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 崢
(廣東技術(shù)師范大學(xué)美術(shù)學(xué)院,廣東 廣州 510665)
艾啟蒙(Lgnatius Sickltart,1708—1780 年),波西米亞(今屬捷克)人。出生于康熙四十七年(1708 年),于乾隆元年(1736 年)加入歐洲天主教耶穌會。在乾隆九年(1744年)以傳教士的身份到達中國,取漢名為艾啟蒙,以精于繪畫進入清宮如意館。艾啟蒙雖然比領(lǐng)班的意大利傳教士畫家郎世寧小20歲,繪畫技藝亦有差距,但認(rèn)真請教、勤于動筆、用心體悟、畫藝大進,終于與郎世寧、王致誠、安德義合作完成《乾隆平定西域戰(zhàn)圖》十六幅,后又送往法國制成銅版畫,使乾隆統(tǒng)一新疆大業(yè)更加聲名遠揚。艾啟蒙為清廷效力三十余年,授三品奉宸苑卿。乾隆四十七年(1708年)在北京病逝,終年73歲,被安葬于耶穌會士墓地。胡敬《國朝院畫錄》卷下記載:“艾啟蒙,海西人,工翎毛,《石渠》著錄九,《十駿犬圖》一冊,《白鹿》一卷。”海西為清人對西方人的概稱。《石渠寶笈》所著錄的九件,主要是走獸飛禽,如北京故宮博物院所藏的《十駿犬圖》,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的《山貓圖》與《風(fēng)猩圖》等。除此還有與土爾扈特部落東歸事件有關(guān)的首領(lǐng)畫像,以及《寶吉騮》二軸,《白鷹圖》一軸。
土爾扈特部,原隸屬于我國西部衛(wèi)拉特蒙古的四部落中的一個。明朝時游牧于天山以北雅爾之額什爾努拉(今新疆塔城西北一帶)。主要原因是與日益強大的準(zhǔn)噶爾部為爭奪牧場而關(guān)系惡變,土爾扈特部在首領(lǐng)和鄂爾勒克的率領(lǐng)下向西遷徙,除本部落的五萬帳人眾外,隨同的還有部分和碩特部人及少量的杜爾伯特部落之人,他們約在1630年,抵達那時人煙稀少的伏爾加河下游支流沿岸,搭建蒙古包,勞動生活,歷時一個半世紀(jì)的艱辛,這期間土爾扈特蒙古共經(jīng)歷了七代八位首領(lǐng)。然而這里并不是他們理想的樂園,北鄰的沙俄一心要把土爾扈特變成沙皇的屬民。殘酷的現(xiàn)實,不能不使土爾扈特人更加想念自己的故土。為了尋求祖國的支持,此后的百余年間,他們與衛(wèi)拉特蒙古的其他部落,特別是與清朝中央政府,努力保持密切的聯(lián)系??滴跖c雍正兩帝,都曾派出使團前往伏爾加河下游,慰問土爾扈特部落。渥巴錫的父親曾派使臣吹札布回國朝覲,進獻弓箭袋等,康雍乾三帝對土爾扈特部,都親頒諭旨。
1640 年,東西蒙古四十四個部落首領(lǐng)在塔城云集,和鄂爾勒克率長子書庫爾岱青,從伏爾加河畔專程赴會。為調(diào)整各部關(guān)系,共同簽署制定了著名的《1640—蒙古衛(wèi)拉特法典》。1696 年,土爾扈特部第四代首領(lǐng)阿玉奇派出千余人趕到阿爾泰山,參與平叛之役,即康熙帝親征準(zhǔn)噶爾部首領(lǐng)噶爾丹。
1712 年,薩穆坦等被阿玉奇汗派遣借道西伯利亞,經(jīng)歷兩年的艱辛到達北京??滴醯蹣O為動容,派遣使團,由太子老師殷扎納、理藩院郎中圖理琛等人組成,前往伏爾加河下游進行探望。1712 年 6 月 23 日,他們從北京出發(fā),歷經(jīng)艱辛,抵達阿玉奇汗王府所在地馬奴托海時已是1714年7月12日,殷扎納向阿玉奇宣讀并遞交諭旨(現(xiàn)藏新疆檔案館),傳達了康熙帝對土爾扈特部落的慰問。使團受到熱情接待,于十四天后踏上返程,1715 年4 月30 日回到北京,被康熙帝褒獎。圖理琛據(jù)此寫出《異域錄》,出版后被譯成多種語言,流傳甚廣。
1730 年,阿玉奇之子車凌敦多布派遣使臣抵京,赴藏熬茶禮佛。雍正帝同時派出托時使團和滿泰使團,分別赴圣彼得堡祝賀俄國安娜女皇繼位,并專程對土爾扈特部再次探望,諭旨中追憶阿玉奇遣使來朝之事,對土爾扈特部進行慰問(諭旨今藏新疆檔案館)。
1756 年,阿玉奇的孫子敦羅布喇什派遣使臣吹扎布,經(jīng)歷三年曲折,到達承德避暑山莊,覲見乾隆帝,獻上貢品弓箭袋(現(xiàn)藏中國歷史博物館)等。乾隆帝在萬樹園宴請吹扎布一行,賦詩《宴土爾扈特使臣》:“天闕不辭欽獻贐,雪山何礙許熬茶。覆幬誰可殊圓蓋,中外由來本一家。彼以誠輸此誠惠,無心蜀望更勤遐?!盵1]詩中大意:我對來自遠方土爾扈特部恭順的進獻是不回絕的,他們想代表部落去西藏熬茶禮佛,我也給予允許,并派官員護送。我認(rèn)為對土爾扈特部的恩惠不算破例,因為土爾扈特部與大清本是一家人。土爾扈特部誠心而來,我也誠心地接待。我不是貪婪之人得隴望蜀,但我從此越發(fā)地眷念遙遠的土爾扈特部。次年吹扎布返回北京,乾隆帝詳細(xì)詢問部落情況,吹扎布流淚訴說,向乾隆帝申明:土爾扈特眼下只是被迫依附,并未歸服俄國。“非大皇帝有命,安肯自為人臣仆!”[2]表達出對祖國故土難以割舍的愛。
“正是懷念故土的歷史因素,不同宗教的文化因素,心系祖國的政治因素,反抗沙俄的民族因素的相互激蕩,”[3]使西遷游牧于伏爾加河下游近一個半世紀(jì)的中國土爾扈特蒙古部落,在首領(lǐng)渥巴錫、策伯克多爾濟、舍楞等人領(lǐng)導(dǎo)下,于1771年(乾隆三十六年)1 月17 日舉部東歸。沙俄女皇葉卡德林娜二世下令圍追堵截。烏拉爾河沿岸的庫拉金納等要塞被東歸大軍摧毀,急迅踏入白雪皚皚的哈薩克草原,以分散的隊伍前行。在奧琴峽谷突然遭到襲擊,犧牲了九千名兵士。渥巴錫顯示了大智大勇,指揮正面佯攻、背后包抄、全殲守敵、打通了東進之路。在莫尼泰河休整的時候,被沙俄五萬聯(lián)軍包圍。他們半夜奇襲,突破包圍圈,朝巴爾喀什湖前進,由于傷病、饑餓,又流行痢疾,造成人員大量死亡。渥巴錫于7曰17日到達伊犁河畔,異域漂泊的游子,歷盡千辛萬苦,終于返回祖國的懷抱。到伊犁時僅七萬人左右,出發(fā)時部落近十七萬人。為了東歸,部落付出了巨大的民族犧牲,令人可歌可泣。
乾隆帝聞報知悉渥巴錫系康熙年間遣使來朝的阿玉奇之曾孫,十五年前遣使來朝的敦羅布喇什之子,有詩贊揚土爾扈特部“終焉懷故土,遂爾棄殊倫”[4]的愛國正氣。奏報得知其牲畜喪失殆盡,部眾衣衫襤褸,慘不忍睹,更是“惟此七萬余眾,凍餒尫瘠之形,時懸于目而惻于心”[5]659。精心安排了救助:由伊犁將軍舒赫德“為之口給以食,人授之衣,分地安居,使就米谷而資耕牧”。張家口都統(tǒng)常青“出我牧群之孳息,驅(qū)往供饋”。陜甘總督吳達善“發(fā)帑運茶,市羊及裘”。而西安巡撫文綬,負(fù)責(zé)嘉峪關(guān)外的救助事宜。伊犁、塔城購得馬牛羊九萬五千五百,其蒙古達里岡愛商都達布遜牧群運往十四萬。撥官茶二萬封,國庫出屯庾米麥四萬一千石。甘肅長城內(nèi)外及天山以南各地,購羊裘五萬一千襲,布六萬一千匹,棉五萬九千斤,氈廬四百具?!百M儲用帑銀二十萬兩,而賞貸路貲及宴次賚予不與焉?!盵5]659從各地緊急調(diào)撥價值二十萬銀兩的各種生活生產(chǎn)物資(而此前撥發(fā)的三萬頭牲畜及糧食、棉布等不計在內(nèi)),雪中送炭,有力地幫助他們度過眼前的難關(guān),休養(yǎng)生息。又劃撥天山南北優(yōu)良牧地:舊土爾扈特部,以渥巴錫汗為盟長的南路四旗分封在巴音布魯克草原(今和靜縣),以策伯克多爾濟親王為盟長的北路三旗分封在和布克賽爾(今和布克賽爾蒙古自治縣),以巴木巴爾郡王為盟長的東路二旗分封在庫爾喀喇烏蘇(今烏蘇市),以默們圖貝勒為盟長的西路一旗分封在晶河(今精河縣)。以舍楞郡王為盟長的新土爾扈特部二旗,分封在阿爾泰(今青河縣)。以恭格貝勒為盟長的和碩特部四旗,分封在博斯騰湖畔(今和碩縣)。這樣更有利于他們安居樂業(yè),長遠發(fā)展。
渥巴錫等部落首領(lǐng)在抵達伊犁半個月后,即被安排護送前往承德避暑山莊朝覲,途中接到乾隆帝諭旨(今藏新疆檔案館)。乾隆帝在避暑山莊對渥巴錫等大小首領(lǐng)進行賜宴封賞(后頒發(fā)了虎鈕大銀?。€特命在長卷《皇清職貢圖》中增繪土爾扈特人。①參見周軒《〈皇清職貢圖〉中的西域史實》,《伊犁師院學(xué)報》,2016年第2期,第23-28頁。親撰說明文字作為題記。②乾隆帝為《皇清職貢圖卷·土爾扈特人》題記:“土爾扈特臺吉渥巴錫與策伯克多爾濟、舍楞等聚謀棄其舊居俄羅斯之額濟勒游牧,率屬歸順,既允所請,命掄其長朝謁,至伊綿峪入覲,各賜冠服鞍馬,俾隨圍,仍攜之山莊,宴賚封爵有差,自此四衛(wèi)拉特?zé)o不隸我臣仆,而其舊俗繒罽衣冠與準(zhǔn)噶爾他部不類,并敕增繪,以廣前圖所未及,乾隆辛卯季秋月御識?!痹诘淳凑\殿隆重接見,又個別召見渥巴錫,用蒙古語親切長談,了解部落歷史和回歸經(jīng)過,寫下《土爾扈特部紀(jì)略》。在山莊以北,仿照西藏布達拉宮修建的普陀宗乘之廟此時完工,渥巴錫等應(yīng)邀與蒙古各部落首領(lǐng)一起參加盛大法會。乾隆帝親自撰文,于廟內(nèi)樹立起兩通巨型石碑《土爾扈特全部歸順記》和《優(yōu)恤土爾扈特部眾記》,分別記載東歸與救助,作為永遠的紀(jì)念。
土爾扈特東歸作為當(dāng)時重大的歷史事件,不僅見于清朝滿漢文檔案,乾隆帝和清人的眾多詩文,東歸后人的世代口口相傳,外國人士的各種文獻記載,還有供奉清宮的外國傳教士畫家艾啟蒙奉旨所繪關(guān)于土爾扈特東歸的畫作,生動而直觀。本文的論述,既有《國朝院畫錄》記載的《寶吉騮圖》和《白鷹圖》,也有艾啟蒙為東歸首領(lǐng)渥巴錫、策伯克多爾濟等人所繪畫像。期望得到大家指正。
渥巴錫(1742—1775 年),土爾扈特西遷后的第七代、第八位首領(lǐng)。作為東歸英雄之首,自是頗受世人關(guān)注,但是其真實形象,一直不為人所知曉。世間有多種疑似畫像在流傳,有人猜測《皇清職貢圖卷·土爾扈特人》中的右1穿黃色長袍者為渥巴錫,左1 穿藍色長袍者為策伯克多爾濟。③參見故宮博物院《清史圖典(乾隆朝上)》,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2年,第149頁。畫家雕塑家也都根據(jù)疑似畫像,加上自己的想象再創(chuàng)作,如和靜縣和精河縣各自的渥巴錫戎裝騎馬像。2012年,故宮博物院援助新疆博物館項目《故宮博物院清代新疆文物珍藏展》在烏魯木齊舉辦,盛況空前④參見新疆博物館《故宮博物院清代新疆文物珍藏展》,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17頁。。新疆大學(xué)周軒教授告知,在應(yīng)邀與故宮博物院任萬平女士執(zhí)筆展覽文案寫作期間,獲知德國賴斯博物館提供了圖像資料《渥巴錫油畫像》(見圖1)。展后故宮博物院研究員聶崇正先生據(jù)此畫像發(fā)表《試說〈渥巴錫油畫像〉的作者》一文,指出“這幅油畫的作者為何人,因為畫幅上面沒有畫家的署款,所以不能夠確指”⑤聶文可能有兩處筆誤。一是“策伯克多爾濟(渥巴錫的女婿)”。策伯克多爾濟,東歸第二號首領(lǐng)。土爾扈特西遷后的第四代首領(lǐng)阿玉奇汗次子袞札布之曾孫,是年齡大于渥巴錫的族侄,而不是渥巴錫的女婿。二是“艾啟蒙就應(yīng)當(dāng)是隨同額駙色布騰巴勒珠爾一起抵達承德避暑山莊的”。額駙色布騰巴勒珠爾當(dāng)時是以領(lǐng)侍衛(wèi)內(nèi)大臣的身份赴伊犁處理土爾扈特安置事宜,又率渥巴錫一行赴避暑山莊朝覲的。艾啟蒙赴避暑山莊,應(yīng)當(dāng)是從北京啟程,而不是隨同色布騰巴勒珠爾。。首先分析1771年渥巴錫歸來時,供奉清宮的傳教士畫家中,郎世寧(意大利人)、王致誠(法蘭西人)于1766年、1768 年先后去世,艾啟蒙已成為宮中歐洲畫家里的第一把手。再是根據(jù)清宮內(nèi)務(wù)府造辦處檔案記錄,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六月二十六日太監(jiān)胡世杰傳旨:福隆安等著艾啟蒙畫臉像八幅,欽此”⑥清宮內(nèi)務(wù)府造辦處如意館“各作成做活計清檔”。?!斑@則檔案與此事時間上最為契合?!庇纱恕罢J(rèn)為,此幅《渥巴錫油畫像》屏,最有可能出自波西米亞畫家艾啟蒙之手?!盵6]
圖1 渥巴錫油畫像
聶文的判斷言之成理。對艾啟蒙所繪《渥巴錫油畫像》還應(yīng)做一些分析:一是年齡相當(dāng)。渥巴錫率部歸來時,年齡為29 歲。經(jīng)過東歸的千難萬險,不免臉龐疲憊和消瘦;傷亡慘重,不能不使他身心俱疲,神色憂傷,以致回來三年多就病故了,年僅33歲。二是冠服符合。渥巴錫赴避暑山莊朝覲,仍被封為土爾扈特汗,朝冠頂鑲紅寶石,戴三眼孔雀翎一根。石青色朝服上,繡有四團五爪金龍,前后身各有一團正龍,兩肩各有一團行龍。三是題記明確。畫像上方,右側(cè)題記漢文“土爾扈特汗渥把錫”,左側(cè)滿文題記亦如是。這三點與渥巴錫畫像都是吻合的。艾啟蒙《渥巴錫油畫像》最值得稱道的,應(yīng)是對渥巴錫面部憂郁神情的準(zhǔn)確把握和描繪。我們從渥巴錫面部表情上,可以感受到土爾扈特部西遷游牧到伏爾加河下游所遭遇的近一個半世紀(jì)的苦難,更可以感受到土爾扈特部東歸的悲壯。
就渥巴錫進獻的貢品,乾隆帝都寫有詩作,《七寶刀》:“舉族來王脫異疆,解刀虔用貢天閶?!盵7]240《金錯刀》:“歸文棄暴爾允臧,持阿奠索予益囊。”[7]384前者說,土爾扈特汗渥巴錫率領(lǐng)整個部族脫離異邦歸順我大清,虔誠地進貢了自己的七寶腰刀。后者說,土爾扈特部棄武歸文確實善良,將這把金錯刀進獻,我更加感到應(yīng)當(dāng)交由宮中武庫來收藏。
聶文說:“現(xiàn)在渥巴錫的相貌可以從這幅油畫上看得很清楚了,這是一張非常典型的東方蒙古人種的臉型,而策伯克多爾濟的相貌仍然不得而知?!庇终f“檔案中所寫的‘臉像八幅’,極有可能就是東歸而來的渥巴錫、策伯克多爾濟等土爾扈特部的八位部族首領(lǐng)”。
有幸的是,聶崇正先生隨后根據(jù)故宮博物院從德國新征集的16 幅清乾隆時期清宮油畫半身像,發(fā)文《再說清宮油畫半身像》①參見聶崇正《再說清宮油畫半身像》,《紫禁城》,2013年第3期,第48-69頁。,其中有9幅東歸蒙古頭領(lǐng)的圖像,他們依次為:土爾扈特親王策伯克多爾濟,頭等臺吉阿喇克巴、奇里布、策伯克扎布。有隨土爾扈特西遷與東歸的和碩特貝勒布彥楚克、功格和頭等臺吉蒙滾、諾海,還有綽羅斯四等臺吉懇澤。我們不能說這些臉像全為艾啟蒙所繪,但可以判定土爾扈特親王策伯克多爾濟的半身像是出自艾啟蒙的手筆。畫面上,策伯克多爾濟的冠服與渥巴錫相同,畫像上方右側(cè)題記漢文“土爾扈特親王策伯克多爾濟”(見圖2),左側(cè)滿文題記亦如是。人物顯得魁梧健壯,圓臉寬額,也符合策伯克多爾濟游牧分封地今新疆塔城地區(qū)和布克賽爾蒙古自治縣的后人稱其“胖子首領(lǐng)”的傳說。應(yīng)當(dāng)肯定策伯克多爾濟在東歸中所起的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1930年,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在承德避暑山莊被土爾扈特東歸事跡所感染,將其寫入《帝王之都——熱河》一書,說面對著巨大傷亡,渥巴錫提出前進還是返回,如果返回,“渥巴錫將獨自承擔(dān)所有的責(zé)任”。策伯克多爾濟提出決不后退,“在俄國,我們將受到奴役;而在中國,我們有著美好的前景。因此必須繼續(xù)向前,向東!繼續(xù)向東”[8]!
圖2 策伯克多爾濟油畫像
策伯克多爾濟隨渥巴錫赴承德避暑山莊朝覲,受封為札薩克和碩布延圖親王,轄舊土爾扈特蒙古烏訥恩素珠克圖盟北路二旗(今新疆塔城地區(qū)和布克賽爾蒙古自治縣),出任盟長,體恤部眾,將賞銀的一半分給屬下,遵紀(jì)守法,發(fā)展生產(chǎn),受到乾隆帝嘉獎。策伯克多爾濟為表示誠意,先是獻上腰刀,乾隆帝有詩《銀削刀——土爾扈特親王策伯克多爾濟所進也》。后來還獻上曾祖阿玉奇汗的隨身鎧甲,乾隆帝有詩紀(jì)實。特別是獻馬,土爾扈特部落首領(lǐng)入覲時,策伯克多爾濟進貢了一匹由色爾克斯(今高加索北)出產(chǎn)的駿馬,經(jīng)過一年的喂養(yǎng)調(diào)理,乾隆帝行圍打獵時騎乘一試,果然是好馬,賜名“寶吉騮”,并作詩《寶吉騮》:
土爾扈特親王策伯克多爾濟所進色爾克斯處馬也。色爾克斯為洪豁爾所屬,界鄰俄羅斯。土爾扈特歸順時,攜以來者,貢至天閑,調(diào)習(xí)經(jīng)歲,茲御以行圍,性果馴良,因錫之名,并成是什。
歸順新藩貢異驄,遠于哈薩路難通(向稱哈薩克產(chǎn)良馬,難得,今其部長貢獻及以帛市易,善者充牣天閑,不為希覯。若色爾克斯之地,更在哈薩克西北,從未通中國,茲名馬遠徠,尤為難得云)。本殊漢帝貳師取,寧數(shù)周王八駿同。教育天閑觀驥德,竟如土產(chǎn)備車攻。題詞自是表誠恪,曰示懷柔祗愧衷。[7]496
乾隆帝認(rèn)為,哈薩克良馬如今通過進貢和絹馬貿(mào)易獲得,已充滿宮中馬廄,非常常見,而色爾克斯遠在哈薩克西北,馬非常難得。我的這匹駿馬,不像是漢武帝派貳師將軍李廣利伐大宛所獲,可以媲美于周穆王西巡的八匹名馬。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土爾扈特部的忠心,檢討自己在懷柔安撫方面還不夠完善。
艾啟蒙奉旨為寶吉騮作畫兩幅:
(1)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寶吉騮圖》(絹本設(shè)色,228.5×275 厘米),該圖右上角題款“寶吉騮”,下面小字為“土爾扈特郡王(應(yīng)為親王)策伯克多爾濟進,高五尺八寸,長七尺三寸”。上部從右向左,依次為乾隆帝題詩《寶吉騮》的滿文和漢文(后面還有由《左傳》引發(fā)的跋語)。右下角署名“乾隆癸巳(1773 年)仲秋海西臣艾啟蒙恭畫”(見圖3)。左下角是文華殿大學(xué)士兼戶部尚書于敏中奉命所寫的贊辭:“太一貺嘉,遠貢天驥。愛烏拔達,踰大宛至。土爾扈特,內(nèi)附受吏。洪豁爾馬,效充上駟。木蘭秋蒐,鞚勒初試。辟牟尼珠,旋轉(zhuǎn)如意。美號肇錫,名循實義。懷柔表誠,是惟德致。臣于敏中恭贊?!盵9]全畫沒有布景,只有健美的寶吉騮安靜的站姿在展示。
圖3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寶吉騮圖》
(2)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寶吉騮圖》(絹本設(shè)色,207×163.4 厘米),據(jù)《欽定石渠寶笈》續(xù)編記載:“本幅仿宣紙本,縱六尺四寸七分,橫五尺一寸,設(shè)色畫坡樹下竿繩系馬一,款西海臣艾啟蒙敬畫,鈐印三。臣啟蒙敬畫?!盵10]該圖右上方有漢文題詩,起句“御制詠寶吉騮”,從右向左,依次為乾隆帝題詩(后面還有由《左傳》引發(fā)的跋語),落款“臣梁國治奉敕敬書”。下部小字為“土爾扈特親王策伯克多爾濟進,賜名寶吉騮”的漢滿文題名(見圖4)。此圖沒標(biāo)明繪制時間,據(jù)清宮內(nèi)務(wù)府造辦處如意館檔案記載:“(乾隆三十八年,1773 年)十一月十八日,接得郎中李文照押帖一件,內(nèi)開十一月初八日艾啟蒙畫得馬一件,鷹一架,交太監(jiān)胡世杰,呈覽奉旨,馬著方琮布景,白鷹著王儒學(xué)畫架子、廉子,得時裱掛軸一軸。欽此?!盵11]可知臺北《寶吉騮圖》和北京《寶吉騮圖》都是繪制于乾隆三十八年(癸巳,1773 年)。這則檔案還記載了艾啟蒙為土爾扈特部貝子沙喇扣肯進獻白鷹作畫之事。
圖4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寶吉騮圖》
沙喇扣肯是土爾扈特部臺吉,東歸第三號領(lǐng)導(dǎo)人舍楞的侄子。舍楞是未西遷的土爾扈特部臺吉,十幾年前參與準(zhǔn)噶爾叛亂。為救其弟勞章札布,以詐降誘殺清軍將領(lǐng)唐喀祿。清軍在哈薩克小玉茲努爾賚汗配合下,大舉追剿。①參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清代新疆滿文檔案匯編》第27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舍楞外逃俄境,清朝一再外交追索,俄羅斯拒不交還,送至伏爾加河畔。后來舍楞因不滿沙俄欺凌,迷途知返,成為東歸的骨干。朝中有人認(rèn)為恐有詭計,有人慮起邊釁,還有人認(rèn)為應(yīng)對舍楞追究治罪。乾隆帝力排眾議,以寬大胸懷接納舍楞,鑒于其已悔過,不但不予追究治罪,還優(yōu)待施恩,賜爵封官。其弟隨同朝覲途中病故,冊封兒子。沙俄對土爾扈特東歸,無理抗議,以宣稱戰(zhàn)爭來威脅。乾隆帝以正義立場據(jù)理駁斥。
乾隆三十六年(1771 年)九月,沙喇扣肯隨渥巴錫到避暑山莊朝覲,被封爵為烏察喇勒圖貝子,向乾隆帝進獻頭盔,與郡王舍楞所領(lǐng)之地稱新土爾扈特部,劃歸于阿爾泰山青河縣一帶游牧。①乾隆帝對新土爾扈特舍楞部的寬大優(yōu)待政策影響深遠,一百四十年后的1911年,沙俄趁辛亥革命之機,策動外蒙古獨立,該部首領(lǐng)舍楞后人、密什克棟固魯布親王堅持祖輩愛國傳統(tǒng),不為利誘所動,毅然率部南遷。新疆省長楊增新對密親王的愛國行動慰勉有加,將其部眾安置在孚遠縣(今吉木薩爾縣)四廠湖地。該部南遷時所攜世代相傳的舍楞盟長之印和右旗札薩克之印,現(xiàn)分別收藏于吉木薩爾縣文物局和昌吉回族自治州博物館。舍楞封盟長,沙喇扣肯封副盟長。乾隆帝分別為兩人寫了敕書慰勉(下落不明)。
乾隆三十八年(1773 年)八月,貝子沙喇扣肯隨班再來避暑山莊朝覲,進獻白鷹表示誠意。白鷹素身翹立,好像振翅就可以凌空萬里。想到如同《史記》記載周穆王征犬戎,獲得四匹白狼和四匹白鹿而還。眼下對西域的安撫謀劃已大致完備,可平定金川(今四川西北部大渡河上游)的事正值艱難。乾隆帝作詩《詠白鷹——土爾扈特貝子沙喇扣肯所進》:
歸順重來入覲班(錫喇扣肯前歲隨渥巴錫等至山莊朝謁,今歲復(fù)請偕年班臺吉博爾哈什哈等入覲),白鷹為獻擎絳環(huán)。素翹圖瑞百禽表,竦翮凌虛萬里間。班史休夸一雉賦,周王或異四狼還。懷柔西北猷粗具,戢靖金川計正艱(西陲北庭拓地二萬余里,異域歸誠,耕屯相望,為史冊所罕覯,而金川以蕞爾偏隅,征討兩年未克,茲復(fù)增兵易將,另籌攻剿,務(wù)期掃穴擒渠,然制勝之策,誠非易圖耳)。[7]492
白鷹歷來被視為祥瑞之兆。乾隆三十年(1765 年)正月,喀爾喀(今外蒙古)多羅貝勒阿玉爾進獻白鷹,乾隆帝賦《白鷹詩——喀爾喀貝勒阿玉爾所進》,并命時年七十七歲的意大利傳教士畫家郎世寧為白鷹畫圖。而土爾扈特貝子沙喇扣肯獻白鷹時,郎世寧已去世七年。為沙喇扣肯所獻白鷹作畫的任務(wù),就落在了艾啟蒙身上。
艾啟蒙所繪《白鷹圖》(絹本設(shè)色,147×89.5厘米),今藏臺北故宮博物院(見圖5)。根據(jù)上述檔案記載,可知《白鷹圖》上的鷹架、廉子由中國畫家王儒學(xué)所繪。鷹架上的畫屏和廉子都是花草圖案,鷹架上面兩端,各有一個雕刻的黃色盤龍,底座兩邊各有一對小獅子相對嬉戲。盡管畫幅上鷹架富麗華麗,可最耀眼的還是白鷹,回首亮翅,鷹嘴尖利下彎,鷹眼炯炯有神,背部褐色,腹部白羽,雙爪各有綠色指環(huán),長尾亦有珠鏈裝飾,威風(fēng)凜凜地挺立在鷹架上。整個畫幅顯示著祥瑞之氣。右上方有漢文題御制詩《詠白鷹》(無自注),落款“御制土爾扈特貝子沙喇扣肯恭進白鷹,命畫院繪圖,因題是什,乾隆癸巳(1773 年)仲秋月上澣臣于敏中奉敕敬書”,左下角署名“臣艾啟蒙恭繪”。而畫幅左右鈐章分別為“乾清宮鑒藏寶”和“石渠定鑒”“寶笈重編”。在白鷹的翅膀上方,鈐章上方下圓,分別為“嘉慶御覽之寶”和“宣統(tǒng)御覽之寶”②參見聶崇正《郎世寧全集》下卷,天津:天津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5年,第137頁。。
圖5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白鷹圖》
艾啟蒙關(guān)于土爾扈特東歸的畫作,不僅有著重要的歷史意義,而且有著中西文化交流的意義。
其歷史意義在于,乾隆時期供奉清廷的外國傳教士畫家艾啟蒙,生逢兩個重大歷史事件,清朝統(tǒng)一西域和土爾扈特東歸。就乾隆統(tǒng)一西域,他參與了《乾隆平定西域戰(zhàn)圖》彩圖的繪制;就土爾扈特東歸,他繪有渥巴錫、策伯克多爾濟等畫像,還有《寶吉騮圖》和《白鷹圖》,這些繪畫,不是一個個孤立的畫幅,而是一個整體,成為形象地記錄和反映東歸的重要歷史文物。不是艾啟蒙的個人行為,而是反映乾隆帝的意愿,代表國家的意志,與今藏中國歷史博物館渥巴錫父親進獻的弓箭袋,與今藏故宮博物院的渥巴錫佩劍,與新疆各地博物館珍藏的清廷頒發(fā)給渥巴錫等首領(lǐng)的17 方銀印,與乾隆帝親撰的碑文在避暑山莊樹立的兩通巨型石碑,與《皇清職貢圖》增繪的土爾扈特人,與今藏新疆檔案館的康雍乾三帝頒給土爾扈特部的諭旨等,全部是新疆繼漢唐元等朝之后再次歸于祖國統(tǒng)一的歷史見證,昭示著中華各民族都為我們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的形成和鞏固做出了貢獻。
其中西文化交流的意義在于,艾啟蒙在郎世寧之后起著承前啟后的作用,我們不妨將艾啟蒙所繪畫的《白鷹圖》,與郎世寧所繪鷹鶻圖做一比較(見表1)。
表1 郎世寧所繪鷹鶻圖一覽表
茲根據(jù)《神筆丹青——郎世寧來華三百年特展》圖錄①參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清代新疆滿文檔案匯編》,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第27冊。,列出《郎世寧所繪鷹鶻圖一覽表》,與艾啟蒙所繪《白鷹圖》比較,可知第188頁《玉花鷹》和第228頁《白鷹》,背景都是鷹架和廉子,《玉花鷹》視點較近,鷹架和廉子只畫出局部。而第192 頁《白鶻圖》和第224 頁《白海青》,背景都是蒼松翠柏,一遠一近。表中各圖鷹鶻的姿態(tài),分別為背立頭向右;面對站立右側(cè)身頭向左;側(cè)身向右欲飛狀;靜立右側(cè)身目左視。艾啟蒙的《白鷹圖》,鷹架和廉子如同姚文瀚所繪,由中國畫家王儒學(xué)完成,而他繪的白鷹,頭部向右側(cè)立,兩爪在鷹架上一前一后,長尾下垂,回首亮翅,顯示出不凡的英姿??梢姲瑔⒚傻摹栋棃D》,既對郎世寧所繪鷹鶻圖有所繼承,自己還有所創(chuàng)新。
郎世寧關(guān)于土爾扈特東歸的畫作,無論是人物畫像的明暗處理,或是畫馬的背景安排,還是畫鷹的環(huán)境設(shè)置,都顯露出中西畫風(fēng)的融合。如人物畫像,歐洲盛行的是明暗畫法,而東方要求肖像畫表現(xiàn)人物在常態(tài)下完整的面貌,為了順應(yīng)東方人的審美習(xí)慣,艾啟蒙修改其畫風(fēng)以適應(yīng)。又如畫馬,是實實在在的真馬,要標(biāo)明馬的名稱,何人進獻,馬的色澤、身高和體長等,必須細(xì)致逼真地畫出馬的外形肌骨,皮毛質(zhì)感。兩幅《寶吉騮圖》,背景不同,效果各異。還如《白鷹圖》,更是與中國畫家合作的中西合璧之作。
總之,艾啟蒙關(guān)于土爾扈特東歸的畫作,無論是歷史價值,還是文化價值,都值得我們珍視和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