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六子
劉云峰是重慶一名出租車駕駛員。今年40歲,如果說,黑夜是悲歡故事的開始,身為長夜班出租司機,他成了很多故事的見證者。
凌晨1點,出租車坐進來一具死尸
每個在深夜坐出租車的人,都是有故事的人。
我叫劉云峰,是一個出租車司機,出生在重慶周邊的農村,父母年邁體弱,老婆是我的高中同學,在超市做促銷員。兒子上初中,小女兒剛上幼兒園。為了多掙點兒錢,2015年,我向老板提出開長夜班。
2017年11月15日凌晨1點,我開著出租車亂逛。雨夾雪,把城市凍得瑟瑟發(fā)抖。當我開到一個岔路口時,一個30歲左右的年輕人攔車。他背著一個老人,身子彎成了直角。老人身穿黑色棉衣,頭戴黑黃相間毛線帽,圍巾蒙住了大半張臉。我停好車,年輕人騰出手拉開后排座的車門,將老人放在座位上。“媽,注意頭!”他一邊說,一邊扶老人坐正,還將圍巾往上提了提,然后自己也坐了進來?!靶值?,去哪兒?”我問?!棒虢?,出了綦江八九公里就到了。”長途!我暗暗高興。重慶市到綦江70公里左右,加上過了綦江八九公里,80公里不到,跑回來剛好交車。
“這么遠?這都一兩點了,恐怕交班來不及了啊?!蔽壹傺b出為難的樣子。老人一動不動,倒是小伙子一臉焦急:“師傅,我們都等了二十分鐘了,您行行好,跑一趟吧。”“那我凈收400塊,過路費你付?!毙』镒铀齑饝恕N覇査麨樯洞蟀滋觳蛔撸f今天家里做酒,晚上加班,所以走晚了。他還叮囑母親說:“媽,今天你就陪姨媽他們,讓我們干就行了哈?!崩先藳]回答,小伙子笑著說:“車上暖和,睡著了?!?/p>
途經一個加氣站,我進站加氣。誰料,等待加氣的出租車排起了長隊。我和小伙子商量,叫他讓老人家假裝病人,一般這種情況加氣站的人都會特殊處理。小伙子點點頭,對他母親說:“媽,等會兒你就睡覺,誰叫你都不要搭理。”老人沒動,喉嚨里“嗯”了一聲,非常沉悶。進了加氣站,我把編好的理由說給加氣員。加氣員點點頭,說老人不要下車了,但小伙子得下來。小伙子去開車門時,老人身子歪了一下,小伙子連忙將她扶正。我不禁暗笑,這母子倆演得真像!
加完氣,夜車飛馳,小伙子剛開始還和我說說話,可到了綦江,他漸漸沉默。農村沒有路燈,車廂里也漆黑一片,我有些不安。坐在后排的老人,我到現(xiàn)在,就沒看到過她的全臉。她真是小伙子的母親嗎?萬一是個男人呢?這樣一想,我的后背不禁滲出冷汗。
“兄弟,還有多遠?。俊蔽覇??!熬颓懊婺莻€路口?!蔽易屑氁豢矗懊婀嬲局脦讉€人,地上還放著一塊木板??吹杰囎拥臒艄?,幾個人都走到路中央。一個中年男人點燃了一掛鞭炮,旁邊的中年女人點著了香燭紙錢,噼里啪啦震響夜空。我停下車,幾個人圍上來,將后座的老人抬下來放在門板上,有人拿了一塊白布,將老人從頭到腳蓋了個嚴實。直到小伙子過來給車費,我才回過神來。這位老人去世了!
“師傅,謝謝您!”他遞給我?guī)讖埌僭筲n,“這是600塊。多的是我感謝你的?!蔽覒嵟耍骸斑@不是錢的問題,我這是出租車,是裝活人的!你居然讓我大半夜裝尸體跑那么久!”一個中年女人拿了一條紅布走上前,拴在出租車的倒車鏡上。她求我原諒,說小伙子父親死得早,從小和母親相依為命。他是建筑工人,一個月也就五六千塊錢。半年前,母親檢查出尿毒癥。他把母親接到城里大醫(yī)院治療,結果還是人財兩空。昨天晚上老人知道自己不行了,她怕被火化,囑咐小伙子一定要將她送回老家。老人去世時,小伙子怕驚擾了醫(yī)生,母親會被火化,這才把母親的遺體偷偷背了出來。為了不被發(fā)現(xiàn),他背了一兩公里才敢叫車。
我疑惑地看著小伙子:“可在加氣站的時候你叫你媽裝病,我明明聽到你媽答應了啊!”小伙子搖搖頭:“那其實是我在答應?!彼蝗还蛳孪蛭铱钠痤^,我連忙扶他起來。我退了他200塊錢,坐進駕駛室?;貋淼穆飞?,我一直覺得背后涼颼颼的。
夫妻冷戰(zhàn),出租車上邂逅一段“艷遇”
2018年春節(jié)前,我和老婆開始了冷戰(zhàn)。因為我過年不準備陪她回娘家,她說我冷落她、不關心她,還說我在外面有人。矛盾頻生,我們之間的話越來越少。她上她的班,我開我的車,婚姻幾乎走到了盡頭。
2018年10月1日晚上12點左右,一個20多歲、身材單薄的矮個小伙攔下了我的車,要去竹海。他穿著一身老氣的西裝,系著領帶,手里捧著一束紅玫瑰。我報出350塊的車費,小伙子同意。透過后視鏡,我看到小伙子皮膚黑黑的,頭發(fā)也油膩膩的,坐在那一直搗鼓玫瑰花。下了高速,小伙子說:“那就是茶山竹海。”
按照小伙子的指點,我將車拐進一條泥巴路。他在手機屏上按了一通,抬起頭說:“再往前點兒,嗯,就這兒停?!蔽乙豢矗@里一大片竹林,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小伙子打開車門,就要往竹林里走。我連忙叫住他:“兄弟,車費還沒給我!”他轉頭回來:“大哥,等我一會兒,等會兒我還要回城。”“等多久?”“一個小時?!币娢殷@訝的樣子,他又連忙改口:“40分鐘?!薄安恍胁恍?,你把這一趟車費先給我?!毙』镒营q豫了,他怕把車費給我了,我不等他,于是提出把手機押在我這里。我看手機挺新的,點了點頭,告訴他,還得再加200塊。他不耐煩了:“好好,都依你!”說完就往竹林沖。
順著他沖過去的視線,我看到車燈盡頭站著個年輕女孩子。小伙子跑到剛才那女孩站著的地方,回過頭來示意我關車燈。我關了燈,黑暗像一塊巨大的黑綢,將我和出租車越裹越緊。我每隔幾分鐘就要看一次手機,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兒。
過了大概40分鐘,有人來敲車門。我啟動馬達,打開車燈,發(fā)現(xiàn)窗外站著兩個人。一個是坐車的小伙子,另一個就是我剛才看到的女孩?!皟蓚€?”我問。小伙子看著女孩,沒回答。女孩兒搖搖頭,抽泣了一聲。小伙兒這才轉過頭對我說:“一個?!蔽医行』镒由宪?,小伙子叫女孩兒先回去,女孩兒又叫小伙子先上來,兩人推來推去。我說:“再不回去交車都晚了!”小伙子這才上來。倒車時,女孩兒暴露在燈光下。我發(fā)現(xiàn)女孩頭上有干枯的竹葉,衣服上也是。再看后視鏡,小伙子的西裝也皺了,還沾了泥巴和枯葉。我不禁暗笑。
上了高速,我對小伙子說:“你可真夠卑鄙的!”小伙子連忙解釋:“師傅,不是你想的那樣。”他說:“她是我女朋友,我們是自由戀愛,雙方家長也同意。原本打算這個國慶節(jié)就結婚的,可是她父母要我給12萬彩禮,否則就不要結婚。我父母拿出所有積蓄,還借了五六萬,才湊了18萬給我們買了房子,哪里還拿得出這12萬彩禮!”“那你今晚找她的目的,是生米煮成熟飯?”小伙子點點頭:“嗯……算吧。她爸長期喝酒,喝醉了就打她媽。本來我倆可以一起逃出來的,可她擔心她媽?!毙』镒诱f這是他們商量很久的主意,只要生米煮成熟飯,她父母不答應也不行了。
一番交談下來,我對他再沒了最初的成見。不管怎樣,他們是真心相愛的。我想起和老婆戀愛那會兒,也是排除千難萬險在一起,現(xiàn)在怎么過得吵吵鬧鬧?這樣一想,我反而有了挫敗感。
除夕夜,晚上11點。我在一家酒吧門口接到一位美女,身材高挑、長得漂亮。美女說自己喝高了,想坐車出去兜兜風,隨便我往哪兒開。我?guī)呱狭思t綠燈很少的濱江路。
閃爍的霓虹從車窗外照進來,加上美女濃郁的香水味,給車廂增加了不少魅惑感。我瞟了一眼后視鏡,發(fā)現(xiàn)她也正看著我。我笑了笑:“大過年的不和家人團聚,你怎么跑出來喝酒???”“你不也一樣嗎?干嗎不在家陪老婆孩子?”聽到這話,我心里不是滋味。美女見我不說話,從后排伸過頭來:“咋了?和媳婦兒吵架了?”我搖搖頭。美女繼續(xù)追問:“離了?”我嘆了口氣:“哎!這離跟沒離都差不多了。”聽我這么說,美女滿意地坐回座位上去:“嗨!瞧你這樣兒,好像沒女人就過不了似的!結婚是墳墓,離婚才是解脫!”
“你離過婚?”我問?!皩Π?!何必在一棵樹上吊一輩子呢?這世上又不是沒男人!”“你怎么肯定今后能遇到更好的呢?”我問。她突然從后排湊過來:“我覺得你就很好啊,挺有男人味兒!”我臉上一陣燥熱,趕緊躲開,“坐好坐好,轉彎兒了?!泵琅斐龈觳怖p住我的脖子:“你在怕啥?不是都要離婚了么?”我一腳剎車停在路邊說:“美女,你真是喝多了!住哪兒?我送你回去!”她抿嘴一笑,笑得人渾身麻酥酥的?!昂冒?,隨便你選個酒店就成。”我找了個最近的酒店停下車,“就這里?!彼f好,打開車門就要走。我叫住她:“美女,車費還沒給呢,72塊。”她轉身回來,趴在車窗上:“錢我沒有,你要是想的話,咱們睡覺來抵扣行不?”她邊說邊拉開車門。
我嚇得不輕,雖然我跟老婆冷戰(zhàn)很久了,但沒離婚之前,我可不想出軌??粗菑埦碌哪?,我突然感到惡心。我猛踩一腳油門,車費也不要了。回到家,已近凌晨4點半。我走進廚房,揭開鍋,端出熱氣騰騰的飯菜。那一刻,我突然想起,自從我開始跑夜車,鍋里的飯菜一直是熱的。我輕輕推開臥室門,見老婆側臥著躺在床上。我走過去,幫她拉了拉被子。
除夕夜,有個窮得只剩下錢的男人
為了多掙錢,2019年過年我沒有回老家。老婆自己帶著倆孩子乘長途大巴回老家了。
這年除夕夜,聽新年鐘聲的人都涌到了解放碑。鐘聲過后,就是出租車業(yè)務最好的時候。初一凌晨3點左右,外出湊熱鬧的人們幾乎都回家了。我也打算早點交班。當車開到一個立交橋下時,一個中年男子突然從橋墩下面躥了出來,我連忙猛踩剎車。要不是大過年的,我非罵他找死不可。沒想到他直直地走過來,拉開了車門坐進來,一股酒氣塞滿了整個車廂。
“兄弟,不好意思,我要交車了?!蔽艺f?!安皇沁€沒交嗎?”他很不耐煩。我確實還亮著等客燈,只好問他:“去哪兒?”“隨便!”他說完,就閉上了眼睛。我懶得搭理他,一踩油門,就朝著最近的治安亭駛去。遇到無賴和酒鬼,只有見到警察他們才能老實。我把車停在一個治安亭的馬路邊,對他說“到了”。他睜開眼睛,打開車門,從包里掏出一疊大紅鈔票扔在座位上,轉身就走。這是怎么回事兒?我連忙叫他,可他徑直上了人行道。我急了,趕緊拉了手剎追上去。我一邊將他拽住,一邊把錢遞給他:“給,你的錢掉了!”他突然咆哮起來:“干嗎?是不用收車費嗎?”我說不是,車費就一個起步價。他更憤怒了:“當小費不行嗎?我有錢,就不能爺一回?”他邊說邊往前走。看他那穩(wěn)健的腳步,雖然喝了酒,但絕對沒醉。我再次上前把他攔住,把錢遞給他,他把手一揚,大紅鈔票像雪片一樣撒了一地。他瞪著眼睛沖著我喊:“總該行了吧!”我本來不想再管他,但想想他是在我車上發(fā)的神經,只好把語氣緩和下來,邊蹲下?lián)戾X邊對他說:“大哥,你這大半夜的是要上哪兒去呢?咱回車上說吧,外邊挺冷的?!彼D了頓,轉身回了車上。
我們都沒說話,沉悶一會兒后,他突然傷心地哭了:“錢是個什么東西?啥都買不到!”從他斷斷續(xù)續(xù)說的話中,我才了解到這是一個窮得只剩下錢的男人。7年前,他帶著老婆去了南非做鉆石生意,連父親去世都沒能回來。5年他掙了2000多萬,也就是在第5年,他的老婆因為生孩子難產,一尸兩命。他把老婆和未出生的孩子的骨灰運回國。原以為隨著時間的流逝,心里的傷痛會慢慢愈合,可他說:“這兩年,我眼前全是她的影子,挺個大肚子望著我笑,一眨眼她就不見了。”他大哭起來,脆弱得像個孩子?!拔覀冸S便轉轉吧!”我拍拍他的肩膀,啟動了出租車。
那一夜,我開著出租車游遍了城市的大街小巷。天快亮的時候,他終于睡著了。我給我的對班發(fā)了微信,說現(xiàn)在外面沒法交車,白班的份子錢我交了,另外補貼他300塊。我也困了,從加油站出來,把車停在一條偏僻的路邊,趴在方向盤上睡著了。醒來時上午10點,男子已經走了,座位上放了一沓鈔票。一數,整整2000塊。正月初六,我買了禮物,回了老婆的娘家。
老婆興沖沖地從屋里迎出來,跟著她出來的,還有一個漂亮得耀眼的女孩子。她看著我:“姐夫好!你忘了?我還搭過你的免費車哦!”我的臉頓時紅到了耳根,這才想起眼前這位是那晚在酒吧門口搭訕的美女。老婆笑著說:“現(xiàn)在,我知道你對我忠貞不渝了。”天哪,我被老婆考驗了?!原來,老婆和我冷戰(zhàn)的原因是我一回家就睡覺,她以為我有了外遇,又找不到把柄。這個美女是老婆的小表妹,一直生活在國外,我沒見過。上次也是出差到重慶,幾天就回去了。倆人都說那是巧合,否認試探我,我窩了一肚子氣,想大罵老婆,可看到她溫熱的眼神,我還是忍住了。
開飯了,小表妹幫著端菜擺桌子。雖然她一臉開心,但看得出她其實是個文靜姑娘,那天她的演出怕是顛覆了自己。團圓飯很熱鬧,我們舉起酒杯,歡聲笑語填滿了整個院子。小女兒鉆進了我的懷里,兒子也拉起了我的手,幸福感油然而生。我想,不管是我還是我的那些乘客,都會好好活著吧……
編輯/王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