執(zhí)。我爸說不但要住酒店，還要住最好的酒店。我媽一聽能不心疼，能不生氣嗎？”

爺爺奶奶急了，“他倆還爭執(zhí)了？”

“是呀，我爸的話我聽得真真的?！?/p>

爺爺就埋怨道：“你爸也真是。我說這是自家父母，又不是外人，不住家住外面，像啥話！”

“就是。”我說，“你倆要是不愿在這兒住，那就住家去吧。你倆住我的房間，我睡沙發(fā)。要不我跟你倆睡，我打地鋪?！?/p>

爺爺望著奶奶。奶奶拿不定主意，就說：“瞅我干啥，你說啥就啥?！?/p>

“那就走唄。”

我從床上下來，幫忙收拾東西。爺爺說：“不用你管。你去跟你爸打電話，看能不能把房錢退了?！?/p>

“不住當(dāng)然得退了?！蔽乙幌耄荒芨职终f，爸爸知道了肯定不讓。

我出去找到薛薇的爸爸，退了房，和爺爺奶奶拿著行李出來。在門口攔了輛出租，可爺爺奶奶就是不坐。說一會兒就走到了。

走著就走著。身子雖然累點，可心里舒服。這就是我的爺爺奶奶。他倆啥都舍不得花錢，對他倆我可是再了解不過了。有一回放寒假，爺爺送我去爸媽那里。為省路費(fèi)，搭村里送紅薯的大卡車到了火車站。因為來得早了，在火車站硬生生地坐了一晚上。爺爺本打算把我一放下就回去，過段時間再讓爸爸把我送回來?？晌铱摁[著死活不愿跟爸媽待一起，爺爺只好留下陪我。我們只待了三天。這三天可把爺爺憋壞了。爸媽當(dāng)時在廣州租住的是一間半的小屋子，做飯睡覺都在里頭。按爺爺?shù)脑捳f，連個轉(zhuǎn)身的地方都沒有。爺爺一回來就跟奶奶把城里說得一無是處。啥都要錢，哪比得了農(nóng)村，棉花稈拔回家就夠做飯燒一年的。還不說黃河灘里種的那些蘿卜、白菜、蓮藕，大的拉走了，小的不要，撿回來擱菜窖里就能吃一冬。我經(jīng)常跟著爺爺奶奶刨人家地里剩下的花生、土豆、紅薯。有時刨到大的，高興得就跟撿著寶似的。到了杭州后，我把同學(xué)壞了不要的鉛筆盒修修繼續(xù)用。油筆破了折了，可筆芯還好著。找截窟窿眼粗細(xì)相當(dāng)?shù)闹褡哟┻M(jìn)去，照樣寫字。褲子扯了個口子，媽媽要扔，我死活不讓。媽媽氣得說我是撿破爛的，一點城里人的樣子都沒有。

到家了，我敲開門，顯擺地對媽媽說：“看！誰來了？”

媽媽并沒有像我想的那樣開心。她極不自然地叫了聲爸媽，聲細(xì)得我都懷疑奶奶聽沒聽見，不然怎么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我忙對奶奶說：“奶奶，我媽叫你呢?！薄班?，噢，噢。你看奶奶這耳朵……”奶奶忙不迭地說。

爺爺對媽媽說：“你，你今天沒上班？”

“沒，休年假?！?/p>

我們剛要進(jìn)去，媽媽急忙攔住。進(jìn)去拿了她和爸爸的舊拖鞋出來，要爺爺奶奶換上。

我?guī)蜖敔斈棠虛Q上，進(jìn)去。

“爺爺，奶奶，你倆坐沙發(fā)上?！蔽夷昧藘珊兴崮蹋压茏硬搴?，一人一盒塞在他們手里，“你倆喝?！?/p>

我把爺爺?shù)拇筇岫荡蜷_，“媽，看爺爺拿了啥東西?！蔽乙话话饽米寢寢尶础Ｋ齾s惱了，說：“我剛把茶幾抹干凈。拿廚房去?！蔽抑缓梅帕嘶厝?。

爺爺奶奶把酸奶放在茶幾上。

我催他倆，“你倆喝呀，可好喝了?！?/p>

“不渴不渴?！睜敔斈棠叹兄?jǐn)?shù)卣f。

媽媽說：“都打開了?！?/p>

爺爺奶奶這才又拿了回去。

我急忙跑到廚房，拿了個小盆子，倒了半盆熱水，出來把酸奶擱里頭。爺爺奶奶不能喝涼的，咳嗽。

媽媽進(jìn)房間去了。我給爺爺奶奶打開電視，調(diào)到戲曲臺讓他倆看。

我推門進(jìn)了媽媽房間，她臉朝里躺在床上。我過去扳著她的肩膀，“媽，媽，我找的薛薇她爸，住宿費(fèi)一分沒扣全退了?！?/p>

她躺在那兒，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媽，你別跟爸生氣了。他回來我跟他說，是爺爺奶奶要回來的。不關(guān)你事?！?/p>

媽媽還是不理不睬，我就撓她胳肢窩。媽媽最怕?lián)细熘C了。沒料想媽媽并沒像平時那樣笑得向我求饒，反而把我一推，“去！就你多事！”

大門響了，爸爸下班回來了，我跑了出去。

爸爸對爺爺奶奶說：“我去賓館，說你們退房了。”

爺爺不快地說：“有地方住住那兒干啥？一晚上四五百！”

奶奶拿指頭一指他，用極低的聲音埋怨說：“就你事多！”

爸爸問我：“你媽呢？”

“在房間呢?！蔽亿s忙說，“是我爺爺奶奶要回來的，不關(guān)我媽的事?！?/p>

爸爸去了廚房，一看冰鍋冷灶，出來對爺爺奶奶說：“走，吃飯去?！?/p>

爺爺問他：“去哪兒？”

“去外面。”

“去啥去！就擱家里。”

我上前一拉爺爺，“走吧爺爺，我爸給你接風(fēng)呢。你也嘗嘗杭州的小吃。小籠包、定勝糕、西湖醋魚……我知道一個地方，好吃又不貴?！?/p>

爸爸說：“說好了，今晚在外面吃?！?/p>

奶奶就小聲對我說：“叫你媽去?！?/p>

我朝奶奶一抱拳，“得令。”我跑進(jìn)媽媽房間，“媽，我爸今天請客。你不是最愛吃錢塘人家的醋魚嘛，咱們就去那兒?！?/p>

“我頭疼，不去?！?/p>

“爺爺奶奶剛才都說我爸了，你也該消消氣了?？禳c，走吧，我都餓了。”

“你餓你去?！?/p>

“媽，爺爺奶奶頭一回來，你就看在我爺爺奶奶和你兒子的薄面上，甭跟我爸計較了?！蔽覔е牟弊樱疤菩氯A小主賞光，咱家侍候您起駕吧……”

我使出渾身解數(shù)，媽媽就是無動于衷。我知道她的大小姐脾氣又上來了，跑去對爸爸說：“你哄哄你媳婦去?！?/p>

爸爸拿起車鑰匙，“走，咱吃咱的?！?/p>

“吃啥吃？這咋還吃得下！”奶奶壓低嗓音說爸爸，“你說你爸你媽頭一回來，就惹得媳婦不高興……”

“媽，你想多了?！?/p>

“哪兒都不去。就擱家，我跟你爸開水泡饃?！?/p>

爸爸沒法，只好找媽媽。一進(jìn)去就把門關(guān)死。我躡手躡腳過去，耳朵剛貼到門上，就被爺爺拽了回來。

他倆總算出來了，我們一塊兒去吃飯。

吃飯的時候，他倆也很少說話。我顧不上他倆，一邊吃，一邊不住地給爺爺奶奶夾菜。

吃完飯回到家，媽媽徑直回了她的房間，我在客廳寫作業(yè)，爸爸跟爺爺奶奶說話。嘮了會兒家常，說了些村子里的事，之后爺爺就關(guān)上了房門。

我豎起耳朵，就聽爺爺說，過日子不能大手大腳，男人要有肚量，宰相肚里能撐船，不要斤斤計較，跟媳婦要擱好，家和萬事興之類的話。爸爸只說了句“你不知道事兒”，便再也不言語。

爸爸出來，疲憊地往沙發(fā)上一躺，對我說：“今晚你跟你媽睡去?！?/p>

我說他：“爸，遇到問題要積極面對，不能逃避。你就不能給我媽認(rèn)個錯？男人要有肚量……”

“去去去?！彼疑塘?，“要不把鋼絲床支起，你睡你爺爺奶奶屋里?！?/p>

“爸，我爺爺奶奶遠(yuǎn)道而來，你倆，尤其是你，就不能忍一忍？”

他一推我的腦袋，“忍什么忍？你跟你爺爺胡說啥了？”

爺爺出來，說爸爸：“我說了一晚的話都白說了？”

爺爺站在那里，眼瞅著爸爸進(jìn)了媽媽的房間。

第二天一大早，奶奶早早起來，在廚房進(jìn)進(jìn)出出，摸摸索索。我問她找啥，她悄聲說：“你睡你的?！?/p>

早上，媽媽買了豆?jié){、油條、蔥包燴、小籠包。吃完飯，奶奶就搶著收拾。說媽媽好不容易歇個假，多歇息歇息。奶奶說她一早到廚房看了，也不知怎么生火。說飯她來做。時間長了，這么多人，老買也不是個事兒。媽媽面無表情地說：“不用?！?/p>

我和爸爸上學(xué)上班去了。

中午回到家，媽媽沒在，爸爸中午單位回不來。爺爺奶奶坐在客廳里。

“媽媽呢？”

“你媽說她有事出去了?！?/p>

“啥事？”

“沒說?！?/p>

“你倆咋不看電視？”

“不看，太吵了?！?/p>

我給媽媽打電話，媽媽說她跟朋友在外面有事不回來了，叫奶奶給我下掛面。我隱隱約約聽見搓麻將的聲音。我放下電話，“奶奶，我們吃面條。”

我在鍋里添上水，擱在電磁爐上，打開開關(guān)。又從冰箱拿出火腿。發(fā)現(xiàn)有塊牛肉，也拿了出來。

奶奶把菜擇好了，邊淘邊問我：“你在家經(jīng)常做飯？”

“嗯。他倆經(jīng)常加班，我就自個給自個做?！?/p>

“奶奶問你個話，你可得老老實實跟奶奶說?！?/p>

“啥事？”

“你，你媽跟你爸好吧？”

“你咋又問？好著呢?！?/p>

“那，你媽給你爸做飯嗎？”

“做呀。你兒子那甩手掌柜，啥也不會，還不如我呢。”

“哦。”

“咋啦奶奶？”

“沒事沒事，奶奶隨便問問?！?/p>

吃完飯，奶奶問我平時拿啥熬稀飯。我說，你不用管，一會兒我擱電飯煲把米放好，你到時插上電就行了。

第二天星期五，中午放學(xué)回來，發(fā)現(xiàn)爺爺奶奶孤零零地坐在小區(qū)的石凳上。我悄悄過去，想嚇?biāo)麄円惶?。到了跟前，就聽奶奶說：“農(nóng)村沒文化媳婦這樣，城里有文化媳婦也這樣。唉！要不咱倆早點回吧?！?/p>

爺爺說：“你這早回去，村里人說遠(yuǎn)遠(yuǎn)地看兒子去了，這么早就回來。人家肯定會說閑話……”

我拿去口罩，“呔！”爺爺奶奶果然嚇了一跳。

“你倆咋坐這兒？天這么冷，霧霾這么大?！?/p>

爺爺笑著說：“我跟你奶奶出來轉(zhuǎn)轉(zhuǎn)看看?！?/p>

“我聽奶奶說要回去？咋啦？”

爺爺趕忙說：“沒有沒有，剛來走啥走?！?/p>

“就是。我不準(zhǔn)你倆回去！聽見沒？”

“不回不回?！?/p>

我拉著爺爺奶奶的手回到家，媽媽正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

媽媽起來，一聲不吭，到廚房端飯去了。

下午放學(xué)我一進(jìn)門就唱：“周末了，周末了，領(lǐng)爺爺奶奶玩去了！”

媽媽說：“月考了玩啥玩！在家好好復(fù)習(xí)功課?！?/p>

“不，我都答應(yīng)爺爺奶奶了?！?/p>

“有霾，不許出去?！?/p>

“我都看天氣預(yù)報了，明天就散了?！?/p>

爺爺奶奶忙說：“聽你媽的。好好念書，念書要緊。”

我拖著哭腔朝爸爸喊了聲：“爸——”

“去去，讀那么多書有啥用！”爸爸話里有話地說。

媽媽嗵地把菜碟往桌上一放，眼睛瞪著爸爸。我連忙跟媽媽說：“星期六，就星期六一天。星期天我學(xué)，行了吧？”

媽媽剛坐下，爸爸緊接著說：“星期天我?guī)銧敔斈棠倘蹑?zhèn)?！?/p>

奶奶說：“不去，我哪都不去！”

第二天吃過早飯，我們出發(fā)了。爸爸把我們送到門外，給我手機(jī)破天荒地發(fā)了一千元紅包，叮囑我去哪個哪個景點。還特別告訴我，午飯晚飯都在外面吃，吃好點。

我們在站臺等開往西湖的公交時，爸爸手機(jī)響了，“我這就過去……行，行……”

“爸，你干啥去？”

“我，單位加班?！卑职珠W爍其詞。

“加啥班呢？我都聽見了不醉不歸。爸，你不在家陪媽了？”

爸爸周末可是都陪著媽媽的。再說，他平時也不喝酒呀。

爺爺說他：“喝啥酒呀，傷身。歇個假跑啥跑！”

“你別聽未未胡說，是單位加班?！?/p>

公交來了，我和爺爺奶奶上去。只見爸爸轉(zhuǎn)回身，朝家相反的方向走了。

手機(jī)響了，是外公打來的，叫我晌午跟爸媽過去吃飯。

“外公，我今天領(lǐng)我爺爺奶奶去西湖玩?！?/p>

“你爺爺奶奶來了？啥時來的？”

“大前天。”

“大前天？”

“嗯?！?/p>

“那，那你領(lǐng)上你爺爺奶奶好好玩玩。我和你外婆明天看你爺爺奶奶去?！?/p>

“好。外公再見！”

到了西湖，我們先上了斷橋。我給他倆講許仙白娘子的故事。爺爺奶奶看過戲曲《白蛇傳》。奶奶張大嘴巴，環(huán)顧四周，“還真有這事呀?！?/p>

奶奶指著保俶塔問我：“那是法海住的地方？”

“不是。法海不住這兒。法海的金山寺在江蘇鎮(zhèn)江。這是浙江杭州，不在一個省?！?/p>

“不在一個省？那他咋跑這么老遠(yuǎn)管人家的閑事？”

“他云游到這兒，碰上了?！?/p>

“游你就好好地游，管人家閑事干啥？”

爺爺笑她：“你還說人家。法海又關(guān)你啥事。”

“就是說說么。”

花港、雷峰塔、靈隱寺、岳飛墓、錢塘橋……天黑趕到家，我的腿累得都抬不起來了。

沒多久，爸爸一身酒氣地回來了。他徑直推開媽媽房門，啪的一聲關(guān)上，“唐新華，我告訴你。你踩我紅線了。我說過，我能容忍你所有缺點，唯獨(dú)對我的家人……”

“我對你家人怎么了？你說！你說！”

“你心里明白，我也心里明白。今天我不想跟你吵，你最好也別惹我！”

“你把話說清！我是沒讓你爸媽吃，還是沒讓你爸媽??？”

“我都說了。我爸我媽來不圖吃你穿你，唯一就是圖你個笑臉。跟旁人都能有說有笑，見我爸媽就不行？就沒話了？”

爺爺奶奶從房間出來。我急忙跑去推開爸媽房門，不快地說：“你倆別吵了！我爺爺奶奶在外面聽著呢。”

爸爸從柜子里拿出被褥，鋪在地板上，倒頭就睡。

第二天吃完早飯，爸爸和爺爺奶奶正準(zhǔn)備出門，外公外婆來了。爺爺奶奶說啥都不去了。外公說：“去吧去吧。咱有的是時間聊。過年就不回去了，這邊暖和?！?/p>

“不不，后天就回去?！?/p>

“后天？”我和爸爸異口同聲。

爺爺對外公說：“說好的一星期。家里沒人照看。再是地里還有些活兒?！?/p>

爸爸問：“冬天還有啥活？”

“不冬灌了？”

“有我姐跟姐夫呢?！?/p>

“你姐冬天磚窯廠給人家干活，哪走得開?！?/p>

“不行！不回去，堅決不回去！”我緊緊拉著爺爺奶奶的手。

外公對爺爺說：“這事不說了，今天先游玩，回來了我跟苑清給您和嫂子接風(fēng)，讓我們也盡盡地主之誼?！彼卧非迨峭馄诺拿?。

爸爸他們走了，我在房間寫作業(yè)。

外公問媽媽：“你公公婆婆來了，你咋不說一聲？叫人家以為咱們不懂禮數(shù)?！?/p>

媽媽沒吭聲。就聽外公繼續(xù)說道：“你是不是又和遂明鬧別扭了？你呀你，你叫我咋說你。”

“爸，我的事你別管?！?/p>

“你這孩子能不能懂事點？能不能懂點人情世故？”

“是我不懂人情世故還是他周遂明不懂人情世故？遂明說他爸媽要來，我說來了住到咱隔壁小旅館。白天在家吃飯，晚上擱那兒休息。遂明立馬跟我翻臉，非要叫住到屋里。我說咱家地方小，又不是人家樓上樓下，誰不影響誰。這么多人擠在一起，誰都休息不好。我還不是為他爸他媽著想。我把錢花上，還落不下好?！?/p>

“遂明叫住到屋你就叫住到屋。嫌擠叫未未住我那邊。我還不知道你的心思，你還不是嫌棄人家爸媽?！?/p>

“爸，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習(xí)慣屋里住生人。尤其一想那馬桶……還咋坐呀！”

“那你不會給馬桶多準(zhǔn)備個墊子？”

“不光是馬桶墊子。關(guān)鍵是那，那味兒……”

就聽外婆說：“老唐呀，叫我說，農(nóng)村和城里生活習(xí)慣還是有區(qū)別的。遂明還是有些太保守?，F(xiàn)在哪家來親戚不是住賓館？”

媽媽說：“遂明不但要叫家里住，一天三頓飯做上，還要叫我陪著說話，笑臉相迎。你說我跟那老頭老太太有啥話說呀？沒笑總不能裝笑呀，我也不是那會裝的人。”

外公說：“你就是不想說話，沒話說，坐到旁邊陪陪，倒個水，遞個瓜子、水果總會吧？老兩口來不會待長，幾天工夫你都應(yīng)付不下來？咱心里就是再不愛，面子總要過得去吧。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他倆面，總得看遂明、看未未的面吧。你這樣嫌棄人家父母，人家就不嫌棄你父母？不嫌棄你？夫妻間的裂隙往往都是因這些小事產(chǎn)生的……”

馬桶？原來是這么回事兒。我正在那兒琢磨，就聽外公說：“明天叫你公婆都到家來，在咱家吃頓飯?！?/p>

媽媽說：“你是不是又讓媽媽做？在外面吃頓得了?！蓖馄叛g盤突出。

外婆說：“聽你爸的吧。”

外公外婆走了，我趕忙回到桌上。媽媽推門進(jìn)來，看我趴那兒寫作業(yè)，拉上門走了。

馬桶，馬桶……

傍晚，爸爸一回來，我就把他拉到廁所，“爸，爸，我知道媽媽是啥原因了。我都想好了，一是把咱家馬桶換了，換成那種蹲式的;要不就裝兩個馬桶，爺爺奶奶咱們一個，媽媽專門一個，問題不就解決了？”

“你咋知道的？”

“你們走后，外公跟媽媽說話我都聽見了?！?/p>

爸爸不以為然地說：“你知道什么呀。回去寫你作業(yè)去，大人的事不要你管?！?/p>

星期一下午放學(xué)，爸爸媽媽和爺爺奶奶在學(xué)校門口等著我。我們一起開車去外公家。

外婆做了一大桌的菜。

大家圍桌坐定。酒過三巡，外公給媽媽使了個眼色。媽媽端起酒杯，對爺爺奶奶說：“爸，媽，我敬你們二老一杯！”爺爺奶奶慌忙端起酒杯，跟著媽媽一起喝下。

外公拿起酒壺，爺爺一捂酒杯，“親家，我不會喝酒，不敢再喝了?！?/p>

“我知道你不能喝，所以才開的紅酒。紅酒軟化血管，祛風(fēng)驅(qū)寒，喝點對身體有益。”

“親家，真的不能喝了。”

“那好，最后一杯，最后一杯。”

外公端起酒杯，“二位親家，十里鄉(xiāng)俗九不同。有啥招待不周的，孩子有啥地方做得不對的，還請見諒！”

爺爺忙不迭地說：“沒啥不周的。我這次來，看了他們?nèi)?，再見到二位親家，我就放心了，放心了！”

外公說：“親家，咱有啥說啥，我也不掖著藏著。現(xiàn)在城里這孩子都過獨(dú)了。你看我這么大的房子，樓上樓下。就這，兒子兒媳結(jié)婚寧愿掏錢在外面租房，都不愿一塊兒住。”

爺爺說：“甭說城里，農(nóng)村都一樣。結(jié)婚得給另辟院子，另蓋房子，一天都不跟老人在一起過?！?/p>

外婆給奶奶夾了塊魚，“老嫂子，說心里話，甭說她不愿跟咱待一塊，我還不愿跟她待一塊呢?！?/p>

奶奶說：“不待就不待，只要娃娃過得好就行了?！?/p>

“就是就是……”

末了，外公對爸媽說：“你倆也一起喝一杯吧?！蔽疫B忙站起，過去拿起酒壺，“我倒我倒。”

晚上，睡到半夜，奶奶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爸爸從房間出來，進(jìn)去問奶奶怎么啦。爺爺叫爸爸倒了杯熱水先叫奶奶喝了口，然后拿出小藥瓶倒出三粒甘草片，又拿出一板阿莫西林膠囊摳出兩粒，叫奶奶服下。爸爸要去醫(yī)院，爺爺說不是去醫(yī)院的事。

奶奶好多了，叫我和爸爸去睡。

媽媽站在門口，看我和爸爸出來了，回了房間。

奶奶咳嗽了幾聲就不咳了，我也迷迷糊糊睡著了。

第二天中午放學(xué)回來，不見了爺爺奶奶。我床上被罩床單枕套都揭了。媽媽正在衛(wèi)生間哼著越劇《十八相送》的調(diào)子，洗衣機(jī)在嗵嗵嗵地響。我過去問她：“爺爺奶奶呢？”

“回去了?！?/p>

“回去了？我不信！”

“不信我也沒辦法?！眿寢尠疡R桶墊取下來扔在洗衣機(jī)跟前。

我給爸爸打電話，爸爸說奶奶有氣管炎，受不了這潮濕陰冷的天氣;爺爺?shù)纳ぷ右膊贿m……

“咋不等我回來？”

“怕你胡攪蠻纏?！?/p>

放下電話，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媽媽一戳我腦門，“你個沒良心的，連媽媽的話也不信了！趕緊寫作業(yè)去，這幾天你都玩瘋了……”

我怔怔地坐在那里。

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到爺爺奶奶，我心里一陣難受……

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我發(fā)明了一種馬桶，上面安裝了好多馬桶圈兒。媽媽、爸爸，爺爺、奶奶，一人一個……

發(fā)稿/莊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