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北魏銀碗中潛藏的宇宙和世界

付承章

發(fā)現(xiàn)與研究

1970年，在山西省大同市南郊工農(nóng)路北側的北魏遺址中出土了一件鎏金銀碗。銀碗口徑8.5、高5厘米。侈口，頸微束，弧腹，圜底。口沿與頸腹交接處各有一道聯(lián)珠紋，兩道聯(lián)珠紋之間施兩道繩索紋。外腹部以四個植物葉作四等分，每一等分中有一圓形徽章式紋樣，徽章內(nèi)飾一半身男性人物像。人物像頭呈側面，朝向為左右兩兩相對，胸部呈正面。闊眼，高鼻，厚唇，大耳，發(fā)呈波狀，頭戴圓帽，頸著聯(lián)珠項鏈?！癡”型領周圍散布圓點紋，上衣兩肩各有數(shù)個圓圈，圈心有點。外底飾同心圓凸線兩道。

同出的還有一件曲沿銀洗和三件鎏金高足銅杯。

關于這件人物紋銀碗的研究，主要觀點有以下幾種：

孫培良先生認為，銀碗上面的半身像服飾與安息朝錢幣上的諸王像基本相同，其面容表現(xiàn)也是采取希臘化的寫真手法，可見半身像所表現(xiàn)的人物屬于號稱“希臘文化保護者”的安息統(tǒng)治集團之一員。而胸部用完全正面的表現(xiàn)手法則是薩珊時代的特點，可能產(chǎn)自于伊朗東北部的呼羅珊。

夏鼐先生則認為這件銀碗應是西亞或中亞的產(chǎn)品，帶有強烈的希臘化風格，但不是薩珊式的。

孫機先生通過和艾爾米塔什博物館所藏5世紀嚈噠銀碗的比較，考證其可能是嚈噠制品。

齊東方先生則指出，銀碗上出現(xiàn)的頭戴圓帽的人物特征是中亞樣式，在嚈噠貨幣上常常見到。

歸納起來，上述幾種觀點均不同程度地提到了中亞文化對該器物的影響。而爭議主要體現(xiàn)在這件人物紋銀碗和薩珊波斯的關系上。需要指出的是，銀碗上的徽章式半身人物像在薩珊銀器中十分盛行，故有必要進行對比研究。

薩珊銀器中的徽章式半身人物像

所謂徽章式半身人物像，顧名思義，是在圓形或近圓形的框架之內(nèi)裝飾一個男性或女性人物的半身像，以突顯主體人物。西方學界多用“medallion”一詞加以表達。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在薩珊銀器中，帶有這種紋樣的器皿共7件。

格魯吉亞的姆茨赫塔（Mtskheta）出土了一件鎏金銀盤，現(xiàn)藏于第比利斯歷史博物館。圓盤內(nèi)心有一圓形徽章，徽章內(nèi)飾一半身男性人物像，面朝右側，胸部為正面。深目高鼻，胡須略呈圓角梯形狀，頭戴高帽，頂部向前彎曲，帽邊飾聯(lián)珠紋，內(nèi)有新月，腦后飛揚一對飄帶，頭發(fā)向后呈放射狀，頸部著聯(lián)珠項鏈，右臂抬至鼻前，三指伸出，手持一物。人物下方環(huán)繞植物葉。徽章外側有四周小圓盤形裝飾，呈同心圓式分布，外凸內(nèi)凹。這件器皿出自一座女性墓葬，與之同出的還有一枚羅馬皇帝瓦勒里安（Valerian，253-260）鑄造的金幣。

格魯吉亞的薩格維西（Sargveshi）發(fā)現(xiàn)了一件鎏金銀杯。杯體口沿下與頸腹交接處施三道聯(lián)珠紋，頸部飾有鳥、獸及蔓藤花紋，外腹部以四個植物葉作四等分，其中兩個植物葉中間各立一鳥，每一等分中有一圓形徽章。徽章內(nèi)分別飾三男一女，其中兩個為薩珊國王巴赫拉姆二世（Bahram II，276-293），另兩個經(jīng)學界判斷分別是他的妻子和兒子。

國王均面向右側，胸部正面。頭戴球形冠，腦后飛揚一對飄帶，頭發(fā)向后挽成球狀，右手抬至鼻處，伸出一指。妻子、兒子均面朝左側，胸部正面。妻子頭戴曲形高帽，右手持一四瓣花。兒子戴一馬頭形帽，腦后有一對飄帶，頭發(fā)向后呈放射狀分布，無胡須，右手持一圓環(huán)。所有人物均戴項鏈。人物下方有植物葉。

美國辛辛那提藝術博物館收藏有一件傳出土于伊朗的銀碗。銀碗內(nèi)心有一圓形徽章，徽章內(nèi)飾一半身男性人物像，面朝右側，胸部為正面，被分成四瓣。螺發(fā)向后挽成球狀，大眼，高鼻，尖狀胡須，戴橢圓形耳飾，頸部著項鏈，肩部有圓形飾，波狀衣紋。人物下方為植物葉。徽章外側有八周小圓盤形裝飾，呈同心圓式分布，外凸內(nèi)凹。

美國弗里爾美術館藏有一件鎏金銀碗，據(jù)說與辛辛那提銀碗一同被發(fā)現(xiàn)于一個窖藏之中。碗內(nèi)心有一圓形徽章，徽章內(nèi)飾一半身男性人物像，面朝右側，胸部為正面，被分成四瓣。螺發(fā)向后呈放射狀，杏仁眼，高鼻，鏟形胡須，戴橢圓形耳飾，頸部著項鏈。人物下方有植物葉?；照峦鈧妊b飾凸棱紋，呈放射狀分布。

一同被發(fā)現(xiàn)的還有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收藏的一件鎏金銀碗。碗內(nèi)心飾一圓形徽章，徽章內(nèi)有一半身男性人物像，面向右側，胸部呈正面。頭戴圓帽，帽后系一對長飄帶，螺發(fā)，大眼，高鼻，尖狀胡須，戴橢圓形耳飾，頸部著項鏈，自肩部向下伸出二條聯(lián)珠帶飾，波狀衣紋。人物下方為植物葉。徽章外側裝飾多道弦紋，呈同心圓式分布。

與上述三件器皿一同被發(fā)現(xiàn)的還有現(xiàn)藏于伊朗巴斯坦博物館的一件銀碗。碗內(nèi)心飾一圓形徽章，徽章內(nèi)有一面朝右側的半身女性人物像。頭戴圓帽，帽上有球狀物，前額飾聯(lián)珠，戴耳墜，長發(fā)分成兩辮，呈放射狀分布于兩肩，頸部著聯(lián)珠項鏈，右臂抬起至鼻前，二指伸出，手持花狀物。人物下方有植物葉?；照峦鈧妊b飾多道弦紋，呈同心圓式分布。

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收藏有一件傳出土于伊朗的銀碗。外側有五個圓形徽章，每一徽章內(nèi)均裝飾同一個半身女性人物像。外底中心一個，人物面向右側，胸部呈正面。頭戴圓帽，上面的頭發(fā)聚攏成球狀，帽后有一對小飄帶，長發(fā)分成四辮，呈放射狀分布于兩肩，腦后系一對長飄帶，耳部戴由兩小珠和橢圓形飾組成的耳墜，頸部著聯(lián)珠項鏈，上衣有橢圓形裝飾。人物下方為植物葉。周圍環(huán)繞四個，每兩個徽章之間用植物葉分隔，人物的面部朝向為左右兩兩相對，胸部均呈正面。

徽章式半身人物像的一個主要特點，就在于用分隔的手法來突顯某一個或某幾個特定的人物形象，故人物屬性至關重要?？v觀前人對大同銀碗的研究，能夠看出他們多數(shù)都是以人物所戴圓帽作為關鍵的出發(fā)點進行探討。這種思路無疑是正確的。圓帽作為頭飾的一部分，更是身份的象征，故理應成為判定人物屬性最重要的標準之一。對于薩珊人物而言尤其如此。正如孫培良先生所言，薩珊銀幣中國王的面部表現(xiàn)不用寫真的手法，不追求逼肖真人的容貌。因此，王冠便成為了判斷國王形象的關鍵，因為每位薩珊國王的冠冕各不相同。類似特點同樣體現(xiàn)在薩珊銀器中，而且身份也并不局限于國王。

魯考寧（V.G.Lukonin）先生曾對薩珊波斯王朝的上層階級作過細致的劃分，第一等級為國王（shahrdaran），第二等級為王子或其他皇室成員（waspuhrakan），第三等級為大貴族（wazurgan），第四等級為小貴族（azatan）。對于這種情況，《北史·西域傳》中也有相應的記載：“波斯國……國人號王曰翳囋，妃曰防步率，王之諸子曰殺野。大官有摸胡壇，掌國內(nèi)獄訟；泥忽汗，掌庫藏關禁；地卑勃，掌文書及眾務。次有遏羅訶地，掌王之內(nèi)事；薩波勃，掌四方兵馬。其下皆有屬官，分統(tǒng)其事?！眱上鄬Ρ戎蟛浑y看出彼此間的一些相似性。

根據(jù)哈珀（P.O.Harper）先生的研究，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所藏的兩件銀碗和巴斯坦博物館所藏的一件銀碗，上面的半身人物像均屬于薩珊第二等級，即王子或其他皇室成員。而主要判斷依據(jù)就在于人物所戴圓帽。

大都會銀碗上的男性人物圓帽后面系有一對長飄帶。飄帶既是薩珊藝術的標志之一，同時也是皇室及神靈的特權與象征，其長度、具體位置、朝向等多有變化，一般成對出現(xiàn)。而另兩件器皿上的女性人物圓帽則有所不同，圓帽上方有球形飾。這種裝飾在銀幣、銀器、巖刻等不同種類的薩珊藝術品中多有體現(xiàn)，且?guī)缀跻恢倍际菄醯臉伺?。由此可見，這兩件器皿上的女性人物身份也應當和薩珊皇室密切相關。

相比之下，大同銀碗上的男性人物圓帽并無這些薩珊式特征，反而多出現(xiàn)在中亞一帶的錢幣、印章、銀器之上。至于此類圓帽具體是否與嚈噠有關，從造型上講，大同及中亞器物中男性人物所戴的圓帽僅扣于腦頂，與孫機先生所論證的嚈噠式圓帽有所不同。由艾爾米塔什博物館館藏嚈噠銀碗及烏茲別克斯坦巴拉雷克（Balalyk-Tepe）嚈噠壁畫可知，出檐圓帽是一種較為典型的嚈噠式圓帽，在薩珊銀器中也有體現(xiàn)（如圖六）。而通過比較大同銀碗與嚈噠銀幣中男性人物所戴的圓帽，可以看出前者的樣式較為扁平，而上面的條紋裝飾也是后者所沒有的。因此，大同銀碗上男性人物所戴的圓帽不一定帶有嚈噠風格。

此外，該銀碗人物頸部的聯(lián)珠項鏈、衣著紋樣同樣表現(xiàn)在了中亞的印章、錢幣之中。而上述7件薩珊銀器的一個共同特點，即徽章內(nèi)的半身人物下方均裝飾有植物葉。這種特點不見于大同銀碗。綜上所述，大同南郊北魏遺址所出的人物紋銀碗可能不是一件薩珊制品，其產(chǎn)地應在中亞地區(qū)。

徽章式人物姿勢

孫培良先生通過對大同南郊北魏遺址所出人物紋銀碗的分析，認為半身像頭部側面、胸部正面的姿勢屬于薩珊式，且不會早于第四世紀。

不可否認，這種姿勢在薩珊藝術中極為常見，但它并不局限于伊朗。在中亞一帶發(fā)現(xiàn)的瑪瑙印章（4-8世紀）上出現(xiàn)了相同的姿勢。據(jù)研究，薩珊器物中徽章式半身人物像的源頭應在伊朗以西。例如，在3-4世紀的羅馬玻璃碗上就有頭部側面、胸部正面的類似形象。而在上述幾件具有同樣人物姿勢的薩珊銀器中，年代最早的一件當屬姆茨赫塔銀盤。根據(jù)同出的一枚羅馬皇帝瓦勒里安于253-260年期間鑄造的金幣判斷，這件銀盤的制作年代也應在這一時間段前后。因此，單憑這一特征還很難對大同銀碗的文化屬性及年代等問題作出明確的推斷。

大同銀碗的復雜性還體現(xiàn)在人物的面部朝向上。由于表現(xiàn)的人物眾多，因此面部朝向不一。這一點在薩珊銀器中也有對應。值得一提的是，薩珊器物中的多數(shù)人物均面向右側，而少數(shù)面朝左側的風格可能與中亞文化有關，因為很多中亞錢幣上的人物形象均面向左側。

有趣的是，在內(nèi)蒙古錫林郭勒盟伊和淖爾M1出土的一件鎏金銀碗上，半身人物像的姿勢與上述器物均有不同。人物頭部并非呈正面或者側面，而是偏向大約四分之三的位置，胸部也同樣如此。這種形式源于由科普特人和拜占庭人起中介作用的希臘風格，后在伊朗、中亞乃至中國等地均有發(fā)現(xiàn)，尤以中亞一帶為甚。伊和淖爾M1的時代與大同南郊北魏遺址大體相同，說明這一時期的多元文化交融現(xiàn)象十分盛行，在人物姿勢上反映出來的細部變化尤為明顯。

結論與余論

綜上所述，大同南郊北魏遺址所出的人物紋銀碗可能不是薩珊波斯的制品，而可能產(chǎn)自中亞。這是因為人物缺乏飄帶、球狀物等薩珊式特征。而所戴圓帽、聯(lián)珠項鏈、衣著紋樣等特征，又均將銀碗的來源指向中亞地區(qū)。但這件人物紋銀碗所采用的徽章式布局以及徽章內(nèi)人物的姿勢與同類型的薩珊銀器的確存在相似之處，或許說明其也應間接受到了薩珊文化的影響，故而不可排除彼此之間文化交流的可能性。而從最能突顯人物屬性的圓帽樣式上具體分析，大同銀碗中男性人物所戴的圓帽也不一定屬于嚈噠式。

2018年6月，在大同市博物館“融合之路—拓跋鮮卑遷徙與發(fā)展歷程”展覽中，展出了一件銀戒指。

它出自2013年發(fā)掘的大同市東信家居廣場二期工地北魏墓。戒指由寶石戒面、銀戒托和銀環(huán)組成，已殘斷為兩部分。寶石戒面上雕刻一半身女性人物像，面朝左側，眼部呈三角形，高鼻，圓唇，圓下巴，戴圓形耳飾，長辮自耳部起分成兩股，戴弓形項飾，胸部略呈正面?？傮w呈徽章式布局，銀戒托邊緣及銀環(huán)處均飾聯(lián)珠紋，極具異域色彩。展覽說明牌上將其冠以“波斯銀戒指”之稱，大概是認為其受到了薩珊波斯銀器中徽章式半身人物像的影響。然而，該女性人物的身上并沒有飄帶、球狀物等明顯的薩珊式特征，反而多與帶有嚈噠風格的中亞戒面和印章中的人物相似。

例如，劍橋費茲威廉博物館收藏有一件瑪瑙戒面，上面雕刻的嚈噠女性人物與東信家居廣場所出就十分類似。戒面出自印度西北部，年代為5或6世紀。又如拉赫曼（Aman ur Rahman）收藏的一件寶石印章（4-8世紀），上面雕刻的女性人物（左）多被認為是嚈噠人。這三件器物中女性人物形象的共同特點是：眼部呈三角形，高鼻，圓下巴，雙長辮分開。由此可見，大同東信家居廣場北魏墓所出銀戒指上的人物形象也可能為嚈噠女性?！段簳の饔騻鳌分杏涊d：嚈噠“自太安（指太安二年，456年）以后，每遣使朝貢”?？梢姳蔽号c嚈噠之通好。故帶有嚈噠女性人物形象的銀戒指發(fā)現(xiàn)于北魏的墓葬之中也就不足為奇了。

需要指出的是，這件銀戒指中所表現(xiàn)出的徽章式半身人物像，在中國出土的這一時期前后的嵌寶石戒指中屬于孤例。遺憾的是，由于具體的出土信息尚未公布，我們無法對其作進一步的分析。但這種裝飾布局在羅馬、伊朗、中亞、中國等地的傳播，似乎多多少少反映了其在當時的受歡迎程度，以及它背后所蘊含的多元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