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的城市

邵錦平

一

深秋，風變得強勁、肆虐，似乎要把樹上干枯的葉子全部掃光。

戚晴從醫(yī)院里走出來，就像在風中飄搖著的一片葉子，沒有氣力，也沒有方向，只是任由冷風吹著，木然地緩緩而行。此時，她的腦袋一片空白，為自己看病的主任醫(yī)師那張慈祥的臉變得模糊，對她的囑咐更是一句都沒有記住。她就像被擊中了要害的貓，倉皇地逃到了街上。

風順著脖領(lǐng)鉆進去，冷得徹骨。戚晴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本能地抱起肩膀，把羊絨大衣裹緊，胳膊肘卻碰到了左乳的硬塊兒，針刺一樣的疼痛，讓她如同被電擊了一般，頃刻間面色灰白。

36歲，本命年。年初的時候，戚晴回家看望父母。母親為她從頭到腳換上了紅色的衣物，還把她拉到陽臺上，逼著她把裝滿葷油的壇子挪了又挪，說這樣可以“動婚”。戚晴覺得母親迷信好笑，可是看到母親一臉的虔誠，欲言又止。36歲的老姑娘，沒有任何生理缺陷，不結(jié)婚，的確讓人難以理解。每次回家，母親總免不了嘮叨幾句，然后嘆氣抹淚的，讓她心里更加添堵，索性減少了回家的次數(shù)。戚晴的逃避最終堵住了母親的嘴。母親嘴里不再催婚了，卻轉(zhuǎn)到了行動上。除了到處托人給自己介紹男朋友，還時不時弄出各種荒唐的花樣來。戚晴知道母親怕自己一個人孤單地生活，一旦有個病啊災啊的，沒人照顧，才不遺余力地為自己操心。她不想傷了母親的心，就迎合著，穿上了紅色的內(nèi)衣內(nèi)褲。她當然也希望紅色給自己帶來順遂。

然而，這本命年的紅色似乎并沒有給戚晴帶來好運氣，也未能阻止霉運的到來。她被查出得了乳腺癌，這種讓女人談之色變的，沒有尊嚴的，又頑固的病，讓她幾乎崩潰。

“喂，你不要命了，走路也不看著點！”一輛黑色的轎車在她身邊戛然而止，司機搖下車窗，沖著她沒好氣地吼到。戚晴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十字路口，闖了紅燈，卻全然不知。她下意識地后退兩步，看著一輛輛汽車從自己身邊風馳而過。

長青路的拐口，“港口海鮮”的招牌被卸了下來，一輛小貨車橫在便道上，幾個工友忙里忙外地往貨車上裝運東西?！案劭诤ｕr”是這一帶比較上檔次的飯店，店內(nèi)的環(huán)境優(yōu)雅別致，店外的裝修也別具一格。潔白色的墻壁上翻卷著藍色的浪花，在周圍的灰褐色建筑中特別醒目、亮眼。半年前戚晴的閨蜜孔曉琳生了二胎，在這里辦了滿月酒，邀請幾個好友歡聚祝賀，滿堂的歡聲笑語。僅僅是過去了半年，曾經(jīng)聲名鵲起的“港口海鮮”就要不復存在了嗎？戚晴有些茫然，世事難料，誰又能知道未來的某一天會發(fā)生什么變故呢？戚晴嘆了口氣，抬頭向遠望，幾座剛建好的高樓遮住了她的視野，一大朵白云在樓間飄浮著，給人一種不真實的幻覺。她突然覺得整座城市都像那沒根的云在飄，自己的心更是如此。

戚晴是個土生土長的農(nóng)村孩子，憑著勤奮和努力考取了華東師范大學。畢業(yè)后，她回到了佳城在一所中學任語文教師。三年前，市教育局為了改善教職工的居住環(huán)境，集資蓋了兩棟教師綜合樓，命名“學苑”。戚晴把十幾年的積蓄全部拿出來交了首付，她就擁有了一套90平方米屬于自己的家。

在學校，她是受家長和學生信任歡迎的好老師，位于全市名師之列。讓熟悉她的人費解的是，這么一個優(yōu)秀端莊的女老師，至今未婚，居然成了剩女。只有戚晴自己心里清楚，她并不是信奉單身主義，也不想當工作狂，自己何嘗不向往有一份愛情？只是這份愛必須是純粹的，那個能當自己老公的人須相貌堂堂，并跟自己志同道合。她只是一直沒有遇到這個能讓自己怦然心動的人。

孔曉琳不止一次地勸告她，不要把愛情太理想化，兩個人能夠在一起互相照顧著生活，為家庭盡責任，就是好婚姻了。婚后，有了孩子，忙都忙不過來，哪有心思再矯情什么花前月下，談情說愛的。為你未來的孩子找個能幫你做家務、和你一起陪伴孩子成長的爹就謝天謝地了。

戚晴不屑地懟過去：“我真奇怪，婚姻怎么把你變得這么平庸了？瞧瞧你，簡直就是一個絮絮叨叨的家庭婦女了，我都為你可悲?！睂τ谄萸绲脑挘讜粤詹⒉唤橐猓骸斑@有什么可悲的，我現(xiàn)在有一兒一女，我是平庸的媽，可是一定會培養(yǎng)出不平庸的兒女來！”戚晴忍不住笑了，孔曉琳自從當了孩子的媽，幸福感爆棚，完全不在乎別人對自己的看法。她把家經(jīng)營得紅紅火火，一團和氣，這讓戚晴暗生羨慕。然而，她卻終究不能邁過為自己設(shè)立的擇偶標準這道坎兒。

隨著年齡的增長，自己周邊的朋友、同學陸續(xù)結(jié)婚生子，能有閑暇時間陪她的人也越來越少。夜深人靜的時候，戚晴常常落寞，心想著自己的那一半兒在哪里呢？就這么讓她等到什么時候呢？

去年春天，姐姐戚麗和姐夫離了婚，鬧出了很大動靜。姐姐在醫(yī)院工作，每天忙得昏天黑地的。姐夫說跟姐姐沒有了激情，生活索然無味，便把房子和外甥斌斌留給了姐姐，轉(zhuǎn)身離開去尋找另一段激情。這讓戚晴對婚姻有所懷疑，甚至有所畏懼。

她私下告訴自己，人就應該在不同的階段做不同的事，如果十幾年前，她也稀里糊涂結(jié)了婚，像孔曉琳那樣過平平常常的生活，也許就沒有這么多的煩惱和憂慮，也不會讓父母為自己操碎了心?？墒?，萬一遇到的是如姐夫一樣不負責任的人，被婚姻打敗，自己豈不更慘？現(xiàn)在她似乎把婚姻看得更通透，反而不想結(jié)婚了。一個人生活也沒什么不好，只是這話她不敢對母親講。

戚晴走到學苑小區(qū)的門口，停住了腳步。此時的她不想回到只有自己一個人的家里，她想找一個地方，找個人傾訴，緩解一下絕望的情緒。

二

戚晴在學苑小區(qū)門口站了片刻，轉(zhuǎn)身奔公交站點而去。上午十點，避開了上班、上學的高峰期，公交站等車的人并不多。上了29路公交車，戚晴找個位置坐下，把臉扭向窗外，想著若見到了洪志文，跟他說些什么呢。

洪志文是戚晴的初中同學，五年前，他們在同學聚會中“偶遇”了。當時的洪志文，在高舉酒杯喧嚷吵鬧的同學中顯得特別安靜。他俊朗的眉目，文雅的談吐吸引了戚晴的目光。在對視的瞬間，洪志文竟然臉一紅，忙低垂下濃眉，眼睛盯著酒杯，若有所思的樣子。戚晴對于他的靦腆覺得好奇且不可思議，三十幾歲的人了，走上社會至少有十年了，怎么還會有這種學生時代的書生氣呢？

席間，班長安排了一個自報家門的節(jié)目。大家在介紹自己現(xiàn)在的工作時，盡量表示出各種的謙恭，以獲得同學的好印象。輪到洪志文介紹時，他漲紅了臉，聲調(diào)卻平和：“我頭腦比較笨，高中畢業(yè)后沒有考上大學。跟師傅學了幾年字，現(xiàn)在主要是雕刻墓碑。如果大家有需要我?guī)兔Φ脑?，盡管開口?！彼脑捯粢宦?，好幾個男同學把酒噴了出來。班長帶頭說：“這個，我們不需要你幫忙，我們這身體棒棒的，還能活好幾十年呢！”同學們哄然大笑，他顯得更加不安，連連擺手：“我，我不是那個意思?！蹦樢幌伦蛹t到了脖子根兒。

“人世間走一遭，從生到死是自然規(guī)律，也沒什么可避諱的。你的工作很好啊，至少能給百年之后的人留下最后的痕跡，供后人懷念?！逼萸绲脑挃S地有聲，幫洪志文解了圍，也緩和了尷尬的局面。

“戚晴，你初中的時候就愛替洪志文出頭，這么多年過去了，一點都沒變，還是老樣子！”一個女同學叫嚷起來。戚晴愣住了，努力地搜索著記憶。這么多年了，她對初中的事情有些模糊，一定是同學有意調(diào)侃自己。戚晴無所謂地笑笑，一抬起頭，洪志文的目光投向了她，不再躲開，眼里還有一種驚喜，或者是感動，說不清。那如海的明眸卻像磁石一樣把她牢牢地吸住。

一個月后的一天中午，戚晴的電話響了，是個陌生號碼。作為班主任老師，戚晴首先想到的是哪位家長打給她的。

“戚晴，我是洪志文，冒昧的給你打電話。首先謝謝你那天替我解圍，還有，我有件事想咨詢你一下，請你幫我出個主意……”聽著電話那邊洪志文富有磁性而略帶緊張的聲音，戚晴的心不禁也隨著怦怦直跳。

洪志文說要在城里租一個店面做雕刻生意，征求戚晴的建議，看看是否可行。

“我不太懂生意，但是我覺得可行。你想啊，如果你開了店鋪，就有了固定的地方承攬生意。以雕刻為主的話，就不一定只刻墓碑了，還能接收一些單位公告、小區(qū)門牌等活兒，面兒不是更廣些嗎？”戚晴只是按照自己的想法隨意那么一說，沒想到洪志文連連稱是，說馬上要去市場調(diào)查，爭取早點把店開起來。放下電話，戚晴有些后悔，真正開店哪有那么容易的，各種手續(xù)，市場營銷，麻煩的事多著呢，這頭腦一熱，還真把自己當成老師了！可是話已出口，收不回來了，但愿洪志文只是把自己當成市場調(diào)研者之一，別太當真。

“五一”節(jié)那天，洪志文的“鼎盛雕刻”居然在城西紅旗路街道北開張了。因為以老本行雕刻墓碑為主，開店那天沒有放鞭炮，也沒擺放花籃，同學們大多隨了禮金，前來觀看一會兒，便紛紛離開了。畢竟店里羅列著那么多大理石墓碑，總讓人感到一種陰森森的冷。

戚晴送給洪志文一棵“玉白菜”做開店賀禮，取“百財”之意。洪志文煞是喜歡，鄭重地把它擺放在自己的辦公桌上。

戚晴很少光顧洪志文的店，除了因為進去總感覺身上陰涼發(fā)麻外，還顧及男女有別，不能走得太近。她見過洪志文的妻子——一個說話帶笑的小巧女人，純樸而熱情。洪志文把戚晴當成紅顏知己，親密而又尊重。他們之間把握著恰到好處的分寸，更像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親人。

下了公交車，沒走幾步就到了鼎盛雕刻的門口。門虛掩著，戚晴稍一遲疑，推門走了進去。屋里有些昏暗，像一個方形的山洞，把陽光隔在門外，陰涼。屋子里青褐色的大理石墓碑重疊林立，幾排漢白玉的小獅子在冷色的灰暗中略顯明亮。

洪志文正坐在辦公桌前寫著什么，一抬頭看見戚晴站在自己面前，詫異的目光轉(zhuǎn)瞬變成了驚喜。他丟下筆，慌忙站起來：“你怎么來了？今天不是周末呀，你沒上班？快坐下，降溫了，冷吧？”一邊說著，一邊給戚晴倒了一杯熱茶。

戚晴手里捧著熱茶，感覺暖和了一些。她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抿嘴一笑說：“你這屋子比外面還冷。”

洪志文忙把她讓到辦公桌后的沙發(fā)椅上坐下，椅子上有個插電的毛椅墊，坐下沒一會兒，戚晴就感到渾身血液涌動，不那么冷了。

“我這里除了定制和取墓碑的，很少有人來，他們都說害怕。你到這兒來，不害怕嗎？”洪志文問。

“以前害怕，不過今天不害怕了！”戚晴喝了口茶，認真地回答。

“那就好。我父親是西山公墓的守墓人，我母親去世后，他就自己一個人搬到山上去住了，怎么勸也不回來。記得我第一次上山陪父親過夜，害怕極了，半夜里睡不著覺，閉上眼睛，滿腦子都是魑魅魍魎。我父親笑我是孬種，他說這里躺著的只不過是離開人世間、在另一個世界生活的魂靈，沒有什么可怕的。心里沒鬼，鬼就不會纏身。我父親說的沒有錯，以后我就不害怕了。高中畢業(yè)后，我沒找到適合的工作，就在西山墓地刻墓碑。為亡靈刻下名字，給后人留個念想，這就是我的工作?！逼綍r不善言談的洪志文在戚晴面前侃侃而談，好像有說不完的話，他自己也感到奇怪。

戚晴饒有興趣地聽著，時不時點點頭。她瞄了一眼墓碑，抬頭看著洪志文，幽幽地說：“將來如果有一天我也去了那個世界，你也為我刻一塊墓碑吧，我的名字要篆體的?！?/p>

“你瞎說什么呢？好好的，不要亂說話！”洪志文變得嚴肅，生氣地說。

戚晴眼睛有些發(fā)熱，怕自己的脆弱暴露在這個關(guān)心自己的男人面前，就把頭扭過去，故作輕松地說：“我就是跟你開個玩笑，人總有一死嘛！”

“這個玩笑以后永遠都不要開！”洪志文鄭重地叮囑一句，語氣不容反駁。

戚晴點點頭，把話岔開：“志文，我記得你說過喜歡山村的寧靜，覺得城市嘈雜不適合自己居住。你怎么又想到在城市開店了呢？”

“是想離某人近點?！焙橹疚牡穆曇魳O低，但還是被戚晴聽到了。

“你說什么？”戚晴問。

“沒什么，你說的，到城市來開店，面兒能廣一些，雕刻的渠道也多一些，掙錢的機會就多了呀，為了發(fā)財，日子過得好點兒?！?/p>

戚晴覺得洪志文這話有那么點不真，也沒有點破，接著說：“也沒錯，鼎盛雕刻想讓自己的生意總處在鼎盛時期唄?？墒窃捰终f回來了，如果你的生意總是處于鼎盛時期，也說明去那個世界的人多了，這肯定不是你希望的！所以有點矛盾??！”

“是的，你說的沒錯，人活在這世上啊，有很多無奈，又要充滿希望，總是有那么一點矛盾。”洪志文盯著戚晴的眼睛，突然想起了什么，問道：“你今天來找我有事嗎？你不會是特意來看我的吧？”

“美得你，我只是路過這兒，順便來看看你?！?/p>

戚晴離開鼎盛雕刻的時候，洪志文一直站在門口，望著她的背影。她走出很遠，再回頭，洪志文還沒有進屋，眼睛望向自己這邊。戚晴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暖流，甚至想跑回去給洪志文一個擁抱，什么也不說，就是抱住他，毫無保留地釋放自己的脆弱。然而她最終還是遏制住了自己，回過頭笑一笑，向洪志文擺擺手，轉(zhuǎn)身快步離去。

三

戚晴回到家已經(jīng)是傍晚。她脫下大衣，小貓一樣的蜷縮在沙發(fā)上，又陷入了一個人的孤獨中。她把手機關(guān)了，就那么靜靜地坐著，一動不動。過了好長時間，戚晴才站起身來，走到衛(wèi)生間去沖澡。

封閉的洗浴間，淋浴器噴射出的熱流騰起溫潤的水霧，包裹著她白皙的酮體，朦朦朧朧，若隱若現(xiàn)。她閉著眼睛任水流從頭到腳將自己淋透，驅(qū)散由肌膚浸透到心里的寒意。長長的秀發(fā)濕漉漉地貼在后背，戚晴的腦子里突然出現(xiàn)這樣的畫面：一個禿頭，左胸塌陷的丑女人沖著自己獰笑。她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捂著臉失聲痛哭起來……

這一夜，戚晴翻來覆去睡不著。她想放棄治療，愛美的她絕對不能允許自己的身體有殘缺，尤其是不可以失去象征女性尊嚴的特有器官。想到自己36歲了，花一樣的容貌，還是個處子之身，心里竟有點說不出的不甘與失落。又想到若自己早早去了那個世界，白發(fā)人先送黑發(fā)人的痛苦誰又能替父母承受呢？自己除了讓他們操心，還沒有真正地回報給他們什么，實為不孝！戚晴糾結(jié)著，輾轉(zhuǎn)反側(cè)。直至凌晨，她才在昏昏沉沉中睡去。

一陣急促的門鈴驚醒了戚晴。她睜開眼睛，抬頭瞄了一下床頭的石英鐘，時針指向了9點。她起身晃了晃頭，記起今天是周六，是誰會來呢？下了床走到門口，透過貓眼，姐姐正站在門外。

戚晴打開門，戚麗一步跨進來，嘴里嚷嚷著：“你怎么回事??？手機也不開，你是要急死我嗎？”

戚晴沒有說話，徑直走到沙發(fā)那兒坐下。戚麗說：“昨天我有一臺手術(shù)要跟班，所以沒陪你去看檢查結(jié)果。下了手術(shù)臺，我去問了王主任，她告訴了我你的情況。我給你聯(lián)系到了省城腫瘤醫(yī)院，我們周一就去住院治療。”

“姐，我不去，我不想化療，也不想做切除手術(shù)?！?/p>

“你這是什么話？有什么比命還重要的嗎？我們首先要想著活著，你不為自己，也得為爸媽想想吧！”戚麗著急起來，語氣加速。

“姐，我想有尊嚴地活著。你說我自私就自私吧，癌癥就是死亡通牒，要是治不好，將來人財兩空，那才是不為爸媽著想呢！”戚晴說出這些話，眼里涌出淚花。

戚麗上前抱住戚晴的肩膀，放緩語氣說：“晴晴，你別這么說啊，乳腺癌不算是絕癥！現(xiàn)在醫(yī)學發(fā)達，發(fā)現(xiàn)及時，趁早手術(shù)治療，沒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我們單位的鄭姐就是乳腺癌，她手術(shù)已經(jīng)20年了，現(xiàn)在依然很好??！你聽話，我們早點去治療，你很快就會康復的！”

姐妹倆依偎著都在流淚。姐姐竭盡所能的用實例現(xiàn)身說法，安慰戚晴，沒有什么比活著更重要的。只有活著，才會有希望。不想讓親人為你傷心難過，就要鼓起勇氣面對疾病的挑釁，為了爸媽也得搏一搏，何況你還有很大的勝算呢！

戚晴的情緒漸漸平復下來。趁著姐姐為她煮粥的空隙，她打開手機，幾個未接電話提示和短信相繼出現(xiàn)在屏幕。

除了姐姐，閨蜜孔曉琳的電話，還有兩位男士的微信留言。一個是洪志文的，短短幾個字：“戚晴，你好嗎？”另一個是同事孔繁茂，她是孔曉琳的堂哥：“戚老師，你怎么沒上班呀？我和你的學生們都想你了！家里要是有事，鄙人愿效犬馬之勞?！?/p>

孔繁茂是同自己搭班的數(shù)學老師，頭腦靈活，說話極具幽默感，是同事中不著調(diào)的開心果。他中等個，單薄的身材好像一陣風就能把他吹倒，怎么也跟他的名字搭不上。戚晴曾戲謔他應該改名叫“孔竹竿”，他連連搖頭：“那不行，我要娶妻生子，枝繁葉茂?！?/p>

孔繁茂比戚晴大三歲，處過幾個對象，但是都沒有結(jié)果。他的家庭條件不錯，或許是因為個人外觀條件不入女孩子的法眼，也或許他也挺挑剔的，至今還是光棍一條。他曾自嘲地對戚晴說：“別看我丑，我很溫柔??！哪個慧眼識英雄的女人嫁給我，那可是修來的福。我看你挺聰明的，嫁給我算了?！逼萸绨琢怂谎郏炖镟洁煲痪洌骸叭トト?，不著調(diào)！”轉(zhuǎn)身離開。身后傳來孔繁茂帶著狡黠的笑聲：“我不是不著調(diào)，我是想吃天鵝肉……”

孔繁茂說話總帶著幽默的喜感，除了上課認真，似乎對職稱評定等一切榮譽都不上心，在同事中贏得了好人緣。大家喜歡和他相處，畢竟在工作生活的壓力下，大家都想有那么片刻的輕松，來提高幸福指數(shù)，而孔繁茂就能給大家?guī)磉@樣輕松的笑聲。

孔繁茂是一位難得的同一“戰(zhàn)壕”的“戰(zhàn)友”，最給力的朋友之一，這是戚晴給他的定位。

戚晴先給洪志文回了一句：“我挺好的?！庇纸o孔繁茂回了一句：“一點小事已辦完，周一上班?！?/p>

四

戚晴在姐姐戚麗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勸說下，開始動搖，最終妥協(xié)了。

周一，她把檢查結(jié)果的報告單遞給劉校長，準備請假治病。這個平日一臉嚴肅的女校長詫異地盯著檢查報告單，又抬頭看看戚晴，嘆了口氣，臉上顯出少有的溫柔。她站起身，上前一步抱住了戚晴：“可憐的孩子，抓緊去看病吧，你會好起來的！班級的事你放下，只管把病看好……”淚水無聲地從戚晴眼角滑落，她請求劉校長不要跟同事說自己的病情，然后快速離開了學校。她沒有見孔繁茂和她的學生，她怕自己控制不住淚水，更不想以此獲取同情。

今年的冬天少雪干冷。直到十二月末才迎來第一場大雪。白雪如大片的鵝毛，紛紛揚揚。一夜之間，就把省城哈市粉刷成了白色。第二天一早，太陽的光照射在遠處的房頂，白得耀眼。從二十三樓的窗戶向下俯視，停在醫(yī)院院內(nèi)的幾排小車變成了白色的豆腐塊兒。雪是北方冬天的名片，它的到來把灰色蕭條的冬變得潔白豐盈。

她走過去幾米后，王淑珍小聲對戚晴說：“你知道嗎？那個穿粉衣服的女人是跳芭蕾舞的！聽說都60歲了，她不是得了什么病，是專門找姜大夫做隆胸手術(shù)的，是一個特別愛美的人！”

60歲？戚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歲月也偏愛美人呀！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至少要年輕20歲。這個世界不同的人，總是有不同的活法。優(yōu)雅而自信地活著，這或許才是“天鵝”特有的本質(zhì)，與年齡無關(guān)。

六

幾天后，戚晴沒有等到姐姐，卻意外地看見了孔繁茂。她以為是幻覺，揉了揉眼睛再瞅，沒錯，的確是孔繁茂！孔繁茂斜挎著一個黑色的旅行包，站在病房的門口，用一種說不清的眼神看著自己。三個多月沒見，他顯得越發(fā)消瘦。

“你，你怎么找到這來了？”戚晴的語氣隨著身體在微微顫抖，有驚喜，有慌亂，還摻雜著一些惱怒的情緒。自己現(xiàn)在這副史上最糟糕的樣子居然被孔繁茂看得一清二楚，如同身上刻意隱藏的丑陋傷疤被他窺探到一樣，讓戚晴有種被曝光的難堪，渾身不舒服。

“你以為關(guān)了手機，我就找不到你了嗎？你還能跑到地球外去啊？我是教數(shù)學的，直線不行，大不了還可以走曲線嘛。”孔繁茂完全沒有顧及到戚晴復雜的表情，沾沾自喜地說著，徑直走向她，順手把旅行包放在床邊。

戚晴手里的書掉到床上，一時無語。她頭腦快速地轉(zhuǎn)動，想著孔繁茂嘴里的“走曲線”是姐姐戚麗，還是閨蜜孔曉琳？現(xiàn)在孔繁茂就在自己眼前，追究這個也沒什么用了。

戚晴努力平穩(wěn)心緒，問孔繁茂：“期末考試了嗎？你作為老師不領(lǐng)著學生好好復習，跑到這兒來，有點不負責任！”

“你這可是冤枉我了，昨天考完試，我請了假，今天才跑到這兒來看你！”孔繁茂一臉的認真，顯得很無辜。

沉默。這對平時無話不說的教學搭檔，此刻陷入了十分少見的尷尬和不安之中。

孔繁茂最先打破了僵局，他極為鄭重而認真地說：“我知道，我來得有點唐突，但是我有話要當面跟你說。”他頓了頓，盯著戚晴的眼睛：“我看到你給我妹發(fā)的微信了，你說你不喜歡城市，感覺城市在漂泊。難道你還要隱居出家不成？我想告訴你，不是城市在漂泊，是你的心在漂泊。如果你的心安定下來，就不會再有飄的感覺了。還有，我想你看到城市漂泊不定時，一定是眼里含著淚。物理學有折射的原理，陽光進入含淚的眼睛，城市建筑物都有點漂泊的錯位感。我想成為那個能讓你安定下來、眼里沒有淚水的人?！?/p>

戚晴怔怔地望著孔繁茂，嘴角掠過一絲苦笑：“安定？你也看到我現(xiàn)在的樣子了，不僅是身體有缺陷，命有多長我都不知道，我怎么安定？”

“這點缺陷算什么？那我的個頭還是典型的二級殘廢呢！維納斯因為斷臂才更完美。你不要那么悲觀，更不要放棄自己！以后你也不會是一個人了，有我在，我會陪著你，一直陪著?！笨追泵难劾镩W著真誠而堅定的光。說話的同時，他打開旅行包，從里面翻出一個黑色的錢夾，取出兩張銀聯(lián)卡，遞給戚晴。

“你，你什么意思？”戚晴詫異地問。

“這是我所有的積蓄，連同我這個人一起交給你。以后我們一起生活吧！”孔繁茂的眼里跳動著渴望的火焰。

又是個意外，孔繁茂竟然在自己生病的時候，在醫(yī)院向自己求愛？這是為什么？戚晴的頭腦開始混亂，有些發(fā)暈。

“戚晴，我暗戀你很多年了，一直不敢說。你能給我一個機會，嫁給我，成全我的幸福嗎？”看得出孔繁茂說出這些話的時候，是鼓足了勇氣的，他的臉連同脖子一起紅了。

戚晴一時不知所措。這么多年來，孔繁茂對自己一直關(guān)照，噓寒問暖，她以為僅限于同事的情誼，還有孔曉琳的關(guān)系。今天，孔繁茂居然放下一切，跑到省城醫(yī)院，向自己直接表白，無論如何不曾在自己考慮的范圍內(nèi)出現(xiàn)過。該是慶幸，還是喜悅呢？戚晴只覺心頭暖暖的，脈搏加速，白皙的臉上也泛起了紅暈。

被突如其來的幸福撞暈的戚晴很快冷靜下來，想到自己的病情，總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對別人的拖累上吧？這樣未免太自私了！

戚晴的臉色慢慢變冷，扭過頭去說：“我不接受，更不需要憐憫，你走吧?！?/p>

這句話如同一盆冷水澆滅了孔繁茂心中的火焰，剩下的小火苗還在做垂死的掙扎：“戚晴，我不是憐憫你，我是真的喜歡你！”

“可我不喜歡你，你抓緊時間走吧，還能趕上最后一班高鐵?！逼萸缫蛔忠活D地說著，沒有一點溫度。

僅剩下一絲幽微之光的火苗“噗”的滅了?？追泵嗨馨阏驹谀莾?，表情僵硬，好一會兒才反應過神來，把卡收起，胡亂地塞到背包里，轉(zhuǎn)身離開病房，差點撞到立在門口的王淑珍。

戚晴背對著病房門口，望著窗外，淚水順著眼角滑落。遠處的樓房似乎又開始漂泊，真是折射的原理嗎？

晚上，戚晴又失眠了，盯著朦朦朧朧的天花板出神。黑暗中，聽到王淑珍對她說：“妹子，姐跟你說句實話，白天來的那個男的，他跟你說的話，我在門口都聽到了。能把錢全都交給你保管，是信得過的好男人，跟這樣的人生活會很踏實的。你也別苦了自己，考慮考慮?，F(xiàn)在的醫(yī)療這么發(fā)達，咱們的病不是絕癥，可以治好的。”

“他已經(jīng)走了。”戚晴應了一句，再不作聲。

第二天，哈市隨著太陽的升起，從沉沉的長夜中醒來。

戚晴習慣性地站在窗前向遠處望。她突然又想起昨天孔繁茂說的折射原理，便沉下心來，把眼睛閉上，然后再慢慢張開。果然，遠處的建筑物矗立在那兒，一動不動。眼里沒淚，城市就不再漂泊了。

“美味的鴿子湯，戚老師要不要來一碗？”

戚晴回轉(zhuǎn)身，孔繁茂正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湯，看著她，嘴角露出狡猾卻溫暖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