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成難
我出生時,阿圣剛好一個月大,阿圣的母親死于難產(chǎn),是在我父親懷里一點點咽的氣,父親哭了很久,那時他還沒學(xué)會接生的本領(lǐng)。
阿圣的名字是父親取的,父親跑江湖,認(rèn)為這名字好,有江湖味兒。
母親也喜歡阿圣,沒事就把阿圣抱在懷里,撓撓癢,親親嘴,等到我出生后,就把我倆一起抱在懷里,撓癢,親嘴。
父親比母親大得多,我出生那年他快五十歲了,算是老來得子。家里窮,買不起好吃的犒勞母親,父親便托人去街上稱了二斤紅糖,每天早晨給母親沖一海碗。母親奶水不多,擱上一夜還是癟癟的。她不會喂奶,但曉得將衣服撩起來,左側(cè)奶頭給我,右側(cè)奶頭給阿圣。吃奶的時候,我的小手便和阿圣的纏到一起了,注定我的一生與阿圣有著割也割不斷的情誼似的。
我十個月會喊阿爸,三歲會數(shù)數(shù),四歲能數(shù)到一百,五歲能算一加一等于二……后來我去城里讀書得知,這些對于一個城里孩子來說是多么不足為奇,但在沒讀幾年書的父親看來,我近乎于一個神童。因此,父親逮著機會就讓我在大人面前表演數(shù)數(shù)。我昂著頭對著天上數(shù),這時候的阿圣也學(xué)我仰頭瞪著天上。
阿圣是不會這些的,阿圣還不會說話,更不會數(shù)數(shù)。它是一只猴。
沒錯,父親是個耍猴的,父親的父親,父親的父親的父親……都是耍猴的。有一次,我問父親,我們家的猴是哪來的?父親回答我,是母猴生的。
那母猴又是哪來的?
母猴是爺爺?shù)哪侵缓锷摹?/p>
可是,爺爺?shù)哪侵缓锬膩淼哪兀?/p>
是祖上的猴生的。
祖上的猴又是哪來的呢?
父親便給了我一個大耳摑子,摑得我腦袋一陣嗡嗡響,半天都聽不見他的叫罵。
父親認(rèn)為這些問題是對祖宗以及對猴的極不尊重。在我們家,猴與人的地位是平等的,甚至比人還高。我們睡同一張床,吃同一鍋飯,每頓開飯時,第一碗必是先盛給猴的——這是祖上的規(guī)矩。我的學(xué)雜費是猴掙來的,蓋房子的一磚一瓦也是猴掙來的。人不能忘本,父親說。
每年春耕和秋收后,父親都要出去耍猴,時間有長有短,短的個把月,長的會從前一年秋收后一直到來年春上,有時春節(jié)也不回來。正月里好掙錢,這也是祖上的經(jīng)驗。父親出門前會去村頭的幾座廟里拜一拜,拜財神,保佑這一趟能多掙點兒;拜土地爺爺和土地奶奶,保佑留在家里的我們;拜五畜娘娘,保佑牲畜;拜李逵……呃,大概是李逵能捉鬼吧;最后再拜一拜孫悟空——孫悟空沒有廟,是貼在墻上的一張年歷紙,常年被灶膛的煙熏著,早已泛了黃。畫上的孫悟空左手遮眉,右手握著金箍棒,腳下踩著一朵筋斗云,云也泛黃了。我不知道父親為什么要拜這孫猴兒,但又害怕他的耳摑子,便不敢多問了。
父親走后,家里剩下三人兩猴,分別是爺爺、母親、我、阿圣,以及一只和爺爺一樣老態(tài)龍鐘的老母猴。
老母猴比我大,我出生的時候它已經(jīng)一副老態(tài)了。猴老了和人老了是不一樣的,人老了,皺紋縱橫,而幼猴要磨平牙齒,所以臉上也盡是皺紋,一副皮乪乪模樣。反倒是老了,皮子才緊繃起來,但毛發(fā)卻稀松了,手肘和手掌變得又厚又硬時,猴也就真的老了。老母猴陪爺爺跑了幾年江湖,就跟父親跑江湖了,那時爺爺已經(jīng)耍不動了,他的背駝得厲害,呈“7”字,好像隨時都要向前栽跟頭似的。為了能看清前方的路,爺爺?shù)哪X袋不得不昂著,所以,腦袋和后背又形成九十度的彎曲,很是奇怪。那年我正讀一年級,學(xué)習(xí)漢字筆畫,橫折鉤,豎折鉤,橫折彎鉤……每當(dāng)語文老師在黑板上寫下這些彎彎曲曲的筆畫時,我總覺得它們就是我的爺爺。
我是獨生女,阿圣就是我的哥哥。這是母親說的。母親生我時大出血,大概我是奔跑著來到這世上的——一只腳先下了地。接生的老太也懵了,她還是個老姑娘,一輩子沒嫁人,卻精通接生。但這只跑出來的小腳沒有使老太慌亂,她有足夠的冷漠和理性,不由分說將腳又推了回去。她將手伸進產(chǎn)道把腿順齊了,顛了個兒,托著我腦袋出來了。對于腳被推回去這一過程,老太說自己用了太極第七招式的“手揮琵琶”和第十五招式的“云手”完成的。難怪我從小走路腳下生風(fēng),原來還未出生就領(lǐng)教了太極招數(shù)。
生了我后,母親不愿再和父親同房了,每回父親想要那個,母親就滿屋子跑,然后蜷在灶膛邊不肯出來——后來,灶膛邊的草垛就成了母親的床。
父親想到馬家已有了后,也不再強迫。畢竟,母親才十八歲。
母親是爺爺花一百八十元買來的。村里沒有媳婦的光棍多了去了,一些“媒人”常常將外地的姑娘賣過來,寧夏的、安徽的、四川的、湖南的,還有蘇北平原的。那時父親已經(jīng)斷了結(jié)婚的想頭,做好一輩子光棍的打算了?!懊饺恕本褪沁@時候來的,帶了七八個外地姑娘。爺爺一眼就看中了母親,因為便宜。他從人群里一點點踱回去,往枕頭里掏了半天,數(shù)出十八張五元、二十一張兩元和四十八張一元的紙幣,疊整齊了,把母親換了回來。
我們這個鄉(xiāng)是縣里最窮的,我們村又是全鄉(xiāng)最窮的。但窮歸窮,卻是個小世界,天南海北的方言和飲食混雜在一起。小世界里什么都有,小偷、懶漢、瘸子、瘋子、斜眼、癩頭……當(dāng)然,一定也有傻子——每個村子里都有一兩個傻子。也不知道是誰總結(jié)出來的,就像每個班上都有一個胖子一樣。我們村當(dāng)然也不例外,是個女傻子,叫徐鳳英,村里的人喜歡喊她傻英兒。
傻英兒就是我母親。
傻英兒到我家后又躥了個兒,傻愣愣直往天上長。“媒人”說傻英兒老家那地方真是太窮了,吃不飽,一重重的山(我在成人之后特意去過母親的家鄉(xiāng)蘇北,卻沒有看見過一座山),山上盡是石頭,十鍬都挖不出一點泥土來,哪像我們這兒,地是地,河是河,春天種的稻子,秋天就能端上白米飯碗了。父親每頓都給傻英兒盛上一大碗,父親盛多少,傻英兒就吃多少,父親又將自己碗里的再分一半過去,傻英兒也吃掉。當(dāng)傻英兒躥得比他還高時,父親就看著她嘿嘿地笑,說,真是傻大個兒。
我是被傻大個兒扛在肩上才感覺出她的高度的。傻英兒有時被我變成一棵桃樹,有時變成一棵水杉,有時又變成一根旗桿。不過,我更喜歡水杉,水杉又高又瘦,直挺挺的,還有小枝杈兒,我和阿圣往樹上爬,攀到頂了,再吊在樹脖子上。傻英兒被我們弄癢了,嘎嘎笑,一邊笑一邊搖搖晃晃站得更直,我也搖搖晃晃站直了,這時我便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指能碰到屋架了。突然,阿圣從傻英兒肩上躍到柱子上,兩腿再一蹬,躍上了橫梁,從橫梁倒掛下來,嗖地又落回傻英兒背上。我忍不住鼓起掌來——我從來不相信阿圣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猴。而我呢,只能兩腿夾緊,肚子一挺一挺的,一手揪住傻英兒馬尾,另一只手假裝抽著鞭子。傻英兒十分聽從指揮,在屋里賣力地跑著,大梁下吊著的籃子、簍子、布袋子被我一個個用力拍過去,灰塵從布縫和簍孔里飛出來,騰起,恍若仙境——這個場景是不能被爺爺看見的,只要聽見門外鞋底與地面摩擦的刺啦聲,我們會立即從樹上滾下來,留下傻英兒還直杵杵地立著。后來,我發(fā)現(xiàn)一個規(guī)律,即在我們家,身高和家庭地位是成反比的,比如爺爺最矮,只有父親的一半高,說話卻最有分量。而我呢,隨著個頭越來越高,被呵斥的事情也越來越多。如今我的個頭超過爺爺了,和爺爺說話時常常要低下頭,他從我眼皮下經(jīng)過——爺爺喜歡赤膊,尤其夏天,他舍不得衣裳。因為太瘦,后背的脊椎骨如珠子粒??梢?,所以,總讓我恍惚是一把算盤自己走過去了。
猴老了也縮,爺爺?shù)睦夏负锟s得比阿圣還小。它也不愿說話,嘴緊閉著,人中過長而顯得格外嚴(yán)肅——要是它愿意開口說話,一定比爺爺有分量。冬天的時候,老母猴顫顫巍巍挪到爺爺后腰上——別人扛東西是用肩膀,爺爺是用腰——爺爺也顫顫巍巍送它到外面曬太陽,太陽落山時,再顫顫巍巍送回屋里——很有儀式感。由于爺爺?shù)谋撑c昂起的頭呈垂直關(guān)系,老母猴仿若坐在太師椅上??吹贸鰜?,它很享受此刻的狀態(tài)。到了晚上,老母猴就和爺爺睡,從駝背上翻到駝背里,駝背形成一個天然的窩。爺爺希望自己走在老母猴后面,這樣,他就可以給它養(yǎng)老送終了。
整個春天我和阿圣都在掘土,除此之外,我沒有找到比這更有意義的事情了。
我們打算在后院的土丘上挖出水簾洞。這是一個秘密工作,不打算告訴任何人。父親不在家,沒人管我,傻英兒整天在村子里游蕩,早晨出去,傍晚才回來,有時也被我哄來干活,一半的土都是她運出去的,她有的是傻勁。爺爺從不到后院來,他的活動范圍僅是屋子以及屋子前面的日照區(qū)。他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和那只老母猴一起曬太陽——早晨慢慢將椅子挪到太陽底下,傍晚再慢慢挪回去,從秋天一直曬到春天。到了夏天,仍然每天將椅子挪出來,挪到槐樹底下,躲著太陽,一年四季仿佛都在和太陽做游戲。
我從沒放棄過訓(xùn)練阿圣開口說話,這與父親對阿圣的訓(xùn)練不一樣,父親是為猴戲,而我則是為了阿圣。當(dāng)然,這也是一個秘密。我用兩截樹枝兒撐開阿圣的嘴,拽出舌頭,再用大木夾子夾住——這是從一本殘破的書上學(xué)來的,書上說,不會說話正是因為舌頭不靈活。我對此深信不疑。每次我們進行這項訓(xùn)練的時候,傻英兒就會屁顛顛跑來,歪著脖子仔細(xì)瞅著,她一定以為我們在偷吃什么好東西呢。我讓她也伸出舌頭,傻英兒很聽話,舌頭卷著口水展平了。當(dāng)我把夾子夾上去時,她便嗷嗷地叫,拍著屁股在后院里瘋跑——好像夾的不是舌頭而是屁股——直到夾子從舌頭上被甩出去她才停下來。但過一會兒,又跑來了,伸出舌頭要求再次夾上。后來,我就變換著花樣兒,夾在她的耳垂上、鼻子上、眼皮上、嘴唇上、手指上……這個游戲幾乎成了每天必玩的項目,我們彼此都從中得到前所未有的樂趣。
水簾洞的挖掘工作并不順利,洞口的泥土總是坍塌下來,那時我還缺乏對泥土性能的了解以及對建筑知識的掌握。我們從冬天一直干到菜花盛開,水簾洞才初具雛形。洞口不高,呈“人”字形,由爬山虎和金銀花遮蓋,進入洞口需躬腰,當(dāng)然,阿圣是可以抬首挺胸經(jīng)過的,它是齊天大圣。我們從大堤上運回一些石塊,錯落有致地鋪在腳下。從一塊石頭跳到另一塊石頭上,腳尖落下時塵土飛揚,頭頂粉狀的泥土窸窸窣窣如水樣落下來。我堅信,過不了多久,地上一定會儲滿清澈的海水。
油菜花結(jié)籽兒的時候,父親和他的猴就要回來了。他像候鳥一樣,寒冷時向南方走,炎熱時則往北方去。
我是在油菜花盛開后開始計數(shù)日子的。每天臨黑前,我和阿圣都要去大堤上等父親,出了村子,跨過一條溪水,穿過一片雜樹林和菜花地,再沿著巴泥草覆蓋的田埂,一直爬到大堤上。離開樹林,阿圣就跑得慢了,在平地上,猴是跑不快的,所以猴又被稱作“一里猴”。阿圣追不上我,索性趴在地上,撅著屁股,臉朝下嗚嗚叫。
要是它向父親撒嬌,父親一定將阿圣抱起來扛在肩上了。父親對阿圣和我是一視同仁的,有時要超過我。阿圣喜歡鉆在父親的衣服口袋里,只露出個腦袋東張西望。那時它還很小,只有兩個巴掌大,常被我揣進書包里帶到學(xué)校去。上課時它就坐在我旁邊,一絲不茍地剝蠶豆吃。教我們的語文老師是個代課的,剛生完孩子,大概缺乏教學(xué)熱情,對阿圣的存在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還有個數(shù)學(xué)老師,已經(jīng)很老很老了,戴著厚厚的玻璃瓶底似的眼鏡,常常將臉埋在書本里讀題。會的同學(xué)請舉手,數(shù)學(xué)老師說。這時,叢林一樣的手臂里便多了只毛茸茸的。阿圣對數(shù)字很敏感,這是父親訓(xùn)教的。但阿圣不屑回答,它只是喜歡模仿。數(shù)學(xué)老師往阿圣的方向指了指,說,好,就這位小同學(xué)來回答。結(jié)果呢,可想而知,我因此在操場上罰站了一個下午。
父親原本打算帶阿圣去南方的,最終還是將它留了下來。阿圣和我同一年生,但在猴生里算是小伙子了。像我這個年紀(jì)的孩子村里挺多的,尤其是女孩,但她們并不愿意和我玩,因為我總是將阿圣扛在肩上,她們感到害怕。阿圣坐在我的肩上時,兩只帶著厚繭的小手揪著我的耳朵,它的尾巴翹著,輕輕顫動。男生們并不怕它,他們有時用樹枝捅它,偷偷拔它的毛,或者向它扔石子,以期阿圣作出怎樣的反應(yīng),因為他們不相信我說的“阿圣是齊天大圣”。有一次他們向阿圣砸來石子,越來越多,像雨林一樣密集,我把阿圣抱在懷里,弓著背。“它就是只毛猴兒”,“咋不七十二變呢”,“怎么不跟它師傅去取經(jīng)呢”……每一句話都伴有石子向我砸來,我的手箍得緊緊的,從沒有如此頑強和倔強,咬著牙,喊聲從牙縫里蹦出來:就是齊天大圣,就是齊天大圣——
我和阿圣去大堤上等父親,它已經(jīng)被我甩出很遠(yuǎn)了,眼看追不上我,索性坐在原地,嘴里嗚嗚叫著。我不知道阿圣什么時候才能七十二變,什么時候才去西天取經(jīng)。它現(xiàn)在的樣子令我十分氣憤,于是轉(zhuǎn)過身,手在嘴邊圈成圓狀,聲嘶力竭道,你——為——什——么——不——踩——筋——斗——云——
站在大堤上,可以看得遠(yuǎn),遠(yuǎn)處的石子路彎彎曲曲在油菜花叢中穿梭。濃得化不開的金黃色如一團團云,懸浮在田野上。這個時候,我多么希望父親和他的猴出現(xiàn),他們踩在一朵云上,一朵黃色的云。
風(fēng)一天天吹過,田野的顏色越來越淡了,那些從綠色中吐出的金黃色,又一點一點被收走了,收進了菜籽殼里。這時,父親真的出現(xiàn)了。我和阿圣風(fēng)似的從大堤上俯沖而下,腳下的土坷垃被踢得粉身碎骨,身后騰起一陣陣煙。我的腳逐漸離開了地面,身體輕了,浮起來了。真的,你們一定要相信,我和阿圣是踩著筋斗云來到父親跟前的。
與其說我盼望著父親,不如說是對父親背上的背簍充滿期待。那些從各處帶回來的小玩意總能讓我興奮一陣。小玩意也不過是幾粒糖,幾個玻璃球,半根甘蔗,一本沒寫完的作業(yè)本(被阿圣搶去了,可它從不寫作業(yè)),或者兩塊發(fā)硬的燒餅。有一次父親帶回四只快要爛了的黃桃,黃橙橙的瓤,我第一次見。四只桃不夠分,父親自己沒吃,給了爺爺、傻英兒、我,還有阿圣。
爺爺?shù)囊矝]舍得吃,他用刀一點點地將桃肉剔下來,喂老母猴。橙黃的汁水順著刀面不住地往下淌,快要落下去的瞬間,爺爺一伸頭用嘴接住了。
爺爺跑江湖時我還沒出生,他不像父親背著個蛇皮袋或背簍,而是挑著倆箱子?!耙桓鈸?dān)兩口箱,猴子馱在肩膀上。”江湖上稱耍猴人叫“挑子”,“挑子”兩頭的箱子分為頭箱和二箱,頭箱里放置的是猴子的面具、帽子、衣物,這些都是爺爺親手做的,面具要按照猴臉大小裁剪,老母猴能演八個戲,就得有八個面具,分別是包公、穆桂英、花木蘭、楊四郎、武松、薛平貴、豬八戒、杜十娘。父親也會做,猴的身高不一,衣物自然也有差別;二箱里放置的是一些雜物。走江湖時,頭箱必須朝前,換肩膀挑擔(dān)時也不能顛倒了方向。
到了父親耍猴時,已經(jīng)不用箱子了,父親要扒火車,箱子就不方便了。但箱子里的物什一樣也不少,整齊地碼在背簍里。
爺爺?shù)南渥釉僖矝]用過,一直放在我睡覺的木板床下面。
這是爺爺?shù)闹饕狻K雽⑺艚o我,世世代代傳下去,把猴戲發(fā)揚光大。但父親對我將來耍猴是極其反對的,他希望我好好讀書,考大學(xué),光宗耀祖。他倆都是死倔的人,各持觀點,既不溝通,也不吵鬧,卻一聲不吭在箱子上做文章——爺爺把箱子挪到我的房間,父親再將它搬回去,爺爺再挪,父親再搬,來來回回幾次,箱子不翼而飛了。他們在房間里找來找去,最后在床肚里發(fā)現(xiàn)了。是我藏的。兩個人對此都沒說什么,蹲在床頭看了半天,各自梗著脖子出去了。
我從沒有打開過那兩個箱子,就像我從沒有看到沙和尚打開過他的箱子一樣。當(dāng)我意識到它們之間的某種聯(lián)系和不尋常時,便更加堅信,阿圣一定不是普普通通的猴。
再說父親的背簍吧。這一次他跑江湖回來,背簍里沒有裝小玩意,只有用衣服包裹著的硬邦邦的東西——父親把它從背簍里抱出來,放在地上,再將衣服一層層解開——他的動作很慢,很輕,好像不忍施以力量,又好像渾身無力,再使不出更多力氣——衣服褪去了,是一只猴,和他一起跑江湖的那只母猴。父親眼睛紅了,低著頭,腦袋好像沒有什么可支撐,耷在左肩上。爺爺站在另一邊,身體前傾著,直角折成銳角。
母猴是在回來路上出的事。父親和母猴在成都編組站外的土丘上等了一天,才看到一輛貨運列車緩緩駛進來。他們扒的是“敞車”,沒有頂棚,車廂很高。父親像猴一樣跳進去的時候,并沒有被發(fā)現(xiàn)。車廂里裝滿了機器,大大小小,擠擠挨挨。這是一列重載列車,行駛時輪子和鐵軌發(fā)出轟轟隆隆的聲音。列車開得不快,遇到客運列車都得停下讓道。輪子與鐵軌的摩擦聲,兩節(jié)車廂連接處的撞擊聲,機器左右搖晃的碰撞聲,列車每一次啟動和停止,父親都感到四周仿佛向他們傾覆而來。后來,父親終于在一個角落里找到一小塊平地,一天一夜的路程,沒個睡覺的地方是不行的。夜里,迷迷糊糊中列車猛地晃了一下,又是一下,父親沒睜開眼,以經(jīng)驗看,大概是換車頭了。父親繼續(xù)睡去,在各種刺耳的摩擦與撞擊聲中。突然,父親感到自己被什么推走了,抬了起來,再然后是腰部的震蕩,以及一聲穿透云霄的尖叫。父親醒了,黑乎乎的夜色下,機器倒覆一片,他用手摸摸他的母猴,以確定它是否安然無恙。但父親的手僵住了,他的手上濕黏黏的。
父親給母猴換了件干凈衣服,他自己的,一件半新的藍(lán)色對襟。衣服很長,母猴在空蕩蕩的衣服里顯得似有似無。母猴埋在了菜地邊上,翻出的土帶著新綠,形成一個小小的堅實的包。一切都完成了,父親突然用手捂住了臉,陽光照在手指上,每一條皺紋清晰可見。過了好一會兒,他用紫甘蔗一樣的粗硬手指使勁揉了揉眼睛,提著鍬慢慢往家走去。
母猴的死亡,對父親打擊挺大的,不管從物質(zhì)上還是精神上,都使父親難以承受。一連很多天,父親神情沮喪,他坐在豬圈柵欄上,點一支煙,默默對著不遠(yuǎn)處的小土包發(fā)呆,我們在他身后喊上很久都沒能聽見。這樣的狀態(tài)一直持續(xù)了很久,直到他的目光和阿圣相遇。
阿圣是來給父親遞煙的,它很會察言觀色。它從地上撿了一只煙屁股塞進父親嘴里——真的是“塞”,不由分說地塞。煙屁股被父親堵在嘴唇外,再用牙齒鉗住,阿圣這才松開手,它劃了下火柴(并沒有劃著),也將火柴棒往父親嘴里塞。父親被逗笑了,他好多天沒有這樣笑過,他轉(zhuǎn)身看著阿圣,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從前被他裝在口袋里的小毛猴已經(jīng)長成小伙子了。
父親就是這個時候決定要帶阿圣跑江湖的。
因為無法接受阿圣和父親在一起的時間超過了自己,我與所有人都打起了冷戰(zhàn),當(dāng)然也包括阿圣。它大多時候在門前的空地上接受父親的訓(xùn)練,先是“提腰”,鍛煉臀部和后腿肌肉以便于直立行走——它兩腳靠墻站立,雙手舉過頭頂,模樣很滑稽,投降似的。每次我從它身邊經(jīng)過,都感到十分難過,難過到氣憤。
父親給阿圣套上一件又長又臟的灰袍,頭上戴著烏紗帽,帽子有點大,大半個腦殼都被罩住了。丑瘋掉了!我忍不住對他們喊。阿圣看向趴在墻頭上的我,一仰頭,帽子又掉了,父親很生氣,揪著它的耳朵使它背對著我。我從墻頂上摳下一小塊碎磚,朝他們?nèi)舆^去。不巧,落在地上了。父親并不理會,一句句地唱著戲詞,讓阿圣根據(jù)唱詞學(xué)著變換道具。我的手又摳下一塊碎磚,又是一塊,每一塊都帶著憤怒飛過去。直到其中一塊擊中了父親的小腿,我才從墻上滾下來落荒而逃。
晚上睡覺的時候,我是可以向父親把阿圣要回來的。但我不想跟它說話,躺在床上背著臉生悶氣。阿圣跳到我的身上,我別過腦袋不看它,它就揪住我的耳朵把我臉撥正。我再閉上眼睛,它就翻開我的眼皮,我索性收起黑眼球,只露出眼白,這時,一只手就沒輕沒重啪地打在我臉上了——阿圣以為我在逗它玩呢。
眼淚被抽出來了,我捂著臉嚶嚶哭,哭著哭著就把阿圣摟在懷里。窗外沒有涼月兒和亮星兒,黑黢黢的像一塊棉布蓋在村子上空,隔壁偶爾傳來爺爺咳嗽的聲音,只一兩聲,就被黑夜吃掉了。遠(yuǎn)處也有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音,所有的響聲都離我很遠(yuǎn),只有阿圣離我很近。
阿圣,我們走吧。我對阿圣說。
阿圣在我懷里動了動。
你是齊天大圣,你不是普普通通的猴。
阿圣仰著腦袋看我,黑暗里我仿佛看見了它無奈的眼神,這使我十分難過又十分堅定。是的,或許只有我才能幫助阿圣,送它去西天取經(jīng)。
明天我去水簾洞里看一看,東海龍王會不會從水簾洞的鐵板橋下給你送來兵器和披掛,天一黑我們就出發(fā),我在黑暗中對阿圣說,順手將眼角的熱燙燙的淚擦掉。
我要在父親動身前帶阿圣離開。然而,就在這時,發(fā)生了一件事。
傻英兒死了。
傻英兒是被一把火給燒死的,這個誰也沒有料到。新收的秸稈干燥,易燃,一?;鹦莾壕湍苋计鸫蠡饋?。傻英兒是在灶膛旁出的事,農(nóng)忙正在收尾,父親和爺爺都在地里忙著,父親讓傻英兒回去燒點水送來(這是她會干的活),幾個鐘頭過去,傻英兒都沒出現(xiàn),直到另一個大隊的人慌慌張張跑來喊救火,地里的人才知道出事了。那時正是午后,不知道傻英兒是不是瞌睡了,灶膛里掉下的火星子燒到身子了,都沒有醒來。因為農(nóng)忙,村里幾乎沒有什么閑人,即使有,誰會注意到從我家?guī)看u縫里冒出的煙呢——我家的灶膛在廂房里,廂房是由紅磚臨時碼起來的,磚縫沒有填上砂漿,這是攢著將來砌新房用的,青煙就是從磚縫中冒出來,越冒越多,像個大香爐似的,這才引起那個過路人的注意。
傻英兒從灰堆里被扒出來時,半個身子已經(jīng)焦黑了,個頭縮了,她的右手握成拳頭,緊緊的,父親用力掰開她的右手,才發(fā)現(xiàn)是一只木夾子,也已經(jīng)焦糊了,像多出的一根手指。
對于傻英兒的死亡,父親很難過,他捂著臉不停啜泣,盡管村里的人都認(rèn)為傻子的死亡,對于傻子來說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但父親仍然自責(zé)懊悔,認(rèn)為傻英兒后來執(zhí)意睡在灶膛前,正是自己的過錯。
你跟我出去一趟吧,父親突然對我說。
如果不是傻英兒的突然死亡,父親是不會帶我跑江湖的。我曾多次苦苦哀求,他都沒有同意過,在我決定要和阿圣上路的時候,父親卻打亂我的計劃,多么令人氣憤。
我們灰頭土臉地上路了,之所以灰頭土臉,是因為我們連一件像樣的衣服和武器都沒有,也沒有白龍馬。除了阿圣,我和父親肩上都扛著兩個蛇皮袋,里面裝著干糧和道具外,還有傻英兒的骨灰。出了門我才知道,父親要我和他一起將傻英兒的骨灰送回她的家鄉(xiāng)。
我們要去西邊嗎?我忍不住問。
父親正抽著煙,趴在一塊水泥墩上用眼睛瞄著進站的列車。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這些列車開到什么地方的,父親識字不多,讀了兩年書就跟爺爺耍猴去了。父親突然指著緩緩進站的一列貨運車說,走,上這個。
我們在向西走嗎?我又問。
父親沒回答,用手往前一指。
我抬頭看了看天,沒有太陽,連影子都藏起來了。
父親扒起火車來很有經(jīng)驗,胳膊勾在車廂板上,腿一收身體就翻過去了,利索得像猴似的。等我心慌意亂地最后一個爬進車廂,往里一看,十幾米長的車廂堆滿了大型木箱子,只有車廂的一頭和鐵架子上可以坐人。大概上車時踢到了車廂板,引起車檢人員的注意,下面有聲音喊道,車上有人嗎?干什么的?聲音在鐵軌上敲擊,使得我和阿圣蜷在旮旯里憋了好一陣氣。
這節(jié)車廂裝的都是零部件,沒有平躺睡覺的地方,人只能直挺挺坐著。左右搖晃的大木箱子隨時都有傾覆的危險,大概這使父親想到了他的母猴,他安慰我,又仿佛自言自語——一會兒到前面的平頂山站,我?guī)阆萝囌覀€能睡覺的車廂。
半夜,列車猛地晃動一下,父親叫醒我,應(yīng)該是到平頂山了。摸黑下了車,盡管很小心,腳下碎石仍被踢得跌跌滾滾。我們沿著車廂向后摸索,一直走到最后一節(jié),都沒發(fā)現(xiàn)有敞篷的,一節(jié)節(jié)悶罐車廂故意和我們作對似的,門死死咬著。
我們又灰溜溜摸黑跑回來,蜷在原來的位置上,身上的汗黏著衣服,冷。
我責(zé)怪父親為什么不扒那些有門的車廂,父親很生氣,說你沒看見那些門都鎖上了么。我說明明有一節(jié)沒上鎖。父親連忙呵斥我,說他不會坐的,也不允許我們坐的,因為有一次他就扒的那樣的車廂,路上大概是睡著了,門不知道什么時候被鎖上了,他在黑乎乎的車廂里敲了三天,最后人餓得只剩一絲氣息兒才被檢修工發(fā)現(xiàn)。那種車廂被叫做悶罐車,所以,后來父親一看見悶罐車就心慌,他是吃過它的苦的。父親大概為剛剛的語氣過于激動而歉疚,轉(zhuǎn)臉低聲和氣問我餓不餓,從簍子里拿出一只在家準(zhǔn)備好的饅頭遞過來。我別過頭不看他,咬著嘴唇繼續(xù)賭氣。
還有多久到?我問。
哦,父親愣了一下,很快的,他說,為了解釋他所說的“很快”,父親又補充道,真的,很快的,你看到列車頭上寫著“鄭局平段”嗎?這是從襄陽開往平頂山的;等到了平頂山,再扒車時,就是“鄭局商段”的,我們就能到商丘了;到商丘再坐“上局徐段”的列車,可以到江蘇徐州;再坐上標(biāo)有“上局南段”的機車,我們就到南京啦。
后半夜突然下起了雨,噼里啪啦打在木箱上。父親急忙從簍子里拿出一塊塑料布,緊挨著我,投降似的舉在我們上空。我把身體盡量挪開,和他保持一點距離。外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見,我想起前不久學(xué)會的成語“伸手不見五指”,于是伸出手,果真一個指頭都數(shù)不了,心里便很頹喪。我將手慢慢耷下來,突然,碰到阿圣的身子,它的毛已被雨打濕了,緊貼在皮上。我鼻子一酸,將它攬過來,用力摟在懷里。慢慢地,我也覺得冷了,列車開始在大山中穿行,每穿過一個山洞都會產(chǎn)生倒抽風(fēng),塑料布不時被掀起,父親手忙腳亂,十分狼狽,我們僅有的一點熱氣被抽得干干凈凈。開始時我還饒有興趣地數(shù)山洞,數(shù)了一會兒,聲音就萎了,父親看我不吱聲,接著說,你是數(shù)不過來的,要是去成都的話,一共有四百八十個山洞,準(zhǔn)沒錯的。
我對著黑暗長長舒了口氣,順便用袖口將眼淚擦了去。我想起年畫上的孫悟空了,我知道,這絕不是我和阿圣該有的出行方式,我們應(yīng)該有一朵雪白的筋斗云,或者是一匹白龍馬。
到達(dá)南京是在三天之后,三天里我只墊了兩個硬饅頭和一壺自來水,當(dāng)然,除此之外,也沒有其他食物。原本父親打算在商丘換車時下車生火做飯,可又怕被發(fā)現(xiàn),也怕列車突然開動。車廂里裝的是鐵零件,父親說,即使裝的是餅干面包,也不許拿,這是江湖規(guī)矩。還有,父親頓了頓,在外不許乞討,不許下跪,這也是規(guī)矩。父親話音剛落,我的雙腿就“嗵”地一聲跪在石子上——蜷在車廂里一連幾天,兩腿已經(jīng)水腫得不成樣子了。
父親說他打算先在南京耍兩天猴,耍完猴再買點東西向北走去羅家村。羅家村是傻英兒的家鄉(xiāng),這是從媒人嘴里得知的。
那我們是在向西走嗎?羅家村在西邊嗎?我在他身后急切地問。
父親愣了一下,皺了皺眉,說,你要好好讀書,書上什么答案都有的。
我們在雨里走了一個多小時,想摸黑在一間廢棄的房子里住一晚,至少可以避雨,結(jié)果找了幾間,都被臭氣熏出來了。后來在高架橋下發(fā)現(xiàn)一塊干燥的地方,父親把塑料布打開,鋪好,三具身體就這樣蜷著過了一夜。
天亮了,雨也停了,父親出去轉(zhuǎn)了會兒,回來說,他發(fā)現(xiàn)一間廢棄的房子,除了屋頂,四面墻都是好好的。他帶我們過去,似乎很滿意這處地方,里里外外看了幾遍,又迅速用塑料布斜撐在墻角,形成一個三角空間,便成了窩棚;拾了一點廢磚和泡沫,鋪在地上,上面覆上我們帶來的被子——睡覺的地方就有了;再用兩塊紅磚架著帶來的鐵鍋,就是廚房了。
父親來不及做第一頓飯,一人塞了兩只硬饅頭就要去耍猴了。我抱著阿圣蹲在地上不肯松手。累了嗎?父親問。我不說話,這一路我?guī)缀醪徽f話,咬著嘴唇,腦袋軸著。是不是餓了?父親又問。我仍然不回答。不想去耍猴咯?父親笑起來。我依舊佝著頭。那你在這兒待著,我?guī)О⑹ニR魂?。父親剛要來抱阿圣,就被我推了出去。
父親這回急了,在外耍猴全仗天氣,寸陰寸金。父親使出勁,搶了阿圣就往外走。他利索地給阿圣套上繩索,背上簍子大步流星。
我極不情愿地追在后面,不敢靠太近,又害怕跟丟。阿圣被一根麻繩拴著,麻繩另一端連著父親,像是從他紫甘蔗一樣的手指里長出來的。他們邊走邊到處張望,最后在一個工廠門前停下,正是下班時間,很快就聚集了一些人。
父親讓阿圣走上幾圈,繞出一個不大的空間,這叫“晃場子”。人越來越多,層層圍住,這些城里人好像第一次看見猴似的,也顧不上回家了。一雙又一雙的腿奔跑而來,不斷地將我擠出圓圈,突然,我被一雙腿猛地撞倒,一屁股坐在地上。撞我的是個中年男子,他正要伸手扶我,我賭氣瞪著他,問道,你知道南京是在西邊嗎?南京是不是在襄陽的西邊?男子愣了一下,驟而大笑起來,說,南京在東邊啊,在襄陽東南呢。我的腦袋轟地炸開了,渾身的血都向上涌。
這時,父親敲響鑼錘,咣咣聲中開始唱道:
小小鑼錘七寸長,各樣把戲里面藏。
有人懂得其中妙,不是師傅是同行。
今天猴子來演戲,祝您幸福萬年長。
父親唱罷,收獲一陣掌聲。這時,男子彎腰將我抱起來,一直舉到花圃臺上,他說,這樣你就能看見了阿是?我比撞倒之前更加生氣,耳邊開始嗡嗡作響——是的,我看見了,我看見阿圣向四周拱手作揖;我看見阿圣在一雙雙腳丫前翻跟頭;我看見阿圣的毛還沒有干透,一撮一撮地粘在一起;我看見阿圣戴上了比它腦殼還大的烏紗帽;我還看見人們在哄笑聲中將硬幣、瓜子、果皮扔向阿圣——笑聲此起彼伏,像海水陣陣涌來,我感到愈發(fā)難過,頭暈,耳鳴,氣憤,胸腔逐漸鼓鼓的,隨著空中飛舞的東西越來越多,我發(fā)瘋似的沖進人群——我的腦海里又出現(xiàn)從前那些砸向阿圣的石子和樹枝,以及人們不懷好意的笑,我用兩臂緊緊箍住阿圣,抬起袖口狠狠擦了臉,鼻涕甩出老長,聲嘶力竭喊道,不許欺負(fù)它,沒有誰可以欺負(fù)它!
也許你已經(jīng)猜到了,我會帶阿圣離開。
那天真是糟糕透了,父親的猴戲還沒表演完,阿圣就被我奪走了。父親沒有收到一分錢,猴面具也丟掉一只。他把丟在地上的道具一點點地收進背簍,神情沮喪——他總是這副面容。人群散去后,父親才發(fā)現(xiàn)我和阿圣不見了。
那個時候,我們正向著西方前進——這是出發(fā)前的計劃。阿圣穩(wěn)穩(wěn)地坐在我的肩上,兩只毛茸茸的腿垂下來,在我耳邊摩挲著。沒有猜錯的話,阿圣此刻一定忙于東張西望,那些鮮艷明亮閃爍不停的霓虹燈吸引了它——畢竟這是第一次看外面的世界。
天色逐漸暗了,路上的行人越來越多,人們從西邊趕往東邊,像河水一樣,只有少數(shù)的人向著西行。有人一邊騎車一邊轉(zhuǎn)頭看我們,車輪幾乎停止不轉(zhuǎn)了;一些正在走路的,干脆停下腳歪著腦袋看;還有幾個小屁孩,掙脫大人的手,一路追隨過來。
天黑時,我們到達(dá)一個廣場,這是我們經(jīng)過的第四個廣場了,我不知道多少個廣場之后,我們才能走出城市。我們找到一塊背風(fēng)的平臺,坐定后,才發(fā)覺肚子餓得厲害,這一路的奔波,竟然忘記找點吃的了。阿圣坐在一側(cè),開始推猴囊里的食物,它白天塞進去的。第一次看見猴囊是我很小的時候,見阿圣的下巴鼓起兩個大包,嚇壞了。阿圣不慌不忙地用小手往下巴上一推,然后一些食物就重新返回到嘴里。不過,阿圣只吃素,偶爾也吃鳥蛋和螞蚱。所以我一直有走路時眼睛不看路卻不離瞟向草叢的毛病——一看到草尖動了,便飛身撲過去,將螞蚱填進阿圣的嘴里。阿圣常常狼吞虎咽,像是噎住了,微微打起嗝來,這讓我很滿足——我喜歡付出了一點點對方就幸福得噎住的樣子。
黑暗里,阿圣正將一些食物塞進我的嘴里,是早晨的饅頭。饅頭微濕,帶有阿圣的氣味,我細(xì)細(xì)咀嚼著,眼淚慢慢流了出來。四周黑黑的,只有附近的建筑物里發(fā)出的昏暗光芒,顯得那樣遙遠(yuǎn)。我轉(zhuǎn)身緊緊抱住阿圣,心里升騰起一種憂傷般的滿足。
很多天來,我們馬不停蹄地趕路,仍然沒有走出這座城市。如果那時你正生活在這里,或許你也曾遇到過我們,一個女孩和她的猴——我從不敢停下腳步,因為一停下來,周圍便會圍攏來很多人。城市沒有盡頭,人越來越多,樓房越來越密集,已經(jīng)看不到天空的顏色了。我懷疑那些為我們指路的人,施了心計。他們總是心不在焉地告訴我向西的方向,眼睛卻偷偷瞟向阿圣。
阿圣整天都坐在我的肩膀上,或者攀住我的胳膊,它已經(jīng)不愿下來走路了,有時還用手使勁地揪我的耳朵。我沒有對它失去信心,甚至還用撿來的鐵絲為它做了緊箍,又找到一根直徑和長度適宜的棍子作為它的金箍棒。教它如何使用金箍棒,成了那幾天的唯一目標(biāo)。我在棍子的中央做上標(biāo)記,為手持位置,向左逆時針旋轉(zhuǎn),再順時針旋轉(zhuǎn),加快速度后金箍棒就能掄出圓形了。教了幾十遍,阿圣還是做不了,它總是急不可耐地放在嘴里嚼,或者狠狠摔在地上。我第一次用棍子抽了它,然后哭了,哭了很久很久,為它,也為我們的茫茫前路。
事情出現(xiàn)轉(zhuǎn)機是在三天后的傍晚,我在人群中看見了阿圣的師傅。我不知道師傅怎么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仿佛從天而降。
是的,我堅信是從天而降。他穿著一件灰色布衫,外面罩著袈裟,袈裟很長,衣角快要碰到地面了。我渾身一個激靈,沒有多想,便拽著阿圣迎上去。我記不得自己語無倫次說了什么,一定是太激動了。但他并沒有理睬我們,好像著急趕路,轉(zhuǎn)身走進人群。我們連忙追上去,手快要夠著他時,卻被他像水珠似的甩了出去。這樣來來回回幾次,我終于跑不動了,嗓子干渴,眼看著紅色袈裟在人群中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
這是一個火車站站前廣場,除了一些扛著行李著急離開的,大多數(shù)人都在廣場上閑晃,或者與自己的包裹相擁而坐,曬著太陽,等待火車從遠(yuǎn)方趕來將他們接走。當(dāng)我再看見那件袈裟時,他正在給一個老太算命。金色的陽光照在紅色袈裟上,十分奪目。我和阿圣靜靜地坐著,內(nèi)心頗多感慨。盡管我們離他很近,卻沒有被他發(fā)現(xiàn)。有個瞬間,我將阿圣緊抱在懷里,臉貼在它的臉上,它時不時地用舌頭舔一下我,癢酥酥的,使我更為難過,為阿圣將要踏上取經(jīng)之路,也為我和阿圣即將到來的離別。
突然,我看見師傅的右手伸進老太的包里,很快又彈出來,壓在他自己的左手下,動作連貫而麻利。他故意撣了撣肩上的灰塵,卷好袖子。做這些時,那只手自如,沉靜,體貼,不拖泥帶水,然后隨著它的主人站起來,雙手合在一起,向老太告辭,轉(zhuǎn)身迅速不見了。
我傻愣在那里,難以接受剛剛的一幕。直到起風(fēng)了,天逐漸暗了,才抱著阿圣緩慢離開。
又一個清晨到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疲憊不堪了,我在一塊水泥臺上睡了一覺,做了很多夢,每個夢里都有阿圣和傻英兒,醒來的時候耳邊有嘈雜聲,但我不想立即睜開眼睛,而是將夢細(xì)細(xì)回憶一遍——在陌生的地方我竟然無比想念傻英兒,想念她把我馱在肩上,想念她讓我用木夾子夾她的舌頭。我吸了吸鼻子,分明感到有清涼的東西滑過臉頰。此時的阿圣應(yīng)該在頭頂?shù)哪强眯渖稀鼝墼跇涔谂c樹冠之間飛掠,似乎尋找它的廣闊天地,而樹下的我總是看著它,兩眼茫然。我用袖子擦干淚水,睜開眼,突然,我驚坐起來,不知道何時身邊已經(jīng)聚集了很多人。
這是建在人工湖邊的廣場,湖面裊裊水汽顯得極不真實,廣場凹凸有致,被矮灌木分成幾個版塊,三五成群晨練的人組成不同方陣,甩胳膊拍腿的、耍劍的、打太極的、跳操的,以及一些遛鳥遛狗的、甩甕子拿大頂?shù)模鹊?,他們在變換動作的間歇里瞟一下我們。當(dāng)然,也有人什么也不干,不屬于任何方隊,他們便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和阿圣,或者干脆坐在我們的對面。比如一個小男孩,他離我最近,懷里正抱著一只狗。
它叫什么?男孩指著阿圣問。
我這才發(fā)現(xiàn)阿圣已經(jīng)躲到我身后了。
它叫阿圣。我說。
它是你的寵物嗎?男孩又問。
它不是寵物。我撇過臉不想理他。
男孩把狗放下來,你要跟我換嗎?
不換。我甩了下頭。
為什么不換?男孩靠過來,伸手去碰阿圣。
一萬條癩皮狗都不夠換。我說。
我的不是癩皮狗。男孩有點急了——你的猴才是臭毛猴,誰稀罕你的臭毛猴,一萬只臭毛猴都不夠換我的狗。他很生氣。
它不是臭毛猴,它是齊天大圣!我沖著他喊。
它就是臭毛猴,臭毛猴!男孩誓不罷休。
它是齊天大圣,就是齊天大圣——我?guī)缀踉谂叵?/p>
男孩的狗就是這時躥出來的,它好像明白了主人的處境,猛地向阿圣撲來,我還沒來得及阻擋,狗就撲到阿圣身上了。各個小方陣?yán)锏娜搜杆賴^來——他們對猴狗大戰(zhàn)的興趣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晨練。
阿圣被撲倒在地,嘴里發(fā)出咝咝的叫聲,看起來十分驚恐,因為它從沒有與誰交戰(zhàn)過。這讓我感到束手無策,也有些沮喪。
狗已經(jīng)咬住阿圣的后腿,阿圣躺在地上,雙手亂撓著,嘴里發(fā)出求救的聲音。
我對它的求救置若罔聞,甚至感到生氣。你是齊天大圣!我向它吼道。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了,這比他們看到猴戲還興奮,人群里有人吹著口哨,刺耳的笑聲灌滿我的耳朵。
男孩已經(jīng)將黃狗抱起來了,不懷好意地笑著。阿圣也翻身站起來,迅速抱緊我的大腿。
承認(rèn)吧,它就是臭毛猴。男孩繼續(xù)向我挑釁。
就是齊天大圣。我咬著牙,讓字一個一個地從牙縫里蹦出來。
再給你一個機會,你要是讓它從湖這邊游到湖那邊,就是齊天大圣。男孩轉(zhuǎn)身指著湖面說。
他的話音剛落,阿圣已經(jīng)被我推到湖里去了,準(zhǔn)確地說,是踢。所有的人又聚向岸邊,伸長脖子,聚精會神盯著湖面,以期阿圣能做出一些驚人舉動。阿圣果真從水底浮上來了,嗆了幾口水,毛貼在皮上,腦袋看起來只有拳頭大。它拍著水,手臂沒有章法地劃著,當(dāng)它拚命地游到岸邊,又被我推下去了。猴的水性不好,完全靠劇烈的求生本能用力劃水。湖面很大,它總是在水里沉沉浮浮后往回?fù)潋v,有好幾次已經(jīng)扯著我的褲腳了,仍然被我用力踢下去。它渾身的毛已經(jīng)濕透,像縮了一圈,眼神驚恐萬狀,心臟的劇烈跳動隔著皮毛都清晰可見。
但我決不讓阿圣靠向岸邊,每一次踢出去我的嘴里都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喊叫——齊天大圣,齊天大圣,就是齊天大圣——我在向誰喊叫呢?我不知道——樹葉從頭頂簌簌地掉下來,湖面越來越暗,阿圣已經(jīng)沒有力氣了,但它仍然向我游來,仿佛我是它最信賴的人。我也渾身乏力,所有的力氣都被那只腳用盡了,當(dāng)腳再次甩出去時——是的,那只腳飛起來了,我感到身子輕了,騰空起來。
我看到太陽落到我的身下,地面一無所有,只有天上一朵朵灰色的云,我看見阿圣正駕著其中一朵云向我奔來。
對于1988年之前的事情,我只記到這里了。這一年仿佛是人生中的分水嶺,就連父親談到這一年時也會感嘆他的女兒好像一夜之間長大了似的——他將紫甘蔗一樣的手指放在我的頭頂,壓一壓我恣意蓬勃的頭發(fā),再平移到他的胸口,手在胸口處來回畫一條無形的線。你看,他笑著說,都長這么高了。然而,長大之前的事情我記憶模糊,恍惚,虛空,像從沒有經(jīng)歷一樣——是的,記憶在某個時候停止了。當(dāng)然,有人說我在那個傍晚暈過去了,休克了很久,可是,醒來之后的事情我也記憶飄忽,父親是怎么找到我的?我們又是怎樣回到小官村的?阿圣身上的傷口什么時候痊愈的?我一點印象都沒有,之后的日子與之前的日子又自然地銜接起來,而唯一變化的是,我長大了。
我也清晰地意識到了這一點,但我并不因為內(nèi)心所感受到的痛楚而特別的驚訝,就像我突然從一間屋子走進另一間屋子,聽到身后的門鎖咔嗒一聲關(guān)閉了。
爺爺和老母猴在我們回來后不久就死了,如爺爺所希望的——他活到了老母猴的后面。父親把爺爺抱進棺材里,因為駝背的原因,爺爺無法躺平,父親又抱來兩垛草,墊在他的后背。所以,爺爺不是躺在棺材里的,而是坐著的。
那一年,我也被父親送到縣里讀書去了,父親堅信只有讀書才能改變命運。他將稻谷倉的麥子和玉米都賣掉了,雞窩里的幾只雞也宰了,面粉全部做成了餅——一副破釜沉舟的決心,他叫我在縣里好好讀書,不要戀家。當(dāng)然,家已經(jīng)空蕩蕩,他和阿圣也將常年在外行走江湖了。
此后,我和父親的聯(lián)系大多和錢有關(guān),我按計劃花完他的錢,他再按時將鈔票寄來。父親很少給我寫信,即使收到一兩封信都是相似的內(nèi)容,諸如“想吃什么就買著吃”等等,但每次的字跡都不一樣,父親寫不出那么漂亮的字。父親隔些時候來看我,他扒火車,這樣可以省下路費。他在我讀書的縣城待一陣,耍幾天猴,再換下一個地方。有一次,他大概走遠(yuǎn)了,不能及時將錢送來,竟然用報紙裹著一疊零錢放在信封里寄來了,那些鈔票被我壓在書里,再壓在床下,也沒有壓平整,始終皺巴巴的,帶有城市桀驁不馴的氣息。
我從縣小考入縣中的那年春節(jié)是去省城過的,父親為我買了一張車票,而他依然去扒火車。白天他在火車站附近耍猴,晚上就住在不遠(yuǎn)處的一個拆遷工地。因為春節(jié)的緣故,工地暫停施工了,碎磚塊堆成了山,挖土機偃旗息鼓地縮在一邊。父親圍著挖土機走了一圈——他對新鮮事物總是充滿了敬畏,挖土機讓他感到不安和恐慌。他找到了一間尚有屋頂?shù)陌肫瑯欠?,又在廢墟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床板,拖回來,坐在上面來回晃了好久,臉上抑制不住地開心。很結(jié)實呢,他對我說。
我住在一里外的小旅店里,父親給我訂的,每天我走到工地來吃兩頓飯,吃完父親便催促我離開——回去讀書吧——他總是這么說,好像我每讀下一個字,就是往大好前程又邁進了一大步。
除夕這天,父親回來得早,兩手各拎著一只紅色塑料袋。他從塑料袋里將東西拿出來——一卷鞭炮,一副對聯(lián),一副女式手套,掛面,一塊豬肉。父親把手套遞給我,叫我戴上,在他看來,保護好一雙寫字的手比什么都重要。
我已經(jīng)生火做飯了,水在鍋里噗噗作響,熱氣裊裊地起來了,透過熱氣看坐在床板上的父親顯得極不真實,他正在數(shù)錢,用口水將那些皺巴巴的錢一一捻過。阿圣坐在父親的身邊等待什么——父親習(xí)慣在數(shù)完錢后摸一摸它的腦袋,這個動作在我看來是不具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和父親摸我的腦袋是完全不一樣的,只是對作為掙錢工具的一點日常接觸。
然而,正在數(shù)錢的父親突然僵在那里,熱氣將他臉上的笑容融化掉了,他把手里的錢來回數(shù)了又?jǐn)?shù),又將其中一張舉到眼前反復(fù)看。是假錢,他喃喃地說。
這是一張面額一百的花青色紙幣,父親說他記得是一個中年男子給的,因為看一場猴戲只收兩元,所以又找零出去九十八元。這對于父親來說,的確是一個巨大數(shù)目。整個晚上父親都很沮喪,我將面條盛好端給他時,他才勉強笑起來。然而,就在父親剛要開吃時,阿圣從地上抓起一把沙子扔進父親碗里。父親的臉又僵住了,我?guī)缀鯖]多想,拎起阿圣脖子上的繩子將它摔倒。我不讓它翻身起來,拽緊繩子,迅速將它扣到柱子上去了。父親急急丟下碗,要給它松綁。
阿圣是在等數(shù)完錢摸一摸它的腦袋呢。父親一邊解繩子一邊替阿圣向我解釋。
可是,不訓(xùn)一訓(xùn)它就沒規(guī)矩了。我說。
訓(xùn)是要訓(xùn)的,訓(xùn)是要訓(xùn)的。父親的聲音越來越低,他抱起阿圣,讓它坐到門板上,鄭重其事地摸摸它的腦袋,又囑咐我盛碗面條給它,自己這才出門將碗里的沙子揀出去。
我很生氣地盛面,一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阿圣已站在我的對面了,它突然靠近的臉讓我一驚——這是幾年來我們第一次面面相覷。
我突然改變主意,將端著面碗的左手縮回來,右手拿起木棍從火塘里夾住一個燒紅的磚塊遞給它。阿圣看著磚塊遲疑了片刻,但還是去接了。它對我無比信任。
父親進來時正好看見阿圣甩著被燙的手上躥下跳。我忍不住笑起來,笑得前俯后仰,笑得眼淚飛濺,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指著阿圣告訴父親——這臭毛猴,真是蠢得很——
大概我是見風(fēng)長的,個頭一年一年地猛躥。父親說我跟我的母親一樣,快要變成傻大個了。他說這話的時候,我突然一愣,仿佛想起什么似的。這一年我剛滿十八歲,按照父親的意愿考入一所大學(xué),成為一個以讀書改變命運的人。
家族的耍猴史將在父親這里結(jié)束了,父親對此沒有感到遺憾,甚至很欣慰。他在很多個晚上與寥廓蒼穹對飲,醉了就睡在瓦礫上。父親老了,他的背一天天地折向地面,當(dāng)他背著背簍,我猛地發(fā)現(xiàn)他不是用腰在馱,而是用背。阿圣也老了,身上居然長出了一些白毛,臉上也呈現(xiàn)出紫甘蔗一樣的顏色,眉骨凸出,眼睛凹陷,頭上的毛稀松了。父親答應(yīng)我跑完這趟就不再跑了,他將回老家等待著我榮歸故里。最后一次,他說,跑完這趟就不跑了。他們?nèi)チ撕苓h(yuǎn)的地方,黑龍江、漠河、烏魯木齊、伊犁、敦煌、格爾木、蘭州——這些我只在地圖上見過的城市都有了父親的足跡。當(dāng)他們再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仿佛還帶有北方寒冷的氣息。父親在我學(xué)校附近住了下來,他說他想等我考完試一起回家。父親很快就找到一個拆遷工地——是的,到處都在拆遷,仿佛人們多么不愿面對自己的過去,要將一切推倒重來——工地上盡是瓦礫,連半間有頂?shù)姆孔佣紱]有,但沒關(guān)系,父親不知道從哪兒撿來一只四人沙發(fā)。他總能在廢墟里發(fā)現(xiàn)寶貝。
有好幾次我去看父親,他正坐在四人沙發(fā)上抽煙,四周茫茫,瓦礫像海水一樣漫無邊際。父親掐滅煙頭,從沙發(fā)上站起來,給阿圣套上繩子——繩子都盤出包漿了——他們又一次向熱鬧的地方出發(fā)。我跟在后面,場子拉好了之后,父親將我驅(qū)出來,他不許我?guī)兔?。都是大學(xué)生了,大學(xué)生怎能耍猴呢。記不得父親什么時候不再叫我名字,而改叫“大學(xué)生”——父親念“學(xué)”字的時候,嘴唇不是向外吐的,而是向內(nèi)微微收著,使得這三個字像三粒青豆兒輕輕撞擊了牙齒,在口腔里回旋一下,再從齒間蹦出來,多么歡快和自豪。父親用的是普通話,或許不是,也有可能是帶著各地方言味兒的普通話,總之,父親喜歡這么叫著。
我站在人群外面,鑼鼓聲敲響了,父親清了清嗓子,唱道:
叫你戴上你戴上,包拯帽子戴頭上。推開柜子打開箱,你把文正裝一裝。(我知道這時的阿圣一定會走到背簍旁,把包公的面具帽子和戴上)一片丹心保宋朝,兩袖清風(fēng)黑臉包,三口銅鍘金光閃,四海之內(nèi)美名標(biāo)……
父親又唱:
轅門外三聲炮響如同雷震,天波府走出來我保國臣(阿圣又跑回背簍,換上穆桂英的面具),頭戴金冠壓雙鬢,當(dāng)年的戰(zhàn)袍我又穿在了身。帥字旗,空中飄,斗大的穆字震乾坤……
我找了塊水泥板坐下,看著頭頂?shù)脑茖影l(fā)呆,如果有鏡頭從地面向上拉高,再拉高,呈俯視視角,一定會發(fā)現(xiàn)人群之外的我,默默沉思,如同一個歷經(jīng)滄桑、洞明世事的老者。
果真,猴戲結(jié)束后,如我所料,父親有些為難地說,他打算再耍兩年,趁現(xiàn)在還耍得動。
或許,我應(yīng)該交代一下,我是在南京讀的大學(xué)。我對這座城市絲毫沒有印象,我甚至懷疑十多年前是否真的來過這兒。但歷史總是驚人地相似——不是嗎——我又一次帶著這只猴從這兒出發(fā),離開父親。
然而不同的是,十年前我是送猴去西天取經(jīng),十年后,我要送它去動物園。我想不出有比這更好的歸宿了,對這只猴,也是對父親。
父親在前一晚喝多了,此刻正像紙片兒似的耷在那只沙發(fā)上,他并不知道我已經(jīng)走在去往動物園的路上——阿圣被裝在一個大紙盒里,紙盒上面開了一方小洞,它總是從洞里探出腦袋,那雙深陷的眼睛一眨不??粗?,很不解,但卻很安靜。我想它仍然對我深信不疑。
與十年前不同的是,這一次顯得特別順利——或許是因為我長大了。
太陽還沒出來時,我們已經(jīng)達(dá)到動物園了,我走得很快,以至于褲管被草尖上的露水打濕顯得格外沉重。我想,等父親從睡夢中醒來,阿圣已經(jīng)在動物園里吃著飼養(yǎng)員分發(fā)的香蕉了吧。
已經(jīng)有猴出來活動了,從一棵樹掠到另一棵樹,看不太清它們的樣子,但能感到樹冠隱約在動。我要將阿圣從護欄上方丟下去,它卻轉(zhuǎn)身死死抱住我的腿,最后,我不得不像那些被不肯上學(xué)的小毛孩在校門口纏住的父母那樣,將它從自己的身上撕了下來。
回到父親身邊,他剛醒來。父親真是老了,愈發(fā)不勝酒力。他從沙發(fā)上坐起來,向空中伸了個懶腰,腳不小心碰到了背簍。突然,父親四下看了看,周圍的寂靜使他頓生疑惑。父親仿佛明白了什么,拽拽那根帶著厚重包漿的繩子——輕了,繩子那頭空蕩蕩的。
父親沒有責(zé)備我,只是他的雙眼像秋天的早晨,變得充滿水汽。他穿上鞋,背上背簍,然后急匆匆地離開了。
我不知道父親是怎么找到阿圣的,就像十多年前怎么找到我的一樣。動物園猴山的圍欄很高,從欄桿到地面的距離約六七米,他是躲在動物園里趁夜幕降臨偷偷順著圍欄而下?還是向管理員請求、解釋、認(rèn)錯、甚至苦苦哀求嗎?這些我都不知道,我像往常一樣默默坐在教室里,翻開書本,面無表情,但內(nèi)心卻波瀾起伏,仿佛迎來了自己的又一次成長。
得知父親的消息,是在半個月后,一個從縣城公安局打來的電話。
這是父親離開我后第二次被帶進去了。他在動物園的偷盜事件中百口莫辯,如果罪名成立的話,父親將被判處一年有期徒刑。好在飼養(yǎng)員的確發(fā)現(xiàn)多出了一只猴子,而且這只猴子看起來十分憂郁,極不合群。有人提議把猴帶來,讓它和父親表演猴戲,誰知一相見,猴便抱著父親不松手了。園方放棄了起訴,將猴還給父親。
以上這些內(nèi)容是父親告訴我的,父親說這段話時臉上明顯多了一些笑容,他忘記自己此刻正被關(guān)在看守所呢。再一次的出事,對父親打擊很大。他已經(jīng)打算帶阿圣回老家了,他們跳下火車,沒有立即往家走,而是在縣城里逛一逛——他去過無數(shù)的城市,卻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悠閑地逛著??h城離老家不遠(yuǎn),父親曾從這里去往全國各地。父親去了我從前讀書的學(xué)校,又去了他曾住過的一個公共廁所,以及留下自己汗水的商業(yè)大廈廣場。父親扛著阿圣,阿圣挺直身體坐著,像兩個凱旋的戰(zhàn)士。微風(fēng)拂面,讓人感到幸福又憂傷。當(dāng)父親正沉浸在這種難以名狀的情緒里時,兩個公安將他帶走了。
我見到父親時,他已經(jīng)在看守所關(guān)了兩天了,他的兩只手銬在窗欞上,因為太高,以至于腳不得不踮著,半離開地面。父親突然間老了似的,頭發(fā)全白了。
公安局對父親刑事拘留后,又送到縣檢察院,將提起刑事責(zé)任起訴,追究父親“非法運輸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罪”的刑責(zé)。我想不明白,耍了一輩子的猴,怎么就犯法了呢——父親的聲音啞在嗓口。
之后的幾天里,我沒能見到父親,我用自己僅有的一點法律知識與辦案人員理論,抗議,爭吵。父親說的沒錯,他沒有犯法。刑法第三百四十一條指出非法運輸珍貴野生動物罪是指收購、出售野生動物當(dāng)中的運輸,而帶著自家的猴子怎么就構(gòu)成刑事犯罪呢?但沒人理會我,他們總是將我驅(qū)趕出來。
然而,正在我舉目無助的時候,父親莫名其妙地被釋放了,我知道,這絕不是我爭吵的作用,更不是出于他們的憐憫之心。而是,父親無罪。
父親被白白關(guān)押了一個月。
釋放后的父親并沒有回家,他每天依然跑到公安局來,像一個耍賴的孩子趕也趕不走。
我要我的阿圣。父親攔住每一個從他身邊經(jīng)過的人。
我的阿圣哪兒去了?父親不停地問。
把阿圣還給我吧。他幾乎在哀求。
我只想要我的阿圣。父親蹲在地上哭了。
他們無罪釋放了父親,卻沒收了他的猴。沒有人能夠勸走父親,包括我。
看來,要回猴這事兒幾乎無望了。也許猴跑了,也許猴死了,沒人回答他。但父親不死心,日夜守在公安局門前,他如同雕像一樣的平靜,沉默,逐漸變得歇斯底里——我從沒見過父親這樣——雕像的身子里仿佛埋藏著萬噸火藥,片刻就震得粉身碎骨。震蕩過后,又猶如燃放后的爆竹屑,變得安靜起來,一動不動地坐在水泥臺階上。
父親沒有放過任何一條和阿圣有關(guān)的蜘蛛馬跡,有人勸父親回家,安慰說,不就是一只猴嘛。也有人幫忙回憶,說是曾聽到猴的叫聲,可能在食堂小院里,也有可能在倉庫,當(dāng)然,或許早就溜走了,因為好久沒聽到它的聲音了。
如果不是一場大雪的突然降臨,我想父親仍然會守在那兒。我買了票,陪父親坐兩個小時汽車回到村莊——這大概是父親六十多年來第一次乘坐汽車吧。他像在敞篷貨運列車上一樣,雙手揣在袖子里,縮在一角,身體僵著。父親的臉倒映在窗玻璃上,隱隱約約,像猴的臉。
雪覆蓋了村莊,院墻早已倒掉一截,槐樹從倒掉的缺口伸出兩根樹枝來,葉子落光了,只有枝條上一寸厚的雪。門前的雪地上有細(xì)細(xì)的足印,一定是麻雀到這兒尋食了。大門朽了,輕輕一推,隨雪塊掉下來幾撮木渣。再一用力,門徹底掉了,一群麻雀嘰嘰喳喳著從屋里跌撞著飛出。
父親是在第二天早晨去世的。
他躺在木板床上一動不動,身下的稻草還沒有壓實、服貼,像無數(shù)只毛茸茸的小手,伸出來,將父親攬入懷中。
我在父親的床頭坐下,坐了很久,太陽從窗欞上升起來了,又慢慢落下去,仿佛是屋子載著我走進了黑暗。我的腿麻了,輕輕活動一下,四周的稻草便發(fā)出窸窣的響聲,像是誰的輕聲呼吸。等太陽再次從窗欞升起來的時候,屋子又走回來了,眼前亮堂起來,窗欞、門框、地面、稻草,都散發(fā)出金色光芒。
雪已經(jīng)融化了,只剩下一點點白色躲藏在旮旯。菜地里的土露出來了,呈深褐色,飽吸了雪水之后,一副生機勃勃的樣子。菜地邊上有不少凸起的土包,土包下面是爺爺、傻英兒、爺爺?shù)暮?、父親的猴,當(dāng)然,還有爺爺?shù)母赣H的猴,爺爺?shù)臓敔數(shù)暮铩F(xiàn)在,又多了我的父親。土包層層疊疊,圍繞著菜地。這是耍猴人的家族,也是猴的家族。
我將朽了的門卸下來,換上幾塊新的木板;又將坍塌下來的墻磚收拾一遍,重新碼得齊整;爺爺?shù)南渥舆€在——這么多年一直守在這兒似的。我打開它們,一切如舊——就連散發(fā)的氣味都沒有改變。
我從房間退出來,站到大梁下。從這兒到后院只需八十一步——我從前喜歡的數(shù)字。而現(xiàn)在,剛數(shù)到五十六時,我已經(jīng)站在后院里了,準(zhǔn)確地說,是站在后院的水簾洞前。
還記得我們的水簾洞嗎?!
我對著寒冷的空氣深吸一口氣。
水簾洞的土塌了,嚴(yán)嚴(yán)實實擋住了入口,我在坍塌下來的土堆坐下,轉(zhuǎn)過頭看著西邊。太陽逐漸隱沒了,世界變得混沌不清。
突然,一只小手拍在我的后背上,一下,又一下,又是一下——沒輕沒重地,是那種我曾多么熟悉的沒輕沒重。
我猛地回過頭,眼睛頓時就濕潤了。
是阿圣。
它的頭上戴著我為它做的緊箍,最后一絲光線正好落在上面,沿著圓弧滑出一圈光芒。它的毛有些潮濕,很顯然是剛結(jié)束了一段跋山涉水,在最后一縷光線消失之前趕到我的面前。阿圣像從前那樣看著我,眼神里仍然是對我的堅信不疑。然后,又變戲法似的從身后掏出一只面具,認(rèn)真戴上——
你也許已經(jīng)猜到了,是齊天大圣的面具,阿圣戴上了齊天大圣的面具。真的,和年畫上孫悟空一模一樣。
我抿著嘴笑起來,笑聲溜出來,在黑暗里微微震蕩。我使勁捂著嘴,即便如此,笑聲還是從指縫里奔跑而出,像豆子似的散落在我四周,彈跳著,起伏著。我繼續(xù)笑著,笑得前俯后仰,笑得眼淚橫飛,笑得臉上涂滿了淚水,笑得——不敢睜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