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張宏的山水畫解析

鄧述江

摘要：明末張宏承繼吳門畫派，遠追古法，師法造化，始終堅持寫生創(chuàng)作，開創(chuàng)自己的繪畫語言，開啟了寫生主義先河。張宏傾向于描繪特定的實景，以之取代傳統(tǒng)山水畫的形式、造型與布局，創(chuàng)作出超凡脫俗的具象山水畫，留下了很多具有傳統(tǒng)文人畫特性的寫實山水畫。他常用的鳥瞰俯視構圖，更是罕見。他的畫作實現(xiàn)了形與形上追求的共存，畫法與作品太過超前，在當時無法得到公正的評價。因美國學者高居翰的大力推崇，得到國內外專家的高度贊譽，在國際上被稱為是十七世紀最偉大的山水畫大師。

關鍵詞：寫生主義;人化;山水畫;大師

張宏（1577—？），吳縣（今江蘇蘇州）人，40歲時官至荊州知府，為官清廉。1622年從福建辭官回到故里，自開町畦，研習書畫，寫生創(chuàng)作，開啟了寫生主義的先河。晚年隱居山林，據說92歲尚健，仍在作畫。

1首創(chuàng)實景山水新畫風

張宏首創(chuàng)的實景山水畫深遠高逸、山石有情、流水有聲，在視覺上給人清新、自然、真實的感受。他為山水畫注入了靈性，使人身臨其境、恍若跟前。如《吳中勝覽》冊頁，共十幀，為實景寫生，畫的是蘇州著名的十景。每幀上有一首名士題詩，他們分別是文震孟、文震亨、董其昌、申用懋、范允臨、薛益、陳繼儒、陳仁錫、陸廣明、魏時中。這十景現(xiàn)在都能找到，分別是虎丘塔夜景、玄墓山圣恩寺、蟠螭山太湖春景、天平山夏景、光?；⑸?、支硎山春景、胥江晚霞、靈巖山雪景、天池山、石湖行春橋?！对街惺啊芬彩瞧溆螝v寫生后再創(chuàng)作出來的實景山水畫，是張宏突破傳統(tǒng)形式的典型。圖中采用了古人從未用過的奇特構圖方式，以圖畫報道的形式真實地將越中景色展現(xiàn)在人們面前?！吨箞@圖》冊，二十幀，作于1627年。是張宏先對著園林大量寫生，再精心創(chuàng)作的。最為奇妙的是此冊中有十四幅是從不同視角畫的同一座園林。這十四幅畫被編印在園林工具書《園綜》的卷首，作為園林建筑的附圖。

我們從畫作中能清楚地看到張宏高超的寫實水平。從作品看，張宏是先寫生后創(chuàng)作。他勇于突破前人，帶著畫筆走進大自然，把寫生當作作畫的基本形式，留下了一批精湛的寫實山水畫。美國著名教授高居翰說：“張宏所關切的是客體世界中表象的美感，使之具象山水達到了無與倫比的極限?！?/p>

《游戲雜技圖》《擊缶圖》等則是反映當時下層人民生活的人物畫，這些寫意人物畫用筆率意簡放，線條迅疾多變，構圖疏朗，輪廓分明，筆簡形具，皆具天然逸趣，堪稱經典，其畫法類似今天的人物速寫。從畫面內容和畫中人物可以看出，張宏有著孩童般純真的心性。其實，這也是他為畫山水做的準備，體現(xiàn)了張宏職業(yè)畫家的素養(yǎng)與敬業(yè)精神。張宏習慣性地將寫意的人物恰當?shù)剡\用到山水畫中，在茂密蔥郁的山林中或曲徑通幽的山路上隱現(xiàn)著幾位樵夫、路人或者游客，為山水增添了靈性，讓畫面有了鮮活的生活情趣。張宏的人物畫是他大量寫生人物素材中留存下來的精品，是故宮博物院重要的古代繪畫藏品之一。

張宏的作品給筆者的第一印象是吸納了一些西方的新文藝思想，從繪畫呈現(xiàn)的視覺本位增強了山水畫的科學性。他能欣然辭官做隱士，便是徹底放下了名利，純粹是為了寄托思想、情感而潛心繪畫。所以，他選擇在承繼吳門畫派的基礎上走向自然，走進生活，以虔誠的心態(tài)觀察自然，研究山石樹木人物的造型和畫法，堅持寫生，開創(chuàng)了實景山水新畫風。

明末時在董其昌“南北宗論”的強大影響下，復古思潮盛行，畫壇主流便是以摹古為主，注重筆墨的來源，構圖布局沿襲古人。清代時“四王”對畫壇的影響深遠，都在一味追慕傳統(tǒng)筆墨。再加上傳統(tǒng)國畫理論本身缺乏從視覺藝術形象的呈現(xiàn)方式也就是從山水畫本體的角度去進行品評，一味追求抒情曠達的心境，甚至是“得意忘形”的自娛。而張宏寫生創(chuàng)作的寫實山水畫在當時太過超前，在此前絕無實景寫生創(chuàng)作之說，這讓張宏在當時并沒有很多追隨者，文獻中也只有少量的記述。如《國朝畫征錄》中記載：“張宏，字君度，號鶴澗，吳人。工山水，蒼勁雅秀，蕭疏淡遠，吳中學者都尊之。余當見其《滄浪漁笛圖》《松柏同春圖》，不讓元人妙品?！彼{瑛、謝彬在《圖繪寶鑒續(xù)纂》卷二中說：“筆墨蒼古，丘壑靈異，層巒疊嶂，得元人法。石面連皴帶染，樹木有學堂氣。寫意人物，神情浹洽，散聚得宜。”

2據實造型，人化創(chuàng)作

從現(xiàn)存的作品看，張宏的山水畫宗法沈周、文徵明，上追米芾、董源、巨然、李成、郭熙、李唐、夏圭及元四家，近學戴進、吳偉，其傳統(tǒng)功底非常深厚，所以，張宏在寫生創(chuàng)作中能得心應手。1613年，張宏攜友赴石屑山游玩，在寫生中根據山石、樹木、建筑的特征施以相應的技法，畫出能代表其屬性的形。在創(chuàng)作中進行人化處理完成了《石屑山圖》（圖1）。張宏雖然沿用了吳派構圖形式，畫面順著狹長蜿蜒而上的一條河谷發(fā)展，但并沒有按照傳統(tǒng)樣式化的造型來布局，而是以俯瞰的視角剪切了石屑山的浩大場景，有效地將畫面內容拓展到了畫外，達到了畫面有限、場景無限的效果。在技法的處理上，遠處的樹叢、竹林，以點的有序排列給人以石屑感和漸變的秩序感，與其后的山坡融為一體。近、中景的樹依據樹的形、質用點勾法完成，具象而形美，形成從近到遠、由濃到淡的空間感和近大遠小的透視感。幾處點綴有遮現(xiàn)的房屋和活動的人物的大小和位置都較為恰當，絲毫沒有影響畫面的整體感，反而更增添了畫作的生活之美。閑適的村民和路人讓畫中充滿了快樂與情趣，多了一點民間藝術的淳樸，體現(xiàn)出張宏平和、愉悅、自足的心態(tài)，是真正現(xiàn)實版的“世外桃源”。《石屑山圖》畫面內容十分豐富，如同現(xiàn)實寫生真景，但又非常具有藝術性，是人化后意境深遠的自然美景。

張宏的實景山水一開始便以自己的方式打破了傳統(tǒng)模式，弱化了墨色，用渲染的手法加以烘托。他在《句曲松風圖》中的渲染融合了水彩畫法，山頭和樹干的留白似版畫的技法，各自代表著不同的含義，且具裝飾性，形成了自己的繪畫語言，將寫生的真實與造型充實到文人畫，形成了氣韻生動、典雅高貴的畫面，發(fā)展了傳統(tǒng)山水畫的表現(xiàn)技法，進一步豐富了傳統(tǒng)山水畫的表現(xiàn)力和感染力。

張宏在《石屑山圖》《句曲松風圖》《棲霞山圖》等作品中采用了新的自然透視法和自創(chuàng)的、刻畫自然形象的新技法，通過短筆觸的精細刻畫和細膩的色彩渲染，真實地再現(xiàn)了充滿生命活力的、藝術化的自然山水，畫面似有光影和明暗之感。

《棲霞山圖》（圖2）中的一些細節(jié)更能讓我們看出畫家的手法。如寺廟，張宏在畫中只畫了廟門的局部，而且明顯是按照遠近比例縮小的。他用短觸的細致筆法繪寫樹木和竹林，處理山石土坡時連皴帶染，筆墨蒼潤，設色豐富淡雅。構成繁密又氣脈通暢，使得畫面清新幽謐、古韻盎然、虛實相生、靈動而富有神采，呈現(xiàn)出真切自然的生活情味與藝術魅力。

3形與形上，追求共存

張宏的寫生并沒有摒棄傳統(tǒng)，而是選擇了走歷代大師取得成功的同樣的路徑，那就是在傳統(tǒng)的基礎上發(fā)展自己。通過寫生塑造真實的形，通過形上的追求創(chuàng)造空靈清曠的意境，畫面清新典雅，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具象山水畫風格。

《棲霞山圖》是以南京郊外的棲霞山為主體而創(chuàng)作的。在此畫中，張宏先研究寫生對象屬性，找準各物的造型。創(chuàng)作時采用俯瞰的視角，運用“焦點透視”，突破傳統(tǒng)“三遠”的布局模式，以個人獨特的審美思考，將如此大的場景進行壓縮，精心設置成條幅畫面，巧妙地把寺廟和千佛巖藏于濃密的樹叢之中，一條蜿蜒曲折的山徑自下穿越而上，幾位上山的路人情致悠然，把觀者的視線引向深遠，遠處的樹木按照透視規(guī)律排列，既加強了空間的縱深，又有紀實般的真實，還有裝飾韻味，這樣既有形，又有形上之意。畫作既呈現(xiàn)真實，又超凡脫俗，確為一幅有思想、有文化的、典型的實景山水畫。引得乾隆皇帝兩次行筆御題，鈐有多方皇家鑒藏印。

張宏的畫作雖然迥于傳統(tǒng)山水畫法，突出了真實景物的形，但仍有傳統(tǒng)的筆墨技法和文人山水畫常有的深邃悠遠、高古典雅的詩畫意境，同樣有著較為豐富的情思遐想空間，寄托思想情懷，這便是形上的追求。

《西山爽氣圖》（圖3）是浙江省博物館的鎮(zhèn)館之寶，張宏晚年用一個多月才完成這一長卷，描繪的是蘇州西山的夏景。從題跋上得知，張宏是在借鑒古人，通過全神貫注地繪畫來忘掉夏日炎熱的煩惱，似乎能感覺到他作畫時的樂趣。畫中的老者可能就是自比，以此來表達自己舒暢的心情，讓看畫的人分享他的快樂。如題中曰：“覺白云穿樹翠峰漾波，穎下涼氣颯颯襲人?！?/p>

在構圖上，張宏把傳統(tǒng)的平遠法與新的透視法結合，增強了畫面的縱深感。畫面視野開闊、氣勢恢宏，且構思巧妙，使觀賞者的目光在畫面上能夠沿著起伏的山巒丘壑，一直深入到每一個可以到達的地方。縱覽全畫，樹叢掩映，屋舍隱現(xiàn)，意境幽深，氣韻清爽，筆墨靈動秀潤，細致中透著灑脫，真實中涵著文化，是山水畫的極品。正如高居翰先生所言：“張宏的具象山水透視感極強，且能將稍縱即逝的動態(tài)描繪出來，與西方的印象派畫法不謀而合，這是中國古代畫家最令人欽佩的地方?！?/p>

《華子岡圖》（圖4）是張宏1625年所作，取材于王維《山中與裴迪秀才書》的一段詩文，寫輞川別業(yè)二十景中華子岡的夜景。畫中的樹石皴擦短促，韻律節(jié)奏明顯，意境蕭瑟冷寂，正是詩中所說：“上下華子岡，惆悵情何極?！?/p>

《劍閣圖》（圖5）既寫實又有創(chuàng)意，更有現(xiàn)代感，顯眼的“Z”字形道路將畫面縱深推向深處，直至左上角邊緣的劍閣大門。寬敞的道路、房屋及路上的旅者把觀賞者帶進了如親身暢游般的場景中，感覺到了生活的美好和畫作的真實感。

張宏善于創(chuàng)新，而且很有思想，常常在畫中設置一些大家熟知的寺廟、寶塔、房舍、橋梁、庭院、亭臺等人造物，借助這些特定的造型，引發(fā)觀賞者思考，喚起人們對宗教、歷史和文學的聯(lián)想，讓繪畫超越了僅再現(xiàn)景物的層次，而更增加了畫作的內涵，達到了形美、理得、暢神，實現(xiàn)了形與形上之意的共存。

熟讀中國畫史的人都能發(fā)現(xiàn)歷代很多著名畫家主張師法自然，他們重視體悟自然之道，尋求“天人合一”之路。古人的“師造化”是部分特色景物的提取，是把目視心記中的素材合理地融入自己個性化的筆墨中，組合成符合自己思想意識的意境，即所謂“慘淡經營”，來形成“形而上”的“禪境”，以此抒發(fā)胸臆。所謂古代隱士的超然物外的理想化心境，也就是人們向往的“超脫”境界。其實這背后很多都隱藏著無奈、不甘和自我解脫，也可以說，我國傳統(tǒng)山水畫的主流是意象山水。在某種意義上，山水已經成為古人尋找心靈慰藉的一個載體，“以山為德、以水為性”的內在修為意識一直是山水畫演繹的主線。從山水畫中，我們可以體味到中國畫的意境、格調、氣韻，山水畫是中國人情思中最為厚重的沉淀，是民族的底蘊，也可以說是我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華。

張宏創(chuàng)出了自己的藝術語言，而且是創(chuàng)造特定的實景，以之取代傳統(tǒng)山水畫的形式與造型。他的具象不是如照相機般記錄現(xiàn)實，而是融入了畫家思想和文化修養(yǎng)的人化，是辭官歸田后思想純粹的呈現(xiàn)，是用自己的筆墨技法和形式來構成超凡意境的具象。這樣的實景山水畫品正貌美、境深意厚，既是實景，更是超越，給人一種動態(tài)的感觀，仿佛置身于畫作之中，去體驗那些氣象萬千的自然景觀，真有可賞、可游、可居之感，可以說他把具象山水畫推到了高峰。

4思想先進，享譽世界

現(xiàn)在看來，能客觀而深入地研究張宏的繪畫的，非高居翰莫屬。因為他是中國傳統(tǒng)繪畫研究的外來者，是從繪畫本體的角度去解析的，不受文人畫的影響，顛覆了我國傳統(tǒng)文人畫的評畫模式，所以更客觀準確。他在《氣勢撼人：十七世紀中國繪畫中的自然與風格》中說：“張宏帶著畫筆到大山中寫生，這比西方印象派早了近300年，可見中國人的繪畫思想在明朝就已經很先進了?！覀冇谐浞值睦碛?，將他從原來不受中國畫史垂青的處境，提升并尊奉為卓越、具有原創(chuàng)性且極為引人入勝的畫家?！?/p>

在高先生的努力下，1996年5月，集齊了失散多年的《止園圖》冊，并在洛杉磯藝術博物館舉辦了兩個多月的展覽。在國際上此圖冊被稱為“再現(xiàn)一座十七世紀的中國園林”的壯舉、“‘中國古代園林無與倫比的最好的視覺證據”。

伴隨國際交流的深入和東西畫學的互融，一些到國外學成歸來的畫家，把寫生帶入國內后，國內美術理論家和畫家都越來越看重張宏的實景山水畫，對張宏的評價也越來越高?，F(xiàn)在，他的《西山爽氣圖》編入高二地理限選教材，作為研學范例。2008年，他的《擊缶圖》出現(xiàn)在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上。

高居翰對張宏的成就贊譽有加，并把他作為主題在哈佛大學開設講座。說張宏開創(chuàng)了繪畫的新方向，開創(chuàng)了繪畫寫生主義的先河，是十七世紀最偉大的畫家，他在歐美有巨大的影響力。國內著名書畫鑒定家、美術史學的泰斗徐邦達先生稱贊張宏是明末最有成就的書畫大家，他開啟的寫生主義畫法對金陵八家、朱耷、石濤等名家的影響很大。

張宏的寫實創(chuàng)作在古人的傳統(tǒng)繪畫中不曾有過，可以說是對中國畫藝術創(chuàng)作的一大貢獻，這在整個中國畫藝術發(fā)展的歷程中具有劃時代的意義。他的實景山水畫常用罕見的鳥瞰俯視構圖，既有寫生對象的特性，又有傳統(tǒng)繪畫的屬性;既凸顯造型，又強調內涵;既科學，又富哲理。他的繪畫與文人隱逸山水的冷寂清疏相比，多了生活的情趣，是現(xiàn)代寫實山水畫派的典范，我們可以說張宏是實景山水畫的宗師，他也足夠稱得上山水畫史上的大師。他寫生創(chuàng)作的思想非常先進，超越了時代，他的寫生創(chuàng)作之道更是現(xiàn)代人的學畫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