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我們是否喜歡,我們已經(jīng)進入了“公關政治”的時代。目前,各國政治領袖、國家領導人、政黨、教會、軍隊、城市、大學、NGO等所有利益集團,都在透過公共關系發(fā)揮巨大的影響力。正如美國著名歷史學家布爾斯汀所說的“有人天生就很偉大,有人靠豐功偉績造就偉大,有人則是雇傭公關人員”,這意味著一個無法回避的事實:你或許可以忽略和躲避廣告的騷擾,卻無法拒絕公共關系的入侵。更重要的是,這種入侵沒有任何強制,只是在不經(jīng)意間的潛移默化,甚至根本讓你視為理所當然。
臺灣政治學者倪炎元在《公關政治學》一書中提出:當代政治,有很大一部分其實就是“公關政治”,缺少了這一部分的掌握,我們對當代政治運作的理解,永遠都會隔著一層紗”。但是有趣的是,長期以來,公共關系從來被看作是一種傳播行為,一個管理功能,而不是一個政治行為。人們關注的只是“政治如何去公關?而不是公關怎樣政治?”
本文要把公關從管理學、傳播學領域解放出來,還原其政治學的本來面貌。本文要討論的是公關的政治性格,而不是政治的公關策略,前者是關于公共關系的本體論和認識論層次的哲學思考,后者是關于公共關系的方法論層次實踐應用。
本文認為,公關從來不只是公關,公關是一種政治,是一種以公眾利益為導向,以人類終極關懷為追求的民主溝通機制。公共關系是民主的溝通,其本質(zhì)是對話,它強調(diào)重視民意,善待輿論,建立共識,謀求認同。以李普曼、伯納斯的話來說: “公關是制造認同的國家藝術(shù)”,通過公共話語能夠促進社會共識,他強調(diào)國家和各種社會組織之間以對話方式謀求最大限度的共同利益。通過對話來改變社會大眾對國家政府和組織機構(gòu)的形象感知和集體認同。究其實質(zhì),公共關系是一種改變社會大眾集體思考方式的意識形態(tài)操縱術(shù)。在阿圖塞的社會型構(gòu)理論中,意識形態(tài)是個人對于所處真實環(huán)境的一種“想象關系”(the imaginary of Relationships),它并非是統(tǒng)治階級的一種武力強制支配,反而是一種威力強大的文化影響力,以和諧一致的方式來詮釋我們對真實世界的經(jīng)驗。公關和媒體一樣,都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的國家機器”,它強調(diào)采取對話協(xié)商的手段,而不是宣傳灌輸?shù)氖侄危跐撘颇羞M行輿論引導和影響民意,具有鮮明的政治性格。
從一般意義上看, 公共關系是一門運用公共傳播技術(shù)建立利益攸關者“信”任關系的智慧之學。現(xiàn)代公共關系秉持的不是卡爾·施密特式的“劃分敵友”政治觀;追求的不是馬基雅維利式的權(quán)謀政治術(shù);現(xiàn)代公共關系秉持的是李普曼、伯納斯式的民主對話政治觀,追求的是約瑟夫奈所提出的集政治智慧、社會智慧和環(huán)境智慧為一體的軟實力和巧傳播。特別需要指出的是,現(xiàn)代公共關系追求的不是熟人社會中以“私”為核心訴求的東方式智慧,而是陌生人社會中以“公”為核心訴求的西方式智慧,真正意義上的公關人員是站在超越甲乙雙方的“第三方立場”,扮演著“關系居間者”的角色,公關人員通過運用大處思考的智慧、公共溝通的智慧、關系生態(tài)管理的智慧和社會責任行動的智慧,來不斷尋找和建立組織利益與公眾利益、公共利益的連接點和溝通點,并通過“說真話、做善事、塑美形”的公關策略,不斷擴大組織自我認同的邊界,不斷實現(xiàn)從“個體我-社會我-生態(tài)我”的形象轉(zhuǎn)變和提升,不斷創(chuàng)造有利于自身發(fā)展的“組織-公眾-環(huán)境”的關系生態(tài)與良好互動,進而全面推進社會主義民主政治的發(fā)展。
公關的政治性是與生俱來的,它深深根植于自由民主社會的歷史進程;根植于公共關系思維中的民主政治價值觀;根植于公共關系實踐的現(xiàn)實影響。
從歷史上看,公共關系和政治是密不可分的,現(xiàn)代公共關系是一種民主政治的產(chǎn)物。是伴隨著媒體業(yè)的揭丑運動而產(chǎn)生的。公共關系根植于自由民主社會中的市場經(jīng)濟,扮演著自由民主社會的公共對話者角色。它代表了民主社會的多元化“聲音”,是不同利益主體的公開表達機制。就社會導向而言,公共關系是一種競爭性的社會傳播,具有“第三方立場”的公共對話功能和“社會支持發(fā)動機”的輿論引導作用,公共關系處在公民社會中的公共生活領域,具體表現(xiàn)為四個社會結(jié)點:公民社會之中的各個團體之間,公民社會和政治之間,政治和市場經(jīng)濟之間,以及政府自身的呈現(xiàn)活動之間。所以,理想化的公關責任,應該是“基于民主溝通基礎上的公共意見的呈現(xiàn),公共行為的表達” ,其典型的代表比如紅十字協(xié)會、世界自然環(huán)境保護協(xié)會等NGO非政府組織的公關活動。
從理念上看,公共關系思維包含著濃厚的政治和社會哲學的預設。其理論資源來源自法國社會心理學家勒龐的“非理性群眾心理觀”、李普曼的“虛幻的民意觀”、“精英主導的政治觀”以及美國歷史學家布爾斯汀的“符號與形象的操縱觀”等等。而現(xiàn)代公共關系的世界觀則是建立在“傳播對稱”和“關系平等”的理論假設基礎上的,由此反映出一種內(nèi)在的自由與秩序、自我與認同、個體與共同體之間的民主悖論。
從實踐上看,公共關系一方面帶來了信息透明,另一方面又帶來了輿論控制,由此帶來了三個特別值得深思的問題:公共關系到底損害了民主?還是促進了民主?還是可以與民主共存?公共關系到底是一種民主的溝通方式?還是一種輿論操縱的手段?學者們從批判和建構(gòu)兩個視角,都有深刻而激烈的論述。
在建構(gòu)者看來,公關作為一種不明顯的宣傳,在理論上可以和民主共存。公共關系可以在權(quán)勢利益和邊緣利益之間帶來資源和技巧更加平等的分配。人們沒有理由棄除公共關系:它的任務與其說是為了達到其好的或者壞的效果,倒不如說是為了達成論證和觀點,使其至少可以成為影響民主的公正力量(Kevin Monlney)。李普曼、伯納斯等非常看重公共關系建設性的力量,將其理解為文明進步的產(chǎn)物,甚至是“自由和民主的兒子”。
在批判者看來,公共關系當然是操縱民主的手段,是與民主理念在本質(zhì)上背道而馳的東西。公共關系技巧越成熟,操縱民意就越徹底,在哈貝馬斯看來,公共關系導致了“公共領域的再封建化”,因為公共關系在戰(zhàn)后數(shù)十年間幾乎主宰了整個公共領域,成為診斷公共領域的關鍵現(xiàn)象。一些學者甚至擔心公共關系造成了民主政治的消逝??巳R因(Klein, Joe)曾這么描述公共關系對政治的影響:(在公共關系的操縱之下,)政治信賴逐漸消失;政治顧問將民主榨干,將選民驅(qū)離;電視廣告改變競選;政治陷入無休止的負面爭議中;快速運轉(zhuǎn)的政治讓資訊的獲取、評估與行動嚴重失速……公共關系不僅造成了公共領域的失落,更改變了整個政治的原有形貌,政治原始的形貌被隱藏、被稀釋,而被另一組借由公共關系包裝所構(gòu)建的政治取代,使之成為一種“變形的政治”。
本文認為,公共關系的政治性這一研究議題,其實指向一個核心議題:就是政治-媒體-公關這三者的關系問題,政治與媒體的復雜糾葛關系中,既包括媒體如何框架和再現(xiàn)政治,也包括政治如何暨由公關操作媒體?政府-媒體-公關應是當今社會最值得關注的核心政治課題。在一個日益自由平等的媒介化社會中,政府更應該重視公共關系的政治性格,正確運用公共關系這一公共傳播技術(shù),在社會內(nèi)部對傳播資源進行重新分配,它可以使得公共意見更加平等,更加有說服力,更具有感染力,更容易達成共識和通向真理,更能夠為民主進程化解許多險情和危機。
參考文獻:
[1]Klein,Joe 2006.Political Lost:How American Democracy was Trivialized by People Who Think you are Stupid.New York:Doubleday.
[2][臺]倪元年:《公關政治學 當代媒體與政治操作的理論、實踐與批判》,臺灣商周出版-家庭傳媒城邦分公司發(fā)行,2009年3月。第414-421頁。
(作者簡介:陳先紅,華中科技大學新聞與信息傳播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