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梅
從無盡夏說到了雞蛋花,一種熱帶的花,那么就從雞蛋花說開去吧。
———所有的寫作還都是一種紀念,我手機相冊里存了大量沒舍得刪去的照片,竟然都和花和樹有關(guān),大多是行游中的驚鴻一瞥。2018年11月在海南博鰲看到的一樹樹雞蛋花,開得靜美清雅,暮靄細雨中,悄立在圍繞海邊賓館蜿蜒開去的草坡上,雨滴落在粉紅鵝黃和白凈的花瓣上,少女般楚楚惹人愛。我從地上撿起一朵落花,又一朵,和在枝頭上一樣的潔凈幽香。雨越發(fā)地密起來了,一抹抹鵝黃花心里蓄滿了晶亮水鉆,我確然轉(zhuǎn)身……我知道,我和她,早已心意相通。
也是在11月,2017年越南胡志明市,統(tǒng)一宮側(cè)殿的墻外,我遇見了兩棵修長端方的雞蛋花樹。第一次邂逅這么秀美這么舒展的花樹,我呆立樹前仰看,天空湛藍,高墻白凈,雞蛋花樹無論哪個角度看都美得舍生忘死。虬結(jié)的枝干彎折著,葉子快要落盡,一朵一朵的雞蛋花停在枝頭,竟然純潔天真!明明虬枝滄桑,卻映出少女一樣的裊裊婷婷———胡志明市街頭穿白紗長裙的美少女也這表情。
在兩棵花樹下站久了,同行的友人覺得不可思議———竟然、竟然你無視更該知曉的他鄉(xiāng)歷史,卻對花啊樹的這般上心,可見你多沒出息!唉,朋友可沒這么說,只是我自己忍不住腹誹。實在,我對花樹的喜歡也太缺少植物學(xué)家的博聞通識了,甚至還總記不住它們的科屬學(xué)名。比如眼前的雞蛋花樹,我其實知道的并不比花下走過的旅人多,可是站在它面前,我忍不住要蹲下身,撿起一抹明黃色,腦海里翻出高更在大溪地島愛過的那些女子,耳邊總漫不經(jīng)心插著這樣的一朵朵雞蛋花,很風(fēng)情很熱帶,卻又如少女般明媚鮮亮———我兀自過濾了熱帶島嶼那鋪天蓋地的豐沛蔥蘢和暑熱難當。
有個詩人說:“每座城市都有自己的氣味。她嗅得出哪一個是剛進來的陌生人?!边@個“她”,說的是城市吧?而我如果是那個陌生人,那一刻,站在花樹前,我也嗅得出這座城市的氣味。
那天深夜從北京啟程,六小時二十分鐘后抵達胡志明市,當然我更愿意叫它西貢。機場出來,整座城市還在濕霧籠罩的晦暗里。我們就在機場外的廊道椅上稍坐,成排的椰子樹姿影瞳瞳,感覺跟南寧民族大道和香港西貢街巷很相像,熱霧的氣息裹挾著東南亞的濡濕和植物蓊郁的綠撲面而來。沒有雞蛋花迎候,卻有好大一捧斑斕奪目的熱帶蘭。散文家劉亮程眼尖心密,說有六種顏色,正好對應(yīng)我們此行的六人。入住西貢勝利酒店后,小說家葛水平將這大捧蘭花分成六份。我手機里還能翻出我那一份插在玻璃水杯里的鮮嫩黃璨和朱紅天青雪白,跟雞蛋花一樣的明亮。
順手微信拍照識花,原來這大捧花是七彩洋蘭,竟也是“安靜美少女”,花語為歡迎、祝福、吉祥和純潔,是熱帶和亞熱帶花園里的精靈———嘿,說的不就是雞蛋花嗎?我莫名對一座城市的感應(yīng),竟在一朵花面前“昭然若揭”。手機里剛巧讀到一句話:“城市空間里的兩個基本地理坐標,除了樹,就是路。一個用于經(jīng)過,另一個也用于經(jīng)過。路有多老,樹就有多深。”能出此言者,是深度愛樹人無疑了??墒牵芙腥藷o奈的是,多少城市恐怕很少有樹的身影了。樹在城市里已是很瘦小很微弱很象征,龐大堅硬密集的建筑群卻雨后春筍般拔地而起,呼應(yīng)這建筑群的,是浩浩蕩蕩新架設(shè)的通衢大道,城市天際線蒼茫成了擠擠挨挨的樓盤叢林。沒有了樹,路寬闊敞亮卻也孤單寂寞,每一天的經(jīng)過,等同于每一年的經(jīng)過,路看著車來人往,兀自老去。
然而2017年在西貢和河內(nèi)的街頭,我切切實實感受到了風(fēng)吹草木動的怡人景象,手機翻出拍下的越南行草木世界:
羅勒,九層塔,青木瓜,番石榴,百香果,鱷梨,木薯,蘭撒果,蓮霧,青檸檬,朝鮮薊———寶塔狀蓮花瓣的一個個堆疊在集貿(mào)市場的塑料桶內(nèi),起初以為是釋迦,不知是怎么個吃法;一種蝦球穿在香茅尖梗上,蝦球肉有了草葉的清香;紅曲米伴花生碎粒吃;木薯、番石榴和削成一條條脆青的芒果,酸中帶甜;清湯牛肉米粉加香料自己調(diào)味,不知深淺添了兩勺子辣醬,那股麻和辣直沖頭頂,眼淚鼻涕瞬間奔涌,頭皮都要炸開了……
街上到處是摩托車大軍,密密匝匝,水泄不通,小汽車和行人只能小心翼翼夾在其中穿行,綠燈亮起,轟鳴般的呼嘯聲帶起團團焦煙彌散在路旁芒果樹椰子樹雞蛋花樹的綠蔭里。一場暴雨說來就來,急促又盛大,摩托車風(fēng)一樣飄過,燠熱昏沉的氣息很快被大雨澆個透,雨水洗刷過的路面大開大闔,仿佛重生。眼前一切水亮生動,讓人對前一刻的暑熱難當既往不咎。
浙江龍泉的女孩金芷同看過我的書,還曾為我的散文集《辛夷花在搖晃》寫過一個長長的讀后感和“續(xù)集”,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當年她父親通過博客找到我,發(fā)來女兒的作品。幾年間,女孩跟著爸媽來上??床“菰L我,不記得在那幢延安中路老大樓我們文學(xué)報的寒舍見過幾回了。這一次,女孩爸爸又帶了女兒來上海六院復(fù)查,約了中午到我報社一見。我們已搬了新家,威海路報業(yè)集團的41樓,女孩突然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父親相伴其后寬然而笑。
忽而少女初長成,我眼前一亮,女孩個子拔高了變漂亮了,一襲粉色針織長衫套在粉色系花葉長裙外,簡直就像一棵初開的櫻花樹,文文靜靜的月長臉,低眉頷首,依舊怯怯地喊我一聲“陸老師”,但這小聲音里有了親切可信賴的表情———連聲音也似櫻花一樣淡淡的輕輕的,一絲微風(fēng)拂面的柔軟和清甜。櫻花也是少女樹,暈染著夢幻般的表情。
我?guī)诰庉嫴扛魈幙?,門墻上的作家題詞、文學(xué)長廊,透過寬展敞亮玻璃窗看到的成片老洋房醒目屋瓦頂,難得一見晴朗日,眼前東方明珠和金茂大廈、上海環(huán)球金融中心、上海中心大廈直插云霄。女孩在我的書架前駐足,我們聊起天來,感覺這個櫻花一樣的女孩真的是長大了,才念高一,卻看過不少書,很多的作家她都會心。于是隨她自己看,一盞茶的時間,她挑了遲子建的《北方的鹽》,北島的《青燈》,村上春樹的我還沒拆封的一本新小說。我又送她我們的作家周歷和文創(chuàng)日記本子,她很悅?cè)坏亟酉?。女孩爸爸說:“同同讀書成績很好,學(xué)校也是重點高中,只是現(xiàn)在學(xué)業(yè)太緊了,連看書時間都沒有,同同很想課間看看,老師都急……”女孩聽著,定然無謂的表情,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這表情也是櫻花一樣的。
這天是三月八日,“女孩節(jié)”才過,“女神節(jié)”又熱熱鬧鬧地在手機里刷屏,而我卻當真逢著了一個櫻花一樣的女孩。此刻她靜立書架前,跟我說她其實更喜歡“社科”———我以為她會說“文學(xué)”或者“藝術(shù)”,問她為什么,她惜字如金并不多說……心里翻騰起一個念頭,假以時日,這個櫻花一樣的女孩會長成什么樣子呢?祝福她孱弱的身體盡快好起來,向著蓬勃郁綠、刷著陽光的夏天走去。
同事辦公桌上每日有鮮花。這一周是日本豌豆花和雀梅。淺紫皺瓣的豌豆花鮮嫩得可以直接入水粉畫框,波浪形花瓣輕盈似蝴蝶,也像維多利亞時代女孩們的衣裙花邊,我覺得它的花語就該是“少女的夢”。剎那照見,那感覺心儀已久的柔軟。
網(wǎng)上查了下,完全呼應(yīng)我的感覺———豌豆花早就在歐洲有三百多年的栽培歷史,很多古老的花卉圖譜和經(jīng)典畫作里都有香豌豆的身影,而且總和女孩兒一起出現(xiàn),當真是花仙子。香豌豆原產(chǎn)意大利,來自美麗的西西里島,到了日本,也成了宮崎駿工作室中的花。在《千與千尋》里,少女千尋手中握的就是一束香豌豆花,成為離別和回憶的象征。香豌豆花雖纖細嬌柔,卻也要承受永遠的別離。它的花語就是“永遠的離別”。人生如果拉長了看,我們每一次的成長不就是一次次的別離,一次次和時間的告別嗎?
還有一種水藍色的葡萄風(fēng)信子,也是少女花。小小的花穗頭,開出的風(fēng)信子迷你得很,一串串葡萄籽粒大小的鈴鐺花,像是給拇指姑娘住的花房子。
好看又清雅的花,都是童話里的美少女,夢幻般的表情,我見猶憐。所有和美有關(guān)的事物,都叫人一見傾心。因這一剎那的照見,會給我們美的一擊,就像是喚醒和棒喝,接近于禪和哲學(xué)。精靈一樣的葡萄風(fēng)信子,是池塘的漣漪。這種水藍色小鈴鐺,還有個有趣的名字,叫亞美尼亞藍壺花,天門冬科下的一個屬,廣泛分布于歐洲、北美、西亞,早春開。
選自《西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