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虛
也是走火入魔。剛開始投稿那年,他19歲,對寫作圈有種近似偏執(zhí)的誤解:想取得成功,首先就要有個叫人過目不忘的筆名。
所以最初,他叫“左青龍”。
連著兩篇小說被斃掉后,他無意當中發(fā)覺,有個寫玄幻的也叫這名字。那人大他八歲,已經(jīng)出了五本書,還當過主編,目前經(jīng)營著一家文化公司。他自己寫科幻。科幻,玄幻,一字之差,失之不知幾千里也,差不多是半人馬座到凌霄寶殿的距離。
所以,只好改名字,但肯定不好叫右白虎。白虎主兇喪,不吉利。何況,他體毛旺盛如原始森林,立在浴室里吃香煙,煙灰萬一沒撣好,是篤定要放火燒山的。
思來想去,中學時候,身邊人都覺得他的小說不怎么好,天馬行空,瞎弄八弄。他真名姓顧,那么索性就叫顧弄——寓意知恥后勇,砥礪前行,等到出了書就寄給老同學,抽他們耳光。
到后頭他才發(fā)覺,筆名并不怎么重要。
業(yè)界最近一枚嗖嗖升起的新星,95年生人,真名即筆名,叫李麗——相當于父母再白送她一個英文名字:Lily。這小姑娘有多少成功呢?顧弄的出版社責編講,她只要再踮踮腳,出下一本書時就好請劉慈欣來做對談了。而顧弄上一本新書的對談,就只好請這位責編,前后歷時四十分鐘。不算工作人員,臺下觀眾慢慢從九人變成五人。五人里包括一位逛書店逛累了的孕婦,算兩人份。
等到明白這個道理時,顧弄已經(jīng)29歲了。
十年里,他出過三本短篇集。第一本是軟科幻,玩概念,銷路馬馬虎虎,抽老同學耳光綽綽有余。第二本是懸疑加科幻,懸疑兌了點水,賣得差強人意。到最近那本,開始硬了,硬科幻。責編慈悲為懷,和他講,你要是還想繼續(xù)寫下去,就別問銷量了。
幸虧,他不是專業(yè)寫作者,不至于餓死掉。
??飘厴I(yè)后,家里面托關(guān)系,在煙草集團給他找了份工作。除掉上班的路稍微有點遠,薪水、福利、工作量、食堂,還算可以。硬要找出點瑕疵,就是辦公室的領(lǐng)導有點煩人——在曉得他會寫東西之后。
倒不是說嫌棄員工搞副業(yè)、影響本職。領(lǐng)導自己炒股,虧了十幾萬還樂此不疲,天天盯著手機里的股票軟件。煩就煩在,領(lǐng)導也喜歡文學,尤其是歷史和商戰(zhàn)小說。每天領(lǐng)導吃好午飯,散步歸來,都要晃了只啤酒肚,來關(guān)心下文藝工作者:最近寫了點啥呀/寫點歷史嘛/出書的錢好買房子了吧?顧弄每趟都笑嘻嘻:還在構(gòu)思,還在構(gòu)思。心里卻把領(lǐng)導買的每只股票都詛咒了一遍。
老張就勸他講,辭職算了,上班有啥上頭,都是死工資,還不如在家安安心心寫東西。
顧弄講,冊那,不上班你養(yǎng)我啊,我一本書的版稅還沒一個月的工資高好伐。
老張:養(yǎng)你沒問題,只要幫我寫本傳記,小小歌頌一下,也就50萬字吧。
顧弄白眼一翻:我謝謝你一家門。
老張是他認識的人里面唯一實現(xiàn)財務(wù)自由的。原因無它,家里有錢爾,父輩是靠做工程項目慢慢發(fā)家的。以前一起在大專念書時,老張就開了一臺尼桑天籟來上學,相當?shù)驼{(diào),因為是練手車。三年下來,七撞八撞,外殼坑坑洼洼,從來不修補,交警看到都想攔一攔。等到一畢業(yè),鳥槍換炮,開上寶馬X6。半年前又換成瑪莎拉蒂總裁,市價七位數(shù)。
老張也是小說愛好者,不過和辦公室領(lǐng)導的路子不同,看的是玄幻,正好就是那位“真·左青龍”的粉絲。當初得知顧弄第一個筆名,笑得差點從寢室上鋪摔下來。
到后頭,顧弄出書,都給老張送過簽名本。老張講,噢喲,長遠不看紙質(zhì)書了,也就是給你面子,我復古一下。顧弄每趟問他要反饋意見,老張就含糊其辭,講,反正比我三爺叔好點。
老張三爺叔也是業(yè)余作家,中學老師,兄弟幾個里面學歷最高,掙錢最少,成天寫點扎根于人民群眾、但人民群眾似乎不大要看的文學作品,投稿過的幾家期刊不是關(guān)門就是轉(zhuǎn)型。三爺叔就有點苦悶,靠著參加各種講座和研討會來抱團取暖。
有趟子過春節(jié),家里人聚餐,三爺叔發(fā)覺老張又在手機上看那種鬼狐仙怪、角色飛來飛去的小說,就給侄子上思想教育課,指出,這類作品是沒有前途的,是沒有人民群眾根基的,是留不下來的,終將在漫漫歷史長河中被拋棄掉。
老張聽完,眼珠子一翻,講,冊……我不是人民???哪一個人民群眾好在歷史長河里游到兩百歲啦?
顧弄聽完這段小插曲,百感交集,心想,他自己都不用被歷史長河拋棄,眼下出版市場的自來水龍頭就好把他沖走了。
老張平時除了攛掇顧作家快點辭職,還一直推薦他去玩“探探”。
這款社交App蠻辣手的,用戶注冊后上傳自己的照片,選擇興趣愛好,后臺數(shù)據(jù)庫就會推送那些理論上跟你匹配的人。但實際上,什么興趣愛好,都是假的,虛的,無所謂的,關(guān)鍵還是看皮相。把對方照片往右滑,就是我本將心向明月;往左滑,那么大家從此是路人。
兩個互將對方右滑的人,才可以配對上,開啟聊天通道。
“探探”用戶滑照片,極端風格有兩類:一是細看慢品,要把對方的每張照片看完,打撲克算牌一樣,思索片刻再下決定;二是飛刀削面,左手拿手機,右手忙成一團虛影,網(wǎng)里打到什么算什么,不挑的。
老張就屬于第二種選手。有時用力過猛,整只手機都會被他飛出去,掉到瑪莎拉蒂的方向盤后面,或者更加作孽:重慶火鍋沸騰的紅油里。
他對此的解釋是,大數(shù)據(jù)時代,就需要大手筆的操作。
顧弄對此倒是見怪不怪。老張這人,路子就這樣,生理年齡29歲,本質(zhì)上是19歲的靈魂安置在39歲的外表里,做出來的事情80%以上是和他八位數(shù)的身家不大匹配的。比方講,不管是去高級法餐廳還是夜店酒吧,老張點單的開場白都是“來聽可樂,冰的,不要零度哦”。戴二十萬的表,歡喜穿兩百塊一條的咸菜色帆布長褲,還是膝蓋外側(cè)有個口袋的那種。出門么,下巴胡子不曉得刮的,長得稀疏又彎彎曲曲,顧弄稱之為長錯地方的卵毛。
老張第一趟向顧弄示范“探探”的用法時,一邊感慨,科技發(fā)展正讓世界變得越來越美好啊,一邊卻又在罵人,因為“探探”上好幾個小姑娘和他配對后都不講話。老張主動進攻,對方都只回個“嗯”。
“嗯嗯嗯嗯,嗯你媽的嗯,叫床啊還是拉屎?”老張把這些態(tài)度冷淡的小姑娘統(tǒng)稱為“嗯嗯怪”,還納悶,既然冷淡,為什么當初把我往右滑?手機另外一頭的到底是機器人還是戇卵?
顧弄只好安慰暴躁老哥:講不準,人家是女的刀削面大師呢?
“探探”上的這股不正之風,并沒有影響到老張的勤勞使用,動不動就要打開看下,和顧弄的領(lǐng)導看股票軟件一色式樣。
顧弄經(jīng)不住他的百般誘導,終于還是安裝了App。但動機終究是不一樣的。畢竟,經(jīng)濟實力擺在那里。不像老張,他沒辦法把百達翡麗和瑪莎拉蒂放進自己的生活,里維埃拉和塔希提的海灘上也沒留下過他的身影。共享單車出來后,他連專屬的鳳凰牌坐騎都賣掉了。以顧弄的收入水平和家庭條件,談?wù)剳賽劭梢?,買房結(jié)婚想也不要想,那還不如不要浪費時間和金錢。
他純粹就是想看看,憑自己的長相,會有多少小姑娘心生慈悲,把他往右邊滑去。按照以往的經(jīng)驗,前景不大樂觀。大學時代,老張就經(jīng)常把他拉去四人約會,當僚機用。論姿色,顧弄比老張稍微好那么一滴兩滴,勝在長相符合實際年齡,但又不至于喧賓奪主。那些年的四人約會往往無疾而終。顧弄負責牽制火力的小姑娘總是有事先走一步。老張主攻的對象們常說自己家教嚴格,要在8點前到家。有一天老張忽然神智在線,對小姑娘講,不對啊,你家不是在哈爾濱嗎?
以上都是老張把那臺坑洼尼桑換掉之前的故事了。再到后頭么,他就開始三百六十行,行行出女友。
不出所料,“探探”上的小實驗結(jié)局凄慘。從安裝那天開始,兩個多月過去,“喜歡你的人”數(shù)量在攀升到12后就靜止不動了。12,差不多是他去年那本書在京東上截止到目前的銷量。虧得這個數(shù)據(jù)后面還有顆小紅心。顧弄想,“探探”的程序員還是太善良,換做他,就在低于50人的小紅心上加一道裂痕。
在此期間,他也瀏覽了很多小姑娘的照片,一開始還優(yōu)雅如橋牌選手,最近半個月也像個刀削面師傅了,但幾乎沒有被配對到。除了一個漂亮小姑娘,人很誠實,講自己前面走神了,本來想把他往左滑的,不過既然來了,那就留著吧,也算緣分。顧弄覺得,士可殺不可辱,索性自揮一刀,和這位誠實的小姑娘斷了塵緣。
老張聞得噩耗,講,不如花錢充個會員,就好曉得哪些小姑娘右滑了你。顧弄想了又想,還是算了吧。即便是在橋牌選手時期,他往左滑也還是慎之又慎的。萬一花了錢,看到的都是最不想看的,有啥意思?這些年進電影院看的國產(chǎn)片還少嗎?
卸載軟件之前,他也是好奇心作祟,想看看其他男性用戶都是什么樣子,就一鍵切換到“只看男性”。瀏覽了不下兩百人之后,顧弄徹底服帖了。他沒有混血兒的五官,沒有健身教練般的體魄,不去夜店,也不會坐在超跑、游艇、直升機或者毛色發(fā)亮的純種馬上,更沒有擅長單反攝影和PS的朋友幫他拍照。
撇開這些天選之子,剩下的那些,他是小姑娘都不會選右滑。據(jù)說人在鏡子里看自己,會自動美化30%——顧弄也不曉得這個數(shù)字是怎么算出來的——但天選之子們就算自降30%,也足夠打敗其他人兩次有余了。
有之前三本書的萎靡銷量打底,顧弄倒也不是特別灰心喪氣。雪上加霜這個成語實際上沒那么嚇人,雪都蓋身上了,還怕什么霜呢?總歸就是凍死掉咯。做人么,貴有自知之明,一切在意料之中。年近三十,又不是什么毛頭小伙子,也不是19歲的左青龍二世,沒那么多癡心妄想了。
隔壁父母都已經(jīng)睡著,他坐在床上,打算再看四五個人,就好和“探探”徹底說永別了。人一麻木,手指肌肉就比視覺神經(jīng)速度要快?;较乱粋€人,顧弄才反應(yīng)過來,剛剛左滑的那張照片似曾相識:黑白色,大樹下,白衣男子,手捧書本,面朝鏡頭。
他從床上坐起,苦思片刻,點開手機相冊,從幾百張穿衣服或者不穿衣服的小姑娘照片里查找,終于翻到了去年新書出版時專門拍的宣傳照:在魯迅公園的某處,長椅上,白襯衫,面朝鏡頭。之所以用黑白照,是因為責編講這樣看上去更有藝術(shù)氣質(zhì)——后頭的事實證明,放屁,這招對他沒用場。
關(guān)掉相冊,他唯一想到的就是給老張發(fā)微信,問他“探探”上好搜到自己的ID嗎?過了幾分鐘,老張回了條語音,大概是在電影院里邊和哪個小姑娘約會,聲音壓得老低:你在做夢???不可能的事情。又過了半分鐘,老張補了條語音,聲音還是暗戳戳的:你在搜男人???冊那,轉(zhuǎn)性啦?朋友別嚇我哦。
顧弄沒睬他,繼續(xù)查閱“探探”的充值會員條款。一個月三十塊錢,可以點好幾個“超級喜歡”,可以看誰喜歡了自己,可以改動城市定位,還可以“反悔”——把上一個左滑的人拉回來。
花錢看“自己”,聽上去不是一樁劃算的買賣,好在三十塊錢算是毛毛雨,他也沒打算一直用下去,三十就三十。充了錢,成了會員,回到瀏覽界面,系統(tǒng)卻告訴他,“反悔”功能要從充值之后才開始算數(shù),前面的都已經(jīng)是遠去的生命過客了。
他罵了聲拖長音的冊那,手機一扔,倒在枕頭上,越想越氣,一時睡不著,又懶得再開電腦,便回到手機相冊,扯了張餐巾紙,打算撫慰下自己的情緒。身體還沒進入狀態(tài),相冊里的小姑娘們卻給了作家新的靈感。
他前頭是男人搜男人,搜到了那個用戶,把人家左滑了。那么,要是換成女性用戶,再搜一趟呢,會是什么結(jié)果?“探探”的賣點就是陌生人社交。用戶注冊,就是想要被別人搜到,但是又沒辦法選擇自己是被同性還是異性搜到。那么,理論上,他還有50%的機會可以試一趟。
要在社交網(wǎng)絡(luò)上憑空捏造出一個人,再容易不過。顧弄那本懸疑加科幻的集子里就用過這個創(chuàng)意。名字、籍貫、學歷、職業(yè)、愛好都好辦,關(guān)鍵還是照片。他手機相冊里的那些小姑娘恐怕不堪大用,一來穿得少,容易被舉報封號;二來太好看,好看的小姑娘不會去右滑像他這樣的用戶。
思來想去,表妹最后中招。表妹目前還在讀大二還是大三,青春正當年,長相清爽,娟秀,是小姨家的希望,而且沒在網(wǎng)上公開和顧弄互動過,是個隱藏人物。
講起來么,他姨夫當年鋼鐵廠下崗,跑去開出租,最得意的就是外環(huán)以內(nèi)的馬路沒一條不熟悉的,號稱人形地圖。到后頭出租開不動了,去幫私人老板開車。每趟家庭聚會,都長吁短嘆:現(xiàn)在的導航儀都很高科技,馬路堵不堵全都曉得,人形地圖沒用了——出租車公司接棒的都是外地來的年輕小伙子,閉著眼睛開好了,沒差錯的。
顧弄也歡喜在飯桌上哀嘆紙質(zhì)出版不景氣,和姨夫一唱一和,同病相憐。還好姨夫晚來得女,表妹又爭氣,考進一所985,學費便宜,專業(yè)靈光,小姨家翻盤全靠她了。
揪出“探探”上的冒牌貨,也靠她了。
“探探”上每個人頂多放六張照片,倒是省事情。顧弄從微信朋友圈偷來五張表妹的照片,一一裝點門面,改換性別,削減年齡,微調(diào)興趣愛好,又開啟了新一輪搜索。
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左滑了快四百個男人,手腕酸痛,凌晨一點多,顧弄總算找到了冒用他照片的赤佬。對方也真是全情投入了這番扮演,幾張照片都是顧弄以前放在微博和朋友圈里的:樹下讀書,在居酒屋和老張聚餐的自拍,在書店簽售(工作人員冒充的讀者),單位組織去井岡山培訓時的個人照……
再看興趣愛好,和顧弄差大不多,“讀書”“睡覺”“合金裝備”“輻射4”“科幻電影”“炸雞”“BBC紀錄片”……唯獨最愛的旅行地,他從沒在網(wǎng)上表達過心愿,對方設(shè)置得有點想當然了:巴黎、倫敦、莫斯科——科幻文學三巨頭的城市。但顧弄心里真正想的是曼谷和阿姆斯特丹,那里,嗯,服務(wù)業(yè)比較發(fā)達。
冒牌貨的昵稱也有來頭,“玄虛”,是他最近那本書里一個短篇的名字。除開這些,再無更多有用的信息了。當初寫小說,他就總結(jié)歸納過,在網(wǎng)絡(luò)上冒充一個真實存在的人,動機無非這幾種——
1.對自己不自信,想借殼上市
2.詐騙犯
3.惡意報復
4.惡作劇
第一條首先就被顧弄槍斃掉了。誰會眼睛瞎到用他的形象來增添自信?要么腦子壞掉了。詐騙犯呢,基本上都在微博和微信里作妖,“探探”上好騙到點啥?騙色?以他的長相,好騙到哪個瞎子?惡意報復么,仔細一想,也講不通?!疤教健北揪褪腔⒗侵兀琅畮浉缍?,變態(tài)也不少,大家見怪不怪,沒啥稀奇。顧弄從沒談過女朋友,被人發(fā)現(xiàn)用“探探”又好哪能呢?
只剩下惡作劇了。顧弄頭一個想到的就是老張。這朋友因為要做生意,平時有兩部手機,可以注冊兩個賬號。問題是,兩人認識快十年,大學里他還問老張借過CK內(nèi)褲穿,對對方了解至深。老張的確是很無聊的人,不過是屬于另一種路子的無聊,自己的賬號都忙不過來,不太會做這種事情。
那么,還會有誰呢?沒了。從小到大,顧弄沒和誰吵過架,大學里默默無聞,單位里唯唯諾諾,在寫作圈的那點成績根本沒人會眼紅,只有他去暗戳戳惡意報復別人的可能。他的微博開通了八年,粉絲兩千不到,每條博文樸實無華且枯燥,不發(fā)牢騷,瀏覽量不超八百,點贊者寥寥,一派與世無爭。冒牌貨真要是他的讀者,鐵桿粉絲,明明可以給他發(fā)微博私信,顧弄肯定會加他微信,發(fā)個巨大的紅包,金額足以買下今后他出的每本書——要是他還好繼續(xù)出書的話。
跑到“探探”上,算是搞什么名堂呢?
帶著十萬個為什么的好奇心,他對冒牌的顧弄點了“超級喜歡”。如此一來,對方肯定會發(fā)現(xiàn)自己。但會不會右滑,顧弄吃不準,只好賭一賭:對方喜歡異性,且平時沒什么女生會和他配對——對最后這點,他還是蠻有信心的。
他在凌晨兩點才睡去。早上六點多帶著黑眼圈起床,叼肉包搶單車,頂車門擠地鐵,過五關(guān)斬六將,在單位忙到中午。正往食堂走去,手機忽然振動,掏出來一看,“探探”來信,已和“玄虛”成功配對,可以開始聊天了。
顯然,冒牌貨也是在午飯時間才有空或者想起來看一眼“探探”。配對雖然成功,這時候卻不好操之過急,主動講話。從昨晚顧弄把表妹照片掛出來開始算,到目前為止,“探探”上已經(jīng)有300人“喜歡”了他,頗受歡迎。這是個好消息,但顧弄不敢向表妹報喜。
顧弄本來都想好了,對方來打招呼,自己必定要先回一句“嗯嗯”。萬沒想到,冒牌貨居然不急著開腔。顧弄就屏著,想敵不動我也不動。一直屏到午飯都吃好了,又過了半個鐘頭,這只赤佬還是沒有開口。不好再等了,萬一對方見他不講話,把配對解除了呢?顧弄只好發(fā)過去一個“在嗎”的表情,又打了一段文字:
“玄虛……你不會真是顧弄吧?還是哪個粉絲假冒的?哈哈!”
這段臺詞是他昨晚想了許久才敲定的,就是要扮演自己的讀者,這樣一來就好解釋得通了:某女大學生讀者曾在顧弄的微博上看到過這張照片,也讀過《玄虛》,在“探探”上認了出來,出于好奇就右滑了,想看看是不是作者本人。尤其這后面半句話,虛虛實實,投石問路。要是對方承認自己在Cosplay,顧弄就當是浪費了三十塊錢人民幣和一晚上的青春,然后直接亮明身份,破口大罵一頓。
過掉十分鐘,對方回復了:“不是粉絲,是本人?!?/p>
接著還補了一句:“我哪來那么多粉絲哦,誰會有閑心來冒充我?!?/p>
顧弄平時自詡文化人,雖然也會罵冊那二字,但到底溫文爾雅,和老張路子不一樣。老張是粗人,有時候罵起人來是用完整句子的。現(xiàn)在顧弄看到對方的兩句回復,直接在辦公室里罵出了老張的風范。恰逢辦公室領(lǐng)導散步歸來,聽到了,嚇得啤酒肚彈幾彈,問,小伙子哪能啦?火氣這么大。
顧弄放下手機,眼珠子一轉(zhuǎn),想到早上在地鐵里偷看別人的手機屏幕,講,呃,申花又輸?shù)袅?。領(lǐng)導平時看乒乓不看足球,從來不必擔心輸贏問題,哈哈一笑,講,看個球賽,不要傷肝火,沒意思的。
等領(lǐng)導坐回位子上,顧弄這才點回“探探”,把食堂發(fā)的小酸奶吸得吱吱作響,好不容易才鎮(zhèn)靜下來,回復講:“太謙虛了,我就是你的讀者啊?!比缓笱a充:“萬萬沒想到,你會上探探!”
冒牌貨:“幸會幸會。你是微博上的粉絲?”
“對的,不過我很少留言點贊,就是默默關(guān)注了你一下。”
“多謝了,你別誤會,我用這個App只是想做個社會實驗,看看大都市的寂寞男女的狀態(tài),請幫我保密?!?/p>
“嗯嗯,懂的懂的,你放心!我先上課去啦~加油寫哦~”
顧弄這么急著逃跑,是怕萬一對方要加微信,那就完結(jié)了。他可沒工夫再去注冊一個微信賬號,偽造朋友圈內(nèi)容——雖然他很想看看這個赤佬的微信,是不是也把自己模仿得惟妙惟肖。
冒牌貨用到的照片、資料,顧弄在微信和微博上都同步發(fā)過,一時也吃不準對方到底是從哪個平臺偷來的。好在微信好友不過400多人,以40人為單位分組,也就十組。顧弄這天下班前在辦公室陽臺上自拍了十張照片,分別發(fā)到朋友圈,每個分組看到的自拍各不相同。用間諜行業(yè)的術(shù)語說,這就叫喂“鋇餐”。一旦冒牌貨更新了陽臺自拍照,就好鎖定是哪個分組。
但接下去幾天,冒牌貨都按兵不動,不換照片,也不來聊天。守株待兔的顧弄倒是方寸有點亂掉:一來是“探探”上的遭遇,二來,是陷入創(chuàng)作上的瓶頸。
從上本書遭遇滑鐵盧開始,他計劃當中的幾個新短篇就推進緩慢。本來寫科幻就費腦細胞,創(chuàng)意點不可以雷同(哪怕和自己比),得有故事核,細節(jié)什么的也不好隨便應(yīng)付,否則就會被人看出漏洞。偏偏,他原來的出版社編輯跳槽到其他地方了,新責編是個小青年,本科畢業(yè)沒幾年,就給顧弄洗腦子,講,現(xiàn)在科幻是熱門,《流浪地球》《三體》《天命》《北京折疊》,但是競爭激烈呀,國內(nèi)科幻小說的受眾其實并沒那么多,難做,如果可能,不如考慮下轉(zhuǎn)型。
顧弄說,我考慮下。心里想的是,戇卵,站著說話不腰疼。
他當初剛開始寫作時,其他類型也嘗試過的。懸疑推理,限制太多,比科幻還要吃力;武俠已死,仙俠太假;軍事不懂,歷史不通;商戰(zhàn)沒興趣,校園很無聊;至于言情,哈哈哈哈哈……那么只好寫科幻了。太空歌劇也好,蒸汽朋克也罷,廣闊天地,大有可為。以前他們寢室里還有個東北哥們,后頭入伍當兵去了,對顧弄的寫作抉擇有過精確的概括:嗨,這玩意兒瞎雞巴亂寫,妹有問題啊,未來姐有可能。
這就是業(yè)余作家的前狼后虎。就算不出書不發(fā)表,照舊有工資拿,可以想寫什么就寫什么,只是市場未必買賬,一夜爆紅確有可能,一直不紅更有可能。以此為生的職業(yè)作家就沒這種自由的痛苦,市場要什么,都規(guī)劃好了,跟著鐵軌跑就行,偶爾出軌或者拋錨,及時回到正軌即可。
新責編顯然不曉得自己在顧弄心目中的定位,過了兩天又來找他,發(fā)過來幾本書的豆瓣鏈接,講,現(xiàn)在青年人心靈雞湯蠻流行的,你也可以嘗試下。顧弄看到的第一本書是大冰的,就不想繼續(xù)看下去了,講,寫不了,寫不了。還發(fā)了個流汗的表情。責編不依不饒,講,雞湯這東西其實沒什么大難度,題目書名起得好,就成功一大半兒了,讀者都是沖著書名來買的,但切記,名字一定要長,要長,要長。
顧弄沒再睬他,并猜想,這個責編現(xiàn)在心里大概也在想,這作者是個戇卵。
寫作生涯陷入沼澤,單位工作波瀾不驚,他只好去找老張,參謀冒牌貨的事情,以此轉(zhuǎn)移注意力。老張這段時間倒是意氣風發(fā)。他家里面本來是做工程項目的,前幾年實體不景氣,他把名下的項目和設(shè)備都賣掉了?,F(xiàn)在突發(fā)奇想,新開了家公司,要做一款專門給有車族用的停車位App。
顧弄以前還提醒老張,講,這都什么時候了,創(chuàng)業(yè)大熱的時期早就過掉了,豬玀也好飛起來的風口老里八早過掉了。老張眼珠一白,講,這有什么啦,你不也在搞文學嗎?文學現(xiàn)在熱伐啦?顧弄只好自嘲講,熱還是熱的,但我不在鍋子里面。
老張此時項目已經(jīng)A輪融資完畢,心情大好,講,這個“探探”上的冒牌貨,你首先要明確下思路,你接觸他是想要做什么?是嚇嚇他,說你才是本人?那他肯定馬上把你拉黑了。約出來?他敢伐啦?一出來他自己就穿幫來,是自尋死路,不可能的。
老張抿口冰可樂,繼續(xù)講,所以,不要急,我們先和他白相相——要先搞清楚他到底是誰,要套話出來,套出破綻——什么卵毛社會實驗,這種朋友么,肯定就是想搭小姑娘,撩菜,現(xiàn)在不是搭到你了嗎?你要引他繼續(xù)吞魚餌的呀,一直吞到他浮出水面。
遵照老張的指示,顧弄又從表妹那里盜來若干新的自拍,自己做了番美顏,更新到“探探”上。他披著表妹的皮,至今已經(jīng)被九百多人右滑過,基本可以肯定是冒牌貨那邊顏值最高的異性——如果不算他可能匹配到的酒托飯托或者會所小姐的話。
老張對人性的洞察的確深刻。更新了照片沒到兩小時,冒牌貨就在“探探”上找過來了,用詞經(jīng)典:“睡了嗎?”
顧弄存心等了半小時,才回答:“剛才在刷劇,怎么啦?”
“沒什么,就是寫小說卡殼了,想找人聊聊天?!?/p>
顧弄歪著頭,對這句話看了半天,連罵人都忘記掉了。冒牌貨要是去當演員,起碼是個金雞獎,太會入戲了。他關(guān)掉PS4游戲機,回復:
“好呀好呀,反正這禮拜更新的劇都看完了。大作家,給我講個有意思的故事吧?你們寫小說的,肯定知道很多故事?!?/p>
既然要飆演技,那大家就一飆到底。顧弄出書之后,經(jīng)常在生活當中被人稱呼“大作家”。這其實不是一件叫人開心的事情,尤其是當你曉得自己的書可能只賣了一千本不到的時候。但這是社交禮節(jié)里避不開的恭維套路,類似的還有“大老板”“大領(lǐng)導”“大律師”“大明星”。
更叫人頭痛的是,很多普通讀者把小說家誤當成故事大王,覺得這群人可以不吃不喝地講上一千零一夜。更有甚者,會深更半夜在微博上私信顧弄,說睡不著,又好無聊,你給我講個故事吧。顧弄就會回復:從前有座山,剩下自己想。
冒牌貨:“不要這么叫……故事都寫在小說里了,不如和你說下我最近在寫的短篇?”
這倒是個破綻,顧弄從來不會把正在創(chuàng)作的東西和其他人,尤其是陌生人分享。
“好呀好呀!小女洗耳恭聽?!?/p>
“嗯,不瞞你說,我寫的就是《玄虛》的續(xù)篇。”
“哇歐!”
這部小說,顧弄還是寫得比較得意的?!缎摗吩囊蝗f四千字,講的是主角常在網(wǎng)上購物。慢慢地,他的網(wǎng)購賬戶忽然會自動給他買一堆東西??膳轮幵谟冢@些商品都不是什么無用之物,而是主角日常用得到的。主角一開始還覺得,這倒蠻方便的,省得自己重復下單了。再到后頭,網(wǎng)購賬戶幾乎成了預言家,會幫他提前買好過幾天就會用到的非日常用品,比如急救藥物、老同學葬禮上的花圈、防身的拳擊指套、緊急飛回老家看望父親的機票,以及高額的航空意外險……
冒牌貨替他續(xù)貂的那部小說,名叫“密碼鎮(zhèn)”:假設(shè)人們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各類賬戶有了自我意識,那么它們所屬的密碼就是自己的命門。如果碰巧,你的淘寶賬戶和你的郵箱賬號、微信賬號是同一個密碼,這些虛擬世界里的賬號ID會發(fā)生什么沖突?是兼并,還是錯亂?
顧弄:“那會是一團糟啊?!?/p>
冒牌貨:“豈止,我們的各種賬號就是和外部世界聯(lián)系的紐帶,失去這些,一個人就不足以稱之為社會人了,就和野獸無異?!?/p>
如果《玄虛》里的主角意外身亡,他留下的一大堆賬號自行篡改了密碼,讓人們無法外部注銷關(guān)閉,后續(xù)會發(fā)生什么?這又是個問題,一直困擾著冒牌貨,所以小說卡殼了。
顧弄表示,愛莫能助。幸好,他在“探探”里設(shè)置的是英語專業(yè)的文科生,可以繞開關(guān)于小說構(gòu)思的高深討論,然后有意無意地問起了對方平時的生活。冒牌貨的回答倒是滴水不漏,真名、小學、中學、大專,再到顧弄現(xiàn)在工作的單位,都是他曾在人人網(wǎng)、微博和朋友圈里提到過的,細節(jié)也都對得上。最后連顧弄都在感慨,這只赤佬到底平時有多閑,會把他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吐露過的資訊研究得這么透徹。
百思不得其解時,冒牌貨說時間不早了,早點休息吧,晚安。顧弄趕緊拋出秘密武器,說不如加個微信吧。這個微信小號是他前兩天準備好的,朋友圈設(shè)置了僅三天可見。冒牌貨卻沒咬鉤:“不了吧,微信上人太多,各種群,各種廣告推送,還是這里清凈,可以只加想加的人,也不用急著回復,順其自然,多好?!?/p>
說完就不睬他了。
顧弄不得不承認,這人腦子里還是有點小想法的,完全好自己寫小說去發(fā)表,為什么要借他這個殼子呢?關(guān)掉“探探”,他在微信和微博的朋友列表里翻來覆去找線索。冒牌貨不是會員,不好漂移定位,人肯定在上海。
他認識的寫小說且人在上海的就兩個。一個是寫懸疑的大姐,在天涯論壇出道很早,但文章么,邏輯神出鬼沒,結(jié)局不是鬼故事就是精神分裂,后頭轉(zhuǎn)行當編劇去了,影視作品的豆瓣評分就沒超過4分的。還有一個寫科幻,更愛寫詩喝酒,只出過一本書,天天寫日記,雞毛蒜皮的內(nèi)容,理由是“以后成為文學巨匠了,要給研究我的學者留點一手資料”。
關(guān)鍵是,這兩個人,顧弄都有手機號碼?!疤教健睍詣悠帘蔚粲脩舻氖謾C通訊錄里已有號碼的人,防止你搜到同學、同事、老板、父母,或者最糟糕的:你的現(xiàn)任。
倒是有一個辦法把冒牌貨給炸出來,就是手段有些卑劣:顧弄先把《密碼鎮(zhèn)》寫出來,發(fā)到微博和朋友圈。如此一來,潛伏在他身邊的這個文學小青年肯定氣得要死,來找他算賬。到時候就好面對面交鋒了。
出于穩(wěn)妥起見,這個計劃他連老張都沒告訴。
只是這部小說,的確難寫??萍既找姘l(fā)達,現(xiàn)實生活里各種賬號太多了:銀行卡、電話卡、網(wǎng)購、快遞、微信微博、郵箱、短視頻、云盤、寬帶、wifi、電腦手機開機……還有數(shù)字密碼、九宮格滑動密碼、二維碼、指紋、聲紋、面部識別……不亞于春秋戰(zhàn)國的諸子百家爭鳴。
小說進展緩慢。其間,冒牌貨在“探探”上一直沒有動靜,估計還在卡殼當中。這樣算來,顧弄和他既是難兄難弟,也是對手,就看誰先寫出成稿。
其間,責編又來找過顧弄,講,其實兒童文學你也可以試試呀。顧弄就把對方拉黑了。
其間,辦公室領(lǐng)導午休時問顧弄,大作家最近在寫點啥。顧弄回答,搞不好是我最后一部科幻小說,封筆之作。
其間,老張正遭遇人生大起大落。他的停車App已經(jīng)拿到了B輪融資,可以繼續(xù)忽悠更多人投錢進來。糟糕的是,他斷斷續(xù)續(xù)談了兩年的空姐女友懷了孕。所謂斷斷續(xù)續(xù),就是上完床,忽然會鬧分手(可能是發(fā)覺老張一直玩“探探”,不肯卸載);復合后,又上床。終于有一趟上床上出了嚴重后果。老張猶豫要不要奉子成婚。他父母實際上并不知情,但一直沒少催他的婚事。
“老子才28啊,還沒玩夠來!”
每趟談及年齡問題,老張都要少報一歲,理由是他不算虛歲,只算周歲,好像這樣弄,就好騙過時間。顧弄就講,朋友你想想好,那是一條生命哦,雖然現(xiàn)在只是胚胎,但孵出來不是小雞仔,是人類,是你的親生骨肉。
老張:別講了別講了,我好好叫考慮考慮。
顧弄這么勸,除了尊重生命,也有自己的小算盤。老張在曲陽、顧村、魯班路各有一套房子,面積都不小,真要結(jié)婚,是無需再購房的,就有閑錢可以借給顧弄去買房、去相親市場參與博弈。但是老張如果不先走一步、踏入婚姻殿堂,顧弄就不好意思開口,生怕刺激到他,欲速不達,借錢無望。所以愛玩的老張要是屏著,顧弄也只好跟了屏著。
老張關(guān)于人生節(jié)點的長考還沒結(jié)束,冒牌貨倒突然又跑出來了,某個禮拜六的中午在“探探”上找顧弄,一反常態(tài)地在文字后面加了老長一串感嘆號:“好消息?。。。。。 ?/p>
顧弄一驚,感覺大事不妙。他自己的《密碼鎮(zhèn)》剛寫到四分之三,還沒想好怎么收尾,這只赤佬這么興奮,難道已經(jīng)寫完了?他也顧不上“女孩子”應(yīng)有的矜持,連忙回復:“什么好消息?。俊?/p>
“有兩個!一個是我總算想明白了,密碼其實并不重要,是我以前的眼界格局太小,囿于一隅,忽視了問題的核心!”
“哈???”
“弗洛伊德把人的精神分為三部分,你知道吧?”
“本我,自我,超我???”
“不錯。人類之所以成為高級動物,就是因為這三種分類,換句話說,有了這完整的三層架構(gòu),我們就可以虛擬出一個人,就像寫小說,塑造一個現(xiàn)實世界里并不存在的角色。”
“呃……對,然后呢?”
按照弗洛依德的解釋,本我,是人類本能的欲望和需求,如衣食住行。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就是網(wǎng)購、外賣、租房、滴滴打車、地鐵掃碼進站、電子游戲,甚至翻墻上成人網(wǎng)站。
超我是道德,是約束和規(guī)范,是在物質(zhì)層面之上的進步。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可以表現(xiàn)為人們在公共空間的言論,在眾籌App里捐款,在“螞蟻森林”種樹,還有舉報違法亂紀的現(xiàn)象。
最后是自我,是前兩者的協(xié)調(diào),同樣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有跡可循:人們所讀的文章(何種題材,何種立場,是點贊、踩一腳,還是收藏),人們和摯友的聊天交流,在知乎和百度上尋求他者的經(jīng)驗和啟迪。
顧弄:“嗯嗯嗯,可這跟《玄虛》的續(xù)篇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冒牌貨:“這三樣是基礎(chǔ),人類在網(wǎng)上傳達的三種精神體現(xiàn),也就是三種數(shù)據(jù)來源,那么脫開這個人本身,我們是不是可以想見,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三種數(shù)據(jù)來源匯合成一種相對獨立的互聯(lián)網(wǎng)人格?比如在線下,我是顧弄,那會不會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還有個顧弄2.0?”
顧弄:“?????你是指……人工智能?”
“不不不,要比這個更加復雜一點?!?/p>
冒牌貨講,人工智能人工智能,怎么叫智能,是因為要數(shù)據(jù)分析,要信息對稱,要避免非理性的偏見和偏好——所有這些缺陷,恰恰是人類才有的。
“機器人也好,人工智能也罷,和人類最大的區(qū)別是什么?就是犯錯的藝術(shù)。人類創(chuàng)造機器人、人工智能,初衷是什么?是為自己服務(wù),是避免犯錯,就像開車導航一樣,自動為你選擇最佳路線。它絕不會對你說:我就是不想走更加近、更加快的西藏南路隧道,就是想走南浦大橋,就是想感受下堵在橋上看風景的狀態(tài),因為三年前你和你最愛的前女友也在橋上被堵過,你還記得嗎?”
冒牌貨還說,人工智能的學習性是直線型的,遇到問題,犯下錯誤,然后分析錯誤,避免錯誤,潛臺詞就是:更高、更快、更強。而人就不一樣,人的學習性和成長性在圖譜上往往是沒有規(guī)律的,是亂的,就像揉成一團的耳機線。很多人犯了錯誤,屢教不改,甚至不覺得這是什么錯誤,錯而不自知。
冒牌貨:“如果用初中數(shù)學里教的基礎(chǔ)函數(shù)來打比方,人類自我的成長性,稱為X軸,是可以展望的。
“比如一個小姑娘剛考進大學,買化妝品,一開始沒錢,買便宜的,國產(chǎn)的。后來有了假期打工的收入,支付寶有點錢了,就可以買國外的;再后來工作了,工資高了,多了一重選擇,可以買大牌了,買代購了(不管買到的是真貨假貨,反正消費預期就是那么高)。那在X軸上,這就是一條上升直線。
“可還有一根,稱為Y軸,是很難計算和預估的。比如,還是那個小姑娘,結(jié)了婚,生了小孩,在家做全職太太,閑著沒事,聽了朋友圈里微商的蠱惑,開始買三無產(chǎn)品,買一堆廢物回家,堆滿整個客廳。這個是X軸沒辦法分析出來的,是違背理性發(fā)展的。所以Y軸的那條線是會打轉(zhuǎn)、拐彎,甚至折返的。再比如說一個作家,追求的未必是一本書賣得比上一本好,而是完全憑著直覺在寫,這就是不可預估的?!?/p>
顧弄看了半天這大段大段的文字,才反應(yīng)過來,問:“所以,《玄虛》里會自動為主角網(wǎng)購,甚至提前準備了應(yīng)對意外的措施的那個,就是互聯(lián)網(wǎng)自我的雛形?”
“我更愿意把它稱為胚胎階段,因為它還沒有犯錯,沒有給主角買無用之物。如果人工智能學會自降一格,學會犯各種錯誤,甚至是無意識犯錯,這才是可怕的地方。到那時,我們也許無法在日常生活里分辨出來,網(wǎng)絡(luò)端另一頭的到底是有血有肉的活人,還是基于某個活人所產(chǎn)生的互聯(lián)網(wǎng)自我意識。鑒于科技越來越發(fā)達,今后人類出門的機會越來越少,也許到時候地球上有70億活人,外加40億有自我意識的互聯(lián)網(wǎng)人口。”
顧弄:“這有點太扯了吧,你的理論必須有個大前提,就是互聯(lián)網(wǎng)自我超脫了活人,那個需要吃飯和拉屎的母體,產(chǎn)生一個相對獨立的意識,這怎么可能呢?怎么會平白無故在網(wǎng)上出現(xiàn)一個我的自我意識呢?”
冒牌貨:“為什么不可能呢?地球剛開始也沒有生命,后來不也有了三葉蟲、恐龍和人類?還有比生命更大的奇跡嗎?況且,嬰兒的出生與否,是父母的意愿,不是嬰兒本人的意愿。同理可證,互聯(lián)網(wǎng)個人意識的誕生,是互聯(lián)網(wǎng)的意愿,而非顧弄2.0的意愿,也不是顧弄1.0的意愿?!?/p>
“可互聯(lián)網(wǎng)是人類創(chuàng)造出來,服務(wù)于人類的呀。”
“原子能也是人類創(chuàng)造出來服務(wù)于自己的,結(jié)果呢?”
“……”
“希望我解釋清楚了?!?/p>
“那……你小說是要重寫了嗎?”
“不用寫了,我想清楚這個問題,就等于寫完了?!?/p>
“????”
“我終于知道自己是誰了?!?/p>
顧弄猶豫了幾秒鐘,決定趁機直進要害:“所以你是誰?”
冒牌貨卻答非所問:“對了,還有個好消息,我的好朋友要結(jié)婚了?!?/p>
“哪一個???”
“哦,就是我個人相冊里第二張,和我合影的那個?!?/p>
顧弄再想問下去,手機卻忽然黑屏了。剛才他和冒牌貨交流得太過投入,忘了關(guān)心電量。手忙腳亂找到充電線,開機卻還需要一點時間。他連這幾分鐘也等不下去,翻出電話本,直接用客廳座機打給老張。電話很快接通,老張問,你怎么這么有情調(diào),用座機打給我啊?他那邊的背景聲音里有風的呼嘯,估計是在開車,用了免提。老張平時開車從不開窗,除非一種情況:心情極度郁悶。
顧弄:“你是不是要結(jié)婚了?”
“唉,結(jié)個屁,剛才她和提我分手了,講家里人給她安排了一個男的,各方面都不錯,下個月領(lǐng)證?!?/p>
“那小孩……”
“昨天就打掉了,她自己要打的,一個人去了醫(yī)院,結(jié)棍伐?冊那。我下午去陸家嘴開會,哎,在南浦大橋上,今天晚上一起出來喝個酒……唉,現(xiàn)在的女人啦,唉,不講了不講了,晚上講。”
掛了座機,顧弄跑回臥室。手機已經(jīng)重新開機,他立刻點進“探探”,卻發(fā)現(xiàn)冒牌貨已經(jīng)和他解除了配對,現(xiàn)在發(fā)過去的消息全部被拒收了。冒牌貨留給他的告別語意味深長:“無論如何,謝謝你?!?/p>
這天夜里,顧弄和老張坐在香格里拉酒店36樓的酒吧里。老張聽完前因后果,問,朋友,你不會是精神分裂了吧,像驚悚電影里那樣?顧弄就把手機塞到他手里,叫他自己看,聊天記錄都還在。老張研究了半天弗洛依德的理論和“互聯(lián)網(wǎng)自我”的構(gòu)想,摁了摁太陽穴,講,瞎講有啥講頭,撩個菜搞那么復雜……
“我倒覺得他根本不是想撩菜?!?/p>
“冊那,你們文人就是想得太多。不過倒提醒我了,以后不好每個賬戶都再用一樣的密碼,泄露一個就是火燒連營?!?/p>
顧弄手里的酒杯拿了又放下:“我好像也是。”
陷入沉默。他們腳下,綴滿燈火的江上游輪在黃浦江的大拐彎處緩緩行駛,船尾白浪細碎,轉(zhuǎn)瞬即逝。
“看樣子,以后再也找不到那個人了。”
老張抿了口冰可樂,瞟了眼吧臺附近的一個高挑女子,又回過頭來講,那也不一定的,你寫個小說,發(fā)出去,講不準,這只赤佬會在哪里讀到呢?
自問自答
你真的用過“探探”嗎?
用過,作家要深入生活不是。
右滑你的人多嗎?
老多老多了,鋪天蓋地、鑼鼓喧天的。
你如何定義《玄虛》這篇作品?算是科幻小說嗎?
我覺得更像魔幻小說(笑)。這篇小說的靈感點其實很早,是十年前在豆瓣上加了一女孩,日志里的個人照片都挺文藝,挺好看,就加了QQ聊。后來她跟我說那不是她本人,是另外一姑娘的照片。當時我很純良,就想,啊,還可以這么玩Cosplay。當然,她對那本主是沒有惡意的,就是欣賞、羨慕人家的心態(tài)。后來玩“探探”,我就想,這年頭個人信息都沒什么保密的,社軟上冒充一人太容易了。于是乎,小說開頭的懸念就這么來了,冒充主角的那人究竟是誰呢?究竟想干啥呢?
寫這篇小說,雖然構(gòu)思上費點腦細胞,但落筆行文還是挺快的。這是我第一次用略帶上海口音的風格去寫,又罵人又開車的,根本原因就是憋壞了。因為從前年到現(xiàn)在一直在寫“文字帝國”的第一部長篇,心力交瘁,很多中短篇計劃都一再延后,所以去年和前年都只寫了一篇短篇。編輯來約稿時,我在題材庫里翻來找去,就覺著《玄虛》這個不錯,挺“飄”的,可以寫寫。還有個《新世界》也很“飄”,甚至有點“飄”大發(fā)了,留著以后寫。為什么最近沉迷于“飄”的題材呢,因為這兩年看了很多其他青年作者的小說,又實又沉。到我這兒,得放飛下自我。這也是為什么雙雪濤的小說里我最喜歡《飛行家》,實了之后又飄了。
至于小說的結(jié)尾,我是不是真的在故弄玄虛,就當是吧。但生活往往就是這么有頭沒尾的,沒那么多嚴謹?shù)膽騽∵壿?。我以前寫短篇,太看重情?jié)邏輯,弄得跟電視劇編劇似的,總想著給讀者交代明白了。還看了很多技巧書籍,評論文章,想著提升自我。后來覺得就這樣吧,誰能真明白,誰能大明白。我現(xiàn)在看評論文章都是抱著讀小說的心態(tài)去看的,在朋友圈刷到的各種寫作技巧、寫作課的推送,一邊摳著鼻孔一邊就滑過去了。寫作剛起步,得看技巧,寫個十年,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也好,氣勢如虹也好,到后面就全憑本能了。前人的經(jīng)驗,前人的諄諄教誨,最終都是虛的,什么是實的呢?就是人在家中坐,天上掉下個小流星砸你腦門上了,好創(chuàng)意,神來之筆,duang,祖師爺顯靈,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