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述卓
20世紀80年代以來,西方文化研究被引進中國,一大批人文社會科學學者參與其中,或譯介,或評論,或按照文化研究的模式與理論對中國的大眾文化現象進行文化分析與文化批判。到了20世紀90年代上半期,理論界還圍繞著“人文精神”的問題展開過激烈的討論,討論的實質是執(zhí)怎樣的文化觀點看待大眾文化問題。其后,大學與研究機構中的學者以及博士碩士研究生開始關注文化研究,不少碩博論文也以西方文化研究理論或理論家為題展開研究。對于多數文化研究者來說,文化研究歷史甚長,理論觀點豐富而繁雜,如何在較短時間內把握其學術源流及其代表性理論,依然是一個較難的問題。新近出版的陶水平教授的著作《文化研究的學術譜系與理論建構》(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年5月)不僅為我們清晰地梳理出了文化研究的學術譜系,利于同仁尤其是青年學子有效地掌握文化研究的來龍去脈,而且還圍繞著文化研究的走向問題進行了認真而深刻的反思,提出了文化研究的學科歸宿以及如何走出困境諸問題。
首先,該著作以開闊的學術視野全面梳理了文化研究的學術譜系,結構合理,重點突出。既然是譜系,那一定是龐大的,有創(chuàng)始者也有傳承人,有代表性著作和觀點。作者去蕪存菁,刪繁就簡,在近60萬字的篇幅中以三編十三章的結構做全面而系統(tǒng)的把握。第一編勾畫文化研究的學術淵源。第二編從文化研究的理論構型著眼,分別從伯明翰學派的誕生與英國文化研究的正式崛起以及三大代表性人物理查德·霍加特、威廉斯和湯普森的理論闡述人手,概括總結出文化研究的理論開篇、重要理論奠基和理論構型。第三編則從文化研究的文化主義理論范式、結構主義理論范式、文化霸權理論范式、后馬克思主義理論范式以及它的全球播散及后現代轉向來把握文化研究的各種理論范式及其理論走向。筆者統(tǒng)計了一下,每一編篇幅都在130頁左右,看得出作者在結構方面是精心考慮過的。
作者開闊的學術視野還體現在他對文化研究歷史與理論的縱橫觀照和清晰梳理上。能在文化研究的復雜變化與發(fā)展中理出一條清晰的線索,而且照顧到線與點、點與面的關系,有助于對文化研究譜系的深度理解。比如,在梳理文化研究的理論來源方面,作者指出馬修·阿諾德的“文化與文明”主義、托馬斯·艾略特的文化詩學批評、弗·雷·利維斯的細讀法加民族志的批評方法、愛德華·泰勒的文化人類學以及20世紀前期英國馬克思主義都是文化研究的理論來源,而作者重點論述的是前三者,因為前三者才是構成英國當代文化研究最主要的理論來源。在論述前三位學者的代表性理論時,作者也是對他們的理論進行高度概括和提煉,突出其特點,抓住其精髓,給讀者留下深刻而清晰的人門指南。像馬修·阿諾德不僅開創(chuàng)“文化與文明”批評傳統(tǒng),而且有跨學科視野,樹立了大文學觀念和文化批評意識,開啟了英國現代文化批評學科的先聲;托馬斯·艾略特則具有文化詩學批評的三個向度:語言向度、古典學傳統(tǒng)與基督教向度、文化向度;弗·雷·利維斯的利維斯主義則有四個文化主題,等等。在論述文化研究的理論構型時,作者也是將重點放在伯明翰學派的三大奠基人物的論述中進行的。
其次,該著作對文化研究歷史以及各家理論評價公允,體現了精到的理論分析和理論見識。在分析劍橋文學批評與伯明翰學派文化研究的關系方面,作者指出,劍橋英國文學批評學派在英國現當代文化生活中起著非常獨特和重要的作用,它一度是英國大學人文教育的核心,后來發(fā)展出的左翼利維斯主義還促成了伯明翰學派的形成。雖然伯明翰學派的奠基者大都出身于工人階級家庭,不同于站在精英立場的劍橋文學批評學派,但他們作為獎學金男孩進入大學經過正規(guī)的教育,還是傳承了劍橋文學批評學派的知識傳統(tǒng)。當然,從文化立場和學術方法上來說,他們對劍橋文學批評學派又有了突破、轉換和超越。作者分析,像伯明翰學派早期文化研究的領軍人物霍加特,其理論強調文學品質的價值閱讀,明顯表現出利維斯主義的余韻;威廉斯也是,他接受了劍橋文學批評學派的文本閱讀技巧訓練,是從文學批評走向文化批評的。這便是一種客觀公允的評價,并沒有因為伯明翰學派極力反對利維斯精英主義的文化立場而否定他們對劍橋文學批評知識傳統(tǒng)的傳承。
在描述文化研究的理論范式方面,作者做了高度的提煉和分析,指出了文化研究的四種最主要的理論范式和研究方法:(1)早期的文化主義(60年代);(2)前期的結構主義(70年代前期);(3)盛期的霸權理論(70年代后期);(4)晚近的后馬克思主義的接合主義(80年代中期以后)。但是,在得出這樣的概括與提煉時,作者公正地分析道:從學科資源上說,文化研究學科方法和理論資源是極為豐富的,諸如文學研究、社會學理論、文化人類學理論、傳媒研究、影視研究、心理學、意識形態(tài)理論、文化制度研究、語言學和符號學、藝術理論、政治經濟學等,而且還廣泛吸納和利用了精神分析、西方馬克思主義、闡釋學、結構主義和后結構主義、后現代主義、女性主義、性別研究、后殖民主義、后馬克思主義、全球化研究等多種理論話語。具體展開去說,早期的文化主義就借鑒了文學閱讀、社會學、人類學和歷史學的研究方法;前期結構主義挪用了結構主義范式,受惠于結構主義語言學、符號學和文學文本的表意實踐批評方法;70年代后期的文化霸權理論方法的形成,也是在接受美學、日常生活理論、身份理論和解構理論的影響下,根據對文化受眾、文化消費和文化意義再生產問題的分析,重讀葛蘭西而形成的。作者評價說:“正是這種跨學科、跨理論的方法,形成了文化研究生生不息的理論創(chuàng)新與方法創(chuàng)新的風格?!保ㄔ摃?5頁)因此,“‘文化研究沒有單一的學科來源,沒有固定的話題,拒絕先驗的教條,也不恪守單一的研究方法?!保ㄔ摃?7頁)這在概括總結文化研究的四種理論范式的同時,給文化研究描繪了一副開放包容與豐富多彩的面孔,讓讀者避免對文化研究的理論范式產生誤讀。
再次,該著作的重要落腳點放在文化研究的理論反思上,有直面理論現實的學術勇氣和清醒的理論思辨。在梳理文化研究學術譜系的基礎上,作者將眼光投放在對文化研究走向和文化研究在中國的發(fā)展前景的思考上。此著作的結語用6節(jié)長達61頁的文字討論了文化研究與當代西方文論的“文化轉向”問題、“文化研究”與“文學理論”的關系以及文化研究進入中國和文化研究走向文化詩學諸問題,看似結語實則是一份分量很重的理論反思錄。在分析完西方當代文論完成“三個轉向”(“語言學轉向”“文化轉向”“理論轉向”)之后,作者重點討論了它們在“理論”之后如何走出文學理論與文化研究的困境問題。作者通過對“文化研究”與“文學理論”關系的再思考來深度揭示這一問題的重要性,并同時為文化研究走向文化詩學的路徑做了理論的鋪墊。從西方當代文論的發(fā)展史來看,“文學理論”和“文化研究”本應是一脈相承的,如伊格爾頓在《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1983年第一版)和《美學意識形態(tài)》(1994年)兩部著作中就明確呼吁文學理論研究應當走向文化研究。但是,文學理論后來完全走向了“理論”,它的內涵已超出“文學理論”的范圍,種類包括了人類學、藝術史、電影研究、性研究、語言學、哲學、政治理論、心理分析、科學研究、社會和思想史、社會學等,而這些問題已與文學研究沒有什么直接關系了。“理論”已經使文學研究的性質發(fā)生了根本變化,其缺陷就在于忽視了對文學審美的關注,因此,“理論”陷入了危機,最終在“文化研究”中耗盡了自己?!袄碚摗钡耐顺笔谷藗冊俣然貧w到作品上,回歸到審美上,“文化詩學”的興起也便有了理論與現實的必然性。對于“文化研究”如何走出困境,作者的觀點是明確的,那就是回歸文學,回歸審美。他通過“文化詩學”在中國的興起(當然也包括審美文化學在中國的興起)尤其是他的導師童慶炳先生對“文化詩學”的理論闡述更為側重地強調了這一點。
在對“文化詩學”的展望上,作者在總結童慶炳先生的理論上做了進一步發(fā)揮,認為中國當代文化詩學有著巨大的學術優(yōu)勢和獨特的學術魅力。因為,文化詩學是對文學研究“兩大轉向”(“語言學轉向”和“文化轉向”)理論成果的綜合創(chuàng)新與超越,它兼綜了新時期以來審美詩學的學術積累和優(yōu)良傳統(tǒng),同時又吸收、借鑒了文化研究的合理因素,并摒棄了各自的片面性,從而建構了我國當代文藝學的一種新的文論形態(tài)。在全書的結尾,作者也適時地提出了文化詩學面臨的挑戰(zhàn),列出了七大問題,這些問題的列出也透露了作者在長期的“文化研究”之研究的基礎上所進行的深度思索。當然,在對中國文化詩學理論的總結上,作者并未完全展開,側重點還局限在其導師童慶炳先生觀點的闡述上,因而使中國文化詩學發(fā)展趨勢的描述還顯得不夠豐滿和堅實。
最后,作者對“文化研究”回歸文學、文論和審美研究之后可作為“文學研究”(“中國文學研究”)下面的二級學科的設想,未必妥當。文化研究本來就是打破學科體制的東西,是文學理論與其他學科的嫁接與融合,還有必要強按牛頭喝水嗎?說到底,“文化研究”從文學研究中溢出又回歸文學研究之中,是一種文學研究視角與方法的擴大,并不是學科收編就能解決的,而是文學研究的自由度問題。如果我們將學科邊界定得太死,企圖用學科設置去給“文化研究”加上鐐銬,那反而有違文學與審美的本性?!霸姛o達話”,在文學的闡釋與接受上,文學本來就具備無限開放的可能。文化研究為文學研究提供了這種可能,不過是走得太遠,現在將它稍稍拉回來一下就是。
作者單位:暨南大學中文系
(責任編輯 郎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