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鈞
提到上學(xué)讀書,自然會想起我的大學(xué),想起我的大學(xué)老師們。
如果說我的大學(xué)有遺憾,大概是,我入學(xué)年齡太小了,才剛滿16歲,傻兮兮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曾認真地問陸則省老師:“咱們學(xué)校從北京搬到宣化,為什么有的教授跟過來了,有的教授沒跟過來?是跟過來的好呢還是沒跟過來的好呢?”早忘了陸老師回答我的原話了,大意是說“教授們各有自己的看重”。在宣化洋河南那個公認的“鬼地方”,我被自愿“放逐”的教授們悉心牽引,懵懵懂懂走向離原先那個我越來越遠的地方。我總是憾恨地想,如果我年齡稍大一點,如果我更懂得珍惜,我一定能從恩師們的身上獲取更多真?zhèn)?、竊得更多本領(lǐng)。近年不斷傳來有恩師仙逝或重病的消息,我們美麗的班主任王貴新老師也在盛年辭世,想來令人唏噓不已。物非人非,思戀永存。謹以小文,感恩我的母校河北師院!祝福施與我翅膀的恩師們!
在不久前召開的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工作會議上,遇到了河北師范大學(xué)郭寶亮教授。我撥開眾人,迎上去與郭教授握手寒暄。
沒說幾句話,我就問起了河北師范大學(xué)去年深秋從宣化老校址移來的兩株杏樹:“她們好嗎?春天開花了嗎?現(xiàn)在結(jié)果了嗎?”
郭教授好奇地問:“怎么偏偏打聽這兩棵杏樹?。咳ツ陱男苼砹?棵樹呢!”
我忙賣弄道:“我知道,另外4棵是油松和榆樹。我還知道,那兩棵老杏樹,樹齡都是60歲了,栽在行政樓A座南側(cè)。我太惦記那兩棵杏樹了!因為我讀大學(xué)時,我們宿舍前面就兩棵杏樹,說不定,移栽過來的正是那兩棵呢!”
郭教授笑起來:“哦,我還以為那兩棵杏樹上有你的股份呢!”
我說:“我一直追著看相關(guān)報道,‘老家’來的樹嘛,親呀!”郭教授于是盛情邀請我方便的時候去河北師大“看樹”。我歡快地點著頭,說:“我一定去看看樹,也讓樹看看我?!?/p>
1978年,我考上了位于宣化的河北師范學(xué)院(那時河北師范學(xué)院還沒和河北師范大學(xué)并校)。報到那天,是一個叫牛芙珍的師兄接站。當(dāng)?shù)弥沂侵形南档男律鷷r,他笑笑說:“咱們是一個村——文史村。”我有點懵,這里的大學(xué)咋還叫“村”呢?
一進“我的大學(xué)”,我立刻明白了它確乎配得上“村”這個叫法。它太“村”了!在洋河南的沙灘上,跟幾個頹喪的小村子(后來我知道離我們最近的村子叫“于家屯”)比鄰而居,模樣高度相仿,一律平房,一律灰暗,一律有稀稀落落的樹點綴其間。
進村之后的第一件事是打草墊子。光溜溜的床板上總不能直接鋪從家里帶來的被子吧?那好,那就自己動手打草墊子吧!我和姝文大汗淋漓地勒著麻繩,卻怎么也勒不緊,一束束稻草用“松松垮垮”嘲笑著我倆的笨手笨腳。這時候,救命的王久勝同學(xué)出手幫忙了。他一邊嫻熟地打著草墊子,一邊操著正宗的遷西話問我:“幾歲了?”我答:“16歲。”他斜我一眼說:“我32(2,讀作‘餓’)歲,比你大一倍,你得叫我叔!”
后來我才知道,王久勝根本不是我們那屆年齡最大的,年齡最大的一個男生是歷史系的,37歲,剛好和他女兒同一年考上了大學(xué)。
時令剛進入仲秋,宣化已經(jīng)冷得不成樣子了。樹們慌忙地脫落了冗贅的葉子,瑟縮著準備過冬了。我們的宿舍四面透風(fēng),進了被窩就不想爬出來。上凍后開始分煤球,生土爐子,宿舍的同學(xué)們輪流值日,一個個都成了看顧土爐子的高手。煤氣中毒是時常發(fā)生的事,1979級一個來自秦皇島的師妹就被一場煤氣中毒永遠帶走了,她是漂亮的,曾被我們班的男生們偷偷喚作“系花”。
我們每月初要分發(fā)飯票。食堂的“主打飯”不外乎高粱米飯窩窩頭,“主打菜”就是土豆了,切絲、切片、切塊、不切,再加上去皮與不去皮,也算是花樣迭出了。我們學(xué)校的食堂不能賣包子,一賣包子就幾乎要鬧出人命。我曾目睹過最精彩的一幕——一個瘦小靈活的男生,居然從售飯口前層層圍堵的人的肩上直接爬到了最前面,伴隨著響亮的叫罵聲成功地買到了包子?!皳尠印彼斐闪艘粋€固定短語,用以形容斯文掃地的慘烈爭奪。
于家屯的女人常挎了破舊的籃子來宿舍區(qū)吆喝:“換——雞——蛋!”我們禁不住誘惑,沖出去問她:“怎么換?”她說:“一件衣服換5個雞蛋?!本陀腥碎_始還價:“6個雞蛋換不換?”女人一指還價者九成新的“的卡”上衣說:“那就你穿的這件?!蔽以靡患肱f的上衣?lián)Q過5個雞蛋,吃的時候,帶著深重的負罪感。
宣化的春天來得晚,“五一”放假時,樹們才有了些許綠意。那天從圖書館回來,竟驚喜地發(fā)現(xiàn)日日路過的兩棵不起眼的樹綴滿了花骨朵!我忙喊姝文來瞧,姝文說:“杏花,你沒見過?”我小心翼翼地撫摸著那一個個花苞說:“我在我姥姥的村子里見過,但沒有仔細端詳過,更沒有摸過。”
眼睜睜看著兩樹花從含苞到盛開,這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就仿佛,它整個兒是你的了,它專為取悅你而開。
記得那時我們剛好在學(xué)先秦諸子散文。講到孔子時,我初識了“杏壇”——“(孔子)休坐乎杏壇之上,弟子讀書,孔子弦歌鼓琴?!蔽野V癡地想,是不是只能是“杏壇”?。俊疤覊辈缓?,因為,桃太妖嬈;“李壇”也不好,因為,李太寡素。嗯,只能是“杏壇”了。
下課的時候,跑到杏樹下,賣力地端詳那跟孔子有著斬不斷的關(guān)聯(lián)的花。
葉紹翁說:“一枝紅杏出墻來?!彼纹钫f:“紅杏枝頭春意鬧。”其實,他們說的都是杏花的蒂。杏花的瓣,是淡粉色的,粉得快要夠到雪了;杏花的蒂,是嬌紅色的,紅得快要夠到火了。這兩樣顏色配在一起,說不出的濃淡相宜。我故意在杏樹下多停留一會兒,等著觀瞻她的“靜落猶和蒂”?!獊砹?!一大朵完好嬌美的杏花“和蒂”擲落,驚人心,動人魄。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