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菜籽
外公會留菜籽,但有些菜籽他要去種子店買。
“這種大葉菠菜葉子很嫩,試試吧?!?/p>
“雞毛菜也不錯,比小白菜甜?!?/p>
“要不,選奶油小白菜也行,新品種。”
“油葉大香菜呢?”
種子店的木柜臺前,光線總是很暗。
田老板蹲在柜臺下,一邊說,一邊把一包一包的種子丟了出來。
外公戴著老花鏡,側著身體,借著從屋外照進來的光,看著袋子上那大大小小的字,嘴里還聲音不大不小地念出來。
“奶油小白菜不要?!蓖夤f。
我眼巴巴地看著這包種子被扔到了一邊。
“雞毛菜……”外公頓了一下,也扔到了一邊,“感覺吃一嘴雞毛?!?/p>
“油葉大香菜——嗯,算了,長得太大就不夠香?!?/p>
又一包種子被扔到了一邊。
田老板一包一包扔出來的種子,又一包一包地被扔到了一邊。
“哎喲,這些都是新品種啊!”田老板瞪著外公,說。
“新品種——”外公抬起頭來,從眼鏡后面看著田老板,拖長了聲音說,“我是個舊人,不習慣新品種?!?/p>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上面的字還是我寫的呢。
“白菜、萵筍、蔥……”
他說一樣,田老板就拿出巴掌大的小秤從柜臺后的小簍子里稱一樣,用紙包起來。
外公的單子念完了,他要的種子也包好了。
“辣椒種子不要嗎?有甜椒有彩椒,吃起來不辣?!彼麤_我笑笑,“丫丫肯定喜歡吃。”
外公看看我,慢悠悠地說:“不辣叫什么辣椒啊?!?/p>
我站累了,早就在旁邊的小竹凳上坐了下來。
每季買種子的時候,他們說的話大概都跟這差不多。
新貨,田老板一定會再推銷一遍,外公一定一包都不會要。
“這不跟去年一樣嗎?”田老板看著柜臺上的種子,不滿地說,“也讓你的菜園新一新嘛!”
“照著去年過,日子準不錯?!蓖夤Σ[瞇地把田老板拿出來的種子,一包一包排好放進他的黑提袋里,“算算吧?!?/p>
“跟去年差不多,一共漲了兩毛錢?!碧锢习逭f。
“每年漲兩毛,正好一兩酒?!蓖夤χf。他說的是壺子酒,等會我們就要去隔壁第三家酒坊里打酒。
“那好,今年就漲一毛八算了?!碧锢习逭f著笑了起來。我們都笑了。
韭菜冒出頭
第一茬韭菜冒出來了。
外婆帶著菜刀、挎著籃子去了菜園,割回來幾兜韭菜。
韭菜好難擇,一根一根都得掐掉黃了的尖尖,剝掉最外層的一片葉子。
水嫩嫩的韭菜在井水里過了兩遍,就能切短炒著吃了。
我喜歡吃韭菜,但不喜歡吃炒韭菜。不知道為什么,明明切短了的韭菜,吃的時候,總是能吃到幾根很長的葉子,吞又吞不下,吐又吐不出,弄得很難受。
每次做韭菜,外婆都會打個雞蛋,給我做成韭菜煎蛋。
我去雞籠里找雞蛋,手一摸,沒摸到蛋,摸了一手雞糞。
“哇哇哇——臭死了!”
我甩著手哇哇大叫。
外婆一邊笑一邊舀水給我洗手。
洗了三遍,我聞了又聞,手上滿滿都是香皂的薄荷味兒。
外婆拿著手電筒,探頭在雞籠里看來看去,看了個仔細,也沒找到雞蛋。
“這只蘆花雞,野到哪兒去下蛋了?”外婆嘀咕了一句,跟我說,“去姚阿婆家借個雞蛋去?!?/p>
可是姚阿婆不在家,關著門。
怎么辦呢?
外婆說:“給你做韭菜粑粑吃吧?!?/p>
韭菜粑粑?
我沒法想象,韭菜里放糖是什么味道。坐在灶臺下,沒精打采地看著外婆把韭菜細細切碎,放進藍邊大碗里,倒入面粉和水,用筷子攪成面糊。
外婆沒有像平時煎餅那樣放白糖,而是撒了鹽。
火旺了,鐵鍋熱了,豬油香了。
小勺把面糊一小勺一小勺地舀進鍋里,嗞嗞響過,韭菜香味濃郁起來,還有面糊的香味。小勺小勺的面糊成了小個兒小個兒的煎餅。
我吞了口口水,眼巴巴地看著外婆。
外婆遞給我筷子:“嘗嘗?!?/p>
嘗了,咸香味兒的韭菜粑粑原來這么香!
外婆笑瞇瞇地看著我,說:“乖啊,慢慢吃,別燙著?!?/p>
豆醬
小小的爐灶里,火焰在木柴上燃燒。
炒菜的鐵鍋上,蓋著木蓋,水汽沖得木蓋噗噗響。
我坐在爐灶前的矮凳上,暖得犯困了。矮凳是去年舅舅伐樹打柜子剩下的一小截木頭,很沉,沒什么用,就當成木凳放在這兒了。坐下來,正好看著爐火。
“少一點火?!蓖馄耪f。她從屋外走進來,手里是剛拔的一把蔥。
“嗯?!蔽夷闷鸹疸Q,從爐灶里夾出一根柴火,塞進爐灶旁滿是灰燼的陶盆里。陶盆里已經(jīng)有三根這樣的柴火了。這些柴火被火烘過、燒過,一點就著,是最好的引火柴。
嘩——外婆從水缸里舀一竹筒水淋在木盆里,窸窸窣窣地洗蔥。
蔥洗好了,又叮叮當當切成末。
外婆伸手掀開鍋蓋,哇——小小的廚房立馬被白蒸汽塞滿了。豆醬的香味瞬間鉆進我的鼻子里,肚子咕嚕咕嚕叫起來。
三月在田壟邊種下的豆子,發(fā)了芽,長出葉,開出小小的花,結成鼓鼓的豆莢。趁著盛夏的烈日,割回豆稈,用竹棒敲打出豆子,曬干了收進布袋里。下過霜,到冬天了,把曬干的豆子用井水泡得鼓鼓的,上鍋煮熟,涼透了一層層鋪到床頭小木柜的抽屜里,等著它長出厚厚的白霉。用勺子舀出來,拌上鹽、姜絲,再澆幾勺白酒,灌進小壇里,蓋上蓋,在壇沿加點水,密封起來。
下第一場雪的時候,外婆就會開壇,舀幾勺豆醬放進陶缽里,上鍋蒸煮,蒸出這會兒的滿屋子醬香味。
廚房的窗戶撐開了一條縫,透過窗戶縫,看到雪已經(jīng)下得紛紛揚揚,蓋住了田野,蓋住了樹冠,我知道,一定也蓋住了我們這個小小廚房的屋頂。
在一片白雪中,煙囪在冒著煙。
我正等著熱騰騰的米飯上,外婆給我蓋一勺豆醬。
推石磨
我想吃糯米粑粑,外公用推車借來了一組石磨。
你見過石磨嗎?
上下兩塊圓石垛在一起,上面這塊有個小洞,下面那塊有一道一道的小溝。上面的原石邊上豎了一個小小的手柄,搖動手柄轉動石磨,把泡發(fā)的糯米小把小把放進小洞,米漿就從石磨中間的小道里流下來,流進放在石磨架下的木盆里。
糯米已經(jīng)泡發(fā)了。
下午,外婆轉動石磨,我往里面填糯米粒。
一把一把的糯米放進去,一道一道的米漿流出來。
沒多久,外婆就停下來。
“歇會兒?!彼f。
她站起來,撥了撥火盆,打開門把貓放出去,然后又將中午剩下的飯倒進屋外的舊盆里。靜悄悄的屋場里,母雞們不知從哪里鉆出來了,推推搡搡地啄飯粒。
我試著搖動手柄,好沉啊,得兩只手一起抓住,用力推,才能推得轉起來。
外婆揉揉胳膊,看著我笑:“乖啊,來——”
我趕緊讓開,外婆坐下來,轉動石磨。我來灌米。
就這么斷斷續(xù)續(xù)地磨著,到吃晚飯的時候,木盆里也有半盆米漿了。
外公幫忙把米漿倒進那塊大土布里,裹著,掛在高處,有水滴滴答答地漏出來,滴在下面的木桶里。
第二天的時候,水滴得很慢了。
到第三天,米漿已經(jīng)變成米粉面團了。
外婆扯了一團面團,揉來揉去,搓成條,揪成小劑子,搓成團,壓一壓,壓成小小圓圓的糯米粑粑。
油燒熱了,把糯米粑粑炸一炸,撒芝麻和白糖,噴水,蓋鍋蓋。
等到鍋里的水燒干了,揭開蓋,鏟出來。
外婆總是把第一鍋糯米粑粑裝進我的小碗里。
她說第一鍋是最香的,最香的糯米粑粑給最香的丫丫吃。
舅媽每次看到我,都說我這里那里沒洗干凈??赏馄耪f我是最香的。
只要外婆覺得我是最香的丫丫,那就好了。
爐灶下
初二,外婆家最熱鬧的一天。
大舅、大舅媽、二舅、二舅媽、姨媽、姨父、大表姐、二表姐、大表妹、二表妹,還有所有的表哥、表弟們都來了。
屋子里鬧哄哄的,屋子外也鬧哄哄的。
男孩子們在放花炮,一會兒一聲響一會兒一聲響。我不敢出去。
大人們在堂屋里喝酒、烤火,大聲說笑。女孩們在里屋圍著爐火嗑瓜子,大表姐在給二表妹梳辮子。
大表姐很會梳辮子,她自己就編了一根大麻花辮,辮梢扎著一朵巴掌大的紅蝴蝶結。我羨慕地看了一會兒,很想讓她也給我編辮子。
我摸摸自己的頭發(fā)。我的頭發(fā)長長了,長到脖子根了,要是今年夏天爸爸同意我留長發(fā),到過年的時候,應該也能編辮子了。
爸爸會同意嗎?
我突然有點生氣,又有點難受起來。
“外婆。”我跑到廚房里找外婆。
外婆穿著漿洗干凈的圍裙,正將瓦罐從爐灶里端出來,揭開蓋。
雞湯的香味一下子就把我的情緒給蓋住了。
姨媽在切大白菜梆子,菜刀落下去,咔咔脆響。
“莉啊,遞個碗來。”外婆說。
姨媽笑瞇瞇地放下菜刀,從敞開著的碗櫥里拿了個碗遞給外婆,轉頭跟我說:“丫丫,壓歲錢藏好了沒?”
我摸摸口袋??诖镉泻寐牭纳成陈?。
外婆舀了一碗湯,從案臺上裝著各種配菜的碟子里抓了點蔥花撒在碗里。
“來,丫丫,幫外婆嘗嘗味?!?/p>
我端著碗,坐在爐灶下,慢慢喝著湯。外婆和姨媽繼續(xù)說著家?!蟊斫恪⒍斫?、裁縫店、新收的棉花、糧站里的新媳婦、丟失的金戒指……
鍋碗瓢盆碰碰撞撞不斷發(fā)出聲響,鍋子里不斷冒出鮮美的香味。
爐火熊熊燃燒。大貓悄悄過來,喵嗚一聲,在我腳邊躺了下來。
結語:
后來,我長大了。
長大了,我喜歡閑逛。一個明亮的清晨,我來到一個老村落。
村子里有兩棵大樹,樹冠連到了一起,樹蔭團團如華蓋,在陽光里籠出一大片蔭涼。
樹下有個早集市。
圍著頭巾的大嬸子、老太太坐在兩邊,帶著她們清晨摘下來的菜蔬、果子,也有曬干的蘑菇。
這些東西都裝在長的、圓的大竹籃里,水靈靈的,看著就歡喜。
白菜、菜薹、蘿卜之類的,逛過去的時候,光看看就感覺親切。
西紅柿圓溜溜、紅艷艷的,堆放在一起,還留著碧綠的葉托。要是買上幾個,切瓣,拌上白糖吃,帶著酸味的果肉和白糖沙沙的口感一起嚼,最后再喝化成了糖水的西紅柿汁——我口水流出來了。
一種紫紅色的漿果裝在竹籃里,底下鋪著一層葉子。漿果一顆顆都是脹鼓鼓的,有一層光澤。
梨子滿是麻點,不好看??少u梨子的老太太說,這種梨子最甜了,煮梨子醬都不用放糖。
李子呢,也不好看,大大小小不齊整,表皮還有疤。不過,那李子青中透著黃,黃中透出來的紅暈,散發(fā)著濃郁的李子香。
一溜走,一溜看。
從這棵大樹走到那棵大樹下,慢慢地,又走過那棵大樹。
太陽照上來了,人群正在散去。
在集市的一頭,我看到黑黑的花盤,大的有臉盆那么大。
向日葵那結了實的花盤,黑黑的葵花籽密密麻麻地排列著。
我蹲下來,選一個花盤。
“姑娘,這個好?!辟u花盤的老婆婆遞給我一個花盤,沖我笑。
她穿著深藍色的大褂,包著頭巾,滿臉皺紋。
她跟我外婆一點都不像,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在她的笑容里,我的眼淚突然紛紛如雨下。
天空那么藍,陽光那么亮,沒有一朵白云飄過。
外婆,是你嗎?
你和外公還好嗎?
發(fā)稿/趙菱
去外公家,常常會見到他拿著衣服,從田間或菜園里樂呵呵地回來。外公的一生,和大地緊密相連。外公的菜園,被汗水和陽光澆灌,物產(chǎn)豐富。一個一個又一個,總是有搬不完的南瓜;一罐一罐又一罐,吃不完的剁辣椒,還有那香噴噴的酸菜、刀豆絲和干豆角。
外公種了個小小的橘子園。那是他最喜歡的地方。有事沒事,他常常會去轉轉,捉捉蟲子,修修枝條。橘子花開的時候,空氣里彌漫著清香。外公的笑容里有著對豐收的渴望。橘子豐收了,他放飛的“候鳥”都將會“回巢”。
外婆性情溫和。她喜歡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清清爽爽。外婆把家里也收拾得清爽干凈。外婆做東西很好吃。韭菜餅、蒸豆醬……小小的廚房里,小鍋小灶把這些做得精精致致,好吃又好瞧。
外公收拾的菜園,就像外婆收拾的廚房,總是香噴噴的,豐富又漂亮。他們喂了一只貓,一只漂亮的貓。
外公的屋子里有個老柜子,柜門上寫著我們的出生年月日。每次打開柜門,外公都會說:“這些都是我的親人……”
外公外婆養(yǎng)育了我的童年,教會我如何與大地緊密相連。我寫下的這些成了故事的事情,是我一生中最溫暖的回憶。
——周靜
周靜是一個很可愛的人,她喜歡笑,笑起來仿佛春天般明媚、溫暖。這種甜美也流淌到了她的作品中,使她的作品像溪水一般清澈、甘甜。
周靜是我們的老朋友了,在《少年文藝》上發(fā)表過很多文章。不管是小說還是童話,她的作品中都充溢著優(yōu)美的風俗人情,從中能感受到燦爛的陽光、碧綠的田野、生機勃勃的菜園,當然,還有各種各樣的美食。
聽周靜這么一說,我們才知道,原來她有勤勞能干的外公和心靈手巧的外婆,他們對她的成長有很重要的影響,生活中甘美、醇厚的點點滴滴被周靜寫在作品中,成為對外公外婆最深沉的愛的表達。
這種深深的愛意,透過字里行間,撲面而來,讓我們也感受到那份濃濃的情感和溫暖。
——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