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紡織服飾燈籠紋

賈璽增， 崔闖

(清華大學(xué) 美術(shù)學(xué)院,北京 100084)

燈籠紋是以燈景為題材的主題裝飾紋樣。它的起源和演變與傳統(tǒng)的元宵觀燈習(xí)俗密切相關(guān)。隋唐時期，隨著燈節(jié)活動的日益盛大，燈籠紋也逐漸顯現(xiàn)；宋元時期，燈籠紋日趨流行；明清時期，燈籠紋與谷穗、蜜蜂、龍鳳等諸多元素組合在一起，廣泛應(yīng)用于各種紡織品、服飾和配飾中，傳遞出祈求平安、吉祥、豐收、天下喜樂等美好期盼。除了照明之外，人們將不同的形制、文字、圖案和燈籠的基本造型搭配組合，孕育出豐富多變、構(gòu)思精巧、裝飾華麗、寓意豐富的燈籠紋。

1 燈籠紋的基本概念

1.1 燈籠與燈會

中國古人以火照明，為了防風(fēng)，發(fā)明了燈籠?！顿Y治通鑒》記載，南朝皇帝之陰室“床頭有土障，壁上掛葛燈籠，麻蠅拂”[1]。由此可知，魏晉南北朝時，中國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以紗葛或紙為籠、燃燭為燈的燈籠。燈籠的出現(xiàn)是元宵觀燈活動興起的前提。在南北朝時期，元宵觀燈漸成風(fēng)俗[2]；到了隋朝，元宵燈俗日益盛行。隋煬帝大業(yè)六年時，“春，正月……畢集洛陽……執(zhí)絲竹者萬八千人，聲聞數(shù)十里，自昏至旦，燈火光燭天地，終月而罷……自是歲以為?！盵3]。唐代中期，正月十五觀燈的民間風(fēng)俗已頗受歡迎，《古今歲時雜詠》卷七上元部收錄了唐代的燈詩，如盧鄰《十五夜觀燈》：“錦里開芳宴，蘭缸艷早年?？d彩遙分地，繁光遠(yuǎn)綴天……”張蕭遠(yuǎn)《觀燈》：“十萬人家火燭光，門門開處見紅妝……”李商隱《正月十五夜聞京有燈恨不得觀》：“月色燈光滿帝都，香車寶輦隘通衢。身閑不睹中興盛，羞逐鄉(xiāng)人賽紫姑”等。北宋干德年間，燃燈的時日增加到了5晚，從正月十四至十八，元宵賞燈活動更為熱鬧[4]。到了南宋，元宵節(jié)成了極為盛大的全民活動(見圖1)，上至帝王、嬪妃、文武官員，下至庶民，參與活動的有“數(shù)千百隊”之多，“連亙十余里”，場面之盛可以想見，“宮漏既深，始宣放煙火百余架，于是樂聲四起，燭影縱橫，而駕始還矣”[5]。隨著唐宋時期元宵節(jié)燈俗的逐漸興盛，彩燈的制作也開始進(jìn)入盛世，樣式精巧，意蘊豐富。

圖1 宋代元夕節(jié)夜晚燃燈的街景Fig.1 Street view of lantern festival in Song Dynasty

明永樂七年，官廷下詔“元宵節(jié)自十一日始，賜節(jié)假十日”[6]，是歷代最長的燈節(jié)，也成為一種大眾化、群眾性的節(jié)日。明代燃燈時間的延長，在一定程度上促使了彩燈制作藝術(shù)的進(jìn)一步發(fā)展，元宵花燈的種類、造型和形式呈現(xiàn)出豐富的變化[7]。清朝延續(xù)了前人上元觀燈的慣例，宮中懸掛各式宮燈，如銅框玻璃彩繪圓式掛燈(見圖2)、玻璃壽字六角掛燈(見圖3)、畫琺瑯玻璃大吉葫蘆掛燈(見圖4)[8]，且乾隆帝每到燈節(jié)還寫燈詞。燈節(jié)期間“正月十日至十六日結(jié)燈者各持所有貨于東安門外，名曰燈市……十四日夜試燈、十五正燈、十六日罷燈”“其聚如螢散如星”[9]盛況不衰。

圖2 清代銅框玻璃彩繪圓式花燈Fig.2 Copper framed glass colored globe lantern in Qing Dynasty

圖3 清代玻璃壽字六角掛燈 Fig.3 Hexagonal glass lanterns with longevity characters in Qing Dynasty

圖4 清代畫琺瑯玻璃大吉葫蘆掛燈Fig.4 Auspicious gourd lantern with enamel glass in Qing Dynasty

時至今日，燈籠依舊承載著中華民族獨特、豐厚的人文寄托。舊時學(xué)堂學(xué)期伊始，弟子們會攜一盞燈籠，恭敬地請先生點亮，以此借寓弟子們的前程光明。在福建閩南語里“燈”的發(fā)音和“丁”相近，人們在婚禮掛燈籠，取其光明吉祥、人丁興旺、掛燈添丁之意。此外，大年三十夜，懸掛一盞點亮的大紅燈籠，一直到大年初一的早晨，象征著人們辭舊迎新、恭賀新春。

1.2 燈籠紋

“燈籠錦”(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和燈籠紋妝花緞分別如圖5和圖6所示。燈籠紋是以燈籠為主題的紋樣，燈籠紋也稱“慶豐收”“天下樂”，明代古籍有載：“孟氏在蜀時制十樣錦，名長安欣、天下樂、鵬圍、宜男、實界地、方勝、獅圓、象眼、八塔韻、鐵梗衰荷。”[10]可見“天下樂”被列為明代十樣錦紋樣之一，寓意五谷豐登、風(fēng)調(diào)雨順、張燈結(jié)彩、普天歡慶[11]，因此燈籠紋織錦被稱為“燈籠錦”“天下樂錦”[12]“天下樂暈錦”?！端问贰份d“天下樂暈錦綬為第一等”[13]；慶歷四年冊元昊為夏國主，“冊以漆書竹簡，……褾用天下樂暈錦”[14]；金朝制度多沿兩宋，“臣下朝服凡導(dǎo)駕及行大禮文武百官皆服之正一品……天下樂暈錦玉環(huán)綬一”[15]；民國也有“天下樂錦帳”[16]的記載。

圖5 清代“燈籠錦”Fig.5 Lantern brocade of Qing Dynasty

圖6 清代道光杏黃色地云團(tuán)鳳燈籠紋妝花緞 Fig.6 Apricot background silk with cloud, phoenix and lantern patterns in Daoguang period of Qing Dynasty

中國是傳統(tǒng)的農(nóng)業(yè)大國，歷朝政府大多重視農(nóng)桑，因為收成好壞往往影響到人民生活和政權(quán)穩(wěn)定。在各種各樣的祝頌、祈福中，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是人們最美好的期盼。人們將燈籠設(shè)置于圖案的核心或主體，在其旁搭配谷穗等農(nóng)作物，圖形周圍(或其間)穿梭著蜜蜂，以此巧借漢字的諧音，“燈”諧音“登”，“蜂”諧音“豐”，隱喻五谷豐登，這類燈籠紋樣又稱被“慶豐年錦”[17]。“慶豐年錦”圖案莊重大方，常穿插流蘇或錦紋裝飾，富麗多彩，且寓意喜慶，漸漸為人們所喜愛。

2 燈籠紋歷史源起

在現(xiàn)存考古實物中，燈籠紋首見于遼代夾纈[18]。在宋代至明代文獻(xiàn)中，對“燈籠錦”和“天下樂錦”均有記述，如北宋邵伯溫《邵氏聞見錄》記載：“所謂燈籠錦者帝亦怪問妃……”[19]金代張瑋《大金集禮》載：“朱絲絡(luò)網(wǎng)，天下樂錦，絡(luò)帶各二碖石……”[20]元代費著《蜀錦譜》載：“蜀以錦擅名天下……官吿錦四百疋花樣……葵花錦、八答暈錦……天下樂錦……”[12]明代徐一夔《明集禮》載：“以天下樂錦裝褾國朝冊……”[21]

明代燈景式樣爭奇斗艷、異彩紛呈，如龍燈、走馬燈、宮燈、鰲山、燈樹等?；蕦m大內(nèi)的宮燈更為華麗精巧[22]，與宮燈相呼應(yīng)的是燈籠錦或燈景紋。元宵節(jié)夜晚，“內(nèi)臣宮眷皆穿燈景補子蟒衣，燈市至十六日更盛，天下繁華，咸萃于此”[23]，民眾夜游賞燈，燈籠紋正好呼應(yīng)了元宵佳節(jié)的喜慶氛圍。

清代則多以五谷豐登記述燈籠紋樣，《國朝宮史》中載：“貴妃……彩帨：以綠色綢為之，繡五谷豐登?！盵24]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清嘉慶石青緙絲八團(tuán)燈籠紋綿褂如圖7所示。圖7中服飾為石青色，其上裝飾了由雙色捻金線緙絲織就的八團(tuán)燈籠紋，燈籠紋遍及錦面周身，燈籠里還裝飾有海屋添籌、紅蓼壽石等，在燈籠紋兩側(cè)還分別繡飾谷穗，衣物上的黃簽載“嘉慶十三年十二月十七日收造辦處呈覽石青緙絲八團(tuán)花有水棉褂”。在下幅部分還織有蝙蝠、靈芝、水仙、壽石、牡丹及八寶立水等，有添福添壽、靈仙祝壽和富貴長生等美好、吉祥的寓意。

圖7 清嘉慶石青緙絲八團(tuán)燈籠紋綿褂Fig.7 A aquamarine cotton gown with eight lanterns of Kesi in Jiaqing period of Qing Dynasty

3 紡織品燈籠紋構(gòu)成形式

3.1 主體構(gòu)成

燈籠紋是以不同造型的燈籠為主體，如吉祥葫蘆形、臘梅花朵形、蓮荷形、金銀錠形、壽字形、如意頭形、八邊形、芙蓉形、繡球形、玉樓形、六邊形、花瓶形等，其實物如五谷豐登龍紋燈景補(見圖 8[25])、紅地?zé)艋\紋織錦(見圖 9[18])、茶青地五谷豐登壽字燈籠緞(見圖 10[26])和金地緙絲燈籠侍女袍料(見圖11[27])等。

圖8 五谷豐登龍紋燈景補Fig.8 Mandarin square of Wugu Fengdeng and dragon pattern

圖9 紅地?zé)艋\紋織錦 Fig.9 Red background brocade with lantern pattern

圖10 茶青地五谷豐登壽字燈籠緞 Fig.10 Tea green lantern satin with the pattern of Wugu Fengdeng and Longevity

圖11 金地緙絲燈籠侍女紋袍料Fig.11 Gold Kesi robe material with lanterns and maid patterns

明代晚期，流行葫蘆形宮燈?！睹鲗m史》記載：“年節(jié)則大吉葫蘆萬年吉慶，元宵則燈籠，端午則天師，中秋則月兔……”[28]可見，燈籠是元宵節(jié)的應(yīng)景紋樣，新年則是以葫蘆為應(yīng)景紋樣。但因新年之后便是元宵節(jié)，且中國傳統(tǒng)有“不出元宵還是年”的俗例，兩個節(jié)日的應(yīng)景紋樣自然而然地組合在一起，“葫蘆燈籠”紋在這一時期頗為流行。明代葫蘆燈籠紋織物如圖 12所示。圖12中燈籠紋就是把燈籠寶蓋下的燈球替換為葫蘆。葫蘆內(nèi)還會裝飾“壽”“安”等文字,表達(dá)福壽安康的祈愿，或裝飾戟、玉磬等玉器，以表吉慶之意。

圖 12 明代葫蘆燈籠紋織物Fig.12 Cucurbit lantern fabric in Ming Dynasty

葫蘆燈的樣式一直延續(xù)至清代，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清康熙年間的香色暗花紗平金燈籠折枝花蝶紋女帔(見圖13)上的葫蘆燈與與明袍料(見圖14)[29]上的葫蘆燈造型大體一致，不同的是清代葫蘆燈內(nèi)的圖案充實滿密、寶蓋上云鉤數(shù)多且纖細(xì)、葫蘆下的驛鈴換成了流蘇。由此可知明清葫蘆燈紋的延續(xù)性，也可見清代紋樣對細(xì)節(jié)的苛求。圖13中女帔采用香色繡暗花紗料，周身繡有12團(tuán)燈籠紋，共可分為6種：前胸與后背繡的是龍首蓮花蓋長壽八角形燈籠紋；兩袖前部為鳳頭蓮花蓋靈芝形圓燈籠紋；兩袖后部為鳳頭蓮花蓋六角形燈籠紋；兩側(cè)肩部為了鳳頭蓮花團(tuán)壽圓形燈籠紋；下擺前部為勾藤蓮花蓋蓮花八角形燈籠紋；下擺后部是勾藤蓮花蓋葫蘆形燈籠紋。此6部位各不相同，相同部位前后亦不相同，可謂是方寸之間燈籠紋之大觀也。

圖 13 清康熙香色暗花紗平金燈籠折枝花蝶紋女帔Fig.13 Amber shawls with lanterns, branches and butterflies patterns in the Kangxi period of the Qing Dynasty

圖14 明代金地緙絲葫蘆燈籠仕女紋袍料局部 Fig.14 Part of the materials of the golden Kesi robe with the patterns of Cucurbit lantern and lady in Ming Dynasty

從清代宮廷的實物來看，燈籠紋的主體有豐富的紋樣元素:金銀錠、如意等寶物形，繡球、花瓶、玉樓等器物形，八角、六邊、壽字等幾何文字形。燈籠紋元素豐富的紋樣造型和形式多樣的配組，使其在同一主題下富于多種變化。清初的燈籠錦與明燈籠錦十分相似，沈從文先生在《介紹幾片清初的花錦》一文中所記載的錦緞[30]，表現(xiàn)出從宋到明清燈籠紋樣的傳承關(guān)系。隨著清代華美風(fēng)格的逐步確立，燈籠錦表現(xiàn)手法有所轉(zhuǎn)變，其錦色鮮艷明快，圖案偏向富麗纖秀。清初的燈籠錦更注重仿古，展現(xiàn)出宋代的紋樣特質(zhì)；清中期以后則效仿漢唐，并在其基礎(chǔ)上有所創(chuàng)新。對比明清兩代燈籠錦的紋樣可以發(fā)現(xiàn)，明代燈籠紋較深沉,常帶有男性的沉穩(wěn)；而清代的燈籠紋則華麗秀美,顯露出些許女性的嬌柔。

3.2 輔助元素

明代宮廷皇家應(yīng)景服飾上的燈景補子中，有代表性的補子圖案是龍、蟒紋相配。澳大利亞私人收藏品明代萬歷孔雀羽灑線繡升龍燈籠紋元宵圓補如圖15所示。圖15中圓補長31 cm，寬32 cm，整個圓補圖案的底部是盤金繡的1條三爪蟒，蟒身蟠曲，蟒嘴大張，雙目向上瞪圓，在三爪蟒上方的中部和兩側(cè)共有3個燈籠紋樣，中部稍大的燈籠為球路紋燈。球路紋又稱“球露紋”，以一大圓為一個單位中心組成主題圖案，上下左右和四角配以若干小圓，圓圓相套相連，向四周循環(huán)發(fā)展，組成四方連續(xù)紋樣，并在大圓小圓中間配以鳥獸或幾何紋。球路紋是唐聯(lián)珠、團(tuán)花圖案的發(fā)展變形。圓補左右兩側(cè)稍小的為紅燈籠，祥云、江崖海水俱全。明萬歷刺繡龍紋燈籠紋圓補如圖16所示[31]。圖16中圓補將“二龍戲珠”“雙龍觀燈”組合為主體紋樣，位于圓補中部的燈籠紋樣造型繁復(fù)精致，在燈架頂部飾有寶珠，燈身遍繡吉祥寓意的圖紋，底部墜飾蓮花，兩側(cè)垂吊精巧細(xì)密的瓔珞、飄帶和雜寶，并用花草、云紋補飾其余空間，熱烈飽滿，構(gòu)圖精巧，是明代典型元宵應(yīng)景補子。

圖15 明萬歷孔雀羽灑線繡升龍燈籠紋元宵圓補Fig.15 Lantern Festival mandarin square with dragon and lantern patterns embroidered with peacock feather thread in Wanli period of Ming Dynasty

圖16 明萬歷刺繡龍紋燈籠紋圓補Fig.16 Embroidery mandarin square with dragon pattern and lantern pattern in Wanli period of Ming Dynasty

清代的燈籠紋又有一些新的變化?？傮w來看，清初至康熙年間多仿宋，乾隆年間又喜仿漢、唐[27]。清乾隆石青緞繡燈籠花卉紋大坎肩如圖17所示[32]。圖17中燈籠提系為4條鳳首金鉤，提系下軟迭3層傘蓋，蓋下系宮燈，燈下掛奔馬、墜流蘇，內(nèi)側(cè)的兩條金鉤鳳口各含一串瓔珞，自上而下分別綴磬，磬下瓔珞連小葫蘆、芭蕉扇，扇下掛一如意頭，如意又綴驛鈴3枚，磬外端墜飛鶴，外側(cè)的兩條金鉤鳳首各掛玉磬飄帶，飄帶細(xì)長綿柔，錯落而飛，帶風(fēng)而起。

圖17 清乾隆石青緞繡燈籠花卉紋大坎肩Fig.17 A large waistcoat with lanterns and flowers patterns on a blue satin in Qianlong period of Qing Dynasty

清代盤金彩繡燈籠紋繡品如圖 18所示。燈籠頂部設(shè)有華蓋，主體燈籠華蓋頂部用捻金線和孔雀羽線繡制而成，華蓋的周沿則巧妙地由四盤金龍昂首銜掛起長條流蘇，自然垂落，琳瑯滿目。主體燈籠的底部繡著荷花，荷花以五彩絲線繡成，纖柔飄逸，荷花兩側(cè)延伸出金色的藤蔓，配色沉穩(wěn)典雅。形式多樣的雜寶墜掛在流蘇上，層疊錯落而下，無盡華美。中部的燈籠主體用閃亮的金線盤出層層輪廓，兩只口銜葫蘆綬帶的仙鶴置于燈籠中央，表達(dá)了賜福接福等美好寓意。主體燈籠兩側(cè)還襯有兩對紋飾相異的小燈籠紋，也均采用金線等繡制，絲毫未減人工物力，且用淡雅精細(xì)的深淺兩色藍(lán)絲線滿打籽填繡其余空間，精巧華美，令人嘆為觀止。

圖18 清代盤金彩繡燈籠紋Fig.18 Gold thread and colored embroidered fabric with lantern pattern in Qing Dynasty

通過對上述典型明清燈籠紋實物梳理可以看出，明清燈籠紋的主要紋樣既有單個藝術(shù)化的燈籠紋樣，又有燈籠元素的景觀紋樣；這些燈籠的種類繁多，整體造型也各具特色；燈籠紋飾中除了燈籠元素外，還包括極其豐富的輔助元素或紋樣，如人文動物、現(xiàn)實動物、文字年號、自然氣象、植物、花卉、人物及宗教元素和器物紋樣等，形態(tài)萬千、包羅萬象。明清燈籠紋的主要構(gòu)成元素見表1。

表1 明清燈籠紋的主要構(gòu)成元素

3.3 燈籠紋與其他紋樣(元素)組合的主要表現(xiàn)形式

“圖必有意，意必吉祥”。明清時期運用織物紋樣的組合表達(dá)吉祥寓意的形式已非常成熟，燈籠紋是吉祥紋樣的代表之一。在明清時期，由燈籠紋作為紋樣主體的燈籠錦衍生出百余種不同的紋樣制式。這些燈籠紋織物以斜紋緯錦和妝花緞居多，在整體的紋樣布局上也多以四方連續(xù)式規(guī)律排布或散點式滿地陳設(shè)，圖案蘊含著中國傳統(tǒng)的意象美與精巧的造型美。

分析應(yīng)用燈籠紋的遺存實物可以看出，燈籠紋和其他元素、紋樣的組合主要表現(xiàn)為3種形式[33]。

1)富含吉祥寓意的紋樣加飾在燈籠主體紋樣外。綠地八團(tuán)燈籠紋吉服袍如圖19所示。圖19中吉服袍的紋樣是此類形式的代表，紋樣主體是五色絲線織繡的燈籠景八團(tuán)，在燈籠的周圍又加飾以牡丹花、菊花、蝙蝠和卷草等吉祥紋樣。吉服袍的兩袖及襟邊是以石青色緞為面，同樣以牡丹花紋、菊花紋、蝙蝠紋和卷草紋圍繞著宮燈為飾；袍服的下擺則有海水江崖紋，在江崖之上還繡有珊瑚。

圖19 綠地八團(tuán)燈籠紋吉服袍Fig.19 Auspicious robes with green background and eight lanterns

清代紅色綢繡五谷豐登紋彩帨如圖20所示。圖20中彩帨同樣以燈籠紋為主體紋樣，細(xì)部裝飾紅蝠、盤長、綬帶、磬、如意云頭、夔龍、靈芝、水仙等紋樣，有福壽萬代、喜慶如意、芝仙祝壽等諸多寓意[25]。

圖20 清代紅色綢繡五谷豐登紋彩帨Fig.20 Colorful silk with Wugu Fengdeng lantern pattern in Qing Dynasty

2)具有吉祥意蘊的紋樣或元素與燈籠紋組合。葫蘆紋樣和燈籠紋樣結(jié)合構(gòu)成的“福祿吉慶燈”紋樣；燈籠紋樣旁垂掛流蘇，流蘇墜飾雙魚紋樣，構(gòu)成精巧華美的“金玉滿堂燈”；燈籠紋樣加飾八寶流蘇，則構(gòu)成了“八寶吉慶燈”。燈壁之上懸掛連珠瓔珞，則蘊含珠聯(lián)璧合之意；裝飾谷穗、蜜蜂，則有諧音五谷豐登的期盼；有的燈籠紋另懸掛有點翠鍍金銀錢和幾串精巧的雜配，含有招財進(jìn)寶和多子多福的祈愿。借助雋美的事物，表達(dá)美好的情感，寓吉祥意蘊于吉祥物象的造型方法，使得燈籠紋樣成為一種主題突出、造型豐富，既有形式美感又頗具意蘊的視覺與文化符號，它將創(chuàng)作者的情緒和思想展現(xiàn)其中，并讓人在應(yīng)景時節(jié)得到一個好彩頭。

3)燈籠紋樣中巧妙添注吉祥寓意的幾何文字。例如“壽字燈”“富貴燈”“雙喜燈” 等，將造型富于變化的文字元素飾于燈籠上，醒目突出。有的燈籠紋還在流蘇中懸掛雜寶，其間織繡“國泰民安”“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萬壽無疆” 等祝頌的吉祥語，簡單直接地傳遞宮廷官吏和民間百姓的內(nèi)心祈愿，率真地表達(dá)對美好生活的期盼。

4 燈籠紋的主要應(yīng)用形式

4.1 燈籠紋在織物中的應(yīng)用

燈籠紋在構(gòu)圖上充盈完滿，紋飾細(xì)節(jié)精巧細(xì)密，色彩端莊華美，適用于不同的場合。宋時，燈籠錦的品質(zhì)較高且十分名貴，“文彥慱以燈籠錦媚貴妃，致宰相貶英州……”[34]足見其奢侈貴重?！洱R東野語》中有載：“會德壽宮市蜀燈籠錦，詔求之，不獲?！盵35]可見，南宋時皇家想要獲得燈籠紋錦也并非易事。

明清時期燈籠紋的應(yīng)用已十分廣泛，從現(xiàn)存實物和文獻(xiàn)資料來看，燈籠紋常用于燈景補子、吉服、便服、配飾(帽、荷包、彩帨、襪)、家居陳設(shè)(坐臥墊面、家具披蓋、地毯)、經(jīng)書裝裱等。燈籠紋在織物中的應(yīng)用見表2。[25][36-38]

明代元宵時節(jié)的燃燈、賞燈風(fēng)俗亦盛，其應(yīng)景紋樣自然非燈籠紋莫屬，元宵節(jié)的燈籠紋服飾又稱作“燈服”[28]?！蹲弥兄尽酚涊d：“自年前臘月二十四祭灶之后，宮眷內(nèi)臣即穿葫蘆景補子及蟒衣……元宵，內(nèi)臣宮眷皆穿燈景補子、蟒衣。”[39]補子是官家貴人在前胸、后背或兩肩處裝飾的圖案，呈圓形或方形，可用于區(qū)別身份、等級。明代遺存的各類燈籠紋織物并不少見，圖案也大都取自現(xiàn)實的燈籠造型。由實物和相關(guān)記載可知，應(yīng)景題材的節(jié)日補子，并非都體現(xiàn)穿著者的不同身份或等級高低[32]，至少燈籠補在明代已經(jīng)成為內(nèi)臣宮眷在元宵時節(jié)皆可穿著且倍受歡迎的應(yīng)景服飾紋樣，但帝王的燈景補除了燈籠紋以外還加龍紋裝，具體如圖 21所示。乾隆二十一年《穿戴文件》也記錄“正月十四日起拴五谷豐登荷包三天”，說明飾燈籠紋是自宋明以來的吉服應(yīng)景裝飾傳統(tǒng)[40]。

表2 燈籠紋在織物中的應(yīng)用

圖21 明萬歷年間正紅地刺繡卍壽葫蘆燈景龍紋補子 Fig.21 Red mandarin square with patterns of gourd lanterns, dragons. 卍and longevity in Wanli period of Ming Dynasty

清代宮廷服飾開始有了非常嚴(yán)格的制度劃分，而吉服也在當(dāng)時正式成為清朝宮廷冠服制度的一個專列門類。清代皇帝、皇后等在隆重的節(jié)日、宴會以及重要的皇家祭祀活動等儀式時，都要著吉服[33]。燈籠紋作為清代宮廷元宵節(jié)期間的應(yīng)景吉服紋飾，因此元宵節(jié)前后3日的吉服會特別以燈籠紋(五谷豐登)為飾，香色緞繡五彩八團(tuán)燈籠紋夾吉服袍如圖 22所示。

圖22 清乾隆香色緞繡五彩八團(tuán)燈籠紋夾吉服袍Fig.22 Amber Satin Embroidered auspicious robe with eight colorful lantern patterns in Qianlong period of Qing Dynasty

清代宮廷的便服是清代宮廷服飾中形式變化最大、花色最為多樣、款式最為豐富、工藝最為復(fù)雜、穿用場合最多的服飾系列。清代便服所飾的主要是傳統(tǒng)吉祥紋樣[33]，燈籠紋錦緞也是便服使用的面料之一。清道光杏黃色地云團(tuán)鳳燈籠紋妝花緞(見圖6)，花紋圖案以團(tuán)鳳紋、燈籠紋為主，間以五色祥云和雜寶，使用十幾種彩線紋緯，質(zhì)地厚實，織造工藝復(fù)雜精湛[33]。

燈籠紋還可用在不同的服裝配飾中，主要有彩帨、香囊、帽、襪等。彩帨通常是以紅綢為底，呈上部略窄、下部略寬的長條垂帶。彩帨作為一種特別的佩巾類飾物，常為清代的后妃、福晉、貴族夫人等所用。飄逸的彩帨上繡有各種綺麗華美的紋飾，較為常見的便是五谷豐登(燈籠紋)、云芝瑞草等，彩帨上繡的紋飾是以不同的色彩區(qū)分等級。使用彩帨時，將其佩掛于朝褂的第2顆紐扣上，垂于胸前。圖20彩帨雙面均繡有5株稻禾和宮燈紋樣，是典型的“五谷豐登”燈籠紋。按清朝定制，明黃色絲絳繡“五谷豐登”紋樣是皇太后、皇后或皇貴妃所用[25]。

光緒石青色緞緝米珠燈籠紋如意帽如圖23所示[34]。如意帽上用珊瑚米珠釘綴出六提燈籠，色彩鮮艷、工藝精湛?！拔骞蓉S登”紋中靿綿襪如圖24所示。圖24中紋樣根據(jù)綿襪形狀設(shè)計，瓔珞隨形垂蕩、飄帶婉轉(zhuǎn)飛揚，設(shè)色豐富和諧、水路清晰可辨[41]。

圖23 清光緒石青色緞緝米珠燈籠紋如意帽Fig.23 Ruyi hat with beading and lantern patterns on the aquamarine satin in the Guangxu period of the Qing Dynasty

絳紅地正龍燈籠紋椅披如圖25所示。圖25中織物是專為椅子做披飾而織造的，故呈現(xiàn)出規(guī)則連續(xù)的滿幅構(gòu)圖。椅披圖案分為兩部分，一部分的主體圖案是正龍，另一部分的主體圖案則是燈籠，在燈籠紋上有“壽”字藝術(shù)變形后的紋樣，故為“壽字燈”。壽字燈兩側(cè)有流蘇懸垂下墜，其余部分則襯飾以蝙蝠、靈芝等紋樣。整個椅披的四圍則以纏枝花紋為框。這件燈籠紋椅披織造精巧華麗，織工精湛，整體圖案紋飾在視覺表現(xiàn)上給人以強烈的沖擊，紋飾繁復(fù)華麗，以此件燈籠紋織物作為椅披，寓意君王臨朝五谷豐登。石青色底織錦燈籠紋墊面(見圖26[35])、皇宮御用款編絲絨翠竹花卉燈籠紋地毯(見圖27)也反映出燈籠紋織物在家居陳設(shè)(坐臥墊面、地毯、家具披蓋)中的應(yīng)用。

圖25 清乾隆絳紅地正龍燈籠紋椅披Fig.25 Dark red seat cover with dragon and lantern patterns in Qianlong period of Qing Dynasty

圖26 清石青色底織錦燈籠紋墊面Fig.26 Cushion surface of brocade lantern pattern on the aquamarine background in Qing Dynasty

圖27 清“皇宮御用”款編絲絨翠竹花卉燈籠紋地毯Fig.27 Velvet carpets with bamboo, flowers and lantern patterns for the imperial use in the Qing Dynasty

此外，燈籠紋也在書籍裝幀中頻繁使用，很多珍貴的經(jīng)書用燈籠紋織錦裝裱，圖28為明代4款燈籠紋織錦經(jīng)書封面，在費城藝術(shù)館藏的明代經(jīng)書中也有燈籠紋織錦的應(yīng)用(見圖29)，由此可見燈籠紋用作經(jīng)書封面已趨流行[18]。

圖28 明代燈籠紋織錦經(jīng)書封面Fig.28 Ming Dynasty lantern brocade (Scripture cover)

圖29 費城藝術(shù)館藏明燈籠紋織錦經(jīng)書皮面Fig.29 Ming Dynasty lantern brocade (Scripture cover) collected in Philadelphia Art Museum

4.2 燈籠紋在首飾中的應(yīng)用

明清出土及傳世首飾、配飾中使用燈籠造型(紋樣)雖不如絲織品豐富，但金銀珠玉的制造也十分精彩。明代的金籠耳環(huán)(墜)并不鮮見，湖南、江蘇、甘肅等地均有出土。湖南出土的一對“雙燈籠形金耳環(huán)”[42]，以金箔為燈罩，樣式簡潔。南京鼓樓區(qū)出土了一對明代錦燈籠耳墜，揚之水先生對應(yīng)《天水冰山錄》將其定名為“金折絲燈籠耳墜”。燈籠主體由金折絲構(gòu)成多面體，上為寶蓋，蓋綴驛鈴，燈體下為金折絲如意紋燈托。將耳墜對應(yīng)明代燈籠錦，可發(fā)現(xiàn)其圖式十分相似，再對照明世德堂刊本《趙氏孤兒》插圖中元宵所懸掛的燈籠，可以清晰地呈現(xiàn)生活器物為絲綢紋樣的原型，絲綢紋樣又影響金銀首飾造型的脈絡(luò)[25]。

絲綢上的燈籠紋被金銀首飾借鑒應(yīng)用的情況并非特例。蘭州上西園明肅藩郡王墓出土的“金累絲鑲玉燈籠耳墜”，以白玉碾二珠累作葫蘆形，又以金累絲花蓋、如意、古錢、驛鈴作點綴，其造型與明后期“金地緙絲燈籠侍女袍料”中的燈籠圖式幾乎相同，只是相比絲綢紋樣的熱鬧，金玉相諧的耳墜更顯雅致，由此也可見絲綢紋樣對其他工藝門類的影響。

元宵節(jié)期間，女性飾物中與街巷之間處處燃點的燈籠交相呼應(yīng)的節(jié)令物是燈球狀的首飾。陳元靚《歲時廣記》有載：“都城仕女有神戴燈球，燈籠大如棗粟，加珠茸之類?！盵43]宋代的燈球飾品常以金銀、料珠、茸球等制作而成,如南宋時期的民俗畫家李嵩的《市擔(dān)嬰戲圖》(見圖30)和《貨郎圖》(見圖31)中的女子頭飾，兩名女子頭裹的包髻前均插著球狀飾物，應(yīng)是茸球之屬。元宵節(jié)的夜晚，在燈市大街上盡情游賞的女子將燈球狀的首飾簇戴在綰起的發(fā)髻上，既喜慶應(yīng)景又充滿歡樂的情趣。明人也大多沿襲此風(fēng)，如曲江博物館藏明代金累絲燈籠簪(見圖 32)，簪腳長14 cm，在燈籠簪的頂端有金珠2枚，其下是一枚累絲工藝做成的金珠，再下設(shè)置四角挑尖的寶頂，并呈現(xiàn)出上下對稱的構(gòu)造樣式，跟隨在四角的下口垂飾有別致的金環(huán)，金環(huán)銜掛與頂端相似的累絲金球。累絲金球之下又銜掛著金環(huán)，并于最底部懸四盞金色鈴鐺。寶頂之下則是精妙絕倫的累絲工藝燈籠，燈籠纖巧精密，在其輪廓框架結(jié)構(gòu)內(nèi)填旋渦紋金絲，從四面到中間各嵌一朵六瓣梅花，匠心獨具，巧奪天工。

圖30 《市擔(dān)嬰戲圖》中頭戴燈球的婦人Fig.30 A woman with a lamp ball on her head in the painting of carrying a playful baby in the market

圖31 南宋李嵩《貨郎圖》中頭戴燈球的婦人 Fig.31 A woman with a lamp ball in the painting of a peddler by LI Song of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圖32 明代金累絲燈籠簪Fig.32 Gold lantern hairpin of Ming Dynasty

在清宮舊藏的清代后妃首飾中，存有“銀鍍金燈籠流蘇簪”，其簪頭為金累絲佛手，佛手拈燈籠一提，燈籠上方為一六爪提系，六爪之端為點翠云鉤，鉤墜6串寶珞：珍珠、紅珊瑚及各色寶石。金佛手簪在明代已有，如南京江寧殷巷出土的“金佛手簪”[44]，清代匠人將兩種流行樣式合二為一，便有了這枚“佛手提燈籠簪子”。燈籠樣式不僅用于發(fā)簪，還常用于耳墜。《金瓶梅》第5卷、第8卷中都提到金燈籠墜，這些燈籠耳墜應(yīng)當(dāng)是元宵節(jié)的應(yīng)景首飾，其中《誰家院內(nèi)白薔薇，暗暗偷攀三兩枝》中載“一方紅銷金汗巾子搭著頭，額角上貼著飛金并面花兒，金燈籠墜耳。”[45]由此可見，燈籠耳墜在明代已流行。

綜上可知，明代燈籠首飾樣式受絲綢紋樣影響較多，清代則多有改革創(chuàng)新。明清燈籠造型首飾雖題材一致但面貌差別甚大，不如絲織品有較清晰的繼承和演變脈絡(luò)。

5 結(jié)語

燈籠紋是明清時期宮廷節(jié)慶習(xí)俗的典型代表圖案，也是紡織、服飾圖案中的應(yīng)景紋樣，體現(xiàn)了中國古代民間歲時節(jié)日的文化內(nèi)涵和民族精神。明清兩代的燈節(jié)熱鬧繁盛、花燈式樣錦簇，為織物中燈籠紋的發(fā)展奠定了社會文化基礎(chǔ)。而燈籠所傳遞出來的光明、豐登的意蘊又生動表達(dá)了古代社會人們對美好生活的期許。燈籠紋布局形貌富于變化，色彩熱烈喜樂，整體形象飽滿多姿，營造出張燈結(jié)彩慶豐年的時世風(fēng)貌，滿載著厚重而活力的民俗生氣。元宵燈彩的絢麗多姿賦予燈籠紋多樣繽紛的靈感，對其紋樣歷史源起、構(gòu)成形式和主要應(yīng)用進(jìn)行分析研究，可以賦予當(dāng)代設(shè)計實踐更多的藝術(shù)靈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