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土默特契約文書詞語札記

○ 黑文婷 黑維強(qiáng)

(陜西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陜西 西安 710119)

最近出版了《清代至民國時(shí)期歸化城土默特土地契約》[1][2][3]，共計(jì)6冊，該書只有錄文，沒有圖版。還出版了《內(nèi)蒙古土默特金氏蒙古家族契約文書匯集》[4]，共1冊，該書只有圖版，沒有錄文。這兩本書都用漢字書寫，有的附有蒙文或蒙文的簽名，時(shí)間跨度為雍正年間到20世紀(jì)50年代末期。這些契約文書是研究內(nèi)蒙古歷史、政治、經(jīng)濟(jì)、法律、人情風(fēng)俗、語言文字等方面的寶貴資料。例如它的語音、詞匯方面，我們曾進(jìn)行了一些研究[5][6][7]，其他學(xué)人也發(fā)表了數(shù)篇論文，但是還有許多問題值得去關(guān)注，需要人們研究。就其詞語來說，一些字詞的意思并不清楚，特別是具有方言色彩的詞，今人理解起來有一定困難，有的不為辭書收錄或解釋，查檢無處。有鑒于此，本文選擇幾個(gè)字詞進(jìn)行考釋。

行文中契約文書例子，除了文末“參考文獻(xiàn)”所列，還有來自筆者之一的自己所收藏契約文書與綏德縣檔案館收藏的契約文書，無法標(biāo)注頁碼，例句后括號內(nèi)分別用簡稱“自藏”“綏德縣檔案館藏”字樣表示。來自臺灣大學(xué)數(shù)字典藏研究發(fā)展中心的“臺灣歷史數(shù)位圖書館”例句無法標(biāo)注頁碼，不做標(biāo)注。

【土叚】“塅”的異體字，用同量詞“段”，猶塊、片，契約文書中主要用于表示土地總量?！巴羺笔恰皦F”的俗字，“塅”又是“段”的增旁俗字。

(1)《清乾隆四十七年(1782)捌珼出佃地鋪契》：“立出佃地鋪契人捌珼，今在西包頭西街街南有荒地兩塅，情愿出佃與苗計(jì)有?！盵1]6

(2)《清光緒十三年(1887)宋治國典地約》：“立典地約人宋治國，今因自己錢文缺少，今將自己村東壹犁地壹土叚(塅)，計(jì)地弍拾畝，系南北畛。”[4]60

(3)《清光緒弍拾五年(1899)官音寶典地約》：“立佃永遠(yuǎn)地約人蒙古官音寶，情因自己差事緊急，今將自己祖遺甲□□申村西地壹土叚(塅)，計(jì)地叁拾畝，系東西畛?！盵4]83

按，例(1)的“塅”為轉(zhuǎn)錄文字，無法看到原圖版字形，根據(jù)“段”的俗字一般寫“叚”，推測“塅”也當(dāng)是“土叚”。其他地區(qū)的地方文獻(xiàn)中也見其例，如山西、河南洛陽、臺灣地區(qū)契約文書，都是用于數(shù)字后，表明計(jì)量，說明“土叚”字使用有一定普遍性。例如：

(4)《清乾隆七年(1742)邢國昌典地文契》：“立典契人邢國昌，因?yàn)榧Z差緊急，無處起辦。今將自己原分到村西北白地一土叚，計(jì)地伍畝?！盵8]133

(6)《清乾隆四十四年(1779)李開春杜賣水田契》：“立杜賣絕契人李開春，有己置水田壹土叚，坐貫土名貓盂社邊南勢，東至李家田為界，西至郭家田為界，南至水溝為界，北至水溝為界，四至界址明白，年載房理社大租粟捌斗?！盵10]

(7)《清乾隆伍拾壹年(1786)他灣某埔開墾田埔契字》：“立開墾田埔契字。大甲西社番他灣某，有已熟園壹塅，并帶水田大、小坵不等?！盵10]

(8)《清乾隆五十五年(1790)交城縣姚起旺賣地契》：“今將自己原分祖業(yè)村東南三角白地壹土叚，計(jì)地五畝……”[11]9/2

(9)《清乾隆五十九年(1794)交城縣夏林明等典地契》：“今將自己原分祖業(yè)棗尖地壹塅，計(jì)地叁畝……”[11]9/25

(10)《清道光三年(1823)劉什班等人呈控林光本違例罷墾該社牛埔》：“緣班等該社毗連地方，原有祖遺埔地壹大塅，合社留為牧牛草場。”[10]

(11)《清光緒五年(1879)巧來生等同立給開墾永耕盡根田契字》：“同立給開墾永耕盡根田契字大甲西新社畨巧來生等，有承祖父遺下水田弍塅，上下毗連，土名址在鐵砧山腳庒西北勢。第一塅界址：東至通事園，……第弍塅界址：東至上塅田，……計(jì)弍塅，共納大租谷弍石正?！盵10]

“塅”在臺灣大學(xué)契約文書語料庫查檢得64例[10]，都為量詞。查閱辭書，皆無此量詞義?！稘h語大字典》：“方言。指面積較大的平坦的地區(qū)。多用于地名。如：中塅(在福建省)；田心塅(在湖南省)?！盵12]433又：“叚”有兩個(gè)讀音一是jiǎ，一是xiá[12]433，沒有與“段”“塅”一致的讀音duàn?！吨腥A字海》《漢語大詞典》《現(xiàn)代漢語詞典》《新華字典》“塅”的讀音、釋義皆同《漢語大字典》。臺灣網(wǎng)絡(luò)電子版“異體字典”中“塅”字下沒有收錄異體字，但是“段”下收有異體字“叚”?！端卧詠硭鬃肿V》收錄了“叚”，如《太平樂府》《嬌紅記》《目連記》《金瓶梅》《嶺南逸事》中皆有其例。明代郭一經(jīng)《字學(xué)三正》：“段，俗作叚?！盵13]因此，可以推知“土叚”是“塅”的異體字，而“塅”是在土地契約文書中受上下文土地類詞語字形類化而來的增旁俗字?；罩萜跫s文書偶見用例，儲(chǔ)小旵、張麗已有論及[14]。

(3)《清道光十八年(1838)田福租地基約》：“同人言明，每年租錢叁千文，以卜兌錢按四、七、十月標(biāo)交納，不許長支短欠。”[3]上349

(4)《清咸豐七年(1857)東倉出租地文約》：“同人言定，每年地租卜兌錢六千文”[3]上449

(5)《清同治元年(1862)存柱典白地約》：“日后贖地者七六錢叁拾弍千文，卜兌錢柒千文?！盵3]中2

(6)《清光緒十三年(1887)宋治國典地約》：“同中言定，作典價(jià)錢伍拾千文，錢系卜兌，其錢當(dāng)交不欠。”[4]59

(7)《清光緒十三年(1887)宋治國典地約》：“同中言定，作典價(jià)錢肆拾千文，系卜兌錢。”[4]60

(8)《清光緒十四年(1888)來爾爺?shù)渥馕募s》：“同人說合，現(xiàn)使過典租價(jià)錢城卜兌錢壹拾壹千文整?！盵3]中156

(9)《清同治拾叁年(1874)銀玉貴出典地約》：“同人說合，現(xiàn)使過典地兌卜錢叁拾弍仟伍佰文整。其錢當(dāng)日交清不欠。”[3]中70

(10)《清咸豐捌年(1858)元興德賃鋪房約》：“情愿賃到生理住占。同中說合，情愿賃到生理住佔(zhàn)。每月房錢弍仟伍佰文整，按月憑折收取撥兌錢文。”[3]上456

(11)《清咸豐九年(1859)佛爺出賃房約》：“同眾言定，每月?lián)軆斗垮X陸千文整，按月收取，不許長迭(跌)。”[3]上460

(12)《清同治元年(1862)大麻呢、二麻呢佃空地基約》：“每年隨帶地埔(譜)撥兌錢弍仟文整。”[3]中1

(13)《清光緒玖年(1884)元興店立賃空白地基約》：“同中言定，每年共作地基撥兌錢拾伍吊。按肆標(biāo)憑折收取。再不許長縮，亦不許長支短欠?！盵3]中134

(14)《清光緒弍拾五年(1899)官音寶典地約》：“同人言定，佃過撥兌地價(jià)錢陸伯弍拾吊文整。其錢當(dāng)交不欠?！盵4]83

比較的結(jié)果說明，“卜兌”是“撥兌”的借音字書寫。“撥兌”意思的表達(dá)，在土默特契約文書中還有“撥還”“交還”“交納”諸詞，可資比較。例如：

(15)《清乾隆拾年(1745)李錫袞欠貼》：“言明從乾隆十年二月初一日起，每年撥還銀壹拾兩?！盵3]上5

(16)《清乾隆三十八年(1773)陳生林賃地約》：“同眾言定每年地基銀肆兩弍錢。春秋兩季交還。”[1]1/4

(17)《清道光十二年(1832)張榮華典房約》：“每年出于蒙古地租錢陸百文，春秋二季交還，不許短欠，隨帶原典約壹張?！盵1]1/86

(18)《清嘉慶十一年(1806)廣盛魁賃地約》：“同中言定每年租賃錢陸千文。按春秋二季交納，不許長支短欠，亦無長迭[跌]。”[2]23

(19)《清道光元年(1821)李果紅租地約》：“仝中言明，每年應(yīng)出地租錢弍仟弍佰零五文，春秋二季交納，不許長支短欠?！盵2]43

比勘這些例子，它們都是租賃契約文書，“撥兌”與“撥還”“交還”“交納”說的都是一個(gè)意思，就是交付、付給。“還”在此不表借而償還的意思[15]，而就是交給的意思，因?yàn)樵谧赓U關(guān)系中，不存在借錢的問題，只是交付給出租、出典者錢。

另外，在傳世文獻(xiàn)中有“撥兌”一詞，是調(diào)撥、調(diào)換之義，與契約文書詞義不同。例如：

(20)《宋會(huì)要輯稿·食貨》：“如合留充軍糧，即卻令撥兌和糴或入中。”[16]7201

(21)《明史·畢自嚴(yán)傳》：“自嚴(yán)擇其可者，先列上十二事，曰增鹽引，議鼓鑄，括雜稅，核隱田，稅寺產(chǎn)，核牙行，停修倉廒，止葺公署，南馬協(xié)濟(jì)，崇文鋪稅，京運(yùn)撥兌，板木折價(jià)?！盵17]6610

有關(guān)辭書未收“撥兌”的付給、交付義。另外辭書中“撥兌”調(diào)撥、調(diào)換義的首見例子時(shí)代也較晚，為清代文獻(xiàn)。

【臥筆】本指停筆，用指立契，寫好契約文書，出賣。

(1)《清同治陸年(1867)爾計(jì)佃地約》：“同人言定，佃地價(jià)錢拾仟文整。其錢臥筆交清?！盵1]2/451

(2)《清光緒五年(1879)狄萬榮佃地基約》：“金貴現(xiàn)使過咱押地基錢壹拾伍仟文，其錢臥筆交清不歉(欠)。”[4]55

這二例要表達(dá)的意思是買賣佃租關(guān)系建立后，根據(jù)雙方達(dá)成的協(xié)議，書寫好契約文書，一方交錢不欠，一方遞交契約文書。這里使用的“臥筆”，字面意思就是停筆，實(shí)際所指是把契約文書寫好。在陜西、安徽、甘肅、湖北、臺灣契約文書中又用作“立筆”“出筆”，與“臥筆”義同，指立契。先看與土默特地域相鄰的陜北契約文書中“立筆”的用例。例如：

(3)《清嘉慶十一年(1806)綏德縣郭宗禮賣地紅契附民田契》：“酒禮足用，立筆畫字一切在內(nèi)。”(自藏)

(4)《清道光十二年(1832)清澗縣郝蘭香賣地紅契》：“仝中要到時(shí)價(jià)錢壹拾陸千文整，外置禮錢伍百文，立筆畫字一切在內(nèi)?！?自藏)

(5)《清道光二十五年(1845)清澗縣郝世祿賣地紅契》：“仝中言明，要到時(shí)值價(jià)錢伍仟文，隨地帶邊糧三合，折色銀照糧科納，立筆畫字一切在內(nèi)?！?自藏)

(6)《清同治九年(1870)綏德縣郝大銀賣窯紅契》：“同人言明，時(shí)值買價(jià)錢六十千文，當(dāng)日交足。兩家情愿，并無葛滕(藤)，立筆畫字一切智(置)禮酒肉足用。”(自藏)

“立筆”字面意思是樹立起來的毛筆，古代文獻(xiàn)多指此意。但在例(3)到(6)這四例中，“立筆”與“畫字”并列，“畫字”是簽字畫押，“立筆畫字”合在一起，表達(dá)的是立契中各類小費(fèi)的名目。

再看“出筆”的例子：

(7)《清康熙十年(1671)君錫賣田契》：“立絕賣田契弟君錫。今因移業(yè)就業(yè)，請憑中兄春躍等說合，將自己受分漁糧田貳畝伍分，四止開后，出筆絕賣與兄敷言名下管業(yè)耕種當(dāng)差?！盵18]3

(8)《雍正十一年(1733)休寧縣包媒程孔友為汪松如賣仆立包字》：“此仆汪姓先賣與黃姓，將滿一月，因各事不合，后央媒仍著原主出筆賣與吾家，而黃姓有汪姓文書存據(jù)未繳，候繳后再批?！盵19]1086

(9)《清乾隆十七年(1742)江金川杜賣山田埔地契》：“自出筆之日，一賣千休，永斷葛藤，日后有賣人，再不敢言贖言增等情?！盵10]

(10)《清嘉慶七年(1802)范成得賣田赤契》：“立大賣田契約人范成得。今因移就不便，將本己八卦團(tuán)上則良田弍形，共壹畝壹分肆厘柒毫，載糧弍升五合弍勺叁抄，情愿請憑親中熊杰等說合，出筆賣與熊思永名下為業(yè)?！盵18]17

(11)《清道光三年(1823)陳薇亭賣田赤契》：“請憑親中譚凌川說合，出筆出賣與熊葵園八爹名下管業(yè)。”[18]37

(12)《清道光二十二年(1842)徽州錢邦貴賣親生女文契》：“如有來歷不明，以及走失拐逃，并一切等情，俱系出筆人一面承當(dāng)。”[19]1379

(13)《清同治五年(1866)李丁亥出賣水地文約》：“其銀糧正耗，從出筆年起，歸受業(yè)人承完。”[20]80

(14)《清同治十二年(1873)張慶祥出賣田地文約》：“其銀糧正耗，從出筆年起，歸受業(yè)人承完?！盵20]81

(15)《清光緒二十一年(1895)林有德杜賣盡根田租收銀字》：“自出筆之后，任從買主創(chuàng)造，德不敢異言?！盵10]

例(7)到(11)的“出筆”非《漢語大詞典》解釋的“猶下筆，指錢財(cái)損失”[21]2/497，而是指立契，例(12)的“出筆人”指立契人，例(13)(14)是指從立契年開始。甘肅河州契約文書中更多寫作：“其銀糧正耗，從出賣之年(某某年)起，歸受業(yè)人承完?！盵2]75-92。還寫作：“其銀糧正耗，從承買之年起，歸受業(yè)人承完?！盵20]103-107“出賣”是就賣方說的，“承買”是從買方說的?！俺龉P”本義指下筆，在契約文書中，下筆也就是訂立契約，契約的訂立，對賣方來說，就意味著標(biāo)的物的出賣，對買方來說，就意味著標(biāo)的物的承買，所以上述引文中就有了“從出賣之年起”與“從承買之年起”的對立表達(dá)文字，其實(shí)說的是一回事，同一種行為。徽州契約文書有“筆下”“筆上”指“應(yīng)為契約書寫完成之時(shí)義”[22]，可作比較?！芭P筆”大型辭書未收。

【天溝】天然形成的溝壑。

(1)《清道光十二年(1832)不暗出租地約》：“立出租地約人不暗，今將自己陳葫窯子墚地一塊，東至天溝，南至袁貴，北至袁富，西至荒畔，四至分明，情愿出租與梁德永遠(yuǎn)耕種?！盵1]1/93

(2)《清道光拾三年(1833)不暗出租地約》：“立出租地約人不暗，今將自己陳葫窯子墚地一塊，東至天溝，南至本主，西至天溝，北至本主，四至分明，情愿出租與梁德永遠(yuǎn)耕種?！盵1]1/105

(3)《清道光什六年(1836)不暗出租地約》：“立出租地約人不暗，今將自己陳葫窯子墚地一塊，東至天溝，南至袁世通，北至天溝，西至天溝，四至分明，情愿出[租]與梁德永遠(yuǎn)長種。”[1]1/118

(4)《清光緒捌年(1883)田起泰立租地文約》：“又白石頭灣土默地一塊，東至趙姓圪粱，西至天溝，南至李姓，北至召地。”[1]2/75

“天溝”在上引例子中，它是作為一個(gè)地理特征標(biāo)記，是黃土高原地形地貌用詞，屬于晉語方言用詞。而《漢語大詞典》對該詞的解釋是：“屋面和屋面接連處或屋面和高墻接連處用以引泄雨水的溝槽。”[21]2/1442顯然契約文書中表達(dá)的不是這一詞義。內(nèi)蒙古晉語的源頭是晉陜晉語，所以“天溝”在陜北契約文書多見，今綏德縣檔案館藏清代至民國時(shí)期契約文書102件中就有53例。例如：

(5)《清乾隆二十五年(1760)陜北李盛吾絕賣地約》：“常合粱地一段，東至天溝，西至王斌地界，南至官路，北至王姓地界；紫土塔地一段，東至天溝，西至沙畔，南至天溝，北至官路；廟兒梁地一段，東至天溝，西至天溝，南至劉姓地界，北至王姓地界?！盵23]126

(6)《清乾隆四十四年(1779)榆林縣雷珩賣地紅契》：“銅寨山坰(上)地一叚(段)四坰，東至天溝，南至郭姓地，西至梁縫，北至天溝為界。”(自藏)

(7)《道光二十二年(1842)米脂縣馬文仁賣地官契》：“立出賣地文約人馬文仁，因?yàn)楣偌Z緊急，今將本身分(額)蔣家梁老柳樹圪土答陽坬地一段，約有八坰，東至馬文元地界，南至馬文元地界，西至天溝，北至賣主地界?！?自藏)

(8)《清光緒十八年(1892)綏德縣李治國買山地文約》：“立出賣山地文約人李治國，今將自己所買到亢家溝白草坬山地陸晌(坰)，南以高梁上李姓地為界，西以劉姓地為界，東以王姓地為界，桑樸在內(nèi)，北以天溝為界?！?綏德縣檔案館藏)

(9)《民國六年(1917)綏德縣魏生財(cái)出賣山地文約》：“立出賣山地文約人魏生財(cái)，因?yàn)橛免n急緊，今將自己魏家山祖業(yè)水井兒東陽地捌坰，上至魏姓地為界，下至天溝為界，前后魏姓溝渠為界。”(綏德縣檔案館藏)

與“天溝”相關(guān)的詞還有“天渠”“天河”，都是指自然界形成的渠、河，傳世文獻(xiàn)未見這些用例，可能與陜晉方言有關(guān)系。

【暫然】暫時(shí)，暫且。

(1)《清道光二十七年(1847)廣如恒賃鋪房院約》：“所有房租折暫然未批，此約以為故紙無用?！盵3]上408

(2)《清光緒十一年(1855)綏德縣馬俊明賣川地文約》：“此廢約，言明暫然浮存，以防異日參觀，分單上亦注明。”

(綏德縣檔案館藏)

在古代文獻(xiàn)中有“暫然”一詞，是指突兀的樣子，突然。如《禮記·曲禮上》：“長者不及，毋儳言?！笨追f達(dá)疏曰：“長者正論甲事，未及乙事，少者不得輒以乙事雜甲事，暫然雜錯(cuò)師長之說?！盵24]1240上例(1)(2)兩個(gè)例子并非突兀、突然可以解釋的，而指暫時(shí)之義，則語義暢通，文從字順。例(1)是說收取房租的折子上暫時(shí)沒有批注，所以是“此約以為故紙無用”。例(2)是說該契約為一張作廢的契約，只是暫時(shí)保存，以防止他日查看，作為廢棄契約的情況在分單上也注明了。陜北晉語目前還有“暫然”一詞，就是例子中的暫時(shí)之義。例如綏德方言：“上次你說的那個(gè)事暫然沒甚消息著叻?！薄拔页鋈ヒ簿蜁喝环珠_幾天么?！?/p>

【地方】土地，房屋。

(1)《清乾隆六年(1741)班定章蓋喇嘛出典房約》：“立約人崇福寺班定章蓋喇嘛租產(chǎn)，因有大南街路西鋪面地基叁間，通到(道)一間，后院火(伙)房地基弍間。……嗣后再不許增長地租，亦不許爭奪地方，任憑永公號管業(yè)?！盵3]上3

(2)《清乾隆拾柒年(1752)劉庫立賃地約》：“立賃約人劉庫，今賃到陳處名下轉(zhuǎn)賣趙處名下地方一塊，趙約內(nèi)陳姓所承，今劉姓所用蓋地方半塊，兩家作貳分均分。地普(譜)賃艮(銀)夥出，每年一概事情有陳姓與趙姓約內(nèi)分明?！盵3]上7

(3)《清乾隆伍拾壹年(1786)廣興面鋪約立賃地方約》：“立賃地方約人廣興面鋪約，今賃到舍力兔東蒼(倉)有馬蓮灘路東地方一塊，東至通順成，西至道，北至富成園，南至道，四至分明。……自今同眾言定，每月長錢叁伯(佰)文，每月共取地方錢壹仟伍伯(佰)文。”[3]上78

“地方”是個(gè)多義詞，《漢語大詞典》收錄了八個(gè)義項(xiàng)，但是無上引例中之義。例(2)是劉庫租賃到陳姓名下專賣趙姓名下的土地一塊，劉姓在租來的土地上“蓋地方”，占據(jù)了土地半塊，劉、趙兩家均分這“地方”。這里的“地方”是“蓋”的，一般來說，只有房屋才是“蓋”的，還沒有“蓋”的只能叫土地或地基了，所以這里“蓋”的“地方”是指房屋?！暗胤健北緸橥恋胤綀A，是古代人的一種地理認(rèn)識觀念，有天圓地方之說，“地方”是一個(gè)短語，引申為土地，再通過轉(zhuǎn)喻方式，衍生出了土地上的建筑物。例(1)與(3)可以理解為土地，也似乎可以解讀為房屋。今陜北晉語中仍然有叫房屋(主要是傳統(tǒng)意義的房屋)、窯洞為“地方”，例如綏德方言：“我今年買哩一圪垯一塊地方。”“地方碹修建好了，也耍挽裝飾、收拾好口覽，就等往進(jìn)去宬住口覽?！?/p>

【鋪房、房鋪】帶門面房的房屋。

(1)《清乾隆廿一年(1756)何錦明佃鋪房約》：“立佃鋪房何錦明，同子何大德，今因在歸化城西順城街道北門西鋪房三間，同人言定，情愿出佃與李黃基為業(yè)，當(dāng)日受過佃價(jià)錢二十千文?！盵3]上9

(2)《清乾隆卅一年(1766)楊林春賃鋪房約》：“立賃鋪房約人楊林春，今賃到舍力兔召金不喇嘛名下東柵子外路比(北)門面三間，內(nèi)院房三間?！盵3]上20

(3)《清乾隆卅六年(1771)增泰號弓懷智賃鋪房約》：“立賃鋪房約人增泰號弓懷智，今賃到大召內(nèi)徒弟老不色名下歸化城外羅城坐東向西鋪口二間，后有正方二間，小院一塊，南有過道半間，南方一間，出入通行?！盵3]上33

(4)《清乾隆三十七年(1772)萬源利賃房約》：“立賃房約人萬源利，今賃到舍力兔召名下善岱東街路北鋪房一所，計(jì)門面叁間，東房叁間，中院正房五間，馬棚五間，計(jì)房壹拾陸間?！盵3]上37

(5)《清乾隆五十三年(1788)肖秀立賃地鋪約》：“立賃地鋪約人肖秀，原因當(dāng)年從丹府賃出地基一塊，坐東向西，北至復(fù)興煙鋪，南至衙門，東南角至巧兒氣召，西至官路，東至后巷官街，四至分明。肖某自備工本修蓋鋪房門面五間，大門一間，院內(nèi)共房四十四間?！盵3]上92

(6)《清嘉慶十六年(1811)義成齋立出賃鋪房合同約》：“立出賃鋪房合同約人舍力兔召可達(dá)薩喇嘛白彥兔，緣大南街頭道巷口有本召坐東向西門面通柜房一間，早年原賃與蔣淵嗣，又轉(zhuǎn)與常煥然，常煥然又推與義成齋孟福洪名下住佔(zhàn)?！盵3]上174

(7)《清咸豐元年(1851)楊喜春賃鋪房約》：“立賃鋪房約人楊喜春，今賃到舍力圖召乃春廟所管三官廟街大興泰巷口坐北向南鋪房一間，風(fēng)門一扇，內(nèi)套樓房半間，單扇門一扇，窗戶俱全，護(hù)窗四扇，仰塵、磚漫地俱全，溫礶一個(gè)，磚爐臺一個(gè)?！盵3]上430

(8)《清道光廿四年(1844)八十五出賣鋪房約》：“立出賣鋪房約人八十五，今將自己本城東鞋襪巷路北鋪房一間，后柁尾一間，樓房一間，上下土木石相連。”[3]上318

(9)《清咸豐元年(1851)楊永成立賃鋪房約》：“立賃鋪房約人永生成楊永成，今賃到延喜寺布英德勒圪爾名下原遺小北街西門外路東向西門面三間，連后小院一所，內(nèi)計(jì)正房弍間，平(屏)門、栓桿、門窗俱全，柜房戶(護(hù))窗一合。”[3]上431

“鋪房”《漢語大詞典》解釋為“指婚禮前一二日女方使人至婿家布置新房。舊俗結(jié)婚禮節(jié)之一?！盵21]11/1288以上例子都是指出賣、出租房屋，與婚禮沒有任何關(guān)系，所以并非這一意思。觀察這些例子可以看出，立契內(nèi)容多是租賃“鋪房”多少間，這是租賃文書中的關(guān)鍵信息，契約文書行文開頭說到契約性質(zhì)是“立租賃鋪房”，后邊又用“門面”來表示“租賃鋪房”，說明它們所指相同?！颁伔俊痹谕聊仄跫s中又說“房鋪”。例如：

(10)《清乾隆四十年(1775)閆照崙立賃房鋪約》：“立賃房鋪約人和合靴鋪閆照崙，今賃到老不散□兒不炭小東街路東自己祖業(yè)鋪房門面一間，后有拖尾?！盵3]上48

(11)《清道光貳拾五年(1845)韓福選賃鋪房約》：“立貨房鋪約人韓福選，今賃到延禧寺補(bǔ)銀得力格爾名下歸化城外羅城里四眼井巷路北鋪院壹所，計(jì)臨街鋪房玖間，內(nèi)有欄柜屏門三間，門窗俱全?！盵3]上400

(12)《清咸豐九年(1859)興合成立賃房鋪約》：“立賃房鋪約人興合成，今賃到延禧寺補(bǔ)喇嘛自己小東街路東樓鋪房弍間，相連拖尾正房弍間，相隨屏門、欄柜、隔扇、窗戶，上有滿樓，樓上樓下戶(護(hù))窗俱全?！盵3]上460

(13)《清道光二十九年(1849)樊世喜立賃房鋪約》：“立賃房鋪約人世成永樊世喜名下，今賃到延禧寺布英德勒圪爾名下小北街西門口路東門面三間，后小院一所，正房二間半，門六塊，栓桿一條，窗子三合，護(hù)窗弍扇，門三合?！盵3]上425

這些例子可以通過上下文來確定其詞義。例(10)前說“房鋪”，后說“鋪房門面”，其義互見。例(12)前言“房鋪”，后言“鋪房”，足見二者所指一致。例(13)也是前言“房鋪”，后言“門面”?！胺夸仭贝笮驮~典未收。

【沾染】沾染，糾紛。

(1)《清嘉慶二十四年(1819)張如旺賃房約》：“日后倘有天雨損壞，與本主商議補(bǔ)修，至寫此約之后，所有從前房資(子)修里(理)，兩造結(jié)清，均無粘染?！盵3]上223

(2)《清嘉慶二十四年(1819)延壽寺東倉出賃房約》：“其房日后倘有天雨損壞，兩家議處補(bǔ)修，至寫此約之后，所有從前房資(子)修里(理)，兩造結(jié)清，均無粘染?！盵3]上224

此二例子是表明新立約之前的原有租房費(fèi)用雙方已經(jīng)結(jié)清，行文目的是防止以后有糾紛出現(xiàn)?！熬鶡o粘染”是指雙方都沒有糾紛，即不存在租入方拖欠或出租方多收的情況。這里的“兩造”是指雙方，即例(2)的“兩家”，租入方與出租方。

以上我們選擇考釋了土默特契約文書中的數(shù)則詞語，其實(shí)這類詞語還有很多，限于篇幅不再多釋。契約文書是具有很強(qiáng)的時(shí)間性和地域性文獻(xiàn)，其中常常將當(dāng)時(shí)當(dāng)?shù)氐姆窖栽~語記錄保留下來。而多數(shù)地方缺乏當(dāng)?shù)胤窖詺v史的專門記載，某些方言詞語不清楚它的歷史來龍去脈，通過契約文書詞語的研究，則可以彌補(bǔ)一點(diǎn)缺憾與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