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漱硯
一
樂清東西狹長,像只長口袋。自從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發(fā)生以來,樂清管控日嚴,這只長口袋被漸漸抽緊了。2月4日立春,在這個我們以為可以一元復始的日子,酉時,樂清最后一個高速出口樂清北關閉,樂清正式實行交通管制。袋口被緊緊扎住,所有不相干的人,都成為了命運共同體。
朋友圈里,到處都是烏壓壓、空蕩蕩的圖片。而之前一個小時,窗外宣告立春將至的鞭炮聲此起彼伏。鄉(xiāng)間會有人在這時點起樟樹根片,消濁氣、除陰濕,這種習俗由來已久,樂清人稱之為“燂春”。但城鎮(zhèn)人家多數(shù)忽略了這些繁文縟節(jié),會放響幾掛“百子炮”。自從抗疫工作開始以來,我一直都在忙碌,交通管制的消息是后來回家時才得知的。但是大家的表現(xiàn)都比較平靜,居家的繼續(xù)居家,該上班的繼續(xù)上班。平日里,我們都安于這座小城的小日子,此刻這座小城突發(fā)的疼痛,于我于我們醫(yī)務人員來說,尤甚。
立春當天上午,我們小區(qū)就已經開始出入管控了,進出閘口全部關閉,我前一晚開了在醫(yī)院工作的證明,這時掏出來遠遠地對著保安晃一晃。保安一定要接過去仔細看了才還給我,放我出門的那一瞬間,我竟像拿了尚方寶劍一般心生自豪。天寒地凍,微雨帶著尖銳的寒意灑下來,一只鳥兒張大翅膀,從車前低掠過去。我竟懷疑車輪會軋住它,下意識地踩住了剎車。在疫情面前,很多人提到了“敬畏之心”。敬畏生命、敬畏自然的話題又被重提。
車開到醫(yī)院的拐角處,看到一塊紅色的巨型宣傳牌,寫著:為保衛(wèi)全市百萬人民而戰(zhàn)!疫情發(fā)生以來,我們醫(yī)院不斷有同事上“前線”,先是幾十位,后來增加到幾百位??剖抑魅?、護士長送同事上“戰(zhàn)場”,親手為他們整理防護服,殷殷叮囑,深情擁抱。有很多雙職工家庭,一方上了前線,另一方發(fā)表最強聲援:我們時刻準備著,隨時隨地馳援!有同事剛從急診一線下來,又馬上申請二上“戰(zhàn)場”。多少孩子在想念父母親,睜著無辜的大眼睛,淚水無聲劃過臉頰。一個小女孩,從下弦月守到上弦月:“爸爸,月亮都破了,你什么時候回來修月亮?”
當我采訪他們時,他們卻說得很樸實:
這是醫(yī)生的天職,我們不上去,誰上去?
我是醫(yī)生,是家中的獨子,合格的丈夫,孩子的父親,我就是應該站出來,擋在他們的面前!
我相信這是大家的心里話。很多人剪短了頭發(fā)上一線,只為節(jié)省一點洗漱的時間,把更多時間留給患者。有人出發(fā)前,就往行李箱里塞上了成人紙尿褲。病毒固然可怕,但在那種氛圍里,他們根本沒時間、沒心思去害怕?!叭ヒ痪€對我來說也還好,我覺得這是我的工作,我的職責?!薄耙矝]什么特別的想法,患者送過來了,我就去看了,這就是本職工作啊!”
可是在隔離病區(qū)的同事們,他們的每分每秒是怎么度過的呢?我們是醫(yī)務人員,也是肉身凡胎,我們也會疼痛,也有恐懼?!跋挛琥Q鶴電話打來說真的被口罩壓得好痛,感覺自己已經沒法熬過去了。我狠心地要求她再熬半小時,實在不行就出來。等我再打電話進去的時候,她說自己現(xiàn)在趴著好多了?!薄?小時沒吃沒喝,沒上廁所?!薄安恢澜忝脗儽环峙涞侥睦?,過得好不好,真的很心酸?!薄敖舆B上班37個小時,知道了腿灌了鉛是什么感覺,眼睛看什么都是花的,喉嚨說不出工作之外的一個字??粗粋€個逆行的背影,為了認出彼此,在背后寫上各自的名字?!边@樣的朋友圈,令人不忍卒看。
在家呆著,據(jù)說也是一場安靜的“戰(zhàn)斗”。但對一線醫(yī)務人員來說,這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他們心甘情愿離開家,只為了更多人能安心呆在家里。一位進隔離區(qū)的男護士的父親,長期在外做生意,1月11日特地從長沙飛回家團聚,卻只見過兒子兩面,吃過一頓飯,連年夜飯都沒能一起吃。立春那天,是這位男護士的生日。他的父親想給他送個生日蛋糕,又怕違反規(guī)定打擾兒子的工作,只得在我們醫(yī)院的公眾號留了言:“今天是我兒子的生日,我想給他送個蛋糕,現(xiàn)在想想算了?!边@是誰的父母,又是誰的孩子!我差點流淚,打電話問領導:“能給他送蛋糕不?我出錢給他買!”后來經過批準,我給他送了一束鮮花。
這段時間,我不敢早睡,仿佛早睡了就對不起那些還在隔離區(qū)作戰(zhàn)的同事。去年底入冬晚,正月里正是最冷的時候,我又常常念叨在寒夜里出來值班或正在值班的同事。非常時期,我刪掉了兩個微信好友,他們朋友圈游山玩水的照片刺傷了我。我承認自己有點偏激,但那時彼境,我毫不猶豫地按下了刪除鍵。
當日下班到家時,小區(qū)門口一片漆黑,閃爍的霓虹燈,景觀臺嘩嘩的流水聲,都一并消失了。一個保安跑過來盤問,我出示了工作證明,他很負責地給我量了體溫,“唰”的一聲,與另兩位保安一起并排站好,向我整整齊齊地敬了個禮說:“辛苦了!”我搖上車窗,突然感受到了寒夜的溫情。
二
我的同事們,有些在醫(yī)院干了一輩子,都說沒見過眼下這種陣勢。我小時候就住在醫(yī)院宿舍里,對醫(yī)院記憶最深的一次,是發(fā)生在1986年8月30日的一幕。
那天下午,某鎮(zhèn)一個村里發(fā)生了一起191人誤食亞硝酸鹽中毒的重大事故。為搶救即將從出事地點送來的病人,院內開始了各項緊張的準備工作,把會議室的桌子和部分觀察床搬到門診大院里,臨時搭了幾十張搶救病床。后勤人員準備了水桶、杯、碗之類用具以供洗胃之用。電工在整個門診大院上空布放電線,趕裝了30多只200瓦的大燈泡,并在院中設立現(xiàn)場指揮臺,安裝電話、話筒和高音喇叭。傍晚時分,門診大院里燈火通明,中毒比較嚴重的病人陸續(xù)送到醫(yī)院,130多名醫(yī)務人員投入了緊張的搶救之中。有些醫(yī)務人員正休息在家,聞訊后主動趕回醫(yī)院;也有許多老護士不顧年齡,自告奮勇站到搶救第一線,主動承擔最臟最吃力的洗胃工作。
搶救工作一直持續(xù)到第二天上午,經過醫(yī)務人員一整夜的努力,病人全部脫離危險,無一發(fā)生意外。那年我才七歲,就站在圍墻外圍觀。我父親當年也是參與救治的人員之一,后來開表彰大會,發(fā)了一只搪瓷杯,我十多歲時還能在家里看到這只杯子。
2003年“非典”時,我也在醫(yī)院工作了。我們醫(yī)院是樂清唯一一家三乙綜合醫(yī)院,當時的我是財務科的一名小職員。彼時,醫(yī)院大部分職工對“非典”都無太多印象,但這一次全然不同。我們醫(yī)院是樂清唯一的新冠肺炎定點醫(yī)療機構,救治防控任務極為繁重,可謂是全院上下繃緊了同一條弦。到處都是穿戴著不同隔離裝備的醫(yī)護人員,我們要聽聲音才能辨出對方是誰。但不管能否認出,在性命攸關的任何時刻,醫(yī)務人員總是沖在最前頭的。
我雖然不是一線人員,但也常常往一線跑,由于進的是隔離病區(qū)的半污染區(qū),因此只能用二級防護。第一次進去后,當晚回到家,一直睡不安穩(wěn)。半夜里,才兩歲的女兒支吾了一聲,我習慣性地伸手摸她的額頭,滾燙,再一摸她的脖子,也滾燙!我大驚,一骨碌翻身坐起,打開燈,搖晃著她問:“小寶,小寶,你怎么啦?”當時,我真的以為自己從隔離區(qū)里帶了病毒出來,傳給了女兒。女兒迷迷糊糊地用方言說:“別吵了,別吵了,快把燈關掉!”我顫抖著關了燈,打開手機電筒,脫掉她的睡袋,再觀察了一會兒,女兒睡得平靜了,身上也不燙了。想來是因為被子蓋得太厚的緣故,這才勉強捂住了我這顆怦怦亂跳的心。
進一線的人員,幾乎都會說一句話:我自己怎樣都沒關系,但不能影響到家人。我也是如此??!我沒有進隔離緩沖區(qū)休息的資格,每天都在家和醫(yī)院之間往返,因此格外小心。每晚進家門前,必先站在門口做好一系列清潔措施。進了家門則馬上跑進衛(wèi)生間從頭洗到腳。從來不用香水的我,現(xiàn)在習慣了把酒精當香水,從病區(qū)回來必定先噴一下全身。酒精也成了最好的護手霜,接觸了什么不潔之物后,馬上抹一抹。
剛開始時,每次回家,女兒都會喊著“媽媽!”擺動著小腿飛跑過來。我本能地呵斥她:“先走開!等媽媽洗好了再過來抱你!”我在吹頭發(fā)時,她又跑過來說:“媽媽,我?guī)湍愦殿^發(fā)?!蔽亿s緊說:“走開,走開,不用!離媽媽遠一點,別跟媽媽玩!”女兒長得非??蓯郏竽橆a有個酒窩又深又圓,一笑起來,像盛了蜜酒。她的酒窩是隨我的,我愛她,每次抱著她,就像抱著另一個小小的自己。她天生喜樂,性格開朗,穿著白襪子的小腳丫踩在地板上,歡快地移動著,像一朵一朵梅花。我在背后看著她,竟落下熱淚,覺得自己所做的事,是有意義的。
作為一名疫情記錄者,個中辛苦自不必說,心中的擔憂也不知該如何向人提起。有一天,為了記錄第一次轉運患者的消息,我在寒風中守了兩個小時,第二天就開始頭痛、胸悶。坐在辦公室里,越想越不對勁,試著深吸一口氣,竟有了呼吸困難的感覺……驚慌地翻出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科普,逐一對照癥狀,又自我安慰一番。直到第三天,癥狀消失了,我才確定,那天真的是著了涼。
自從戰(zhàn)“疫”開始后,即從1月19日至今,我沒有休息過,每天都在晚上七點以后才下班。車子從出口閘通過時,還能看到同事們站在門口,給進入醫(yī)院的人測體溫,或者執(zhí)勤。很多一線人員都說自己失眠,靠吃安眠藥入睡。疫情發(fā)生后,我的淚點特別低。家人已經自覺地不打電話召我早點回家吃飯了,因為我告訴過他們,我能回家來吃飯已經算不錯了。我再怎么辛苦,也比不上進一線的同事。
1月31日,我們醫(yī)院的第一例治愈患者出院。治愈患者要體溫正常至少三天以上,肺部CT檢查陰影明顯吸收,2次間隔24小時新型冠狀病毒核酸PCR檢測均陰性,經專家組評估后才準予出院。隔離病區(qū)的主任一直在等著檢測結果,收到“雙陰”的消息后,說:“我今天才感覺吃飯有點味道了!”
至今還能記得當時激動的心情,那天全院同事的朋友圈都在刷屏。我拍好照片,還要給樂清當?shù)氐膬杉抑髁髅襟w修改通稿,回到家近晚上九點,如果進家門還要洗漱,實在是餓壞了,我電話聯(lián)系家人,讓他們先打碗飯出來,就站在門口吃。我媽說:“大門開著吧,感覺溫暖一點?!蔽覉猿肿屗验T關了,自己一邊吃,一邊用另一只手刷手機。大家的喜悅隔著屏幕飛濺出來,我喜歡這種感覺,我們盼這一刻盼了太久。
后來,也陸陸續(xù)續(xù)有人出院。他們戴著口罩,在醫(yī)護人員的陪伴下,從隔離區(qū)走出來。先是慢慢地走,將近半個月的隔離,他們似乎從夢中醒來??吹搅斯?,看到了鮮花,也看到了記者的鏡頭,他們活躍起來,世界醒過來了。有人直接從臺階上一躍而下。有人捧著鮮花,提著行李,一路揮手,像走紅毯一樣走出來。有人望著鐵門緊鎖的隔離區(qū),歡快地說:“我出來了,我老公也應該很快會出來了吧!”大家都會不約而同地對醫(yī)務人員說著“謝謝”,謝了又謝,鞠躬了又鞠躬。
三
我這人或是由于缺乏安全感,加之平日空閑時間稀少,素來有囤積東西的習慣。因而,現(xiàn)狀對我家的生活暫時影響不大。這次由于本身接近年關,我怕快遞停運,家里囤了很多貨,日用品、嬰童用品、糧油、零食,現(xiàn)在都派上了用場。但是,交通管制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有了深深的挫敗感。冬天的寒冷我已經領教過了,春天該有的暖意卻遲遲沒有到來,甚至讓人疑心,春天的好時光是否被誰偷去了一大截?
這個春節(jié),我原本打算拖家?guī)Э谌ノ麟p版納度假的,平時兒子讀書忙,我工作忙,唯有春節(jié)算是一家人能夠清心靜意度個假的時光。兒子臨行變卦,我極力鼓動他去(或許像有人說的,我們說是帶孩子去玩,其實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私心),但一向喜歡旅游的兒子就是堅決地說不想去。我后來想,也許那個時候,冥冥之中已有注定。
兒子學校的課業(yè)非常繁重,這次放了這么長時間的假,大概是校史上唯一的一次。他每天堅持在家學習,看到我每晚回家還要做家務,總是心疼地說:“媽媽,要不然以后讓我來收拾碗筷吧!”他還問我:“你什么時候能退休?”我哈哈一笑說:“你覺得你媽老得可以退休了?”他說:“我覺得你太辛苦了!”我的媽媽,也是力挺女兒的偉大母親。接到春節(jié)取消休假的通知后,早上七點鐘,我打電話給她說:“你準備一下,我馬上來接你到我家?guī)殹!睅追昼姾螅覌尵蛼佅挛野?,提著大包小包坐上了車,像一位無悔遠征的戰(zhàn)士。當時我很感慨,我媽這也是隨時準備出發(fā)支援我??!
我的伙伴和親人們,都給了我很多關心與支持。平時并無過多聯(lián)系的表姨,聲聲叫我“寶貝”,讓我注意安全。我的小姨擔憂地說:“你上班這么辛苦,一定要注意身體??!”她從某處得來一個增強免疫力的偏方,怕我看不懂,還讓那人拍了視頻講解給我聽。外圍的人也都在努力,有想方設法從世界各地買N95口罩、防護服捐給醫(yī)院的;有每天調制幾大桶醫(yī)用酒精,公益派送給急需單位的;有憑一己之力給醫(yī)護人員送飲食的……他們都說,就是想做點什么。大家都想做點什么,哪怕一點點。只要我們做了,即便只是種了一棵草,澆了一點水,樂清就會離春天更近一步了吧。
都說平安的日子千般好,在戴著口罩都不敢大口呼吸的時期,我算是深刻體會到了。兩個孩子第一次有這么長的相處時光,感情日深,每晚臨睡前都一定要互道“晚安”。一聲“晚安”,今宵珍重!有一晚,我說,我給你們拍張照吧,女兒聞言,把臉緊緊貼在了哥哥身上。這張照片我時常拿出來看。從全城開始交通管制起,女兒總念叨著:“草莓很好吃,我要吃草莓。”我說:“等春天來了,媽媽給你買很多很多草莓?!闭f完,我背過臉去。臉早已在無數(shù)次前往隔離區(qū)采訪的途中,被寒風割裂,此時更疼。
四
樂清成了全省的疫情高風險區(qū),出門變得更困難了一點,原來的工作證明已經不頂用了,單位給我們配備了疫情防控車輛出入證、疫情防控工作證,要簽字登記后,才給出門。噴灑式酒精、簽字筆,已經成了出門時的標配。在醫(yī)院工作,一次性醫(yī)用外科口罩還是有保障的,這樣一想,似乎憑空多了一份難得的福利。路上幾無行人,偶有幾輛汽車駛過,幾乎每個紅綠燈前都只有我一輛車在等候。通勤時間縮短了一半,但我在開車時老覺得費神,仿佛總在急匆匆趕路。
每天上班,我都要先關注昨日新增的新冠肺炎確診人數(shù);十點左右,病區(qū)信息員會把當日出院人數(shù)報給我。我原本以為,憑著同事們的盡心盡力,我們能夠快速打贏這場戰(zhàn)役。所以當我看到朋友圈轉發(fā)的消息后,握著手機,難受了很久,對家人吼道:“你們誰能理解我的心情!我跟你們不一樣,你們怎么能懂我的心情!”我深以為,他們并不能與我感同身受。好在嚴管嚴控之下,每天新增確診患者人數(shù)在“斷崖式”下跌,心里稍微有些安慰。這個冬天天氣一直不佳,好在偶爾也會天晴,也有暖和的時候。由于辦公室朝北,我最喜歡把車停在太陽底下,中午就呆在車里曬一會兒太陽,曬得渾身暖烘烘的,恍惚以為春天的裙裾已經鋪展在大地上了。
朋友圈都在訴說菜價居高,錢包急速縮水,我目前還沒有太大感受。我有親戚在菜場做生意,肉和蔬菜、大米都是平價供應給我。海鮮應該是貴了一點,我家附近這菜場的菜價原本就高,現(xiàn)在更高一點。有些小區(qū)開始集中配送菜品,服務很到位;其他居民也多在網(wǎng)上購菜,購菜平臺很忙,早上四點就開始秒搶,八點就售罄,配送還常常不到位,配送員從早忙到晚,電瓶車的電瓶都騎到沒電為止。好像說一周可以在規(guī)定的時間段去兩次菜場,但我家一次也沒去過,我媽在房里呆久了,念叨著想去菜場轉轉,家庭主婦都對菜場有特別的親切感,被我怒吼吼地制止了幾次后,她就沒再起念。
居民多數(shù)還是配合的,原先“頭睡塌、臉睡扁”的埋怨聲消失了,孩子上起了網(wǎng)課,男人“坐起了月子”,女人當起了廚子,家里閑置的烤箱、面包機都出動了,朋友圈曬起了各式美食。我有點心酸,做蛋糕烤面包,本是我的業(yè)余愛好,我有專門的西廚設備,但她們現(xiàn)在的水平超過了我。
最傷心的是女兒跟我不親了,一直說:“媽媽不好,媽媽不好?!蔽以偃凳舅?,媽媽以前給你做了很多好吃的,媽媽給你買奶粉喝,你小時候就住在媽媽的肚子里,然后再問她:“媽媽好嗎?”她還是搖頭說:“媽媽不好?!蔽曳畔滤呦蛐l(wèi)生間,默默地,又不知該干什么,把天花板上的暖風機開到最大,任由悶熱的氣流嘩嘩沖下來。
沉默了幾天,我媽有一天很著急地跟我說:“小寶口吃了,這是怎么回事??!”我一邊碼字一邊說,這怎么可能。女兒伶牙俐齒,不到兩周歲就已經會背七首唐詩,能用普通話和方言無障礙交流。我媽一天天地向我匯報,兒子也很懷疑地問我說:“我小時候也是這樣的嗎?”我這才重視起來,聽著她結結巴巴的發(fā)音,嘴上說:“可能是這段時間我們都沒跟她交流的緣故吧,急什么,有些孩子到這個歲數(shù)還不會說話呢?!蔽易屌畠鹤陔x我遠一點的凳子上,一字一句教她:“聽媽媽發(fā)音:媽媽,我要喝牛奶?!薄皨寢專?,我要喝牛、牛奶。”我想再教教她,可是重復了三遍,還是如此,我媽更急了,我偷偷拍拍她:“別讓孩子緊張?!?/p>
鄰里關系呈現(xiàn)出空前的溫馨,家里有了蔬菜,就像得了寶一樣互相分享。我浪得“抗疫英雄”的虛名,朋友們都很照顧我,給我送水果送湯圓送蔬菜。我發(fā)的朋友圈,總有人點贊,說我辛苦了。但是大家都不見面了,都是先悄悄放到我家門口,再讓我通知家人出來拿。有一回,一個鄰居說送我一棵大白菜,讓我先到他家樓下,他再把白菜放到電梯里運下來給我。非常時期,鄰居們都變得有愛又有才。
最不方便的就是快遞基本停運,除了郵政快遞會慢慢慢慢地把包裹送過來,像回到了“從前車馬慢”的日子。順豐也停發(fā)了一周,后來開通了,要自己去固定點提取。郵路不暢,只能眼睜睜看著喜歡的衣物被售光;去年底的一單退件無法完成,只能收下了,就當成一件特別的禮物吧。曾經的江浙滬包郵區(qū),賣家卻不知道樂清在哪里?,F(xiàn)在,購物前都要小心地詢問,親,樂清發(fā)貨嗎?連大西北的賣家都會回答:哦,你在樂清?。‖F(xiàn)在無法發(fā)貨呢!靜下心來想想,不在網(wǎng)上購買各種可能永遠也派不上用場的小玩意,看一眼就想扔的衣服,丑得令人想哭的首飾,對生活本身并無影響。有人開始反省過去的生活方式到底是否恰當,我沒時間反省——其實不用反省,答案已不言而明。
想不起今夕是何日,星期幾,只知道時間從一月下旬走到了二月中旬。多么漫長、混沌的一段時光,卻又每天都那么鮮明,每天都有大量的新事件涌入,等著我一一去處理。我腦子里記得跟工作有關的一切事,卻想不起工作以外的任何事。比如,有一晚在刷牙的時候,照見鏡子里憔悴的臉,我突然想不起來自己今年幾歲了?掰著手指算了算女兒的出生日期,再加上自己生女兒的年齡,才有了明確的答案。不知道是不是疫情讓我變遲鈍了?還是這個年根本沒有好好過,一年的時光都忽略過去了?或許,下意識里,我希望這個年沒來,一切都沒來過。
我們有時會討論,等疫情結束了,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答案幾乎無一例外:早點回家,看望父母,抱抱孩子,吃頓好吃的。世界很大,幸福很小,鎧甲之下,也有軟肋,或許,軟肋搖身一變就成了我們的鎧甲。雖然我寫了很多報道,口口聲聲稱一線人員為“英雄”“勇士”,但我知道,他們不是生而英勇,而是為了多數(shù)人這份平淡的幸福而選擇了無畏。平安是年歲的冠冕,多希望他們早日卸下光環(huán)與負累,做回一個快樂的普通人,救死扶傷的醫(yī)護,孩子的好爸媽,父母的好孩子。雨水節(jié)氣已過,樂清疫情風險等級已降,我聽到了窗外的鳥鳴聲,以及隱約的流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