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茵
江姐,親切的稱謂出自小說名著《紅巖》。從真實原型到藝術形象,她是一個被反復重塑的英雄人物,歌劇、京劇、川劇《江姐》都是筆者數(shù)度溫習的舞臺作品。深圳搞了一部聲臺劇場《我親愛的江姐》,筆者很好奇:依然是閻肅老的文本?依然用羊鳴、姜春陽、金砂的音樂?崔崢嶸欣然接受領銜主演,筆者更好奇,從多年前的歌劇《舍楞將軍》開始,演過《原野》《再別康橋》《蝴蝶夫人》《圖蘭朵》等數(shù)十部中外經典,江姐這個角色是她第一次唱?雖已再三婉拒寒冬出京看戲,但該劇在深圳南山區(qū)文體中心小劇場2020年12月18日、19日的首輪演出,因之便也“誘使”筆者破例啟程前往觀賞。
從深圳寶安國際機場出來,在去往酒店的路上,我迫不及待連發(fā)三問:1.怎么想起要做這樣一版“江姐”?2.怎么會冠以“聲臺劇場”這種名詞而非通常的小劇場歌劇?3.怎么會請到崔崢嶸,讓她甘愿合作主演這個實驗性作品?楊陽一邊開車一邊回答我的提問,滿足我的好奇。這位青年男中音歌唱家是《我親愛的江姐》的出品人兼飾演藍洪順,我對他全然陌生,僅只聽說過4年前,曾在深圳組織排演過歌劇《原野》,他主演男一號仇虎。華鎣山游擊支隊長藍洪順的戲份,肯定不能與之相提并論。
楊陽口述,2016年4月正在籌建中的深圳青年歌劇團,聯(lián)合深圳交響樂團等單位,特邀中央音樂學院胡詠言教授執(zhí)棒,他與香港歌劇院女高音歌唱家李洋、旅法男高音歌唱家呂玥荃聯(lián)袂主演,將深圳制作版歌劇《原野》搬上深圳舞臺。金湘生前曾為該團親筆題詞:“祝賀深圳青年歌劇中心之創(chuàng)團歌劇制作《原野》演出成功,并在深圳這片土地上再創(chuàng)輝煌,為深圳的歌劇文化事業(yè)貢獻一份力量。”自此四年間,這位旅美男中音歌唱家的深圳歌劇夢從未消退,他希望通過自身不懈努力,在這座城市里能讓歌劇藝術之花扎根吐蕊。小劇場歌劇不失為一條實事求是的可行之路,楊陽與青年導演劉溯溪志同道合一拍即合,目標是讓歌劇換一種表現(xiàn)方式,盡可能貼近今天的年輕人、深圳的年輕人。
劉溯溪在導演闡述中說,從小在母親的歌聲中聽到《紅梅贊》的旋律,現(xiàn)在他不單為這首選曲,更要為經典傳承貢獻力量。他們不想僅止簡單縮減做成迷你版,而是換一個角度,重新解讀和表現(xiàn)一個女共產黨員的理想與信仰,請現(xiàn)場觀眾換位思考,江姐的一生與犧牲,有無價值?有何價值?從提煉主題、改變結構到增刪角色、編寫臺詞,蓋由劉導親自上手文本創(chuàng)意。
深圳年輕人做歌劇這件事,崔崢嶸作為廣州交響樂團首席女高音歌唱家、廣東省音協(xié)副主席,她自始至終全力支持,原本只想盡聲樂藝術指導的身份職責,結果情不自禁一步一步走向江雪琴這個舞臺角色。大家一起排練的日子,女高音歌唱家天天開車,從廣州到深圳往返兩百多公里、全程耗時兩三個小時,停車“砰”一下關上車門,“啊……”一陣練聲開嗓,即刻進入分段分場排練。如果沒有她、如果不是她,《我親愛的江姐》首輪演出能否達到預期的高度,可能要打問號。
很少繞這么大彎子才進入演出現(xiàn)場,因為,如果缺少這么長一段開場白,讀者或許想不明白,你干嗎去聽?你干嗎要寫?即便沒有前面所謂的緣由,我還是心甘情愿為深圳這部“新”戲留下一筆。實際上,廣東省聲樂協(xié)會、深圳市聲樂協(xié)會、深圳都市歌劇中心三家制作出品單位“身份”特殊,它們都是在民政部門注冊成立的社會團體,而非有固定撥款經費的實體單位。四年后這部戲,還不及四年前歌劇《原野》投資的十分之一。所有參與者,無不為共同的歌劇藝術理想而自愿集結,因江姐那代人的精神喚醒了這群年輕人“對國家、對民族的使命與承擔”(劉溯溪語)。
可以說,聲臺劇場《我親愛的江姐》的確不同于歌劇《江姐》,原本是立足歌劇原作基礎,重點強調聲樂與臺詞的表現(xiàn)功能,兩者具有很大差異。這不是原版歌劇的精簡縮編,更不是體量規(guī)模與內容情節(jié)的剪裁修改。翻看節(jié)目冊,劉溯溪確實刪掉了雙槍老太婆和華為母子兩位正面人物,反派人物也僅留下了沈養(yǎng)齋和甫志高二人。舞臺上多了一個“新人”:正在準備復排歌劇《江姐》的女導演及其女、一個大學新生的“畫外音”。通過現(xiàn)代女性對女性英烈的角色分析與深入探求,從而塑造出“不一樣的江姐”。
舞美設計張陽走的是工業(yè)化極簡路線,金屬主體框架騰挪推移,形成表演空間的變化分割與想象空間的擴展定位,可作牢獄、刑場、審訊室,可為碼頭、民居、城門樓……既無指揮也無管弦樂隊、合唱隊,在觀眾席前方左側,只見兩位年輕的演奏家,孟媚端坐鋼琴前,楊琳琵琶半遮面。鄧力和鄭博文的音樂設計,將總譜縮編為一洋一民兩件樂器現(xiàn)場演奏。
開場,“賣報賣報!《大公報》《新民報》《中央日報》!”“老酒蓋碗茶,客官里面請哦!”“炒米糖開水,豆腐干花生米!”一聲聲、一陣陣渝韻川腔的叫賣,將觀眾立時帶向山城1949年以前喧囂紛雜的朝天門碼頭……江姐登場,“明霞,你看我頭上還有亂發(fā)嗎?”第一句她不應該“看長江——”嗎?果然不是,崔崢嶸張嘴就唱《五洲人民齊歡笑》,原劇最后一場、江姐最后一段?正發(fā)著愣完全出乎意料,“不要用哭聲告別,不要把眼淚輕拋……”女高音歌唱家那一嗓出來,我竟如此輕而易舉突然淚眼迷蒙,從未這么早就為江姐哭啊,怎么會呢?太奇怪了!莫非是編導本人的主觀用意?最先以江姐犧牲作為全劇的楔子,“黎明之前身死去,臉不變色心不跳”導引我們迅速身臨其境,從而迅速生發(fā)共情共鳴?好吧,你目的達到了!
前場亮起光束,現(xiàn)代知性文藝的女導演正在案頭工作,張春麗一頭干練利落的短發(fā),一件白色襯衣配搭深色筒裙。開始簡要介紹江姐生平,強調重點“她犧牲時只有29歲!”兩個女性超時空的這段“對話”,開解了某些觀眾內心的迷惘與疑惑:早在70年前一個女人的故事,究竟和我們有什么關系?這個新角色的功能不單是講述者,且身兼現(xiàn)代都市群體的代言人。關于止于29歲的生命,關于那張復雜的笑臉。江姐說“這個犧牲是幸福的,換來了一片新天地啊!”所以她此生了無遺憾;張導說“我做不到,現(xiàn)代人太難做到了”!所以她由衷贊嘆:“嘉陵江邊的江雪琴多美??!”
“……一顆心似江水奔騰激蕩”,江姐整裝待發(fā)即將踏上征途,“今日告別霧重慶”,甫志高和那口皮箱一起出場,青年男高音歌唱家孟龍身量壯碩,那件淺駝色風衣顯得過于緊繃。一副嗓音卻相當漂亮,他曾在法國巴黎高等師范音樂學院深造,取得碩士學位并進入本專業(yè)最高級別“高級演唱家”。這個戲,雖提供的表演空間有限,但他的歌聲仍給觀眾留下良佳的印象。編導省略了甫志高身份暴露、被捕變節(jié)的過程,用鋼琴一陣沉重的和聲,引出叛徒的盤詰與自白,寥寥數(shù)語發(fā)人深省……干嗎要怪罪那口箱子?“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如果!”
因減掉正反五個角色與歌隊,全劇蓋由女導演口述臺詞上下出入穿針引線。江姐身邊的兩個旦角,周柯含飾演孫明霞、黃晶瑩飾演楊二嫂。前者既無江岸送別的開場戲份,后者亦無幺店智斗的一套用功,兩個角色僅限于女牢中江姐的獄友。英國皇家北方音樂學院碩士、美國肯塔基大學在讀博士周柯含,華中師大田曉寶博士門下聲樂碩士黃晶瑩,她們的專業(yè)能力在這部戲里有所展示,同時也為將來更充分的釋放,儲備必要的舞臺經驗。
沈養(yǎng)齋,表面儒雅含蓄內心陰暗扭曲的特務頭子。熟悉歌劇原作的觀眾,大多對其“勸降”一場戲記憶深刻??瓷先ァ⒙犉饋?,深圳交響樂團常駐男低音歌唱家夏康,無疑是所有演員中面相和聲形最“滄?!钡囊晃弧8鑴 对啊防锛樵p猥瑣的村夫常五爺,現(xiàn)在儼然一身戎裝,“我也有妻室兒女父母家庭……”,同江姐的一番爭鋒終是理屈詞窮狼狽不堪。
《紅梅贊》傳唱久遠深受歡迎,原劇第一次出現(xiàn)是在第一場送別時,江姐和孫明霞演唱。那晚的聲臺劇場則由楊陽發(fā)聲“代言”烈士老彭,這是在妻子心中回蕩余音不絕的豐美詩篇。男中音歌唱家音色渾厚結實,通體共鳴音區(qū)統(tǒng)一。這首抒情性較強的段子,演唱行腔流麗吐字清晰。感覺還可以再親切簡素一些,無須如此凝重莊嚴。藍洪順獨立演唱的《聲聲呼喚老戰(zhàn)友》(《男兒有淚不輕流》)盡顯其過硬功力。江姐被捕斗智斗勇一場戲,舞臺上現(xiàn)實與心理不同空間的互動感應,需要再多加磨合以達成無縫對接無痕默契。
毫無疑問,江姐是這個戲的靈魂人物。崔崢嶸就是為這個角色、這部作品注入生命靈性與活氣的關鍵人物。即便剝離舞臺上的戲劇元素,單聽女高音一個唱段接一個唱段的演唱也能感覺酣暢淋漓十分過癮??僧吘惯@不是崔崢嶸個人獨唱音樂會,甚至也不同于多年前金曼搞的那版清唱劇。女高音既要保證完成江姐所有重要的、核心的歌段,還必須同正反五個角色一起實現(xiàn)戲劇性的表演。好難好難!崔崢嶸,這回你是否用盡了“洪荒之力”?曾經過往的舞臺經驗與專業(yè)造詣助你成功塑造了“不一樣的”江姐。
從張口就來的《五洲人民齊歡笑》,到一氣呵成的《巴山蜀水要解放》,在幾無足夠緩沖鋪墊的情勢下,女高音順勢進入《革命到底志如鋼》。因歌劇原作爛熟于胸,我的驚訝很快化作擔憂。這首悲憤交加哀慟入心的詠嘆調,長度達十余分鐘。無論情緒上突然爆發(fā)的張力,抑或情感中瞬間變化的制動,十分繁復高難令人望而生畏,同樣對第一次擔綱全劇的崔崢嶸也是全新的挑戰(zhàn)。要唱好、演活一個29歲的女英雄,一個妻子、母親,一個革命者、領導者,她絕對是做足了功課、下足了功夫。后面的重頭戲,“江姐”演來更順暢,《我為共產主義把青春貢獻》無限風光柳暗花明,越發(fā)感人肺腑扣人心弦。
崔崢嶸的優(yōu)勢在于其對歌唱實力的足夠自信,方可縱橫皆在一念之間,敢于且善于把幅度拉得這么開。2020年12月19日舞臺上的江姐,歌聲中傳情達意的尺寸層次如此細膩,音色的深淺濃淡如此豐富,音量的強弱對比如此鮮明,演唱極富音樂本體的表現(xiàn)力和感染力。我想,那晚在深圳、在南山,第一次聽經典歌劇的普通觀眾,已被舞臺上江姐的藝術魅力所征服所感動,現(xiàn)場似聞唏噓甚至抽泣之聲此起彼伏。我作為對這部歌劇耳熟能詳?shù)臉吩u人,同樣為這個熟悉的演員、全新的演繹而感佩動容。
應該強調的是,深圳這群摯愛歌劇藝術、有想法有作為的年輕人,毫無功利之心保持虔敬之心。他們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盡可能實現(xiàn)初衷預期的演出效果。但因其很大程度顧及觀眾,尤其年輕觀眾的接受能力,這版聲臺劇場削減了人物與情節(jié),整個戲劇邏輯與音樂張力隨之或多或少受到影響??赡懿皇亲钋‘?shù)囊瓯扔鳎航豁憳?,要聽其豐美;室內樂,要聽其精美。《我親愛的江姐》更偏向于后者,如何去盡可能地精雕細刻就顯得尤為重要。千萬不能事與愿違,既喪失震撼人心的磅礴氣勢,又欠缺耐人尋味的雋永氣韻。
編劇在文本上尚需精心梳理,有的地方少不了點睛之筆,要補一兩句話才能續(xù)接這口氣,如,張導和女兒的第二次通話結束語?有的地方則需精簡凝練,如,張導介紹“中美合作所”,太過具體而瑣碎。某些對話對唱的戲,還需認真磨合,否則會顯得有些“咯楞”。重點是音樂,只用鋼琴和琵琶確實新穎獨特,但這兩件樂器的聽覺屬性均呈“顆粒狀”,需要一兩條能把“珠子”連綴起來的“線條”。若是加一把大提琴和長笛,抑或一支小提琴和單簧管?有條件再上一組弦樂四重奏?恐怕只有注重細節(jié)不斷打磨,這部作品在舞臺上才能煥發(fā)出更加耀眼的藝術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