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浩月
這個春節(jié)過得有些不一樣,因為疫情,全國所有城市的街道都空空蕩蕩,我老家的縣城也不例外。地下車庫封了,縣城周邊的村子開始斷路,高速公路不再允許外地牌照的汽車下來……約翰·多恩說:“沒有人是一座孤島?!笨墒钱?dāng)有些事情發(fā)生時,人真的可以變成一座孤島。
仿佛是一種預(yù)兆,在臨近春節(jié)的時候,靠近腰間那部分的肌肉疼感逐漸消失了,并不曉得此前這疼是怎么來的。
年末最后一天也稱“歲除”,鞭炮聲在窗外炸響,那是古人留下來的“精神遺產(chǎn)”,據(jù)說可以去晦氣以及一切不好的事情。我的肌肉疼痛,或許就是隨著這“歲除”一并被去掉了吧。還有一個可能,是因為去上了祖墳的緣故。在鄉(xiāng)村,遇到身體上的不適,又覺得沒到看醫(yī)生的地步時,恰好又趕上逢年過節(jié),最好的辦法之一是上祖墳,帶上幾刀火紙,讓祖先的墳前燃燒起一些火光,以求心安。
小時候覺得這很可笑,當(dāng)然現(xiàn)在也不信。只是覺得,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心里還是有些踏實。中年人身體疼痛的時候,懶得和醫(yī)生說,不想和家人說,和朋友也不便交流這些,只有默默忍著,忍不住了,去墳前和去世的人說說,反正知道他們聽不到,說出來了,仿佛就不疼了。
六叔在除夕之前的某天,打來視頻電話,說在墳地里找不到我奶奶的墳頭了,手機屏幕里晃蕩著一個個墳頭,讓我來辨認,天快黑了,視頻模糊,我哪兒分得清。我六叔喝醉了,不喝醉這樣的事情他做不出來,上祖墳都是成群結(jié)伴地去,哪有一個人孤零零地去?
他是想他娘了,想到娘的墳前哭一場。小孩小的時候,疼了會找娘,中年了也是。六叔偶爾會跟我說,他的身體里這兒會疼那兒會疼,除了跟他說少喝點酒,我也沒辦法告訴他更多止疼的辦法,總不能一邊吃止疼藥一邊喝酒吧。
春節(jié)的計劃全部取消。去長輩家拜年,和一伙年屆三十、四十的兄弟像少年時那樣結(jié)伴去臺球廳打球,帶孩子去看幾場電影,不分中午、晚上一場接一場地喝酒……往年這些事情讓人累并快樂著,可當(dāng)它們一一從正常的節(jié)日生活里消失時,又是那么地令人懷念。人真是適應(yīng)性很強的動物,躲在自己的房間里,透過陽臺望星空,想人世間的事情,想人的渺小,心,就真的靜了下來。
病毒肉身不可見,可“力大無窮”,它們借助一個又一個宿主,傳播到千萬里之外。它們把人的肺部變成一片蒼白,讓一個健康的人幾天的時間里失去生命。它們是一場下在人血液里的冰渣,讓人恐懼、害怕,在孤獨中獨自枯萎。
2003年“非典”流行,大學(xué)校園里的情侶,被隔離開來之后,只能戴著口罩在鐵柵欄的兩端短暫地聊會天,他們的樣子被拍攝成照片,登在報紙的頭版上。一個傍晚,我從北京的西壩河坐公交車回通州,經(jīng)過國貿(mào)橋的時候,看到東西南北四個方向的大街上,除了一些公交車之外,只有稀疏的一些私家車在緩慢地奔走,寂寞而凄涼。好在路過大望路時,看見一個男生懷抱著一捧碩大的玫瑰花束站在公交站臺,黃昏中他專注的樣子給我留下極深的印象。
疾風(fēng)中的玫瑰,暴雪中的玫瑰,蒼茫大霧中的玫瑰,人在無助的時候想象力很容易被一些美好的事物激發(fā),“好了傷疤忘了疼”,疼痛得再嚴重,人們也會遺忘它,而只選擇性地記得那些讓人眼睛一亮、怦然心動的場景。人的大腦真像是一張揉皺了的紙,在那些折痕當(dāng)中,沉淀著幸福與甜蜜,疼痛與痛苦全部被撫平了。
人不能變成一座孤島,哪怕有了物理上的距離與界線,也需要情感上的鏈接。記得遠去的親人,擁抱身邊的親人,要知道,他們是我們與這個世界最親密的聯(lián)系,一切都不能阻隔。
(編輯 鄭儒鳳 zrf911@sina.com,西米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