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
買東西叫賣的人說“實價”,問口供叫犯人“從實招來”,都是要求“實話”。人與人如此,國與國也如此。有些時事評論家常說美蘇兩強若是能夠肯老實說出兩國的要求是些什么東西,再來商量,世界的局面也許能夠明朗化??墒怯钟行┰u論家認為兩強的話,特別是蘇聯(lián)方面的,說的已經夠老實了,夠明朗化了。的確,自從維辛斯基在聯(lián)合國大會上指名提出了“戰(zhàn)爭販子”以后,美蘇兩強的話是越來越老實了,但是明朗化似乎還未見其然。
人們?yōu)槭裁床荒懿豢险f實話呢?歸根結底,關鍵是在利害的沖突上。自己說出實話,讓別人知道自己的虛實,容易制自己。就是不然,讓別人知道底細,也容易比自己搶先一著。在這個分配不公平的世界上,生活好像戰(zhàn)爭,往往是有你無我;因此各人都得藏著點兒自己,讓人莫名其妙。于是乎勾心斗角,捉迷藏,大家在不安中猜疑著。向來有句老話,“知人知面不知心”,還有“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這種處世的格言正是教人別說實話,少說實話,也正是暗示那利害的沖突。
老實話自然是有的,人們沒有相當限度的互信,社會就不成其為社會了。但是實話總還太少,謊話總還太多,社會的和諧恐怕還遠得很罷。不過謊話雖然多,全然出于捏造的卻也少,因為不容易使人信。麻煩的是謊話里摻實話,實話里摻謊話——巧妙可也在這兒。日常的話多多少少是兩摻的,人們的互信就建立在這種兩摻的話上,人們的猜疑可也發(fā)生在這兩摻的話上。
人們在情感上要求真誠,要求真心真意,要求開誠相見或誠懇的態(tài)度。他們要聽“真話”,“真心話”,心坎兒上的,不是嘴邊兒上的話,這也可以說是“老實話”。但是“心口如一”向來是難得的,“口是心非”恐怕大家有時都不免,讀了奧尼爾的《奇異的插曲》就可恍然?!翱诿鄹箘Α眳s真成了小人。真話不一定關于事實,主要的是態(tài)度??墒牵缜懊嬉^的,“知人知面不知心”,不看什么人就掏出自己的心肝來,人家也許還嫌血腥氣呢!所以交淺不能言深,大家一見面兒只談天氣,就是這個道理。
所謂“推心置腹”,所謂“肺腑之談”,總得是二三知己才成;若是泛泛之交,只能敷敷衍衍,客客氣氣,說一些不相干的門面話。這可也未必就是假的,虛偽的。他至少眼中有你。有些人一見面冷冰冰的,拉長了面孔,愛理人不理人的,可以算是“真”透了頂,可是那份兒過了火的“真”,有幾個人受得?。”緛肀舜思炔幌嘀?,或不深知,相干的話也無從說起,說了反容易出岔兒,樂得遠遠兒的,淡淡兒的,慢慢兒的,不過就是彼此深知,像夫婦之間,也未必處處可以說真話?!叭诵牟煌魅缙涿妗?,一個人總有些不愿意教別人知道的秘密,若是不顧忌著些個,怎樣親愛的也會碰釘子的。真話之難,就在這里。
真話雖然不一定關于事實,但是謊話一定不會是真話。假話卻不一定就是謊話,有些甜言蜜語或客氣話,說得過火,我們就認為假話,其實說話的人也許倒并不缺少愛慕與尊敬。存心騙人,別有作用,所謂“口蜜腹劍”的,自然當作別論。真話又是認真的話,玩話不能當作真話。將玩話當真話,往往鬧別扭,即使在熟人甚至親人之間。所以幽默感是可貴的。
真話未必是好聽的話,所謂“苦口良言”,“藥石之言”,“忠言”,“直言”,往往是逆耳的,一片好心往往倒得罪了人,可是人們又要求“直言”。專制時代“直言極諫”是選用人才的一個科目,甚至現(xiàn)在算命看相的,也還在標榜“鐵嘴”,表示直說,說的是真話,老實話。但是這種“直言”“直說”大概是不至于刺耳至少也不至于太刺耳的。又是“直言”,又不太刺耳,豈不兩全其美嗎!不過刺耳也許還可忍耐,刺心卻最難寬恕;直說遭怨,直言遭忌,就為刺了別人的心——小之被人罵為“臭嘴”,大之可以殺身。所以不折不扣的“直言極諫”之臣,到底是寥寥可數(shù)的。
一個人也決不能夠全靠撒謊而活下去,因為那么著他就掉在虛無里,就沒了。