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歡
畢飛宇在“疼痛”的創(chuàng)作母體上成就了一個散布著世俗之樂、理想之圣、流言之怖、抗爭之危的家族王國,充滿生活中的傷與痛、香與毒。這篇小說從一個孩子和一個乳房出發(fā),僅5 000余字挖掘了母愛與人性的深刻主題?!恫溉槠诘呐恕肥且粋€七歲孩子和一個乳房的故事。旺旺因從母乳壓抑中爆發(fā)出了他生命本能欲望,而被斷橋鎮(zhèn)的眾人視為“小流氓”。集體輿論壓制、旺旺被母親斷乳的經(jīng)歷與他自身憂郁、天真的性格,三者合力生成了旺旺“被吃”的命運。他自己無法掙脫人倫傳統(tǒng)和長輩們對他的誤讀與歧視,更無法逃離轉(zhuǎn)型的市場經(jīng)濟與文化環(huán)境的大背景,而被迫啟動心理防御機制以更好地保護自己。唯一懂旺旺的人——哺乳期的母親惠嫂,她以母親名義的吶喊卻被湮沒在強大的人倫傳統(tǒng)與工業(yè)社會的冷漠中。旺旺對于母乳的渴記望是工業(yè)經(jīng)濟下兒童對于母愛畸形依戀的表征。斷橋鎮(zhèn)眾人對旺旺咬一個母親乳房的詬病與責難,則是集體無意識搭建的生活表象。事實上,斷橋鎮(zhèn)的每個人都處于困境中無法自救,留守兒童的成長問題被推到了風口浪尖。本文從意識層面的本能和理性兩個層面出發(fā),分析留守兒童旺旺的潛在心理。
一、意識層面的本能釋放——“我想吃奶”
八歲的旺旺將所有對于母親的幻想都聚焦在乳房,天真地意識到他只是想要母乳,無論這個乳房的所有者是誰,他都渴望窺探與索取。于他而言,陽光與乳房是一樣美好的存在,他需要的也僅僅是他成長中所缺乏的,作為一個孩童,本能需要的母愛和母乳。
母親與孩子之間本能的接點便是母乳,而母乳自然與女性脫不開關系。斷橋鎮(zhèn)的女人們或多或少都參與了旺旺的成長。旺旺的奶奶是旺旺的養(yǎng)育者,用冰冷的不銹鋼碗盛著牛奶等營養(yǎng)品給旺旺喂食,作為母乳的代替,而忽略了旺旺作為孩子的情感依戀。而旺旺的媽媽僅僅是旺旺的生育者。旺旺并沒有吃過媽媽的母乳,也缺乏媽媽的陪伴,每次熟悉媽媽的聲音之后,便又消失。長期的情感缺失、錯位,成為他咬惠嫂乳房的潛在因素?;萆┦莻€哺乳期的母親,她給孩子喂奶時因乳水膨脹而洋溢著母性的奶子,和撥弄嬰兒耳垂的充滿著對孩子無限疼愛與溫柔的場景,激發(fā)了他對母愛的極度渴望而咬了惠嫂的乳房。由此,旺旺被村人非議、被爺爺痛打。只有惠嫂真正了解旺旺的情感需求,并試圖滿足旺旺對母乳的渴望。惠嫂才是旺旺真正意義上的哺育者,她試圖改變,但卻失敗了,她的行為惹惱了以婆婆為代表眾人。旺旺的成長史是干癟的,甚至異形的生長史。從弗洛伊德強調(diào)幼年的口腔、肛門和性三階段理論可知,旺旺的嬰幼兒時期發(fā)生了斷層,母親的缺席是斷層的直接因素。
小說中,旺旺趕來碼頭想再看一眼父母的時候,“瞳孔里頭只剩下一顆冬天的太陽,一汪冬天的水”。淚水在父母眼中代表激情,而在孩子眼中是空洞,是生命的漂泊無依。旺旺透過縫兒觀察著在陽光中閃耀的乳房,堅信乳汁是溫暖而清涼的,旺旺將母乳當成和陽光同樣美好的事物,他對母乳的陌生以及惠嫂對嬰孩的寵愛使得他將乳房當成母愛的表達。旺旺的心理活動軌跡促成了他咬乳房的行為活動,他對母愛的渴望以及眼睛總離不開惠嫂那個方向,向爺爺直接表達為“我要吃奶”的欲望。旺旺將太陽的溫暖、哺乳的乳房與母愛的關懷、包容聯(lián)系在一起,太陽之于他的溫暖感受與他不曾體味過的母愛聯(lián)系起來。而當旺旺的需要不被周圍人理解時,陽光也隨之變得瘦長清冷、尖銳凌厲了。
二、意識層面的理性反思——“你不是我媽媽”
環(huán)境塑造人格。咬乳房事件的發(fā)酵除了集體無意識作用,與他的成長環(huán)境也有關聯(lián)。小說開頭講述了旺旺的生活環(huán)境——斷橋鎮(zhèn),一個“斷”字便道出了生活狀態(tài)的悲哀,河水不僅是斷橋鎮(zhèn)地域之界,更是斷橋鎮(zhèn)人心靈之界?!皵唷钡氖强臻g,也是人與人之間的心理距離,這是一種小世界與外面大世界的隔離,也是一種生活在鎮(zhèn)里的男女老少間的隔離,天然環(huán)水的地貌造成了隔絕與封閉,化身成“孤島”的能指表達。空巢老人、留守兒童非常普遍,老人被動接受著工業(yè)化帶來的便利、富足生活,然而頭腦仍舊充滿僵化封建思想,從而形成新舊沖突,在本能欲望與理性的沖撞中無所適從,受制于輿論。環(huán)水的斷橋鎮(zhèn),封閉、狹窄,滋生了乳房與男童之間的非議,村人們互相傳言以娛樂他們的茶余飯后,以往舍不得下手的爺爺操起笤帚打了旺旺,旺旺大病回來之后躲在門縫中憂傷地看惠嫂喂奶,他眼中的陽光從此瘦長而充滿憂傷?;萆┬奶壑墓陋?,勇敢地突破村人“文明”的禁忌,把旺旺帶到后山,想要滿足旺旺的心愿時,旺旺看到“金色的陽光正照在坡面上,坡面是大片大片的綠,又茂盛又肥沃,油油的全是太陽的綠色反光”。瞬間,母愛將至的激動充斥在旺旺心中,重新活進了那個陽光溫暖的世界,然而卻羞愧又惶恐地拒絕了,“我不,不是我媽媽!”旺旺逃離了這像陽光般充滿母愛的關懷。
在成長過程中,旺旺潛意識中遵循著“快樂原則”,及時行樂的本我被集體無意識的眾人所壓制,超我也用“道德原則”極力抑制由本我所產(chǎn)生的、不被社會所期望或認可的沖動。而自我作為人格當中能夠接觸到現(xiàn)實的部分,在“現(xiàn)實原則”指導下盡可能滿足本我和超我并在兩者中做出選擇。物質(zhì)上的極大豐富與母愛的極度匱乏,這種“錯位”的生命體驗讓他萌生出對母愛的無限渴望,當本我在享受快感的同時,一系列的詬病也迎面而來,他不得不激活“道德原則”來壓抑自己本能,對心智進行催熟以符合大人的倫理觀,以及對棍棒和言論的恐懼也實現(xiàn)了一種意識層面的教化。
旺旺躲在門縫中偷看惠嫂哺乳,是無意識地采用反復再現(xiàn)相關創(chuàng)傷記憶的方式,獲取重復體驗,以求保護自己避開傷害,這是創(chuàng)傷記憶刺激、固著、重復、再現(xiàn)等基本特征的表現(xiàn)。他單純渴望著母愛,可這種渴望只能偷偷的發(fā)生,一旦被大人知道,他還會受到暴力。旺旺“我不,不是我媽媽”的呼喊也是原始本能被理性規(guī)訓的結果,也是自我壓抑的結果。自我對本我的壓抑,全然是一種潛意識的自我防御,當旺旺的情感或沖動不能被超我接受時,下意識的將傷痛經(jīng)驗或欲望潛抑到無意識以化解一種由于本能欲望連帶出的內(nèi)疚感、罪惡感,意圖讓自己不再因之而產(chǎn)生焦慮、痛苦,這是一種不自覺的主動性遺忘。承認惠嫂和媽媽是兩個不同個體的事實,是理性思考的結果,但不得不承認,這種認知是在工業(yè)社會中催熟的,而非自然生長。
被成長的生命創(chuàng)傷于旺旺而言可能難以彌合,對于母愛的追尋也依舊是一個漫長且艱辛的道路。但值得注意的一點是,在文中輿論的傳播者成了劉三爺,而不是類似惠嫂婆婆一樣的女性,也暗含了女性對于兒童和母親的生命本能的一種情感認同。魯迅的《而己集·小雜感》中說,女人的天性中有母性。女性十月懷胎時一個臍帶連接著母親與孩子之間細膩敏感的關系,而后就是或長或短的哺乳期,通過母乳讓母親和孩子都得以釋放生命的本能。當輿論一層層壓過來時,惠嫂異常兇悍地吼道:“你們走!走——你們知道什么?”一個女人的母性在惠嫂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她對于旺旺的袒護也出自于一種母性的生命本能,借著母性的力量對傳統(tǒng)道德輿論與人性的冷漠發(fā)出控訴。然而,控訴之后,鄰里關系成了陌路人,惠嫂還是小心翼翼地哺乳下一代,依舊束縛于種種封建道德。斷橋鎮(zhèn)的女人們都處于失語的狀態(tài),承受著村人關于人際道德的非議,屈服于這樣的輿論傷害,也昭示了女性母性本能釋放的兩難境地。這不禁讓人產(chǎn)生疑問,如果旺旺是一個七歲的女孩,結局是否會有所不同。旺旺七歲,學齡階段卻沒有學校,也沒有朋友,連同母愛都不曾真正擁有過,他渴望陽光般的母愛,像企盼糖果一樣企盼著母親的擁抱,可是這種渴望與期盼可能直到整個童年結束都不會真正實現(xiàn)。
救救旺旺們,人們應有所行動。
(哈爾濱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